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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陰謀

四月的一天,一位身穿拷綢、手搖紙扇的年輕公子大搖大擺來到康府。黃精以為是找三爺吟詩作畫的朋友,仔細看看,不對呀,這位小爺頭昂昂的,架子不小,好像有些來頭。於是不敢造次,顛顛地上前招呼:「喂,喂,這位爺,找哪個呀?告訴小的,小的代爺進去知照一聲。」

公子停住手裡搖動的紙扇,眼朝黃精瞥瞥:「你是門房?」

黃精臉上堆著笑道:「是,是,請問小爺找哪個?」

「昌爺。」

黃精心想,我以為你找福字大院的三爺呢,原來是找小昌子,找他也值得擺這麼大架子?於是歪著頭,嘻嘻笑道:「昌爺?沒聽說過嘛。」

公子扭過細長白皙的脖子望住他:「給府上鹽號做事的昌爺呀。」

黃精搔著頭皮,兩眼滴溜溜轉道:「這府上鹽號多了,每個鹽號都有爺,誰搞得清是哪個?」

公子手裡紙扇「嘩」地一合,嗓門一下高八度:「糊塗東西!叫昌爺的難道有幾個?」

黃精一下被鎮住,重又堆起笑道:「對不起,對不起,容小的再想想,再想想嘛。

噢,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全怪小的腦子不好,反應遲鈍。你說的可是我們家三爺的二掌櫃小昌子?」

「昌爺!」

「對,對,昌爺。」

「帶我去見他。」

「你跟他約過了?」

公子扭臉望住黃精。黃精如被針刺了一般,臉上皺縮,點頭哈腰:「你,你給小的一個名帖,小的這就進去稟報。」

公子嫌煩:「咋這麼囉唆,你告訴他,有位姓房的找他。」

黃精暗懷不滿,但又不得不跑到裡面告訴小昌子有人找他。

小昌子頭從賬冊上抬起,客氣地對黃精招呼:「是黃爺呀,進來坐坐。什麼人找我?」

黃精笑道:「不進來坐了,你現在是貴人,不敢打擾。什麼人?我哪敢問。了不得,是一位挺大挺大的爺,嚇得黃某一愣一愣的!」

小昌子問:「叫什麼?」

「姓房,房大爺。」

小昌子丟下賬冊:「是他?勞你駕請他進來。」

黃精身子不動,嘴湊到小昌子耳上:「什麼人?」

小昌子不想在黃精面前掉了身架,口氣一下大起來:「杭州的一個富商,做綢緞買賣的。」

「找你幹什麼?」

小昌子覺得黃精越來越討厭,強打笑臉道:「我哪曉得?勞你駕快讓人家進來,別耽誤了正事。」

黃精嬉皮笑臉道:「不得了不得了,耽誤了我們昌爺正事,小的我膽從屁眼裡屙掉了!」

黃精退出。不一會兒,客人進來。

客人姓房,名小亭,生得俊眉朗目,一表人才,是杭州一位破落絲綢商的公子。

讀書不成,經商;經商又不成,八方浪游。先蘇州,再南京。聞道揚州歌舞繁華,乾隆爺曾到這裡巡幸駐蹕,剛巧又有個姨娘在揚州城開店,就投奔過來,不久認識了小昌子。半年前,翟奎的姘頭小小嫌鵝頸巷住的宅院太老舊,一直鬧著要換。一日,小昌子在茶館與房小亭說到此事,沒想到房小亭雖來揚不久,竟對城裡角角落落已經透熟,立馬幫他找到一所理想的小院,讓小昌子對他刮目相看。小昌子想,房公子雖境遇不佳,但畢竟出身富家,讀過書,有學問,跑過大碼頭,見過大世面,他小昌子跟他交往,一點不失面子,因此鹽號裡的事忙完,常找他泡茶館洗澡,倆人打得火熱。

小昌子見房小亭進來,立刻熱情相迎:「喲,房大公子嘛,哪陣風把你吹來的?」

房小亭誇張地一苦臉:「什麼風?西北風!在下沒法混了,投奔昌爺來了。」

小昌子曉得他的脾性,漫應道:「看看,拿我開心了吧,公子你是什麼人,杭城富商之後,滿腹詩書,抖出一點兒屑子,夠我小昌子受用一輩子,哪有投奔我的道理?」

房小亭細白的面皮禁不住有些紅漲,頹唐地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呀,如今你是大樹,在下只能找你靠靠了。」

