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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黎明時分,下起了濛濛細雨。

天放亮時,雨下得越來越大,風吹的窗戶沙沙做響,天空聚起濃密的烏雲,越壓越低,已經放亮的天空又暗淡下來。從東邊傳來轟隆隆幾聲悶雷,把左岸驚醒了。她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掀開窗簾一角,睡眼惺忪地向外望了望。雨滴落在窗上,形成細小的水流往下淌。

「真討厭。昨天才擦的車,白擦了!」

左岸賭氣似的倒在床上,把淡黃色天鵝絨毛巾被往上一掀,蒙在頭上,想再睡會兒,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與藍城大學的合同到期了,左岸沒有續簽。上次在北京舉辦畫展,她的一組4幅反映納西族婦女生活的油畫「雲南印像」,被美國一位華人收藏家看中,以4萬美元收購。此外還有兩幅攝影作品也高價售出。對此,京城各大媒體都做了報道。從畫展結束到現在,陸續有畫商找她來訂購作品,還有3所大學向她發出邀請,雖然開出的薪金不是很高,但在教學方面比較自由,課不多,學術氛圍好,與同行間交流多,左岸真有些動心了。

當初之所以沒有選擇北京,主要是顧慮父親。但上次母親生病住院,與他有過兩面之緣,也並未覺的是世界末日。以他那樣的高位,又有自己的家庭,恐怕也未必希望頻繁接觸。這樣兩方面反倒形成一種默契,不至於互相干擾。現在看來,不去北京留在藍城只有一個理由,就是權磊。

今天是週末,兩人約好晚上一起吃飯,然後去聽音樂會。左岸想,音樂會結束後,去第5元素呆會兒,和他說說自己工作的事。或者去北京任教,或者留在藍城,做一段時間的自由職業者,借此機會多讀些書,創作自己喜歡的作品,再安排時間去趟西藏。反正有上次畫展收入墊底,就是兩三年不工作,經濟上亦無後顧之憂。

快到中午時,雨漸漸小了,但風依舊很猛,左岸下午要去健身館練瑜珈,原打算中午去必勝客用餐,但見外面的天氣,又沒心情去了,煮了碗方便麵對付了事。

從健身館出來,雨已經停了。但風刮的更猛了,吹的人睜不開眼睛。左岸去超市買了些水果和點心,到家已經快5點了。和權磊約的是5點半,他一下班就過來,把車存在樓下,兩人開一輛車去。權磊新換的奔馳600,左岸嫌太招搖,她還是喜歡開自己的車。昨天特意去清洗,裡裡外外乾乾淨淨,就是想今天用,沒想到會下雨。

左岸化了淡妝,換上一套乳白色套裝,對著鏡子照了照,這時客廳裡的電話響了。不用猜,肯定是權磊。

「喂,你到了?我馬上下去。」左岸說,語氣中透著一絲興奮。

「那個-」權磊頓了一下,然後聲音急促地道:「我過不去了。家裡出了點兒事,我去處理一下。你在家等我,完事我給你打電話。」

「唔?」左岸有些意外,忙問:「出什麼事了?不要緊吧!」

「嗯-不要緊,等見面再跟你說。」權磊含糊道,匆忙掛了電話。

左岸聽著裡面傳來的忙音,慢慢把話筒放下,怔怔地望著白色話機,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家裡能出什麼事?是孩子病了?還是……左岸不願再往下想下去,回身看著鏡中的自己,拿不準要不要把剛穿好的衣服換下。猶豫片刻,最後還是決定換下。因為不知要等多久,在家穿著這麼一套衣服感覺怪怪的。

其實權磊剛才已到左岸家樓下了,正要打電話讓她下來,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他看也沒看,抓起電話就說:「我到了,你下來吧。」

「喂!是我。」電話裡傳來秘芸的聲音。

權磊嚇了一跳:「怎麼-是你?」

「對,是我。」

「出什麼事了?」權磊忙問。每次秘芸來電話,準有事,弄得他有點兒神經兮兮的。

「沒什麼,我只是想告訴你,去幼兒園接男男。」

「我有事。你怎麼不去?你在哪兒呢?」

「我在機場。」

「你去機場幹什麼?趕緊回來,去接男男。」

「我-在上海機場。」

「你-在哪兒?」權磊沒聽清,追問道。

「我在上海機場。」秘芸提高聲音道。

這回權磊聽清楚了,一時沒反應過來,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你去上海幹什麼?」

「我要去加拿大,再過半小時,就要登機了。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你,去幼兒園接男男。」

