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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美麗心靈的永恆陽光

素媛急急忙忙地從冰箱裡拿出冰激凌和零食,鋪滿了一地。她開始情緒失控,瘋狂地向嘴中塞各種東西,上一口還沒有嚥下,下一口就又塞了進去……

素媛媽媽帶著素媛離開醫院準備回家。她將素媛放在車前座上,仔細觀察著素媛的表情。每次素媛接受完治療,她都這樣既緊張,又期待。快要到家的時候,素媛媽媽突然看到路邊的音像店,欣喜地向素媛提議:「我們要不要進去看看?」素媛點頭答應下來。她們下了車一起進到店裡駕輕就熟地找到了漫畫DVD區,悠閒地逛了起來。素媛找著她喜歡的漫畫電影,而素媛媽媽就亦步亦趨地跟在素媛身後。

「我們今天看《怪物史萊克》好不好?」

「不是都看過很多次了嗎?」素媛搖著頭拒絕道。

她們就這樣在本沒有多大的漫畫電影區內來回挑選著。最後素媛在幾張DVD中間猶豫不決,這時店主阿姨走了過來,蹲下來看著素媛。

「素媛,你可以看看這部,很有意思的。上次阿姨也看了,覺得很不錯呢。」

阿姨在素媛挑選的幾張中間挑出了一張。素媛想了想,隨後看向媽媽,眼神肯定。

「那就這張吧。」

聽到素媛媽媽的話,店主阿姨來到收款台,嫻熟地在借閱賬簿上找到素媛媽媽的名字。就在要付款的時候,素媛媽媽看到了店主身後堆著的碟片。店主也隨著她的視線回頭望去。

「《美麗心靈的永恆陽光》能一起借給我嗎?」

素媛媽媽一邊說一邊指著。店主按照素媛媽媽所指的方向很快找到了碟片。

「這張,你就拿走吧。反正也沒有人來借。」

說著店主笑著將碟片放入袋子中遞給了素媛媽媽。向店主道別後她們出了店門。就在要上車的時候,素媛媽媽又突然提議道:「我們去買冰激凌好不好?」素媛連忙笑著點頭。她一下子抱起素媛向超市走去。

這是素媛今天第一次笑。

所以連她的表情也跟著明亮起來。

今天素媛已經在房間裡待了一整天,或看DVD、或看童話書。突然,素媛放下童話書開始對著牆壁發起呆來。素媛媽媽發現後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她快速地走到素媛身邊,提議要和素媛一起做遊戲,但是遭到了素媛的拒絕。只見素媛急急忙忙地從冰箱裡拿出冰激凌和零食,鋪滿了一地。她開始情緒失控,瘋狂地向嘴中塞各種東西,上一口還沒有嚥下,下一口就又塞了進去。素媛媽媽擔心地叮囑道:「素媛!先把嘴裡的東西嚥下去再吃,否則肚子會不舒服的。」但是素媛並沒有理會媽媽的話,甩開媽媽妨礙的手繼續暴飲暴食。素媛媽媽也並沒有就此妥協。

「素媛啊!如果肚子不舒服可是要去醫院的。素媛不是最討厭打針了嗎?素媛給媽媽吃一口可以嗎?」

她就這樣苦苦哀求著。

今天不知怎的,她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或許是因為見到了素媛爸爸吧?面對這樣突發的狀況,她感到十分無力。她又抱起了素媛,正如每次素媛情緒失控時一樣。因為這是她唯一能夠讓素媛鎮定下來的方法。一天一次,她每天就這樣抱著素媛一邊唱一邊搖。每當這時她都會想:「要是素媛再長大一些,是不是就抱不動了?」

萬幸的是今天素媛反常的時間並不長。沒到10分鐘素媛就困得趴在了她的肩上:「媽媽我困,我要睡覺。」眼淚一下子收住,微笑又重新浮上了她的臉龐。

她輕輕地將素媛放在了客廳的沙發上。素媛很快就睡著了。她小心翼翼地收拾掉了地上的零食。雖然已經汗流浹背,但她沒有去洗漱,而是目不轉睛地守在素媛身邊。素媛微張著嘴發出呼吸的聲音,她側身在素媛的額頭上落下一吻。