小昌子一聽這話,顯出一副害怕的樣子,直搖手道:「公子說過了,說過了,小昌子在人屋簷下,勉強混口飯吃,可憐死了。」

房小亭往起一站,紙扇嘩嘩搖:「你可憐?這全揚州城裡訪一訪,哪個不知道昌爺是個人物?你在康府,吃香的,喝辣的,活得滋潤舒適,放出的屁都帶油香!」

小昌子兩眼往門口溜溜,生怕被人聽到,壓低嗓門道:「公子千萬別這麼說,公子這麼說,分明是寒磣我了,我小昌子為人做奴,整日東奔西走,弓腰曲背,哪有公子你瀟灑自在?」

房小亭紙扇「嘩」地一收:「嘿,你今兒怎麼專跟我哭窮呀?怕我跟你借銀子?」

小昌子被他一激,不由尷尬起來:「公子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絕對不是這個意思。」

調侃逗鬧了一會兒,房小亭突然打住,露齒一笑道:「走,請你吃飯去!」

小昌子怔怔地望住他:「為什麼?」

「不為什麼,好幾天沒遇到閣下了,就是想聚聚。」

「不,你先說,什麼事?」

房小亭眼珠直轉:「走走走,酒桌上再說。」

小昌子堅持:「不行,先說了。」

房小亭兩眼盯著小昌子,臉上漾滿笑:「我真說了?」

「說。」

「我要見一個人。」

「一個人?什麼人?」

房小亭望望門口,確定門外沒人經過,手罩在嘴上輕聲道:「府上大小姐!」

小昌子吃一大驚:「要見大小姐?」

「對,我要見她!」

「為什麼?」

房小亭一根手指豎到嘴上:「噓!先不說,先不說。走吧,我今兒請昌爺吃飯!」

小昌子疑惑地望住他,心想,他這是搞什麼名堂?

房小亭催促:「愣怔什麼?走呀!我請你吃飯不可以嗎?」

小昌子心想,你請我?以往哪次吃過了不都是我付銀子?但為了搞清房小亭到底想搞什麼花樣,就跟他走了。

上了街,房小亭突然改變了主意,說飯店人多嘈雜,說話不便,不如到浴室。

浴室有兩人的暖房,可以躺著說話,酒飯又可隨叫隨到,多好?小昌子覺得有理,也就隨他。

揚州浴室有永寧泉、枝上泉、御溫泉、清纓泉、白玉坊、華清池等等,都是近百年的老字號。倆人去了最近的廣陵潮。

澡堂裡熱氣氤氳,清香馥郁。澡池分三種,頭池、二池、娃娃池。頭池專供燙腳丫,搓背,水最燙;二池是大人洗的,熱氣騰騰;娃娃池供小孩洗,是溫水。房小亭很喜歡揚州的浴室,覺得揚州人蓋這麼多浴室沒有一家閒著,真會享受。浴室裡有高低貴賤之分,普通澡客進的是大堂,官宦商賈進的是暖房。大堂裡臥榻一張挨一張,澡客們洗過了往下一躺,一個個蓋著大白圍子,品茶,聊天,抽煙。賣十二圩茶干的,賣五香花生米的,挎著籃子或背著板箱,在走道間走來走去,輕聲叫賣。茶干方方整整,用柔韌的細草紮著,十塊一沓。五香花生米用紙包成牛角狀,五錢一包。浴室的堂倌不時給澡客「上水」11,生面孔送到面前,熟人叫一聲,毛巾帶著旋當空飛過去,準準的,不可能打到身上或落到地上。用過的毛巾一條一條往起收,水平高的常把毛巾頂在手指上打旋,像頂著一把白色小傘,讓人覺得好玩。

倆人進了浴池。先是下水泡,接著進蒸房蒸。小昌子搓過背就上來了,房小亭見他上來,也跟著上來。

倆人披著雪白的大浴巾,走進香噴噴的暖房躺下。堂倌笑容可掬,用白瓷托盤將雪白噴香的熱毛巾送到面前。房小亭先叫了兩杯綠楊村,兩扎茶干,一碟花生米,另外點了幾個下酒菜,要廚師抓緊做。關照完了,要堂倌把門帶上,不叫不要隨便進來。

