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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康世明的失望

到了臘月底,轉眼就要過年了。

趕雪後天晴好天氣,大家小戶都在忙洗滌,繩子橫一道豎一道拉起來,被褥床單窗簾衣褂晾滿了,到處花花綠綠飄動,空氣中一股肥皂與皂角的味兒,讓人聞了舒服,興奮。太陽好,沒有曬透的鹹貨又拿出來曬了:鹹肉、鹹魚、鹹雞、鹹鴨、鹹豬頭、鹹腳爪、鹹狗腿、鹹兔子東關街、大東門街、綵衣街、翠花街、教場街、轅門橋、蔣家橋,平常人流不斷,這如今越發摩肩接踵,熱鬧非凡。沒一家店舖裡沒有顧客,你前腳出門,後面又有人興沖沖進來。細看去,最忙碌的要數綢緞莊、成衣鋪、南北貨行、金銀首飾店、煙花香燭店、茶食店。每家店裡人湧湧的,聲音嘈雜,人頭上接錢。茶食店的茶食全是新做的,桃酥、麻餅、京果、花生糖、芝麻糖、焦切片、京果粉,五花八門,各式各樣,香味飄了一條街。街上一下多出許多臨時攤子,賣絨花的,賣柿餅的,賣門神掛落的,代寫春聯的。春聯掛落鮮亮紅火,一陣風吹來,紅紅綠綠飄動,越發把年的氣氛烘托到極致。街上人沒有空手的,手裡提的,肩上背的,籃裡挎的,筐裡挑的,大車小車上裝載的,都是各種各樣年貨。冬季天亮遲,掌櫃曉得來得早的顧客已在門口等了,早早讓夥計將各種貨物滿滿當當堆上貨架,時辰一到,立刻開門。到了晚上打烊時間,想關門還關不上,總有三三兩兩的顧客擠進來,一邊看貨一邊打招呼:「得罪了,佔用你們一點時間,就一點時間。」也不討價還價,將要買的貨物一樣一樣往籃筐裡納。天黑透了,街頭巷尾時不時火光一閃,「彭」的一聲巨響,一陣陣炸炒米、炸玉米、炸蠶豆的香味飄過來,甜甜的,濃濃的,一直鑽到人心裡,讓人覺得這就是「年」味兒!再看看那些豪門大宅,一盞盞紅鮮鮮、亮堂堂的大燈籠掛出來,早已是「總把新桃換舊符」了。

自進入臘月門,康府大院裡的斗香就一日不停地燎起來,府裡上下人等一天比一天忙碌了。

商總們手下各有一批散戶,散戶們全靠商總撥給鹽引行鹽,因此每到年根,要到商總那裡感恩道謝,奉送年禮,以求來年繼續關照。康世泰手下散戶本來就多,杭浚睿被罰沒的十萬引額歸於他後,人數一下又多出好些。康世泰知道自己在揚州鹽商中的地位,深明炙手可熱的危害,因此這段日子特別內斂低調,凡事平和處置,不作半點張揚。張鹽商來了,他陪張鹽商說話;李鹽商上門,他請李鹽商喝茶;黃鹽商造訪,他陪黃鹽商寒暄,即使上門的是屬一名「疲商」11,也待之以禮,毫不怠慢。

這些天翟奎忙壞了。散戶們送年禮,多的車拉,少的擔挑。後院有預備的庫房,往年都夠用,但今年嫌小,東西多得擺不下,於是把旁邊兩間雜物房收拾出來使用。

禮收下,要一樣一樣登記造冊,送到厚德堂給老爺過目。康世泰接過簿冊,戴上老花眼鏡,一條一款往下看:

程式如糜子二十擔,谷二十擔,羊三十口,大狼皮二十張,山西米酒四十壇。

黃惟儼驢肉一百斤,雉雞四十隻,野兔五十隻,狐皮二十張,陝西紅棗二十筐。

陶逸銘香糝米二十擔,香糯米二十擔,香芋六擔,龜五十隻,鱉五十隻,活魚若干,湖南紅椒四筐。

魯一超水牛肉二百斤,雞鵝鴨各一百隻,狗肉一百斤,山東雪梨二十筐。

徐景琛燕窩靈芝各四包,木耳筍乾香菇各二十包,猴子十隻,鹿十隻,徽州紙墨十箱。

白春海參五十斤,熊蹯五十對,鮑魚一百斤,蟹十蒲包,活蝦十桶,寶應煙花醉二十壇。

康世泰將冊子還給翟奎,搖頭感歎:「幹嗎這麼大動干戈呀,你看是不是給他們回一些禮?」

翟奎盯住康世泰:「回禮?有這樣的先例嗎?」

「可都這麼收下,是不是有點不厚道?」

翟奎猜度著他的心意說:「老爺這麼想,足見老爺菩薩心腸,不過依奴才之見,他們全靠老爺的照顧才有今日,送這點禮只是表表心意,要說對老爺的感激,即使搬一座金山銀山來,都不算多。老爺您要是對他們回禮,他們會受之不起,惶恐不安,相反您把它們收下,他們反而心裡踏實,開心無比。再有一條,老爺您如今是揚州鹽商中的一桿大旗,您的一舉一動,都在給大家做樣子。你給散戶回禮了,叫其他商總怎麼辦?回,他們可能不願意;不回,有你這面鏡子照著,他們臉上又覺得尷尬。因此,依奴才之見,不回為佳。」