這時她轉頭看到了電視上面的碟片。既然素媛已經睡著了應該可以看一下。這樣想著,她輕輕地站起來將碟片放入了播放機中。畫面抖動了一會兒後開始正常播放,她放小了聲音看了起來。

如今她已經記不起這是什麼時候的電影了,只記得當時很受感動,並向朋友們大加讚賞了一番。這部影片是她與素媛爸爸結婚後兩人看的第一部也是最後一部電影。

為什麼會借這部影片呢?她問自己。除了名字很眼熟之外想不出其他別的原因。

她沒有深究這個問題,而是繼續看了下去。雖然是一部看過的電影,但她覺得很陌生,就彷彿是第一次看到一樣。

電影從男女主人公因性格差異而提出分手的場面開始。電影中,他們委託一家記憶消除公司消除掉兩個人在一起的記憶。在記憶一點點被消除的過程中,他們才發現原來彼此之間的愛其實要遠多於恨,所以被消除掉記憶的兩人最後還是重新走到了一起。這部電影主要想表達的就是不論是什麼記憶,只要是愛人之間的,那就是珍貴的,即便有些記憶令人感到痛苦。

電影結束,字幕升起,素媛媽媽突然明白了自己借這部影片的理由,因為她想要借此回憶起那些兩個人之間的幸福瞬間。

素媛出生後第一次外出約會時,看完電影連茶都沒喝上一杯,他們就因為擔心素媛而急匆匆地回家了。3個小時,不,時間比那還要更短一些。

開車回家的路上,素媛爸爸曾經說過:

「我們不要做那麼傻的事。」

「什麼?」

「不管是多麼不愉快的記憶,但那畢竟是我們的記憶,不是嗎?不論是吵架、傷心,還是其他。正因為是家人、是相愛的人,所以就算是不好的記憶也不要消除掉。我們可以一起戰勝它。不論是傷痛還是艱辛我們都要一起銘記,一起逾越。」

當時素媛爸爸講得頗為認真。而她就那樣笑著握著他的手答應道:

「我們一定能夠戰勝一切。以後不論發生什麼,我們都要珍惜彼此,都要攜手戰勝它,我們用愛的名義發誓。以後一定不能違背今天的誓言哦,知道嗎?」

素媛爸爸獨自看著店。眼看已經過了關門的時間,但他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如果是以前,他一定會伸長脖子盼著下班,早早地就給素媛媽媽打去電話詢問晚上吃什麼,要給素媛買些什麼,然後提著買好的冰激凌飛奔回家。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只能回到自己租來的那間空無一人的一居室,坐在椅子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

「都在趕著回家吧?有家人在的家。」他獨自呢喃著。

正在他歎氣的時候,手機上傳來了一則短信息。

「還記得《美麗心靈的永恆陽光》這部電影嗎?我們最後看的那部電影。今天我又重新看了一遍。為什麼會這麼有感觸呢?我相信我們的誓言還有效。」

是素媛媽媽發過來的。他一邊讀一邊回想著曾經的種種。雖然記不起電影的具體內容,但還記著一些出現過的話:

「求求您,千萬不要刪除這段記憶。」

想起這句話後,他大概記起了電影的內容,也隨之記起了那天自己對素媛媽媽所發的誓言。

「還不如現在就消除掉記憶,至少消除素媛的。」

素媛的傷痛,只要素媛同意,他就能夠撐過去。只要素媛能夠重新接受他,那點痛根本不算什麼。因為他相信只要他和素媛媽媽一起努力就一定能夠戰勝一切。但是素媛現在很排斥,既排斥痛苦的記憶,也排斥傾訴這些不好的記憶。他連想要努力的機會都沒有,因為素媛奪去了他參與的權利。不,不是素緩,是那個傢伙,是那個傢伙奪去了素媛幸福的權利。是他讓素媛排斥一切,排斥家人、排斥爸爸。