「說吧。」小昌子在榻上轉了個身,望住房小亭催道。

房小亭仰躺著,不緊不慢嚼茶干:「急什麼,先吃兩塊嘛,你肚子不餓?」

小昌子手伸過去抓了一塊茶干:「你說你要見我們大小姐?」

「對。」

「為什麼?」

房小亭故意賣關子:「你不是七竅玲瓏心嘛,猜呀。」

小昌子搖搖頭:「猜不出。」

「我要娶她!」

小昌子頭一下從枕頭上拗起:「你說什麼?」

「娶她呀。」

小昌子嘴裡嚼的荼乾掉下來,忍不住笑道:「你想娶我們大小姐?你真是說夢話喲。」

房小亭腳把大浴巾一蹬,一下從榻上坐起:「我知道你不相信,可這是真的。告訴你,你們家大小姐早跟房某私訂了終身,我們指天為誓,她是非我不嫁,我是非她不娶!」

小昌子笑道:「你拉倒吧!」

房小亭往下一躺,兩隻腳在雪白的褥子上一陣踢打:「冤!冤!你憑什麼不相信我?這已是鐵定的事了,只是天知地知,別人暫時還不曉得罷了,難道就值得懷疑?」

小昌子兩眼對著天花,頭搖成撥浪鼓:「我不相信,打死了也不相信。」

房小亭知道蒙不過去,撲哧一下笑起來:「有兩下子,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好了,我把事情照實跟你說了吧。」

是清明後的一天,房小亭腦悶腸愁,無所事事,到郊外踏青。出了北城根,一路往蜀崗走,沿途柳綠桃紅,芳草如茵,尋春踏青的人很多,這當中不乏文人雅士,但多數都是富貴之家的太太小姐。房小亭對前者全沒興趣,他們比他好不了多少,十有八九都是窮酸,表面觀柳品花,尋章覓句,其實是在窺視那些太太小姐,恨不得立刻跟她們搭訕調情。房小亭跟這種人一起混過,太瞭解他們了,於是把目光轉向女賓。

房小亭發現,前面路邊柳蔭下有個小姐,麗裙繡服,玉潔冰清。房小亭搖著川扇踱過去,臨近了觀察,發現小姐眉宇間隱隱藏著一脈輕愁,兩分寂寞,不禁心生憐愛。房小亭再把目光放開去,發現小姐身後有一輛朱轂華蓋、繡簾翠幔的香車,車旁守著一個陪伴的丫環。房小亭心中暗想,這一定是哪個豪門富室的千金喲。房小亭萬沒想到,就在這時,小姐身子轉了轉,不經意間與他照了個面。天意呀,小姐一下看到了他,目光竟在他臉上停頓了一下!房小亭大喜過望,忙向小姐露齒微笑。阿彌陀佛,小姐沒有嗔怪,驚異惶怵中竟隱隱含著一絲笑意!——一點不錯,真真切切的笑意!小姐隨即臉泛紅暈,低頭扭身向丫環走去。就在這時房小亭發現,小姐腿腳不好,走路時身子有些打歪。房小亭盯著小姐看了又看,見小姐輕移蓮步似欲上車,連忙彬彬有禮上前,殷情含笑道:「多美的春景呀,小姐為何不再看看?」小姐頓了頓,欲止又行,秋波閃閃,最終急急往香車走去。房小亭哪肯就這麼結束,搶步上前:「小姐,我扶您上車?」小姐不可能接受陌生人的幫助,扶著丫環上車。轉瞬間朱輪滾動,香風浮漾,車子「咯吱咯吱」上路。房小亭發現車後帷幕上有一大大的「康」字,怦然心動:

莫非她是康府的千金?房小亭正瞪著大車一路揚起的黃塵暗自惆悵,突然發現遠去香車的後窗簾幕撩起一角,小姐趴在窗口悄然回看。一股熱血「嘩」地一下湧遍全身,房小亭抬腳急追,可簾子忽又落下,馬車加速,漸漸遠去。魂魄稍定,房小亭立刻向路人打聽,跛足小姐果然康府千金!是夜房小亭輾轉難眠,雙目如炬,於是醞釀起一個偉大的計劃!

這是事情的整個經過,可房小亭並未如實道來,卻無中生有地對小昌子說:「嘿,不瞞你昌兄,我跟康家大小姐去年就認識啦!當時我到觀音山拜佛,小姐剛巧也去進香。老天作美,這就一下碰上了,沒想到一見鍾情!老弟請你還別淌口水,當時呀,我倆是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就是詩文裡說的,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呀!

當時我真想走到小姐跟前,一吐心中愛慕,但又怕冒犯,有失禮儀,因此到最後熱極轉冷,只是互作了一些問候。前些日,小姐托人帶信給我,說到郊外踏青,讓我見她。

我如約而至,陪她一起逛了半天。昨兒,小姐又錦書傳情,題古詩一行: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這意思再清楚不過,想結為夫妻。天呀,這也正是我房小亭夢寐以求的事呀。因此,近日無論如何我要見她一面,將心腹之話向她道盡!」

小昌子聽得一愣一愣:「你說的都是真的?」

房小亭氣得臉歪:「你這是什麼話?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說,我都是瞎編,我大腦燒煳了,說的都是昏話!」

「你說小姐有信給你,信呢?」

「笑話,這是絕頂秘密的事,父母知道,不治個大逆不道的罪才怪,哪敢留著?

