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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或逃避,或放任,或迎難直上

我們會去面對,去爭取。我們要讓別人看到就憑那樣一個骯髒的人根本毀滅不掉我們的家庭。我們,是絕對不會放棄的。

人生有三條路。或逃避,或放任,或迎難直上。

素媛媽媽突然想到了電影《歡喜城》中的這句台詞。什麼時候看的電影呢?具體時間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是和素媛爸爸一起看的。當時素媛爸爸曾對素媛媽媽說過:「或逃避,或放任,或迎難直上,如果能和你在一起,那麼我一定會選擇迎難直上。」

這算是表白嗎?總之,自那之後兩人的感情便更近了一步。這並不是甜言蜜語而已,在隨後的日子裡,素媛爸爸一直都在用行動實踐著這句話。從小小的街邊文具店,歷經3年時間發展到現在的文具城。不論遇到什麼事情,素媛爸爸都是勇敢地迎難直上。

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在5年時間裡就從不到60平方米的出租房搬到了如今100多平方米的公寓。這些顯然都是素媛爸爸的功勞。對素媛爸爸來說,從來不知畏懼是什麼。就算某些事情看似不可能,他也會想盡辦法將其變成可能。所以對素媛媽媽來講,素媛爸爸一直都是最值得信賴的人。他們一起攜手創建了幸福的家庭。當素媛爸爸在為家庭打拼的時候,素媛媽媽就在旁邊默默地為他擦去汗水。所以他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家也會有崩塌的一天。

是不是圍牆建得再堅固一點,那個傢伙就不會有機可乘,就不會將這個幸福的家庭弄得一塌糊塗了?但一切已經晚了,如此幸福的家庭最後還是破裂了。不論是素媛爸爸還是素媛媽媽此刻都沒有力氣再繼續下去。面對一片狼藉的家,在一起也不過是不斷地互相責備而已。

那天素媛爸爸離開後,素媛媽媽便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她一直在努力地整理思緒,思索著重拾幸福的方法。因為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幸福絕不會再次造訪。

頭痛欲裂,再加上失眠焦慮,現在素媛媽媽的大腦已經嚴重超出了負荷。

那個傢伙殘忍地破壞了這個安靜的家庭,甚至將愛變為了恨。

素媛爸爸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他已經昏睡了一整天。要不是因為口渴與疼痛的關係,恐怕現在也不會醒。如果是以前,素媛爸爸睡醒後發現晚了,一定會馬上穿上衣服去上班。不,他幾乎沒有睡到現在這個時間的時候。就算是身體疲憊賴一會兒床,他也會因為餐廳飄來的飯香味而精神抖擻。自從素媛出生後,他更是將先一步起床凝視孩子的睡顏當成了人生最大的樂趣。每每看到他們的愛情結晶睡得香甜,他就會感到無與倫比的幸福、無與倫比的欣慰,以及擁有不可言狀的力量。但是現在他再也感受不到這些了,有的只是無盡的怨恨與悔意。每天他都活在自責中,他不停地反問自己為什麼要和素媛媽媽一起生下素媛。自從他們的愛情結晶被那個可惡的傢伙玷污後,對他來說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如今再也沒有人為他做早飯了,房間裡更是除了煙味便是酒味。一家人圍坐在飯桌前其樂融融就餐的景象就如同一場噩夢,而凝視孩子睡顏的樂趣也成了無法抹去的痛。

他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宿醉讓他頭痛欲裂。回想起昨天所說的話,雖然是有酒精作用的成分在裡面,但他並不感到後悔。因為如果不是藉著酒勁,恐怕他很難如此明確地表明自己的立場。

起床後,點燃一根煙,白色的煙圈在空中飄散開來。素媛爸爸望著天花板回想著素媛出事前的生活,想著想著便不自覺地笑了起來。隨後他又想起了更早以前的日子。比如,向素媛媽媽告白的那一天,如今記憶還是那般清晰。

