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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天君怒道:「若要令我准你見她。你便在兩萬歲前修成上仙罷。」

這已是刁難。四海八荒。從沒哪個神仙能在兩萬歲上修成上仙的。便是天界的尊神墨淵上神。當年也是兩萬五千歲才修得的上仙。墨淵之後又是十來萬年。才出了個桑籍。能在三萬歲上受劫飛昇。

那時的他。離整滿兩萬歲。不過須臾三四年。元始天尊曉得這樁事。只意味深長笑了一笑。他父君來勸他道:「你的母妃如今很好。你無須掛心。天君如此看重你。你便應事事順他的心。何苦違逆他。惹得他不高興。」

聽了這番話。他略有動容。不能明白自己為何會攤上這樣一個懦弱的父君。但也並不覺得難過。天君自小對他的那一番教導安排。本就是要化去他的情根。叫他靈台清明。六根清淨。將來才好一掌乾坤。君臨四海八荒。做一個能忍受並享受高處不勝寒這滋味的天君。

他想去見一見他的母妃。其實並不為年幼時他母妃對他的憐愛。那些事太遠。遠得他已記不清。連同他母妃的面貌。那時他才九歲。他只是想。他不是沒有母妃的人。那至少。他要記得自己的母妃長的是個什麼樣子。

他的父君已不再令素錦日日陪著他。這麼兩萬年處下來。他只當這位昭仁公主是他案頭的一張晾筆架子。並未將她當一回事。她還會不會繼續立在他案頭。於他而言。實在沒什麼分別。

他自以為這兩萬年。素錦日日守著他也守得難受。熬到今日。大家終於都得解脫。出乎他意料的是。素錦卻仍日日守在他的案頭。他去元始天尊處時。便守在上清境的入口。他因忙著修行。要在兩萬歲前飛昇上仙。便也沒多在意這樁事。

眼看著他兩萬歲生辰日近。天君本人幾乎已忘了同他的那一個賭約。

他生辰的前一日。素錦將九重天都搜了個遍也沒找到他。卻忽聞得第三十六天雷聲滾滾。閃電一把一把削下來。劃破雲層。直達下界的東荒。攜的是摧枯拉朽的勢。一摞一摞的山石樹木頃刻間化作灰燼。是個神仙都知道。這雷不是一般的雷。是神仙飛昇才能歷的天雷。

凌霄殿上的天君一張臉瞬時雪白。這天雷。一旦降下來便逃不掉。歷了便壽與天齊。歷不了便就此絕命。

天君白著一張臉攜眾仙一同站在南天門口。

兩盞茶過後。他一身血污。倒在一朵辨不出顏色的軟雲上頭。慢吞吞騰回來。

見著南天門上的天君。竟費力從雲頭上翻下來。踉踉蹌蹌拜倒在天君的跟前。他眼梢嘴角尚有細細血痕。面容卻十分沉定。只淡然恭順道:「天君答應孫兒。若是能在兩萬歲前飛昇上仙。便允孫兒見一見母妃。今日孫兒已歷劫飛昇。不知何時能與母妃相見。」

天君神色複雜看了他幾眼。終妥協道:「把這一身的傷將養好了再去罷。省得你母妃擔心。」

兩萬歲便修成上仙實在曠古絕今。他這一舉在四海八荒立時掀起一趟軒然大波。自此。再也沒哪個神仙拿他同墨淵比對了。只他的師父元始天尊在玄都玉京中同來座下問道的靈寶天尊模糊讚過一回:「大抵長得那個模樣的。天生都帶了副十分的仙骨。當年的墨淵上神如是。夜華亦如是。」

尋常人只見著他年紀輕輕便飛昇上仙的體面。關懷他一身沉重傷勢的卻沒幾個。經了三道天雷的傷。自然比不得一般的傷。那日他能從雲頭上翻下來拜見天君。已是使了僅存的力。此後。只能日日躺在靈越宮裡將養。便是用個膳行個路。也須得人來攙扶。