翟奎說的這些康世泰早想到了,只是覺得由自己說出不妥,翟奎說,恰到好處,於是故作沉吟道:「你說得也不無道理,就依你的,不回吧。」

年前,康府要給揚州五大戶,鹽政、鹽運使、揚州知府,江都、甘泉二縣送規禮,一個不能少,這是打康熙爺那時傳下的規矩。規禮都是銀子,送多送少沒有定數,商總們各自掂量著辦,原則精神一個,盡量往多里送。這事雖然每年都做,已有定式,但康世泰從來不敢馬虎,每次都要將送到各戶的銀兩反覆斟酌,一一寫到紙上:

鹽政衙門五萬。

運司衙門六萬。

知府衙門四萬。

江都縣兩萬。

甘泉縣一萬。

康世泰寫好,令侍童招來守誠、守信,將單子交給他們。

守信看了說:「以孩兒之見,今年可以放個量,來個大手筆,鹽政衙門與運使衙門,各給八萬!」

康世泰微笑:「八萬?我本來考慮十萬呢。可這樣太張揚了,會有副作用。還是跟過去一樣好,穩妥,保險。況且,來日方長嘛,我們想有所表示,隨時可以進行,不一定趕這個熱鬧。」

守信覺得很有道理,暗暗敬服父親的老到。

五大戶的規禮是弟兄倆分頭送,守誠送鹽政衙門與鹽運使衙門,剩餘的都由守信去辦。康世泰作如此安排,是覺得老大做這種事比老二讓他放心。

送完規禮,緊接著就是二十四送灶了。送灶第二天,家祠打開,合宅祭祖。再接下來,臘八,除夕,年就直接頂到鼻尖了。

過年這幾天,康府每日肉山酒海,水陸八珍,絲竹之聲盈耳,艷舞清歌不歇,這裡那裡,到處搖紅舞翠,笑語喧闐。安靜瓶雖說不喜歡這份熱鬧,但被兒女們一趟趟請出,作古正經地坐在康世泰旁邊受拜禮,也沒辦法。

過了初五,康世泰跟家人聚在一起的時間少了,今兒張商總請喝酒,明兒李鹽商邀看戲,請帖一份份送來,趕早的不是提前一天兩天,而是三四天前就預約了。這情形往年也有,只是遠沒今年稠密熱鬧。當此之時,康世泰覺得一點不能擺架子,人家請,是尊重,是敬服,想跟你套近乎,不好不去,不能不去。不去,讓人家有想法,以後生意場上彼此不方便。不僅要去,而且一個不能推,去一家不去一家,話傳出去不好聽。康世泰跟過去不同了,他覺得以他目前的身份,處處都應求一個穩健、妥帖,天衣無縫。只是他也年近花甲了,這麼不斷地應酬下來,實在有些累,回到家往下一躺,身子就不想動。

「明兒張老爺家就不要去了。」藍姨給他捶著腿說。

康世泰說:「不,要去的。」

「天天這麼喝酒,我怕你吃不消。」

「我喝得少,沒事的。」

「可您每趟回來,都不曾少喝過。」

「也是,高興呀。」康世泰眼皮打架,很快睡著了。

藍姨停住手裡的美人錘,輕輕給他蓋上白狐毯。

又下雪了,街上白花花的。一頂大轎從康府高門樓裡出來。站在門口兩手抄在袖筒裡的黃精想,這是老爺的專轎,這麼大冷的天,老爺上哪兒去呀?

出了東圈門,經運司街、大東門街,轎子進了鹽政衙門的大門。

規禮早送過了,但康世泰考慮阿里得克到任以來,雖看在聖上爺的面上對他十分關照,但畢竟不同於盧親家,而眼下春節,正是一個進一步融洽關係的極好良機。

康世泰選擇這麼個風雪寒天出門,自有他的道理。這如今他在揚州舉足輕重,一言一行都是眾商關注的焦點,今兒你哪怕什麼事也沒做,只在大街上走一圈,那一道道目光也會從這扇窗那道門裡伸出,緊緊盯住你,聚向你,抓牢你,心裡同時不住琢磨:康商總這是幹什麼?為什麼從這裡走?準備上哪兒去?這世上的人沒有一個不想當鳳頭,可真當了鳳頭又成了壞事,從此以後你的事情就很難掩藏,即使一粒芝麻屑,都會被大傢伙兒搬到陽光下抖落開來研究一番!