1993年電影《歡喜城》上映,當時他約素媛媽媽一起去看。這是一部十分溫馨的電影。電影中有兩位男主人公,一位是飽經生活困苦的哈薩裡,另外一位是白人醫生麥克斯。

哈薩裡出生在印度,家境拮据。常年的乾旱使得他不得不帶著家人背井離鄉來到大城市打拼,但到了城市後,他連所剩無幾的最後一點錢也被騙光了。所以他不得不靠拉車維持生活。另一位主人公麥克斯在父親的逼迫下成為醫生,但一次手術的失敗讓他徹底失去了信心,發誓再也不行醫的他決定到東方尋找啟迪。在這個過程中,他偶然在貧民區遇到了哈薩裡。不論是背負家庭重任的哈薩裡,還是苦苦尋找生活意義的麥克斯都帶給了人們許多感動。這部電影告訴我們不論怎樣都一定要對生活充滿希望。

電影中有這樣一段對話。哈薩裡問麥克斯:「生活為什麼這麼累?」麥克斯回答他:「恰恰是因為這樣才會感覺到更大的快樂,不是嗎?」

「為了生計、為了尋找生活的意義,還真是這樣呢?想當初,我似乎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而苦苦支撐著。但是,如果他們也和我一樣經歷了相同的事情,還能否像電影中一樣對生活充滿著希望嗎?大概,也會像我一樣絕望吧。真想逃離這裡。因為不論是放任不管,還是勇敢面對,我都沒有足夠的自信。真想就這樣逃得遠遠的。」

素媛媽媽站在醫院門前等待著素媛爸爸的出現。今天帶素媛來醫院之前,她給他發了一條信息。因為素媛進行心理治療這段時間,是她唯一可以放心離開素媛的時間。經歷了昨天的事情,她認為兩個人需要好好地談一談。5個月沒有聯繫了,相信大家都各有苦衷。

離婚……沒想到幾個月後的再聯繫,居然說的只有放棄。

30分鐘時間裡,素媛媽媽反覆看著時間。終於,電話響了起來。接到電話後,素媛媽媽便快步向停車場外走去。她以為素媛爸爸會自己開車過來,但沒想到是打車過來的。而聞到素媛爸爸的一身酒氣後,她便瞭然了。

他們尷尬地並肩走著。一到醫院的休息室,素媛媽媽就馬上質問起來:

「昨天走後你又去喝酒了?」

「素媛呢?」

見素媛爸爸絲毫沒有回答問題的意思,反而問起了素媛的消息,為了防止素媛爸爸胡思亂想,她馬上回答道:

「在和民昭醫生進行心理輔導。你要喝點什麼嗎?」

「不用了,為什麼約我見面?」

素媛爸爸說話的語氣十分不客氣。不論是誰,都能聽出來話中滿滿的憎惡和厭煩。素媛媽媽輕輕咬了一下嘴唇。

「你昨天說的那些是真心的嗎?」

「當然。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再繼續下去。幸福不會再有了,只有痛苦而已。你應該也明白。」

素媛媽媽望著素媛爸爸。

「我們,上次叫對方的名字是什麼時候呢?」

這一出乎意料的問題讓素媛爸爸突然不知如何回答。他仔細想了一想:「是什麼時候來著?」結婚後兩人以愛稱相稱,而素媛出生後便自然而然地稱呼對方素媛媽媽和素媛爸爸。

「大概是很久以前了吧,久到我們根本想不起來。畢竟成為素媛媽媽、素媛爸爸已經有8年的時間了。」

「……」

「恐怕以後我們也不會叫對方的名字了,因為這輩子你都是素媛爸爸,而我是素媛媽媽。」

瞬間,素媛爸爸的心動搖了一下,但是馬上又恢復了。

「不要說這種抽像的東西。我現在對你只有怨恨。不要再玩文字遊戲了。」

素媛爸爸越說越激動,最後竟然大喊大叫了起來。但是素媛媽媽連一點表情變化都沒有。她的眼神閃閃發亮,意志堅定,這讓望過來的素媛爸爸都不得不閃躲起來。

「我們一起面對吧。不逃避,不放任。我們一起來面對,一起戰勝它。」

「我們,一起面對,不要逃避,也不要放任。我們一起戰勝困難。」

母性的力量到底有多麼強大?素媛媽媽的話讓一直怨恨她的素媛爸爸也慌張了起來。因為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素媛媽媽這樣堅韌的一面。兩個人戀愛時對方還只是一個會撒嬌的小女孩。素媛出生後,他更是不止一次地感覺到,自己就彷彿有了兩個女兒一樣。素媛媽媽用堅定的語氣再次說道:

「你真的覺得我們就回不到從前了嗎?」

「……」

素媛爸爸低下了頭,開始抽起煙來。他無話可說。放棄更痛,但不放棄的話又不能停止對素媛媽媽的埋怨。

「煙,又開始抽了嗎?都戒了8年了。真的是要放棄這一切了嗎?」

看到素媛爸爸點煙的樣子,素媛媽媽的話變得更加犀利起來。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很快便整理好思緒,現在的他只想快快逃離這裡。

「事情已經發生了。我現在很累。其實最初我也沒有想要放棄,也覺得早晚我們會回到從前那樣。但是現在我的想法改變了。已經過去半年時間了,但是我們的生活還是那麼痛苦,一點兒也沒有改變。所以我們要做的不是找回從前,而是要學會放棄。」

「你是說放棄一切去逃避嗎?」

素媛媽媽的話讓素媛爸爸聽起來很不舒服。也許是素媛媽媽正好說中了他的軟肋。只見素媛爸爸發神經一般地將煙摔在地上。

「話怎麼能這麼說!這一切還不是你造成的!像你這麼不懂事的人,你覺得有資格為人母嗎?就是因為你,這些事才會發生的!你覺得你自己有資格指責我嗎?看到你我就忍不住!甚至想扇你耳光!如果當時你陪在素媛身邊,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

他痛徹心扉地宣洩著,但素媛媽媽沒有任何的動搖。他停了下來,喘著粗氣試圖平息自己的憤怒。

「我也討厭我自己。」

素媛媽媽小聲地自言自語著。充滿歉意的素媛爸爸只能將自己的視線移開。素媛媽媽再次開口:

「我也很討厭我自己,看不起我自己。但是即便這樣我也不會放棄。我不想像你一樣逃避、像你一樣站在遠處置之不理。我會去面對,去爭取。我要讓別人看到就憑那樣一個骯髒的人根本毀滅不掉我們的家庭。我是絕對不會放棄的。」

素媛爸爸愣在那裡。他需要足夠大的勇氣才能去面對素媛媽媽。

「我要回去了,你也回去吧。我會帶著素媛回家的。」

說著素媛媽媽就向醫院走去。這時素媛爸爸才敢回過頭去看她。並懷疑地問自己,這真的是那個和自己一起生活過8年的素媛媽媽嗎?

她的背影看起來並不羸弱。這讓素媛爸爸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媽媽。

素媛爸爸來到精神科。樸民昭醫生正在裡面等著他。

「學長。」

樸民昭醫生皺著眉走到他身邊。

「又喝酒了?」

「素媛怎麼樣了?」

絲毫不理會樸民昭的問話。他面無表情地詢問著素媛的情況。兩個人坐了下來。

「學長,我從姐姐那裡聽說了。你要離婚?」

樸民昭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說起了其他事,而且聲音壓得很低。素媛爸爸歎了一口氣。看到這樣的素媛爸爸,她也只能跟著歎氣而已。

素媛爸爸是她高中上屆的學長。他們是通過參加學校社團認識的。

當初素媛爸媽舉辦婚禮時,祝歌還是由她來唱的。自那之後她與素媛媽媽也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所以事發後樸民昭自發地站出來,希望能夠幫助到這家人。相信再也沒有其他醫生比她更瞭解素媛,更能夠保護這受傷的一家人了。

事件發生後,素媛就如同一盤死沙,不論是精神還是身體都倒了下去。就連作為醫生的樸民昭也開始跟著噩夢連連,可見事件之殘忍、素媛之恐懼。

手術結束後,她便開始了對素媛的心理輔導。對素媛來說,手術帶來的疼痛遠不如精神上的打擊更大。她不僅每夜失眠,而且一看到男性醫生就會驚恐萬分。孩子們一般思想單純,所以如果不是極大的精神壓力根本不可能造成長期失眠。因此如果孩子失眠了,那就證明受到了驚嚇。

不僅如此,在樸民昭看來,素媛還患有抑鬱症、躁鬱症、極度的壓力性性格障礙和行動障礙,簡直是集所有精神性疾病於一身。素媛無視插在自己腹部的排便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整個人彷彿就像個人體模型。她害怕與其他人的視線接觸,並不知疲倦地用身體來釋放壓力。