一想到那個可惡的傢伙,素媛爸爸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令人羞恥的邪惡之火又重燃了起來,他必須馬上將它熄滅。這樣想著,素媛爸爸站了起來急急忙忙出了店門,用最快的速度向街對面的啤酒屋走去。

難道是睡了?聽到手機的聲音,素媛媽媽一下子精神了起來。原來沒有睡著。真是走神得厲害,連自己醒著都不知道了。

這個時間打電話的除了素媛爸爸沒有別人,肯定是又喝醉了,因為每次打電話時話都說不清楚。她跑著離開房間,「嗯」的一聲接起電話,但是對方不是素媛爸爸。

「不知道您是不是機主的夫人?」

對方聽起來很急。這讓她的手開始顫抖起來,祈禱著千萬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

「他出了交通事故,現在正被送去J醫院。您一定要快點過去,生命垂危。」

電話掉在地上。那頭「喂!喂!」急切地等著回答。她來到素媛的睡房,現在並沒有整理思緒的時間,只聽電話那頭還在焦急地等待著。

她又拾起電話。

「我馬上過去,到了再給您打電話。」

聽到她異常淡定的聲音,對方愣愣地回答了一聲「好」便掛了電話。她又找到了樸民昭的電話,顫抖著撥了出去。響了很長時間,就在她踱來踱去很多次後對方才接了電話。

「是,姐姐。」

「民昭啊,現在能幫我照看一下素媛嗎?」

「嗯?發生什麼了?」

「對不起,素媛爸爸,受傷了。說是交通事故我現在必須過去。你能快點來我家一趟嗎?除了民昭你,素媛還沒有近距離接觸過其他人。」

素媛媽媽既沒有慌張、也沒消沉,反而是樸民昭顯得更加不淡定。

「姐姐,我現在就出發,大概15分鐘,等我一下。」

119的救護人員將素媛爸爸抬到簡易擔架上快速地護送到了搶救室。戴著氧氣罩的他至今還沒有恢復意識。頭部出血,身體就彷彿是具死屍沒有半點反應。醫生看後馬上吩咐道:「等不及了。先把他抬到手術室再進一步查看傷勢吧。」

醫生和病人進入手術室後,救護人員的手機響了起來,正是素媛媽媽。「喂」救護人員一接起電話,那邊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開始質問起來,不禁讓人懷疑是否還是剛才那個接電話的人。

「我們素媛爸爸怎麼樣了?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受傷?到底有多危險?他會死嗎?」問題一個接著一個。

救護人員還沒來得及回答。素媛媽媽又說了下去:

「都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我才會這樣的,所有事情都是因為我。」

手術據醫生說大概要長達10個小時。我先找到了救護人員。但是救護人員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告訴她傷到了頭部,所以手術很危險。直到警察來了以後我才知道了具體的情況。根據目擊者的陳述,當時素媛爸爸喝醉了,而且沒有預兆地衝到了路中間。如果換作別的家庭一定會反駁「不可能」,但是我卻無法做出任何辯解,只能低下頭癱坐在地上。警察向我詢問事發的理由,他們一直等著我的回答。沒過多久記者也陸陸續續地跟了過來。快門閃動的瞬間,我的心也彷彿被灼燒成了一片焦土。而此時的記者們就彷彿是發現了食物的猛獸。

「難道是因為孩子而發生的慘劇?」不知是誰提起了這個話題。我怒瞪著記者們,但他們彷彿感受不到我的憎惡,繼續問道:「是企圖自殺嗎?」真想抓住他們的衣領,但是現在的我雙腿無力,連站都站不起來。是醫院的相關人員走出來,為我驅趕走了記者。第二天,我的照片以及懷疑素媛爸爸自殺的新聞登上了各大新聞的封面,更有甚者還將素媛的過往經歷拿出來調侃。

但是我沒有力氣為此費神。因為素媛爸爸至今還沒有從手術室出來。我死死瞪著那塊燈牌,祈禱著手術中的燈牌快些熄滅,身體彷彿失去了所有力量。可是,從凌晨到第二天中午,燈牌一直沒有熄滅。