可是去拜訪阿大人,康世泰就是不想讓人知道。他們知道了,一定會說許多閒話。

正月頭上,又逢雪天,阿里得克正抱著銀暖壺賦閒衙齋,忽見康商總冒雪而來,很是意外。

「冰天雪地的,康商總駕到敝衙,真沒想到呀。」阿里得克客氣地迎出,請康世泰到裡面就座。

康世泰告了座,道:「雪天寂寞,想到阿大人平常公務繁冗,宵衣旰食,這一會兒正月頭沒多少事,所以過來看望看望。」

阿里得克白胖胖的臉上堆著笑:「康商總如此想著本官,真是太謝謝了。」

寒暄了一番,康世泰覺得機會到了,從寬大的衣袖裡取出兩張銀票,先將一張遞上前去:「這張是阿大人寄頓在敝號的,按三分取息,本息合起來十八萬七千六百兩,請阿大人收下。」

阿里得克微笑著接過:「這麼急幹什麼,就放在你那裡嘛。」

康世泰說:「大人如想繼續放在敝號,當然可以,到明年本息一併結算,不會有一點問題。」

阿里得克滿意道:「好,很好,就繼續放在寶號吧。」

康世泰又將一張銀票遞上前去。阿里得克詫異:「康商總這是幹什麼?」

康世泰笑道:「這是在下的一點心意。」

阿里得克婉謝:「不必了,規禮令郎早已送來啦。」

康世泰解釋:「規禮是規禮,這是另一碼事。過去這一年,在下承蒙阿大人垂愛,鹽路暢順,贏利頗多,在下萬分感激。些微之禮,聊表寸心,萬望阿大人笑納。」

阿里得克擱下銀暖壺,接過銀票看了看,一共五萬,丟下問:「現在鹽引是什麼行情?」

康世泰答:「大約一兩銀子十引。」

阿里得克默默算計了一會兒自語:「十引一兩,百引十兩,千引百兩十萬引就是萬兩,這還僅僅是引價,並不包括行銷上的獲利。」

「阿大人洞幽察微,所言極是。」

阿里得克晃著肥碩的腦袋,含笑不語。

康世泰道:「阿大人惠賜康某十萬引額,康某感激萬分,永世不忘。這五萬銀票是屬區區小數,不成敬意,大人權且收下,來日康某還當厚報!」

阿里得克含笑道:「杭浚睿被罰沒的二十萬引額,當時多少雙眼睛盯著呀。你來求,他來找,托人情,通關係,鹽政衙門的門檻都被踏爛了,可本官就是不鬆口。」

「在下知道。不是阿大人惠顧,八輩子也輪不到康某呀。」

阿里得克將銀票遞回:「本官目前不短錢用,這五萬給了本官全成死錢,還是寄頓在你那裡吧。」

康世泰朗聲道:「阿大人如此抬愛,在下十分高興。年息仍取三分如何?」

阿里得克道:「三分太高了吧。聖上的帑銀放在你手裡取的兩分,這五萬就取兩分吧。」

「不高不高,就三分。」

二月頭的一天,康世明來到揚州。

康世明是康世泰的胞弟,比康世泰將近小十歲,高大清朗,劍眉俊目,目光炯炯。

仕途上,兄弟倆走的不是一條路。康世泰身為長子,與父親一同肩負著家庭的重擔,當年科舉落榜,立刻改弦更張,走上了經商發家之路。弟弟康世明則憑借父兄堅實有力的支撐,靜心苦讀,一舉高中,先放了一任知縣,後被點入京城理藩院任主事,官居六品,專理外國商務。兩年前因犯事獲罪,被削職為民,流放邊地。刑滿南返後,兄弟相聚,康世泰高興異常,只希望唯一的胞弟從此定居揚州,與他一同投身鹽業。

康世明深知哥哥的心意,哥哥想的是,弟弟雖說淪落遭難,但畢竟舉人出身,飽讀經書,尤其京官中不乏熟人同窗,好友同道,足以做成大事。古語曰:「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憑著哥哥雄厚的資本和他在京城足夠的關係,一旦聯手,完全可以在兩淮地區創下一片輝煌事業。可令康世泰大失所望的是,弟弟竟不願走這條金光大道。

進康府,康世明首先叩見兄長,然後至後院拜望嫂嫂安靜瓶。康世明清楚地記得,二十年前在桐城書院讀書時,每至節令轉換,大小節日,嫂嫂總是托人給他送衣送物,捎帶吃的,關愛備至一如母親。

看望過嫂嫂,康世明順帶拐進藍姨房中,向藍姨問好。

當晚,康府的吉慶堂打開,闔家團聚,整個晚宴熱熱鬧鬧,如同過年。

康世明真正坐下來跟哥哥談話,是在第二天。

喝著茶,康世明不時回答哥哥的詢問:天津的情況,廣州的情況,廈門的情況,南京的情況康世明在講述見聞感受時,心裡有一種興奮,一種勃動。那沿海之城隨著洋人商船的進入,出現了好些內地從未見過的商品,洋人開了好些店,實在新鮮有趣極了。

