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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縱然他其實是條威風凜凜的黑龍。但這女子孤陋寡聞。大約沒見過龍。只當他是條長得與眾不同的小蛇。於是。想將他馴養成一條家蛇。家蛇有許多好處。譬如。她會將他抱在懷中同他說話。她會用那雙柔柔的手捏了食材放到他嘴邊餵他。她會分給他一半的床鋪。夜裡讓他躺在她身旁入睡。還給他蓋上厚厚的被子。他想。她大約從未養過蛇。不曉得蛇是不用睡在床榻上。也不用蓋被子的。當然。龍更不用。

許多夜晚。他會在她入睡後化出人形來。將她摟入懷中。在第二日她醒來之前。再變回一條小黑龍。

她不會染布。穿在身上的一概是素服。比天上那些女神仙穿的雲緞綵衣樸實得不曉得差了幾重山。他卻覺得這些素衣最好看。他給她起了個名字。叫素素。素素。素素。

轉眼便是九月。四海八荒桂花餘香。在裊裊桂香中。素素又撿回來一隻剛失了小崽子的母老鴰。成天忙著給這老鴰找肉吃。操在他身上的心便淡了許多。他雖表現的不動聲色。卻挺有危機感地意識到。在素素眼中。他這條小蛇。怕是同那隻母老鴰沒甚區別。他覺得這麼下去不妥。便尋著一天素素又帶著那老鴰出茅棚找肉去了。轉身化出人形。招來祥雲登上了九重天。

九重天上於情之一字最通透的。是他的三叔連宋。這一代的天君年輕時甚是風流。但連宋的風流卻比其老子更甚。是遠古神族中推得上號的花花公子。

花花公子說:「凡界女子我沒沾過。但有句話說得好。鴇兒愛鈔姐兒愛俏。凡是妙齡的女子就沒哪個不愛俏郎君的。你到她跟前一站。對她笑一個。保準她骨頭都酥了。」

他喝了口茶。不置可否。

花花公子又說:「自古美人愛英雄。要不你做個妖怪出來。放到那山上去嚇一嚇她。嚇得她魂不守舍時。你再持著青冥劍英姿颯爽衝出去將那妖怪打死。如此你便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她無以為報。自然只能以身相許。」

他將茶杯放在桌上轉了一轉。輕飄飄道:「哪日我輕閒了。幫你做個妖怪去嚇嚇成玉。嗯。一般的妖怪自然嚇不到她。須做個尤其厲害的。能打得過她的。將她打得氣息奄奄了你再去救她。她大約也會無以為報。對你以身相許。」

花花公子乾笑了兩聲。搖著扇子無奈地歎息:「美人計你瞧不上。英雄計你又心疼她。怕將她嚇著了。那不如反過來。使個苦肉計。你自己插自己兩刀。躺到她家門口。她不能見著一個大活人死在自家門口。自然要勉力將你救上一救。如此。你為了報答她。傷好後硬留下來與她為奴為僕纏著她。她能奈你何?」

茶杯擱在桌上。「嗒」的一聲。他以為此計甚好。

真用上苦肉計。也無須當真砍自己兩刀。神仙自有那障眼的法術。

他同連宋這一頓茶喝完。立時轉下雲頭。此次下界。他做了個仙障。為避天上的耳目。將俊疾山層層的罩了起來。落到素素的茅棚跟前時。他捏了個訣比照著當年飛昇上仙時身上受的傷。將自己弄得渾身血淋淋的。

這個計策果然很成功。素素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小木門。一眼見著他。十分驚恐。立時將他拖進了茅棚中。素素止血的法子十分笨拙。他躺在床榻上側身瞧著她滿頭大汗搗鼓草藥的背影。覺得有點兒滿足。但她是被驚嚇得狠了。上藥的手抖啊抖啊的。一勺藥汁大半都要灑在地上。剩下的一半有小半灑在他袍子上。剩那麼幾滴。大約能有幸能晤得他的傷口。他瞧著她蒼白的側臉。微微抿起的嘴唇。良心發現。胸膛裡軟了一軟。趁她轉身添草藥時。動了動指頭。令那做出來的傷口迅速自行癒合了。添完草藥的素素回頭見著他這好得飛快的一身傷口。訝得目瞪口呆。他覺得她這目瞪口呆的模樣挺可愛。

素素不大放心他。留他在茅棚裡修養幾日。正中他的下懷。她不提醒他走。他便佯裝不知。傷好了也決口不提離開的事。直到第十二天的上頭。

第十二天的大早。素素端了一碗粥到他跟前。委婉表示。她一個弱質纖纖的女流之輩。養個把小動物倒不成問題。但要養活他一個大活人著實有些困難。眼見著他身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大約也是時候該離開這裡了。她一番話說得吞吞吐吐。顯然下這麼一道逐客令她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端起粥來喝了一口。淡淡道:「你救了我。我自然要留下來報答你的。」