她甚至表現出了一些精神分裂的症狀。例如總是望著沒人經過的大街自言自語,似乎是出於自我保護意識而在精神上虛化出了一個可以保護自己的人。除了這個虛擬的人外,她不願接近任何人。在樸醫生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甚至連女性都很警惕。

就像動物小的時候一般都會對周圍的靜態事物或移動的物體感覺好奇一樣,素媛也正處於這樣的年紀。所以她在出事前也是個好奇寶寶,比如她會問媽媽「那個東西為什麼會那樣立在那裡?」還會問爸爸「為什麼冰激凌會這麼好吃?」實際上從嬰兒過渡到幼兒後,孩子們雖然還會對虛擬的東西感到害怕,但不會再對現實存在的東西感到畏懼。所以孩子們會害怕鬼,但會對人、汽車等實際存在的人或物產生好奇。

而現在的素媛卻對所有東西都設了防。本應是充滿好奇心的年紀,如今卻對外界充滿了警覺。就像小動物最初一無所知地靠近猛獸,在受到攻擊後又變得膽小如鼠一樣。

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努力,樸民昭才重新獲得了素媛的信任。然而她卻很難做到恪守醫生的本分。既不是因為素媛爸爸是她的初戀,也不是因為大家數十年的友誼,而是作為母親,她實在不能不為之感到心痛。

所以她沒有單純地用醫學的方式來對素媛進行治療。她選擇先給素媛一個溫暖的懷抱。這樣做並不僅僅是因為有利於治療,而是她發自內心地想要抱一抱這個可憐的孩子。

從兩人見面到素媛接受她為止,一共花掉了15天的時間。

最初就連她出現在病房外,素媛都會感到畏懼。不知消耗掉了多少的耐心,不知站在門前對素媛講了多少故事,遞了多少零食、玩具以及童話書。就算深深感受到了素媛的悲傷,她也必須保持笑容。便是經過這樣不斷的努力,她才最終成功站到了素媛的身邊。那是一種無法名狀的感覺,她迫切地想要抱一抱素媛,但她還是選擇忍住。就這樣又過了5天。她開始能夠與素媛一起做遊戲,給素媛讀童話故事,喂素媛吃零食。

某一天,素媛的指尖偶然間觸碰到她的身體。她瞬間出於本能地、緊緊地抱住了素媛。在感受到素媛的體溫後,一股無窮無盡的感動向她襲來。她抱著素媛承諾道:「以後我們一直在一起,一天也不間斷的,每天在一起。」

「素媛呢?」

素媛爸爸的追問把她從記憶中拽了回來,他絲毫不想在其他事情上浪費時間。這使她感到很鬱悶,但還是一副投降了的表情打開抽屜拿出了素媛的畫。

「這是幾個月之前素媛第一次畫的畫。」

素媛爸爸留意到了畫下面標記的時間。

「我讓素媛畫全家福,但是素媛沒有畫你。在素媛看來,學長你根本不是家庭的一員,她只有媽媽。而且素媛也沒有畫自己,她是從第三者的立場創作了這幅畫,也就是說不論是自己,還是爸爸都不是這家庭的一員。」

正如樸民昭所說,畫中只有素媛媽媽一人。他失望地閉上了眼睛。隨後樸醫生又拿出了另外一幅畫。

「這是我和素媛一起畫的塗鴉。這樣做是為了引導孩子進行正向思維。最初素媛很排斥這種形式。當然了,畢竟當時素媛的腦海中除了噩夢的畫面再無其他,所以我加入了遊戲治療。經過多次的遊戲治療和塗鴉過後,我又讓素媛重新畫了一幅全家福。這是3個月之前素媛所畫的。我讓素媛試著畫一畫家人都在做些什麼,當然動態的全家福會與靜態的全家福有些不同。」