12個小時後燈滅了,比醫生所說的時間還多了2個小時。手術室的門一打開,醫生便走了出來。而我沒有去理醫生,而是直接望向了跟出來的病床。應該算萬幸嗎?躺在手術床上的素媛爸爸戴著氧氣罩。這時我才回過頭來看醫生。醫生說道:「手術雖然很成功……」和上次素媛出手術室時醫生所說的話一模一樣。這讓我大概猜想到了下面的話:只有病人醒過來才能進一步確認……

素媛爸爸被移送到重症病房的途中,我又握住了這雙5個月時間裡一直沒有握過的手。在感覺到這雙手傳來的溫度後我才總算放下了心。雖然他現在還閉著眼睛,但我相信他也會像素媛一樣醒過來。

那種盼望某個沉睡中的人能夠醒來的心情,大家瞭解嗎?而那種不知道所愛之人會以何種狀態醒來的心情,大家又是否感受過呢?

忍受著彷彿血液都在逐漸乾涸的痛苦,我靜靜地守在他的身旁。雖然身體已經到達了極限,但是心裡一直告訴自己要堅持,好在最後精神還是戰勝了肉體。1個小時、2個小時、8個小時過去了,素媛爸爸卻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醫生已經來過了三次,但這期間我無數次地抓住護士的手詢問甦醒的時間。得到的卻只有官方的回答:「我幫您去叫醫生。」

親戚們通過新聞和報紙得知了素媛爸爸入院的消息。所有人都開始質問我。面對這些匆匆跑來的親戚,我表現出了超越身體和精神極限的最大的耐性。

婆婆一來就痛哭起來。而我的媽媽就像罪人一樣站在那裡低垂著頭。「這個女人吃人啊!」婆婆邊喊邊抓住了我的頭髮。但我既感覺不到疼痛,也聽不到婆婆所說的話。媽媽和其他家人拉住了婆婆,而我只是一心等待著素媛爸爸的甦醒。就算是挨再多的罵,就算被推來搡去,我的眼裡也只有他。

「都是她造成的!我的孫女、我的兒子,都是因為她才變成這樣的!我的天啊!我的孩子要死了。我的孩子要死了!」

婆婆坐在地上呼天搶地。醫生、護士和親戚們一起拉走了她。而就在被拉走時,她也不忘對我惡言相向。

突然我的後背感覺到有一雙溫暖的手。是媽媽。

「怎麼辦,怎麼辦,真是……怎麼辦才好?」

我既沒有理會媽媽,也沒有流淚,只是那樣抓著他的手。

「你一定要醒過來,我一個人承受不來的,不要這麼小氣地一個人先逃走。我們不是發過誓嗎?我們發過誓,所以,你一定要挺過來。只要你醒了我就全原諒你,不管是你的尋死,還是你的自暴自棄,所有的……我全原諒……所以醒一醒。」

7天,7天了。7天,也就是一周的時間,往往週末的結束意味著週一綜合征的開始。曾經我也和大家一樣,是一個幸福的人,會在週一患上週一綜合征,而週五又興奮地開始計劃週末的家庭旅行。但現在一切全都變了。自從那個傢伙給我們下了魔咒,不論是週一的痛苦還是週五的開心,我統統都感覺不到了,就連平凡的幸福對我們來說都是奢侈。但是我經歷了比這更為痛苦的一周,根本感知不到疲憊,淚水也已經流乾了。不論是親戚們責怪的眼神,還是難以入耳的辱罵聲,我都不在乎。只要每天能夠感受到素媛爸爸的溫度,只要他還在呼吸、還有心跳,那我就再也別無所求了。

沒有家人在身邊的時間顯得更為難熬。病房裡只能聽到心跳監測儀器跳動的聲音,不知道哪一天突然「嗶」的一聲,一條生命就這樣走到了盡頭。幸好透過家人們的責備聲,我還能夠聽到素媛爸爸鏗鏘的心跳。