她連忙擺手道不用。他沒答話。只不緊不慢將一碗勉強能如口的粥仔細全喝了。才瞧著眼巴巴的她淡淡一笑。道:「若不報答你。豈不是忘恩負義?不管你受還是不受。這個恩我是必須得報的。」

她臉色青了一陣白了一陣。他托著腮幫瞧著她。覺得她這個死命糾結卻又顧面子強撐著不發作的模樣實在可愛。他完全沒料到。接下來她會說出一句比她方纔那模樣還要可愛一百倍的話來。她說的是:「你若非要報恩。不如以身相許。」

他們對著東荒大澤拜了天地發了誓言。洞房花燭這一夜。他們纏綿後。他抱著熟睡的她。覺得很圓滿。

但命這個東西真是玄得很。人說萬般皆是命。半點兒不由人。凡人的命由神仙來定。神仙的命則由天數來定。都逃不過一個時來運轉。一個時變運去。他是上天選定的天君儲君。因他的二叔桑籍惹出的那一端禍事。天君紅口白牙許了青丘白家一個約。四海八荒都曉得他將來勢必要娶青丘的白淺上仙。他從前覺得人生不過爾爾。無論是娶青丘的白淺還是娶白丘的青淺。全都沒差。不過臥榻之側多一個人安睡罷了。但如今。他有了愛著的女子。從前的一切。便須得從頭來計較。

桑籍的前車之鑒血淋淋鋪在牽頭。且他還坐了個摔也摔不掉的儲君之位。只等無萬歲一到。便要被封位太子。他同她的這莊事。便更加難辦。他周密考量了幾日。種種法子皆比對了一番。選了個最凶險的。卻也一勞永逸的。可巧南海鮫人族近日正有些不尋常的動向。也算為他徹底脫開天宮這張網釀了個機緣。但這件事他獨自來做難免令人生疑。要叫個在天君面前說得上話的人幫著遮掩遮掩。他七七八八挑揀一番。選了倒霉的連宋來當此大任。

連宋搖著扇子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番。遺憾道:「依著這個態勢。南海那一場仗必不可免了。屆時我自然能在父君面前幫你做做證。證實你確實灰飛煙滅渣子都不剩了。不過。就為著那麼一個凡人。你真要將唾手可得的天君之位棄了?嗯。他們凡界稱這個叫什麼來著?哦。不愛江山愛美人。非是明君所為。」

他只轉著茶杯似笑非笑:「我對這三千大千世界沒抱一絲一毫眾生大愛。勉強坐上那位子也成不了什麼明君。倒不如及早將位子空出來。讓位給有德之人。桑籍當年被流放。第三年便到了我。我這一灰飛煙滅。說不定。不用三年。天君便能再尋著一個更好的繼承人。」

連宋彎起眼睛笑了笑。只道了一個字:「難。」

不久。素素便懷孕了。他雖高興得不知怎麼才好。但多年修出的沉穩性格使然。瞧著比一般初為人父的要鎮定許多。懷孕後的素素在「吃」之一字上更加挑剔。那段時日。他的廚藝被磨練得大有長進。

所有的一切在按著他的計算在一步一步平穩發展。兩月後。鮫人族終於發動叛亂。連宋執著白子笑道:「按理說。鮫人族那位首領不是這麼毛躁的性子。以他那周密的個性。至少還得延遲一個月。莫不是。你從中動了什麼手腳吧?」

他略掃一掃棋盤。淡淡道:「他們早一日將此事攤到明面上來。屆時天君令我下去調停這莊事。我也多些勝算。」

連宋將白子落下。哈哈大笑:「你莫用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來糊弄我。主要是你那娘子懷了身孕。你等不及了吧?」

他食指中指間攜的黑子「嚓」一聲落到棋盤上。大片白子立時陷入黑子合圍之中。他抬頭輕飄飄一笑。道:「不過一箭雙鵰罷了。」

天君果然下令。讓他下南海收服鮫人族。一向在天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連宋亦請戰。天君准了。他怕素素擔心。只同她道。要去很遠的地方辦件很重要的事。怕她寂寞。從袖中取了面銅鏡給她。答應她不忙時便與她說說話。

為了瞞過天君。在南海的戰場上。他生生承接住了鮫人族頭領拼盡全力砍過來的一刀。鮫人族在巫廟中供奉了千萬年的斬魄神刀從他胸膛直劃到腰腹。砍出機狹長的一道刀痕。他撞到刀口上的力度拿捏得十分到位。深淺正合適。再深一分便指不定真散成飛灰了。淺一分又顯不出傷勢的要命。