「最近你在忙些什麼?」康世泰打斷他。

康世明答:「最近打算去一趟廣州。那邊有幾個洋人朋友,我想過去試做點生意。」

「做洋人的生意?」

「不全是,都想試試。」

「這兩年,英、荷夷人不斷向我們銷售鴉片,騙國人銀子。」

「也不能一概而論,鴉片之外,也有很多好東西,比如你這窗上的玻璃,不就是人家的?」

康世泰沉吟了一下道:「我不知道朝廷對洋人到底什麼態度,你務必要搞搞清楚。」

「早清楚了。」

「可以做生意?」

「可以,關鍵看怎麼做。」

康世泰搖搖頭:「就怕不保險。我好像在盧大人那裡看到過一份邸報,上面有對英夷很強烈的詆毀。」

「可當今廣州成了通商口岸,並設有十三行,皇上的態度很明朗。」

康世泰不再言語,望著遠處。

康世明注意到哥哥臉上的表情,停了停說:「我知道,你是希望我跟你一起做鹽的生意。」

康世泰目光收回道:「說實在,我看你回來非常高興,以為你回心轉意了。」

「哥,我很想自己試一試。」

「試一試,有多少風險?這裡明明放著一條黃金大道,只要在上面好好走,保你前程如錦,你卻不要。」

康世明低下頭:「哥哥說這話真讓我慚愧,哥嫂曾為我付出很多,這如今,我應聽哥哥的話才是,可我卻這般辜負哥哥。」

康世泰突然有些激動:「我康某發展至今,雖不敢說摘鹽業之牛耳,但在兩淮地區也算一言九鼎。說實話,哥哥希望你加盟,實在是覺得這普天之下沒有一個行業比這鹽的生意更一本萬利。你只要手握一大筆鹽引,就等於獲取了一座金礦,永遠地財源滾滾,縱然整天躺在家裡,也會大富大貴。你說說,這世上有哪個行業哪種生意抵得上它?」

康世明微笑道:「哥哥說的我懂。哥哥這麼一講,弟弟本想對哥哥說的話倒不好說了。」

康世泰一愣,盯著弟弟道:「什麼話?但說無妨。」

「我想勸哥哥做鹽的同時,再辟一條新路,做點別的生意。」

「什麼生意?」

「茶。」

康世泰微笑著搖頭:「這怎麼可能?」

康世明解釋:「是這樣,最近我接觸了好些西洋商人,發現他們對中國茶葉特感興趣,大量收購,利潤頗豐。我想,老家歙縣山岡坡地多,家裡本來又有兩片茶園,哥哥如果做一筆投資,買下幾座山,栽上茶樹,僱人好好經營,要不了三年五載,保管財源滾滾。」

康世泰問:「你這趟回來就為這?」

「對。」

康世泰再一次搖頭:「輕車熟路不走,卻去另闢蹊徑冒風險,我不感興趣。」

康世明懇切道:「你先別輕易否定,我勸你再仔細想想,這絕對是一項頗具潛力、前景輝煌的投資。」

「對不起,我不想跟洋人打交道。」

「洋人經商也是講誠信的。」

「剛才我說了,我有一本萬利的買賣,不願再去冒險。」

「冒險?不錯,也許是有些冒險,可你也不能永遠滿足於現狀呀?」

康世泰笑起來:「為什麼不滿足?聖上對揚州鹽商如此青睞,給我們如此優惠的政策,我們憑什麼不滿足?我滿足得很!」

康世明搖搖頭,一時無話。

康世泰望著弟弟:「這樣吧,你既然熱衷此事,不妨回老家一試。那幾十畝山地你可以把它們全栽上茶樹,如果不夠需要買地,銀子我出。」

康世明苦笑笑:「哥,我不是這個意思。目前我並沒有自己做這個項目的計劃,我在廣州有好些事要做。我這趟回來,實在是覺得茶的生意好,想勸哥哥試一試。」

康世泰再一次表明態度:「我不會做的,這鹽的生意,已讓我心滿意足,我覺得這世上沒有比它更讓人開心的生意了。」

康世明無奈地搖搖頭,結束了與哥哥的談話。

康世明想去看看侄兒侄女們。

走進秋桂軒,芝芝正跟舒媛在琴房學琴。康世明要芝芝繼續彈,說他沒事,隨便過來走走的。芝芝聽叔叔這麼說,就坐下來繼續彈,舒媛也跟著在琴旁坐下,時不時校正一下妹妹的指法。

康世明很少有閒情品琴,此刻聽來覺得十分有趣。康世明一邊聽,一邊注意著自己的兩個侄女,聯想到她們的身世遭遇,只覺得倆人太不一樣了。一個幽怨,閉鎖,悶悶不樂,一個熱情,活潑,充滿歡笑;一個像白菊,雖嬌艷美麗,但清秋霜重,總有幾分落寞,幾分冷寂,一個像牡丹,不僅奼紫嫣紅,而且周邊蜂飛蝶舞,眾芳環繞;一個是李清照的詩,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一個是翠柳黃鸝芳洲,杏花春雨江南