這一周對我來說是相當大的考驗,可謂已經遠遠超出了我所能負荷的最大限度。我憑藉著幾乎不能稱之為希望的希望支撐著,幻想著一家人重新團聚的那一天。雖然已經在這場戰爭中輸得很慘,但我決不會就此妥協。因為我是那麼的冤枉、那麼的委屈。比起就此認輸,我更願意活在希望的幻想中。

寬恕是絕不可能的。因為正是那個傢伙玷污了我們的寶貝,而且現在還將我們家最值得依靠的大樹也連根拔起,一點希望都不留。

民昭每天都會給我開一些藥物。這些藥物能夠使我意識變得模糊,暫時忘記一些事情。我正是依靠著這些藥物才堅持了下來。每當意識模糊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我們」一家人。然而就算再困,我也從來沒有閉眼超過3秒鐘。

真是不願再回憶起來的一周時間。

我在素媛爸爸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徹底地昏倒了。不知是因為終於放下了心,或者是因為又有了依靠,素媛爸爸睜開眼睛後就那樣一動不動地望著天。

「總算活過來了。現在,我要休息一下。太累了。素媛爸爸,我……愛……你。」

我就這樣靠在素媛爸爸的懷裡昏睡了過去。

到底睡了多久?醒來竟然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手上還打著吊瓶。睡著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很美很美的夢,夢中素媛爸爸一邊唱著催眠曲一邊輕撫著我的頭,這是我們戀愛時也從沒有過的場景。但那感覺太過真實,差點讓我誤以為真。為什麼會夢到這些呢?

我下意識地望向四周,發現民昭正守在我的床前。「姐姐,你好些了嗎?」民昭關心地問我。而我看了看表後沒有問她「我到底睡了多久?」而是問道:「素媛爸爸還有素媛怎麼樣了?」她拉起我的手,這一動作讓我感到很不安,於是手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民昭沒有正面回答我,而是顧左右而言其他。

「你睡了整整3天。不,應該說是昏迷了3天。以前就算吃了我給你開的藥,你也睡不著嗎?」

我同樣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繼續問著素媛和素媛爸爸的情況。「素媛爸爸還有素媛怎麼樣了?」她聽後笑了起來。

「都很好。姐姐,你好好休息。學長他很好,現在正睡著。素媛也在我家睡得正香呢。」

她用手指著牆上的鐘錶。已經是凌晨3點了。

「你和學長的情況,明天早上主治醫師會具體說的。不過我還有些話要對姐姐說。」

「什麼話?」

「明天,明天我再告訴你。今天你就好好地睡一覺,我要回去看著素媛了。」

想到素媛還是一個人,我就沒有再繼續固執地問下去。民昭緊握了一下我的手便離開了病房。

房門關閉,黑暗再次襲來。我就在這片黑暗中呆呆地望著天花板,這是一個什麼也感受不到的空間。要是能夠一直這樣就好了,沒有任何感受和感覺,完全處在「無」的狀態。置身於這片黑暗當中,我突然理解了素媛爸爸之前的所作所為:

他當時也許真的就認為那才最好的解決方法吧?就像電影《美麗心靈的永恆陽光》中最令人憎惡、最軟弱的主人公那樣,將死作為去除記憶的手段?雖然我在內心深處一直不願承認這是真的,但現實是那麼冷酷、那麼殘忍。好吧,好吧,他就是想要通過去除這段記憶來抹去素媛的傷痛。但是即便這樣做也不能讓那個可惡的傢伙從地球上消失,不能真的幫助素媛抹去記憶啊。我相信,素媛爸爸應該也很清楚這一點。不過是想通過逃避來減輕自己的痛苦而已。也許他甚至想過要一起帶走我和素媛。想到這我不禁毛骨悚然,因貧窮或是債務而殺死家人再自殺的新聞也屢見不鮮。但我仍舊不能苟同。如果有做這些的決心,何不努力地活下去,而且就算死又何必牽累家人。但他們大概也是走投無路。如果是我,也許也會那樣做吧。就算是我,也會想帶著家人一起去另一個世界過幸福的生活吧。

不過想到這心裡又升起了另一個疑問:

他,到底是出於什麼原因要自己一個人上路而不是帶著我和素媛一起?真的是想放棄一切了嗎?難道是帶著我和素媛會讓他感覺永遠也擺脫不了那種痛苦嗎?