他出事後。連宋即刻接了他的位。哀兵必勝。太子這一趟被鮫人族的頭兒砍得生死未卜。令下頭的將士們異常悲憤。僅三天便將南海翻了個底朝天。鮫人一族全被誅殺。

如此。只待連宋回天宮添油加醋同天君報個喪。說他已命喪南海灰飛煙滅。這一切便功德圓滿了。只是他千算萬算。沒算到在這個節骨眼上。互互竟闖出了他設在俊疾山上的仙障。一眼被天宮發現。他這場戲再沒未予做下去。被抬著回天宮那日。久旱的南海下了第一場雨。

他活到這麼大。從不曉得後悔是個什麼東西。如今。他昏沉沉躺在紫誫殿的床榻之上。卻十分後悔未將俊疾山的上的仙障再加得厚實些。他以為那時在南海傷得太重。連累下在俊疾山上的那道仙障缺了口。才叫素素闖了出去。他不曉得。即便將那仙障下得十道城牆厚。他那娘子依然闖得出去。

天君到洗梧宮探望於他。先問過他的傷勢。頓了一會兒。才緩緩道。:「前幾日我偶爾瞧得下界一個凡人。腹中竟有你的骨血。這是怎麼回事?」

他躺在床榻上應了一聲。淡淡道。:「孫兒降服赤炎金獸時。受了些小傷。蒙那凡世女子搭救。她腹中的胎兒。算是孫兒報的恩。」

天君點了點頭道:「既是報恩。倒也沒什麼。你未來要接我的衣缽。太重情卻不是個好事。你只需記著這一點點。我便也沒什麼好操心。她既懷了你的孩子。便將她接到天上來吧。」

他瞟了一眼床帳上盛開的的大朵芙渠。仍是淡淡地:「將一個凡人帶到天上。終不成體統。她本就身在凡世。何必帶到天上來費事。」

他這個神色很中天君的意。天君欣慰一笑。半晌。卻還是道:「天家的孩子理當生在天上。流落到野地裡便更不是個體統。你身上的傷將養得差不多了。便將她接上來吧。」

他口中的體統自然比不上天君提的這個體統。他其實曉得這與體統不體統的沒甚干係。大抵是天君不信他那一番說辭。桑籍當年將少辛帶回天上。若不是桑籍運氣好。少辛最後會落得個什麼下場他最明白不過。可如今他卻不能不重蹈襲桑籍的覆轍。將她帶進天宮。

他那時便曉得。他與她再無可能。此後在這偌大的天宮中。他與她只能做陌路。他不能將她扯進這趟渾水。不能令她受半點兒傷害。他甚至有些慶幸。幸好她尚未愛上他。在這段情中。幸好只是他剃頭挑子一頭熱。能在俊疾山上得著那五月的時光。即使將來她將他忘得乾乾淨淨。他也沒什麼遺憾了。三年。只要能保她平安度過這三年。待她產下孩子。天君沒什麼理由好將她再繼續留在天宮。屆時。他便讓她喝下幽冥司的忘川水。將她送回俊疾山。她會活得開懷逍遙。在俊疾山上自在終老。而他只要能時不時透過水鏡看看她。便心滿意足了。

他將素素帶回天上。將她安頓在一攬芳華。著了他寢殿中剛從下界一座仙山上提上來的一個最老實憨厚的小仙娥去服侍她。轉眼兩年過。這兩年。外頭有眼色的都看出來他對這帶上天的凡人並不大在意。天君也看出來了。但其實有進修。他同她兩人獨處時。也會時不時控制不住的對她溫柔。好在那些失了分寸的舉動。只他和她曉得罷了。

所幸。這兩年裡頭。沒有任何人去找她的麻煩。她雖然處在這天宮中。好歹出淤泥而不染地沒同九重天沾上半點兒干係。

但這兩年的七百多個夜裡。他整夜整夜不能合眼。

第三年開春。北荒形勢不大妙。天君令他前去駐守。時時關注北荒的動向。他帶著手下幾個魁星。一路趕赴北荒。卻未料到這不過是天君的一個計策。只為了將他支開罷了。

天君在他身上下了五萬年的心血。絕不容許半點兒意外發生。

他走後的第二日。天君新納不久的妃子。原昭仁公主素錦在他的書房中自導自演了一場大戲。她對著他書案上的一張晾筆架子演得惟妙惟肖:「你娶一個凡人。不過是報復我背叛你嫁給了天君。是不是?可我有什麼辦法。我有什麼辦法。四海八荒的女子。誰能抵抗得了天君的恩寵?呵。告訴我。夜華。你愛的仍然是我。對不對?你叫她素素。不過是因為。不過是因為我的名字裡嵌了個素字。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