坐了一會兒,就準備出來了。

「叔,你怎麼走啦?我還沒有彈完呢!」芝芝扭頭叫道。

康世明笑著擺擺手:「彈得很好,繼續彈。我去你大哥那兒轉轉。」

經過一個庭院,再過一條火巷,這就到了守誠的春熙堂。春熙堂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往裡走,碰到丫環了。丫環不認識康世明,先是畢恭畢敬望著,接著身子一縮,進了裡屋。

大侄媳迎出來,康世明記得她的名字,叫陳碧水。兩年不見,怎變得臉黃黃的,憔悴不堪?陳碧水見是家叔,連忙請到裡面坐。康世明見大侄媳身後影子似的跟著一個女子,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看裝束打扮,應是守誠的側室。看得出,倆人關係很融洽,只是臉上明顯都藏著一種悲慼,給人以秋風蕭瑟之感。

康世明問:「守誠呢?」

陳碧水神情澀澀地回答:「在書房。」

康世明由丫環引著,往書房走去。

走進書房門,康世明吃了一驚。屋裡窗戶關著,煙霧騰騰,守誠一個人坐在裡面吸煙。煙霧絲絲縷縷聚在空中,濃濃的像一片灰雲。康世明走過去打開窗扇。窗外是二月明媚的春光,回頭看看屋裡——不,不僅屋裡,還包括默默吸煙的守誠,它們與這時令,與這春光,尤其窗外的夭桃翠柳,相距多麼遙遠呀。

呷著丫環沏來的茶,閒聊之中,康世明越發感覺到守誠精神的頹唐。守誠今年應該三十五歲左右,可他腦門上幾條抬頭紋已成了犁溝,那副暮氣沉沉的樣子,像有五十歲。

聊呀聊,康世明終於明白了一切的根源:孩子。

「有沒有看過郎中?」康世明問。

「郎中?沒有。」

「應該好好看看嘛。」

守誠苦苦一笑,額上的抬頭紋深現出來:「這事都靠打卦算命,哪有找郎中的?」

康世明搖頭:「你說得不對,應該請郎中看看。」

守誠望住叔叔,茫然不解。

康世明說:「如果是洋郎中更好。」

守誠越發茫然。

「這裡離廣州太遠,要不然,叔叔可以替你請一個過來。」

從守誠屋裡出來,又去看守慧。

一進院門,康世明就被滿眼的蘭花吸引住了。景象奇了,五花八門各種品種的蘭花,不光天井裡擺著,迴廊下也一盆挨一盆,擺成一條龍。客廳裡也全是,圍著落地罩先擺成兩個半圓,然後向後屋延伸。整個院裡暗香浮動,清新朗潤。

康世明被丫環帶進春煦堂。修竹雨與一個年紀很輕的大肚子女子正坐著說話,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站在旁邊做遊戲。修竹雨見叔叔進來,連忙起身施禮,介紹羅影。

康世明望望慧兒的這位新奶奶,心想,這倒是個極清麗極雅致的美人。

小孩玩的是解套環,小臉白白嫩嫩,模樣兒像守慧,極儒雅天真,康世明問修竹雨:

「我這小侄孫叫什麼?」

修竹雨笑答:「繼書。」

「『詩書繼世長』,對對對,想起來了。」康世明抬手在繼書的小鼻樑上輕刮了一下,轉臉問,「慧兒呢?」

修竹雨一時茫然,轉臉望住羅影問:「他跟你說了嗎?」

羅影目光從修竹雨臉上移開,望住康世明回道:「他到平山堂去了。」

康世明很喜歡守慧,守慧小時候在老家,他常抱他玩。這些年雖見得少,但到了一起,叔侄倆總有說不完的話。在這個大家裡,就守慧與他的心貼得最緊。

康世明問:「他是去拜佛?」

羅影回答:「不,是參加一個詩文活動。」

康世明十分嚮往:「一幫文人雅士,品茶,吟詩,觀賞美景,很熱鬧的。都有哪些名士?」

羅影目光轉向修竹雨:「今天是你舅舅盧大人主持。杭世駿跟你舅舅一向交好,從杭州過來了,你舅舅讓守慧約請了袁枚、姚鼐、厲鶚、鄭板橋、金農、吳敬梓、沈三白,好多人呢。」

康世明感歎:「真是神仙的日子,令人羨慕呀。」隨即目光轉向修竹雨:「你也是飽讀詩書之人,怎麼不去開開眼界?」

修竹雨嘴角浮出尷尬的笑意。羅影感覺到了修竹雨的尷尬,心裡想,修姐姐不知道,慧兒本來要帶我去的,只因這兩日連續失眠,老毛病復發,尤其是腆著大肚子不方便,就沒去成,修姐姐要是知道了,一定更不好過。