「你……」權磊這才意識到眼前發生的事,一時僵在那,不知說什麼好。過了一會兒,才反過神來,怒氣沖沖地道:「你去加拿大幹什麼?誰讓你去的?你怎麼不跟商量一下!」

秘芸冷笑了一聲:「我為什麼要和你商量?你把一個好端端的人關到精神病院,和誰商量了?我不想、也不敢再和你這樣的人一起生活了。我們好合好散吧。我不擋你的道,你也別擋我的道。」

權磊沒想到秘芸會來這麼一手,氣的兩眼直冒火,恨不得把她臭罵一頓。但現在不是發脾氣的時候。他強壓住直往上湧的怒火,語氣中帶著還沒有完全熄滅的憤怒,好言相勸道:「秘芸,你聽我解釋,那件事有誤會,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趕緊回來,啊!有什麼事我們可以坐下來談。」

「你現在想和我談了?那天你怎麼說的?你不是說,或者是你,或者是我,從這個家裡搬出去嗎?我決定了,我搬走。我們本來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勉強在一起兩人都難受。」

「秘芸!你別這樣。我那天在氣頭上,說話有點過火。但你去加拿大應該事先告訴我一聲,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我是想告訴你來著,可你有時間聽嗎?你知不知道,你已經連續45天沒有回家吃飯了。你說,我什麼時間和你說?!」秘芸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她不想讓談話變成爭吵,但聲音還是透著委屈和責備。

直到這時,權磊才開始相信,秘芸是真的要離開自己。多年的穩忍、委屈和不滿,因叢林一事做導火,終於來了個總爆發。

「好吧,如果實在想走,你就走吧。出去散散心,等你心情好了回來我們再談。」

儘管不情願,權磊還是決定先退一步再說。他知道秘芸的脾氣,輕易不做決定,一旦決定的事,很難把她拉回來。現在讓她從上海回來也不大可能,故而這樣說。

但秘芸並不領情,仍執意道:「我不回來了。我覺的我們還是分開好,我希望好合好散。男男先留在你這,等我在那邊安頓好,再回來接他。」

「你做夢!」權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衝著話筒大聲吼了起來,「我告訴你,秘芸,你要麼立刻給我回來,要麼你這輩子別想再見到男男!」

秘芸輕蔑地哼了一聲,帶著從未有過的堅定神色道:「權磊,你以為你是誰?皇帝嗎?從前是,但現在不是了。我也告訴你,我不喜歡你用命令的口氣和我講話。我已經聽了8年,不想再聽了!我不僅要見男男,我還要爭得他的撫養權。我不會讓我的兒子跟一個不擇手段、陷害別人的人一起生活。這樣的人也沒有資格做父親。好了,我要進去了。好好照顧男男。」

「喂!秘芸!」權磊氣急敗壞地喊道。

話筒裡傳來嘀嘀的芒音,秘芸已經把電話掛了。權磊氣的把手機往旁邊一扔,在副駕駛位上翻了個滾落到地上。他瞪眼看了看,彎腰揀起來,還想再扔,忽然想起什麼,查看來電顯示,確實是上海打來的。權磊急忙回撥,電話響了半天,沒人接。估計是機場的公用電話。

雨,又淅淅瀝瀝下了起來,汽車前面的擋風玻璃模糊一片,雨水還在不停的拍打著。權磊斜靠在座位上,一連吸了兩支煙,吸得嗓子發乾,滿嘴都是苦味,但腦子總算清醒過來了。他直了直身子,抬頭往左岸家的窗戶望望,給她打了個電話,然後掉轉車頭,駛離歐洲小鎮,向六一幼兒園方向馳去。

權磊接上男男,把他送到父母家,謊說要和秘芸外出幾天,讓他們幫忙照看一下。父母有段時間沒見到男男了,也沒多問,高興地答應了。倒是男男一個勁地追問,媽媽怎麼不來接他?什麼時候能見到媽媽?權磊哄他說,過兩天,過兩天就能見到媽媽。

從父母家出來,權磊本想去秘芸父母家。但又一想,以她的性格,不會事先告訴他們,去了也是白去,於是驅車往家返。他先到停車場轉了一圈,沒找到秘芸的車,當下心一涼,趕緊上樓,打開家門,迅速掃視了一遍。還好,家裡一如繼往的整潔、有序,不像剛走了一位趕飛機的人。保險櫃裡的存折、股票、債券也都完好無損,權磊一顆提著的心稍稍落了地。他倒了杯水,像喝酒似的一飲而盡。然後一頭倒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把整件事從頭到尾仔細想了一遍。保險櫃裡的錢沒動,她手裡只有一個5萬元的信用卡,就算都帶走,也維持不了多久。錢花完了,自然就得回來。但是那輛尼桑車不在,會不會給賣了?