黑暗中混雜著各種感情與思緒,看來寧靜只是暫時的。於是我又打開了民昭放在這裡的安眠藥藥瓶。拿出一粒,接著又拿出了一粒。然而即便一口氣吞下了兩粒,我還是那樣繼續望著天花板發呆。因為太過害怕睡著,頻繁的夢魘讓我再也不敢輕易入睡。

我不知不覺地開始自言自語起來。

「我們,真的要去除掉所有的記憶嗎?難道這才是最好的辦法?」

睡意襲來,腦袋開始變得越來越沉。希望能夠夢到團圓的畫面,哪怕只有今天。

「姐姐,醒一醒。你怎麼出了這麼多冷汗?做噩夢了嗎?」

民昭的聲音將我從漫長的噩夢中解救了出來。病服正濕漉漉地粘在我的身上。就在我回頭想要找些水來喝的時候,發現素媛正用不安的眼神望著我。

「你帶素媛一起來了啊。」

素媛,我的寶貝女兒,握住了我冰冷的手。還沒來得及推翻噩夢中的場景,我就不得不馬上露出明朗的微笑。很快到了10點鐘。民昭摸著素媛的頭對我說:

「學長的主治醫生說好要過來。我先帶素媛出去了。」

話音剛落,敲門聲響起,為素媛爸爸做手術的那名醫生打開門走了進來。民昭向他簡單地問了一聲好,便帶著素媛離開了。我沒有馬上招呼這名醫生,而是努力微笑著送走因不安而頻頻回頭的素媛。

房門關上,民昭和素媛消失在門外。這時我才表情僵硬地望向素媛爸爸的主治醫師。

「手術很成功,恢復得也很快。本來我們擔心會有出現麻痺的部位,但現在看來一切都很好。」

聽到醫生的話,一顆心終於落了地。沒想到緊張過後身體竟然疼了起來。我試圖用稍微舒服一點兒的姿勢靠在床上。

「但是……」

醫生話鋒一轉,令我的動作戛然而止。肌肉瞬間收縮並伴隨著麻痺出現,表情也如之前一般緊張不已。我又將身體恢復到原位,緊緊抓住醫生的手。

「病人出現了失憶現象,同時伴隨著智能上的障礙。具體的您還要咨詢樸醫生。」

「您竟然說失憶?智能障礙……又是什麼?」

「因為這屬於精神科的範疇,所以由樸醫生來解釋應該更好。我能告訴您的也就只有這麼多了。」

醫生盡可能地迴避著話題。我想要坐起來,但周圍的護士們阻止了我。

「不論怎樣您倒是告訴我啊。您是說素媛爸爸失去了記憶有可能成為智障嗎?那像話嗎?」

失去理性的我最終還是緊緊拽著醫生的手大喊大叫了起來,眼淚以及冷汗同時流了下來。醫生一言不發地垂著頭,好像找不到任何對策。

「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大家拼盡全力才固定住了發瘋的我。這時民昭推門走了進來,身後沒有素媛的影子。

「素媛呢?」

比起素媛爸爸,我更擔心素媛。

「別擔心。素媛正在接受美術治療。剩下的由我來解釋。」

聽了民昭的話,我才放過了那名醫生。只見他慌慌張張地逃離了病房。我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她則偏坐在病床上拉起了我的手,在深吸了一口氣後一一道來:

「人啊,有一種能力,就是自己刪除掉自己的記憶。刪除掉那些比死亡更可怕的記憶。現在學長已經記不起素媛出事時的情景了。既叫分離性障礙,也叫選擇性失憶。」

「那麼,醫生所說的智能障礙又是什麼呢?」

民昭撓了撓頭,似乎不知道要如何解釋才好。她皺著眉思索了好一會兒。

「我也不是很清楚。雖然學長頭部出血很嚴重,但並沒有傷到神經,相較之反而內臟出血造成的危害要更大一些。而且他的頭部也沒有受到什麼外部衝擊,一切都很正常。」

「那麼,就找不出原因了嗎?」

「我認為不是事故導致的。現在我可以肯定這是選擇性障礙,但是否伴隨有智能障礙我不敢斷言。不過據我推測這可能是學長自己的選擇。他從意識裡希望自己能夠變得像素媛一樣。因為他太想和素媛在一起,如果能夠和素媛一起,那麼他會不惜一切代價。」