從春暉堂出來,康世明讓轎房安排了一頂轎子,一路坐著來到守信府上。

守信離開老宅搬到北大院後,康世明只去過一次。印象中,那是一座真正的豪宅,面積雖不及南大院大,但廳堂軒閣,廊廡院屋,絕對比南府老宅高強若干。進大門,迎面一架金絲楠木大插屏,出門廳,穿過一片偌大天井,這就到了金谷堂。堂中,夏鼎商彝,極盡豪奢,法帖古畫,令人目眩。兩溜烏木太師椅前,猊頭銅爐焚著百合,一股股幽香飄溢而出。

李忠見二爺的叔叔駕到,連忙在前引路,同時向康世明打招呼,他出來急,沒來得及向守信稟報,守信這一會兒在抱山樓。於是從金谷堂出來,繞過一片高樓深院,沿一條幽深的火巷往前走,眼前豁然開朗,個園出現在面前。康世明聽說此園專為聖上巡幸而建,一路細看。但見疊石飛瀑,瑤草琪花,朱樓繡閣如錦似繡,復道幽廊如虹飛跨,瀑布訇訇雷動,危崖直刺青霄。再往前,桃柳清香裡,管弦絲竹縹縹緲緲,隱隱約約,像來自天宮的玉音仙聲,令人恍若隔世。

循聲向前,一直走到抱山樓,只見一大幫青衣美女,水袖飄飄,玉喉競發,在熱熱鬧鬧排戲,空氣中滿是脂粉的香味。

守信見叔叔光臨,叫著迎上前。康世明見一個塗眉畫眼,油彩鮮明,一身戲裝的年輕公子笑著立在面前,有些莫名其妙。守信笑了,連忙轉入更衣室卸裝,笑呵呵出來向叔叔施禮,告訴叔叔,乾隆爺壽辰在即,父親大人不日就要帶戲班進京,所以這些天正在抓緊排戲。

康世明笑道:「我只知道你自小喜歡哼哼唱唱,沒想到在戲劇上還是行家裡手。」

守信咧嘴笑:「行家裡手算不上,不過這天下一流的雜劇高手我都熟悉,比如有個叫蔣士銓的,叔叔知道吧?就被我請到了府上!」

「蔣士銓?中華劇本第一人,了不得呀!你能如此用心,想來乾隆爺定會聖心大悅。」

守信要留叔叔喝酒,康世明說,酒就不喝了,只想把這新園子再看一看。守信於是陪叔叔這裡那裡到處轉轉,一路不住地講,這是什麼,那是什麼,乾隆爺臨幸時游過哪兒,作何誇獎,好不得意。

園子游過,沒有再坐,康世明就告辭了。

回去路上,康世明在想這三個侄兒。他們雖說弟兄,可各是各的脾氣,各有各的個性,實在太不一樣了。要說經商做買賣,守信天賦最高,他點子多,路子野,善於尋找機會,大膽出手。他的經營方略可能不被他父親欣賞,卻一定行之有效。試想,如果不是在鹽業上獲取巨額利潤,賺得的銀子堆積如山,他能從父親的屋簷下走出,建出如此豪華的宅院?但康世明同時想到,給守信抬轎子的那幫紅衣翠裳、美如天仙的二八嬌娘,雖是一道亙古未見的獨特風景,但身為商人,不以發展壯大為天職,卻如此愛慕虛榮,貪世俗之享樂,也非正途。

想到此,康世明禁不住搖搖頭,嘴角浮出一絲苦笑。

蘭兒服侍羅影喝下湯藥,立刻熏香鋪被,準備服侍羅影早點休息。羅影心裡念著守慧,隨手抓過一本書,對蘭兒說:「你給我沏一杯茶,我想坐一會兒。」蘭兒說:

「二奶奶這些日睡眠不好,晚上就別喝茶了吧,我給你倒杯白開水好嗎?」羅影笑道:

「你沏淡一點,沒事的。我難道成了紙糊的燈籠,連茶都不能喝啦?」蘭兒也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怕二奶奶喝了睡不好覺。」

茶沏來,蘭兒放在茶几上。羅影說:「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回房吧。」蘭兒答應著,臨出門又不放心地回頭道:「看書用腦,二奶奶還是早點歇吧。」

蘭兒走後,羅影一邊坐在燈下看書,一邊等守慧。

看的是鄭板橋新近刻行的一本詩文集。板橋先生的詩既貼近自然民生,又有自己的心性情致,於雋逸灑脫中時見古風,羅影很喜歡。前些日羅影的哥哥羅聘帶金農、鄭板橋、高翔、吳敬梓、汪中、施驢兒等一幫人來家賞蘭,板橋提出要與羅影合作一幅蘭竹圖,羅影畫蘭,板橋畫竹,羅影應下了,但還沒有開筆。羅影想,今兒要是跟守慧同赴平山雅集,沒準兒在那裡畫了。