因為實在沒有勇氣去看,所以他一直閉著眼睛。而她很瞭解素媛爸爸此刻的心情。

「這次有了一些好轉的跡象。學長,你看一下。」

他抬起千斤重的眼皮,看到畫中素媛媽媽正在做飯,而素媛正在房間裡跳繩。

「看,素媛已經開始將自己納入家庭的一員了。但仔細一看還是可以發現問題,畫中只有姐姐的背影,對吧?根本看不到正臉,這是漠不關心的表現。而且姐姐正拿著菜刀在做飯,對吧?這是警惕的表現。但是除了這些,還有一個更嚴重的問題,那就是素媛正獨自一人待在房間裡。她希望通過空間的劃分將自己與外界屏蔽起來,而且簡單的空間劃分還不能使她放心,所以她選擇用跳繩來偽裝自己。這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自我保護。嗯!但即便這樣還是比之前好了很多。畢竟她已經將自己視為家庭成員,所以已經算恢復得不錯了。」

「真的有所好轉嗎?」

他心驚膽戰地問道。醫生堅定的回答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

「當然了。正在一點一點地好轉。好了!我們再來看看這幅畫吧,這是素媛2個月前所畫的。在這期間,我努力讓姐姐和素媛一起來畫,因為家庭成員間的互動能夠有效增進彼此的感情。她們各自拿著不同顏色的畫筆,一起完成作品。當然遊戲治療也一直沒有間斷。之後我又讓素媛畫了全家福,這次姐姐和素媛之間的警戒線完全消除了,效果很讓人滿意。素媛不但把兩個人之間的距離畫得很近,而且還將媽媽畫得很高大。雖然高大的形象一方面是權力的象徵,但另一方面也意味著可以依靠。」

他望著畫很長一段時間。但是不論他怎麼揉眼睛,都在畫中看不到自己。這使他十分消沉。

「為什麼沒有我呢?」

「這需要時間,還不到時候,現在素媛還不能接受男性的存在。」

「連爸爸都不行嗎?」

「是的,連學長也不行。」

他痛苦地用雙手摀住自己的臉。

對話中斷,房間裡也縈繞著沮喪的氣息。她預想到了一件事。

大概是精神科醫生的直覺?素媛爸爸的話立刻應驗了她的猜想。

「什麼時候素媛才能接受我呢?」

樸民昭久久沒有回答,因為她也還沒有理清現在的情況。實際上自從開始為素媛治療,這個問題就一直煩惱著她。

她想編造美好的謊言,因為謊言能夠給他帶來希望,讓他堅持下去。但她也很清楚,一旦謊言被揭穿,那種挫敗感是誰也無法承受的。

她就那樣望著他,望著他佈滿血絲的雙眼,望著他好像隨時都會流淚的悲傷的雙眼,無言以對。

「為什麼不說話?到底要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素媛才能重新接受我?」

「呃……」

她下意識地發出了一聲猶豫的歎息。

「沒關係,你說吧。」

他再三催促著。最終她低著頭說道: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明天,也許是1年以後,也許是永遠。」

聽到她的回答,素媛爸爸又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說不知道,這像話嗎?你可是醫生啊!」

「對精神科來說統計雖然很重要,但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對不起……」

素媛爸爸怨恨地望著樸民昭。而樸醫生則迴避著他的視線,充滿了歉意。安靜的房間裡只有怨恨和歉意在徘徊。

「真想見見。」

「嗯?」

面對素媛爸爸出乎意料的發聲,她下意識地這樣地反問道。

「真想見見,我們素媛。」

「……」

「好想帶她去遊樂園。」

「……」

「好想抱抱她,看看她的樣子。」

「學長……」

「好想和素媛一起玩她喜歡的小熊。」

「……」

「好想讓素媛親親我。好想每天帶她去上學,給她零用錢,讓她騎在我的脖子上,帶她上街玩。」

他雙手抓著頭髮,哭得聲淚俱下。

「我想聽她再叫聲爸爸。每天晚上等著她打電話叫我回家,叫我回家的路上給她帶她愛的冰激凌。好想聽聽素媛的聲音。」

「你冷靜一下。」

他的肩膀在劇烈地顫抖著。樸醫生看到後趕忙拿來面巾紙跪坐在他的面前。她想要伸手為其擦掉眼淚,但最終沒有這麼做。因為此刻素媛爸爸的表情就彷彿失去了一切,就算說他馬上就會痛苦地死掉也毫不誇張。對,就是這樣的表情。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好想和素媛一起伴著童謠跳舞。好想和素媛一起去看她最愛的《怪物史萊克》。最近又出了續集,好想帶她一起去看。」