突然間不知怎的內心變得很平靜。究竟是為什麼呢?最初的慌張和鬱悶全部一掃而光。當我閉上眼時最先想到的不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而是「今後我要如何守護我的家人們?」

「那麼智能障礙具體又是怎樣的症狀呢?是變成傻子的意思嗎?你說說看。」

我淡定地問民昭。現在再問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還不如準確地掌握他的病情,好好地想一想以後要如何應對。

「智商大概相當於8~12歲的孩子。具體情況還要等學長身體恢復正常之後才能知道。但他能記得姐姐是他的妻子,素媛是他的女兒,也能記得以前你們戀愛的事情,以及那之後和素媛一起的經歷。簡單來說就是行為和語言能力下降到8~12歲。」

「你的話到底什麼意思?我還是不是很清楚。」

我從民昭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來,抱住了自己的臉。而民昭則輕輕地環住了我。接著我又不死心地問:

「應該算幸運吧。即使這樣,也應該算是幸運的吧。」

但民昭沒有給我想要的答案。

「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雖然醫院的醫生讓我好好休息,但那對我來說太過奢侈。我和素媛一起吃過飯後,在素媛睡著的時候,便和民昭一起去探望了素媛爸爸。來到病房門前,我突然開始害怕起來,甚至沒有勇氣打開房門。民昭就彷彿知道我內心的掙扎一般,耐心地等待著我做好心理準備。我兩手緊緊握著拳頭,一步一步努力地向前邁進。終於拖著身體勉強打開了房門。

病房內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上面正放著素媛經常看的那部動畫電影。素媛爸爸看得太過聚精會神,以至於根本不知道我們進來。他的背影讓人感覺到很弱小,就像小孩子一樣……我下意識地咬住嘴唇,像石頭一樣僵硬的身體做不出任何反應,只有心臟的跳動告訴我,我還活著。

民昭先看了看我的臉色,然後喚了素媛爸爸一聲。

「學長!」

這時素媛爸爸才回過頭。

「噢?老婆來了!」

素媛爸爸高興得從床上跳下來,一口氣衝到了我面前,然後用力抱緊了我。

「為什麼現在才來?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去哪了?素媛呢?素媛去哪了?為什麼不來和我一起看動畫?」

不論是行動還是語氣都與出事前的素媛一模一樣,真是讓我無言以對。太荒唐了,太荒唐了!真不知道要如何接受才好,居然一下子就變成孩子了!將他視為孩子覺得太過委屈,但將他這麼一個看著你高興得跳來跳去的人視為大人又太過牽強。眼前真是一片黑,之前所經歷的一切苦難都並不算什麼,因為如今我又有了一個更大的包袱,而且是絕對不能遺棄的包袱。雖然不是強加的,卻是不得不背負起來的負擔。

「老婆你為什麼哭啊?」

素媛爸爸看到我臉上的淚水後,急忙問我。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他急忙找來紙巾幫我擦眼淚。

他的眼中也含著淚花。

「別哭了,老婆,別哭。」

說著說著素媛爸爸也開始落淚。我回抱住了他。因為我想要確認一下,這個人是否可以依靠?是否能夠給我力量?他的身體依舊很溫暖,我清晰地感覺到了他的肩膀在顫抖,他的心臟在跳動。我們多久沒有擁抱過彼此了?上次像這樣擁抱是什麼時候呢?

「我是應該覺得幸福嗎?畢竟又能夠再次擁抱。真是太複雜了,這所有的情況。真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

我不斷地催眠自己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只要我醒來,素媛爸爸和素媛就會一如從前那般笑著站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