「砰砰砰!」院門一陣急響。

羅影對亮著燈的外廂房叫道:「快去看看,可是三爺回來?」

蘭兒答應著出去。

「吱咯——」前面傳來門打開的聲音。

「是三爺回來了!」蘭兒在前面叫。

羅影估計守慧喝了酒,不喝酒敲門不會這麼急,於是合上書迎出來。

守慧進門,羅影嚇一跳。只見他被蘭兒扶著,臉頰通紅,髮髻微散,身子歪歪倒倒,束髮絲帶長長地拖著,身上散發著濃濃的酒氣。羅影什麼也顧不得問,連忙上前攙扶,轉臉催蘭兒:「快去沏杯茶來。」蘭兒應聲而去。

「這幫傢伙,沒意思,真的沒意思」守慧舌頭發硬道。

「怎麼啦?」羅影問。

守慧往榻上一躺,一身歎息:「真的一點沒意思」

羅影接過蘭兒沏來的茶,悄悄朝她擺手。蘭兒會意,悄沒聲兒退出。羅影替守慧脫去油靴,換上暖鞋,俯下身子柔聲問:「到底怎麼啦?」

守慧酒氣沖沖道:「他施驢兒憑什麼那麼待我?我跟他難道前世有仇?」

羅影立刻明白怎回事了,盈盈笑道:「就為這點破事呀?罷了罷了,快丟開去。誰不曉得施驢兒一向就那驢脾性,跟誰都喜歡撂兩下驢蹄,犯不著跟他慪氣的。」

「可,可他對別人不是這樣!」

羅影用唇輕試了試茶水,將他扶起,杯子湊到他嘴邊:「慢點,先喝一口。這也容易理解,因為你跟汪中,跟厲鶚,跟吳敬梓,特別是跟我哥哥那幫人不同,你有你大哥二哥特別你父親的背景,因此,他施驢兒心理上自然對你排斥。」

「不是排斥,是嫉妒!」

「也可以這麼說吧。再喝點,潤潤嗓子。」

守慧沒有喝,一下坐起,紅頭漲臉道:「他憑什麼這麼待我?我康守慧哪兒薄待他啦?你曉得的,那次請他設計個園,我看他一個人住在鐵佛寺冷清,進城騎個毛驢不方便,特地為他在城裡買了三間房。逢年過節,我給他送菜餚,送美酒,臨末還捎帶上好些筆墨紙硯,沒有一次忘掉過他。每次我花銀子起詩會,人再多都請他,把他當個人物,對他敬重有加,還要我怎麼樣?還要我怎麼樣?!」

羅影很清楚施驢兒桀驁不馴的稟性,想像得出他言語的尖刻,溫雅地勸守慧:「他一定是酒喝多了,亂說瘋話,你大可不必跟他計較。況且那麼多人呢,他不就一個施驢兒嘛,不聽他說就是了。」

守慧瞪眼恨道:「如果僅僅施驢兒一個也罷,我看其他人對我也是假客氣,骨子裡不把我當回事」

羅影拿話攔他:「你酒喝多了,瞎疑心了吧?」

守慧急了,腳跟在榻上亂擂:「這絕不是疑心,不是!我憑一種感覺,早看出來了!

他們雖經常喊我一起聚會,可從來不跟我貼心,他們本質上跟施驢兒一樣,只把我看成附庸風雅的商人。也對,也對,我確實是一個商人,一個地地道道的鹽商,手裡持有數萬鹽引,有一爿他們所沒有的豐裕鹽號,一年至少幾十萬進項,這些,他們有嗎?

他們沒有!這就是我跟他們的區別,這就是他們排斥我的理由!我在他們眼中唯一所具有的價值,就是銀子,用不完的銀子。因為有銀子,我不僅可以為他們搞這個詩會那個雅集,而且可以為學宮書院捐納銀兩,讓他們一門心思在那裡研究經卷,教授生徒,刻印新書,飲酒做詩。除了這些,我還有什麼?我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是」

「不,不,你想得太多了,不全是這樣,不是。」

守慧一下坐起:「是這樣,肯定是的!」

羅影軟語央求:「你好好躺著,別動,好嗎?」

「我躺不住,我難過!」

「求求你別亂想,至少我哥、金農、板橋、吳敬梓,還有好些人,對你都挺好。」

「不是的,不是這樣」酒一陣上湧,守慧「哇」地吐出來。

羅影急手慌腳扶他,顫聲尖叫:「蘭兒快過來!」

蘭兒立刻跑進。

七手八腳一陣亂,又是拿盆,又是打水,洗呀揩呀忙半天,才定下來。

服侍守慧上床躺下,羅影盯著他那燭光影裡清瘦蒼白的臉,心裡又是疼又是愛,怪怨自己身子不爭氣,如若今兒陪他同去,有她從中周旋,肯定可以避免這一場閒氣。想著想著,眼中禁不住流下眼淚