「素媛,我的女兒素媛……好想……和她一起……」

那個傢伙,讓一個家庭失去了團圓這最基本的權利。他一時間的慾望,卻給一個家庭帶來了如此沉重的未來。

「學長,你聽我說。」

他們來到醫院附近的餐廳。但是他始終沒有動筷。她很難過,是同情?不,是比那更深刻的情感。她夾了一些泡菜放在他的碗中,可素媛爸爸依舊沒有要吃的跡象。

「學長,素媛現在已經好轉很多了,反而是姐姐的問題比較大。」

一直看著飯碗發愣的素媛爸爸突然抬起頭來,眼中滿是「她有什麼問題?」的疑問。

「姐姐現在情緒很不穩定,而且有很嚴重的抑鬱症。她一直長期失眠,就算服用了安眠藥物,也最多只能睡上3個小時左右。所以你不要過於埋怨她,畢竟她現在也很不容易。」

「……」

但是素媛爸爸聽後是一副「原來沒有什麼啊」的表情。她夾了一口飯放入嘴中,還沒有來得及嚥下就彷彿突然想到了什麼一樣「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學長你還記得《歡喜城》嗎,好像學長還跟我炫耀過?我就是那時受了打擊所以放棄了學長……」

素媛爸爸沒有任何反應,現在煩躁的他根本聽不進去她的話。但是她急急忙忙地吃了兩口飯後又接著說道:

「學長好像跟我說是在看這部電影的時候向姐姐表白的。那時我就想,如果是我和學長一起去看的電影,是不是如今我們的立場就會不同了呢?現在我也在想。如果我們的立場改變了,是不是現在經歷這場苦痛就會是我而不是姐姐了呢?」

「學長,正因為當時不是我,所以現在的我才能過著如此幸福的生活,有著帥氣的老公,還有兩個可愛的孩子。『如果沒有遇到學長』,我們拿姐姐來做這樣一個假設怎麼樣?當時沒有去和學長看電影真是萬幸。不是這樣嗎?」

「你這是要將所有責任都推給我嗎?因為你也是女人,所以就同病相憐嗎?」

他的話中帶著憤怒,然而民昭依舊有條不紊地繼續著:

「《歡喜城》,那時掛掉學長的電話後,我就按捺不住好奇去看了這部電影。還記得電影中有這樣一句台詞:『離我遠些,貧窮也是會傳染的。』當時我不理解,但是現在懂了。你知道抑鬱症也會傳染嗎?雖然不是什麼病毒,但是你知道所有的精神疾病都是會傳染的嗎?特別是對於小孩子傳染性更強。神奇吧?但這確實是真的。所以為了素媛,你也要包容姐姐。你沒有選擇,只要你是素媛爸爸……」

聽了民昭的話,他受到了震動。

「但是我沒辦法原諒她,只要看到她就止不住地要責備她。不僅心跳加速,手也會不自覺地伸上去。我真的很痛苦。」

他訴出了自己的苦衷。民昭夾了一大口菜送到他嘴邊。

「吃掉。快點!」

她強迫著將菜送入了他的嘴中。雖然他一直向後躲,心裡也依舊不情願,但還是敗給了固執的她。然而就在菜滑過食道的瞬間他瘋了似的奔向了洗手間。

民昭趕忙跟上去。他吐著剛才的菜和酸水。而她只能幫他反覆拍著後背。

「看來要去看內科了。你也要注意一下自己的身體才行。」

持續不斷的嘔吐讓他筋疲力盡。他就這樣蜷坐在坐便器旁邊喘息著。

「姐姐在素媛面前表現得很堅強,但是在學長面前表現得很畏懼膽小。這並不僅僅是因為自責,而是因為曾經最信任的人放棄了自己。素媛需要媽媽,而姐姐需要你。姐姐如果倒下了,那麼素媛也就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所以說學長你的角色很重要。」

他用袖子簡單地擦了擦嘴。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民昭看起來也是那麼堅強,使他看到了自己媽媽的影子。

他小聲地自言自語著:

「難道只有我被打倒了嗎?為什麼所有人都在努力地戰勝著困難。但是我到死也不會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