雖同處了兩萬年。他卻一直沒怎麼放在心上的那位昭仁公主日日守在他的病榻前。端茶送藥。攙他行路。扶他用膳。他只以為是天君下的令。令她來照看自己。也沒往旁的面想。這一照看。便是三四年。有一日。卻偶然聽到兩個嘴碎的宮娥議論。說這位昭仁公主思慕於他。他受的這一頓傷。累得昭仁公主背地裡落淚落了好幾場。

他那時已長成個十分英俊的少年。修仙路上又立了許多無人能出其右的勳績。仙法卓然。雖然一張面容不苟言笑了些。卻更襯得天界未來儲君的威儀。不只那位昭仁公主。天族的許多少女都暗暗地思慕於他。

他兩萬年來被天君逼著只埋頭修行。從未有空閒能分一分心去想那風月之事。陡然聽說有人思慕他。心中驚了一驚。再聽說是那位昭仁公主思慕於他。吃驚之外。又覺得荒唐。昭仁公主素錦。是老天君欽封的公主。這一代天君名義上的妹妹。他父君尚且要稱她一聲姑姑。他更是要稱她一聲姑奶奶。姑奶奶喜歡上孫子?縱然他們談不上什麼血緣關係。他也覺得不可理喻。

他那樣冷淡的性子。從來就不自找麻煩。素錦藏在心中不說。他便當不知道。只是後來素錦的慇勤服侍。能推他便一概推了。女孩家的心思終歸敏銳些。他那樣三推四推之後。終有一日。素錦白著一張臉問他:「你都知道了?」

他並不願她將這事抖出來同他談。那時他雖不諳風月。卻也曉得有些事情。只適宜牢牢埋在土中。並不適宜大白天下。他只沉默著搖頭。便要去拿茶喝。素錦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哆嗦著一雙手。道:「我知道你全曉得。你既然都曉得。為什麼要做出這幅模樣?」他冷冷反問道:「你覺得。我該知道什麼?」素錦那一張雪白的臉微微地泛紅。手哆嗦得更厲害。半晌。才細聲道:「我。我。我喜歡你。」

素錦表的這個白。自然沒能得到回應。他那句話將素錦傷得很深。他說:「可我一直只將你看做我的姑奶奶。像尊敬我的爺爺一般尊敬你。」

素錦眼角微紅道:「你。你是嫌我比你大了兩萬歲?可。可你將來要娶的那位正妃。青丘之國的白淺上仙。卻整整要比你大九萬歲。」

他從小就是被當作下一代天君養著。修習課業雖辛苦。可除了天君、他的兩位師父和他的父君。從來沒人敢用這樣不敬的口吻同他說話。他略有些生氣。只道:「有本事你便像白淺一樣。讓我非娶了你不可。」

很多年後。他一直記著當年對素錦說的這句話。因為正是他當年隨口說的這一句話。令他在今後的人生中。付出了生不如死的代價。

(上篇END)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外篇 夜華番外(下篇)

那一年。千頃瑤池。芙葉灼灼。他摯愛的女子。當著他的面。決絕的。跳下了九重壘土的誅仙台。

又兩萬多年匆匆而過。他便要到五萬歲了。

九重天上千千萬萬條規矩。其中有一條。說的是生而非仙胎、卻有這個機緣位列仙菉的靈物們。因違了天地造化升的仙。須得除七情。戒六欲。才能在天庭逍遙長久地做神仙。若是違了這一條。便要打入輪迴。永世不能再升仙上天。

妖精凡人們修行本就不易。一旦得道升天皆是戰戰兢兢守著這個規矩。沒哪個敢把紅塵世情帶到三清幻境中來的。活得甚一板一眼。其中活得最一板一眼的。成了這一派神仙的頭兒。這個頭兒在規矩上的眼光向來很高。但就連這個頭兒也承認。論起行事的方正端嚴、為人的持重冷漠。三十六天裡沒哪個比得過尚不過無萬歲的太子殿下夜華君。