權磊坐起身,給一位在車管所工作的熟人打電話,把車牌號告訴他,讓他查查最近有沒有交易過。等了約莫20分鐘,對方回話說,那輛車上周剛剛交易過。

看來,秘芸是有備而去,不準備回來了!明確了這一點,權磊反而冷靜下來,不像剛才那樣心急火燎,不知所措了。他閉上眼睛,在黑暗中想像著秘芸一個人去大使館辦簽證、去銀行取存款、去車市賣車,預定機票、收拾行裝,這一切都是在自己眼皮底下發生的,自己竟然一無所知。他臉色陰沉地笑了。

「好吧,既然你要做娜拉,那我就成全你。不過有一點你要明白,只要我活著,你就別想得到男男。這是你為你的出走所付的代價!」

權磊在心中憤憤地道。然後,他「騰」的一下從沙發上跳起來,抓起鑰匙,衝出家門。

下樓時,權磊眼前浮現出男男那天真滿是稚氣的面孔,剛剛鎮靜下來的心緒又有些凌亂,內心深處某個角落好像被什麼碰觸了一下,變的柔軟起來。他深深吸了口氣,讓自己恢復連日來的冷漠與強硬。

自從那天把叢林罐醉,設下圈套把他關進精神病院,權磊始終處在一種冷漠無情的心理狀態,整天陰沉著臉,一點高興的樣子也沒有。清除了內奸,掃清上市障礙,可以重新著手、準備第三次上市了,但不知為什麼,他卻高興不起來。既沒有報復後的快意,也缺乏最初上市時的鬥志。也許正是在這種壞心情影響下,那天才那樣對秘芸。以至於她離家出走。

對於秘芸出走這件事,權磊已從最初的震驚、憤怒和痛苦中,漸漸平靜下來。只是依然無法理解,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有一點十分清楚,那就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原諒她。倒不見得多麼愛她,但這種行為深深刺傷了他那高傲的神聖不可侵犯的男人自尊心。

權磊快步向停車場走去,邊走邊給左岸打電話,他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想見到她。

雨依然在下,路邊低窪處積滿了雨水。權磊踩住油門,加快車速,向低窪處直衝過去。泥水四濺,像天女散花般高高騰起,又迅速墜落,擊起片片水花。權磊感到一種舒心的快意。他就這樣一路俯衝著,駛向歐洲小鎮。原先烏黑閃著光澤的車身佈滿泥點,前邊兩個車輪幾乎看不到本色,上面粘滿了泥污。

「怎麼開的車?拍電影呢!」一上車,左岸嗔怪道。

「可以這麼理解。」權磊陰鬱地笑笑。他對於自己家裡出了一位勇敢的娜拉這件事,始終覺的不可思議,充滿了戲劇性。

左岸側身看著權磊,摯熱的目光夾雜著一絲不安:「你-沒事吧?」

「沒事。」權磊動作酒脫地甩甩頭,問:「去哪兒?」

「嗯,去吃飯吧,我餓了。」

「好。去香格里拉。」權磊發動汽車,向中山路方向馳去。

也許是下雨的緣故,往日繁華的中山路車輛不多。不到一刻鐘的功夫,香格里拉酒店映入眼簾。透過擋風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酒店上面閃著霓虹燈的廣告牌。

權磊放慢車速,側過頭來,輕輕喚了一聲:「左岸!」

「嗯!」左岸轉過身來,看著他。

「想不想和我一起-消失幾天?」

「現在?」

「對,就現在。」

左岸想也沒想,果斷地點了下頭。

權磊回身看看後面,見沒有行車,猛的一打方向盤,來了個急轉彎,穿過雙黃線,掉轉車頭,往回駛去。

「你瘋了!」左岸大瞪著眼睛,驚叫道。

權磊加快車速,聲音嘶啞地道:「現在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