再待下去沒事幹了,康世明決定離開揚州,先回一下老家歙縣,然後上廣州。

守慧捨不得叔叔走,想陪叔叔再玩玩。可康世明笑道:「不行呀,有事呢。如有興致,叔叔倒很想你跟我一起出去闖闖。」

芝芝聽說叔叔先回老家,立刻鬧著要跟叔叔結伴。原來芝芝春節後一直鬧著要回,康世泰一開始不同意,後來想,就讓她們回去一下吧,過一段日子再把她們接來也無妨,也就勉強同意了。康世泰本打算讓她母女搭乘去徽州的鹽船,路上好有個照應,沒想到,行期居然提前了。提前就提前吧,早走晚走都是個走,聽便罷。

臨行前一天晚上,康世泰來到安靜瓶房中。安靜瓶正坐禪結束,慢慢站起迎他。

康世泰問:「明天就走?」

「嗯。你來得正好,我正打算讓正兒請你呢。」

康世泰盯住安靜瓶:「什麼事?」

安靜瓶微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有些話積在心裡好久了,想對你說說,不說覺得不安生。」

「什麼話,你說吧。」

「最近以來,我這心裡虛虛搖搖,總有些不踏實。」

「怎麼啦?」

「我在揚州待了這些天,誠兒,信兒,還有慧兒,他們的吃喝用度過的日子,我都看到了,真是看不慣呀。這家裡又沒什麼事,一桌酒擺下來就是十幾兩銀子,這是多大一個數呀,它在平常百姓家,是一年的飯食花銷,也太奢侈鋪張了,這不像我們歙縣老家走出來的人呀。特別信兒,出門的那個排場,抬轎子的個個七仙女,唱戲的養了一大幫,用的浴盆都是翡翠,除了皇帝老子,這天下大概沒第二個這樣的。」

康世泰一聲歎息:「你說得一點不錯,這個信兒,是有些離譜出格的。」

「奢為敗家之根,一看到他們這樣子,我這心裡就不踏實,虛虛搖搖的。你應該說說他們,不能太由著他們性子。」

「我曉得。」

「信兒不是我養的,多少隔著些,我一次次想說他,又不便說。」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我會找機會說他們的。」

「不瞞你說,在歙縣老家,我日子過得踏實得很,可一到揚州,這心裡就總顫顫地發虛。」

「你也別想那麼多,揚州,都這樣。」

「這我曉得,可我覺得,過日子還是平淡些好。」

「平平淡淡,安安穩穩,確實很好。」

「我實在怕他們出什麼事。」

康世泰笑:「怎麼可能呢,你放心,沒那麼嚴重。」

安靜瓶目光垂下,雙手合十,嘴裡唸唸有詞。

康世泰提出今晚不走了,就睡在這,好說說話。安靜瓶笑道:「罷了,我明天就上路了,你讓我睡個安穩覺吧。」

康世泰只得退出來。

是從水路走。翟奎三天前就去順風船行雇了船。一家子人出來送行,是送康世明,也是送安靜瓶與芝芝。芝芝看到姐姐站在門口,心裡有些難過,向她笑道:「我會寫信給你的。下次來再跟你學琴!」轉臉見修竹雨向她搖手,心裡一熱,有些依依不捨。

嫂嫂真是好嫂嫂,她多麼理解她呀,在這一年多一點的日子裡,倆人聚在一起,談過多少知心話,做過多少開心事呀。芝芝沖嫂嫂使勁搖手,眼裡發澀。

送行的人中還有花大叔。芝芝在這前一天特地到後花園看過他,問他想不想老家,花大叔笑著直搖頭。芝芝調皮地說,不想老家,你一定是被後花園的花仙迷上了!

安靜瓶一次次要大家回,特別要花大叔留步,說,行李都上了船,沒事的。可沒一個回,特別藍姨,說什麼也要送到東關碼頭。安靜瓶沒法,只得由著大家。

上了船,芝芝沒有到艙裡去,扶著船舷望著岸上。

隔著跳板,三哥站在碼頭上。

「下次來,三哥還得接我呀!」芝芝沖三哥說。

「一定!」三哥笑著答應。

「三哥有空,也回老家玩玩呀。」

「我想呢,等有機會。」

「哥回去,我陪哥上山採果子!」

「快別說了,我流口水了!」

開船了。波浪嘩啦嘩啦盪開去,石碼頭在背後搖晃著,一點一點遠去,岸上的人慢慢變小。

外面風大,康世明請嫂嫂到船艙裡坐。船艙裡很寬敞很乾淨,船主早把茶沏好了。

康世明見芝芝一直不進來,彎腰從船艙裡走出來。

河面變得開闊起來,河水白亮亮的,抬眼望,揚州城高大的城牆只剩下青灰色的一痕。芝芝面朝揚州城站著,一動不動。康世明走到芝芝跟著,發現她臉蛋上有淚,輕緩地問:「怎麼,捨不得離開?」

芝芝沒注意叔叔過來,害羞道:「不,我不是捨不得,叔叔不知道,其實我並不喜歡揚州。」

「那為什麼流淚?」

芝芝嬌嬌地一笑:「不曉得!」

「好了,外面風大,回船艙吧。」

「嗯。」芝芝答應著,跟叔叔往艙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