他三叔連宋找他喝酒。時不時會開他兩句玩笑。有一回佐酒的段子是九重天底下月亮的盈虧。從月盈月虧辯到人生圓滿。連宋被他噎了一回。想搶些面子回來。似笑非笑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你這個人。自己的人生尚不圓滿。卻來與我說什麼是圓滿。紙上談兵談得過了些。」

他轉著酒杯道:「我如何就不圓滿了?」

連宋立時接過話頭。端出一副過來人的架子。做滄桑狀道:「觀星台上夜觀星象。單憑一雙眼。便能識得月之盈虧。三清幻境歪頭晃一晃。歷了情滋味。才能識得人生之盈虧。」

連宋這麼一說。他這麼一聽。聽完後只淡淡一笑。並不當真。他從未覺得情這玩意是個多麼大不了的東西。

這趟酒飲過。七月底。天君令他下界降服從大荒中長起來的一頭赤炎金猊獸。

說這金猊獸十年前從南荒遷到東荒中容國。兇猛好鬥。肆虐無忌。令中容國十年大旱。千里焦土。舉國子民顛沛流離。中容國國君本是個難得的好脾氣。可第十個年頭上。這金猊獸看上了國君的妻。連個招呼都沒打就將王后擄回了洞中。染指了。架不住難得好脾氣的中容國國君也怒了。這一怒便抹了脖子。一縷幽魂飄飄蕩蕩斂入幽冥司。將這頭金猊獸的惡行一層一層告了上去。

赤炎金猊獸的名氣雖比不上饕餮、窮奇一幹上古神獸。能耐卻絲毫不輸它們。天君單令他一個人下界收復這畜牲。也存了打磨他這個繼承人的意思。

他與赤炎金猊獸在中容國國境大戰七日。天地失色之際。雖將這凶獸斬於劍下。卻也因力竭被逼出了原身。他那原身本是威風凜凜的一條黑龍。他覺得招搖。便縮得只同條小蛇一般大小。在旁邊的俊疾山上找了個不大起眼的山洞。俊疾山遍山頭的桃樹。正是收桃的季節。他在山洞裡頭冷眼大量一番。緩了緩。便一閉眼睡了。

這一場睡睡得酣暢淋漓。不曉得睡了幾日。待他終於睜開眼。卻發現現今處的地兒。全不是那個濕嗒嗒的山洞了。倒像是凡人造的一間茅棚。這茅棚搖搖欲墜。配上一扇更搖搖欲墜的小木門。令人情不自禁覺得。一推那木門便能將整間茅棚都放倒。

屋外野風過。帶起幾片樹葉子的沙沙聲。小木門應聲而開。先是一雙鞋。再是一身素衣。然後。是一張女子的臉。

多年修得的持重沉穩被狠狠動了動。他腦中恍惚了一下。面前女子窈窕的身姿。同不曉得什麼似乎後埋在記憶中的一個模糊背影兩相重合。一股難言的情緒在四肢百骸化開。那滋味像是上輩子丟了什麼東西一直沒找著。歷經千萬年過後。終於叫他找著了。連宋大約會漫不經心搖扇子:「這是動情了。」佛家大約會念聲阿彌陀佛:「這是妄念。」

果必有因。他記不得的是。七萬年前墨源以元神祭東皇鐘。他被一個嘶啞的聲音喚醒。那聲音無盡悲痛:「師傅。你醒一醒。你醒一醒——」一遍有一遍。在他耳邊繚繞不去。縱然喚的不是他。他卻醒了。那聲音的主人正是他眼前的這個女子。這個女子。她那時化了個男兒的模樣。她叫司音。

他盤在床榻上。像被什麼刺中一般。本是古水無波的一雙眼。漸漸掀起黑色的風浪。

那女子左右端詳了一會兒。喲了一聲。歡快道:「你醒了?」又來摸他頭上的角。摸了一會兒。滿足道:「我認識的幾條蛇沒哪條長得你這麼俊的。你真是條不一般的蛇。頭上居然還長了角。你這個角摸起來滑滑溜溜的。嘿嘿。手感挺好。」

他垂了垂眼眸。只靜靜瞧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