看過我就燒掉了!不過,大小姐送我的香囊汗巾都在家裡,想看你可以去看!」

「好了,我信你。不是我故意刁難,是你說得太讓我吃驚。」

「也是,我房某也沒想到,康家大小姐會對我一往情深。」

小昌子盯住房小亭,聲音突然低下三分:「可大小姐腿腳有點不靈光。」

「曉得,不礙。」

小昌子突然笑起:「你房公子真是好本事呀。」

「天公作美,也沒什麼大驚小怪。」

「好呀,我衷心祝房兄飛黃騰達!」

房小亭身子往起一坐:「你放心,有我的,就有你的!」

小昌子嘻嘻笑:「真的?」

「指天為誓!」

「好的,我信你。」

「可我現在急需閣下幫忙。」

「與大小姐見面?」

「對!」

「怎麼見?」

房小亭等的就是這句話,就把自己的計劃一五一十說了。

小昌子回到康府就找翟奎,說有個做絲綢生意的朋友,一直對府上十分仰慕,近日進了一批頂呱呱的杭綢,想送到府上請太太小姐們過過眼,看能不能中意。買賣成不成放在二上,主要想瞭解時下大戶之家衣料顏色的喜好趨向,以便今後隨行就市。

小昌子說這段話時,兩眼一直盯著翟奎,見他馬臉枯澀寡淡,沒有興趣,生怕一下回絕,連忙補充道:「這事本來我不想兜搭,可上次替小小找那套院落,就是我這位朋友幫的忙,欠著他情。而且我小昌子跟他處了好長時間,覺得他人不錯,生意做得地道,因此想幫他一把。要不是知根知底,我八輩子也不會向翟爺您開這個口。」一邊說,一邊將腋下夾著的兩個卷兒推到翟奎面前,「這是他托我帶來孝敬爺的兩段綢料,不曉得爺看上看不上?」

翟奎隨手扒了扒,一段拱璧藍,一段泥金黃,一段櫻桃紅,一段銀鼠灰。這後兩段給小小做兩身裙襖倒挺適合,就對小昌子說:「這事我算答應你了,不過撂句話給你,以後這類沒邊沒際的爛事別兜攬,犯不著。」

小昌子心裡嘀咕,這怎麼是爛事?古語說,成人一樁親事,勝造七級浮屠。可小昌子不能說,不敢說。翟大管家多謹慎的人,說了,十有八九不答應。小昌子雞啄米似的沖翟奎點頭:「爺的話小的記下了,這回全怪小的多事,以後再不敢了,謝爺成全!謝爺成全!」

房小亭得到小昌子回信,高興得一蹦三尺高。第二天他到他姨夫店裡,用獨輪木轱轆車裝了十幾匹綢緞,由車伕推著,一路「吱吱咯咯」推到康府。

黃精認識房公子了,見他車上裝著滿滿噹噹的綢緞,心想小昌子沒有騙他,還真是一個做大生意的,上前招呼道:「是房爺嘛,可有什麼要小的效勞?」

房小亭望望他,心想,你今兒算是乖巧了,你要再那麼大尾巴揚揚的,日後房某一腳把你個狗奴才踢到城濠裡去!鼻裡同時哼哼:「我找昌爺。」

小昌子正在聽事屋處理事情,見房小亭進來,嚇一跳。房公子鼻裡插蔥,裝大象了!行頭都是剛置的,從頭新到腳,右手搖一把撒金川扇,左手背在後面,一根懷表鏈子在胸襟前亮爍爍發光。整個看上去,瀟灑,英俊,儒雅,氣派,十足一副走過天下大碼頭的儒商派頭。

小昌子向他連翹大拇指:「了不得,房公子讓小昌子開眼了!」

房小亭撇撇嘴:「這倒大驚小怪啦?真正讓你刮目相看的還在後面呢!」

聽事屋裡臨時搭起幾張鋪板,十幾匹綢緞擺下來。翟奎讓人一房一院通知,請女眷們過來看看。女人們天天被拘在四角高高的深院,心裡都悶得很,如今冒出個綢緞商送料子上門,個個高高興興地扶著丫環趕過來看。藍姨倒沒多大興趣,老爺明兒個帶戲班進京為乾隆爺祝壽,她跟守誠在做出發前的準備,事情千頭萬緒,忙亂得很,因此過來稍轉了轉,見有些料子確實很好,關照翟奎把各人看得滿意的記下,改日請房掌櫃送貨過來,臨末跟各房媳婦小姐們打了個招呼,就忙去了。

陳碧水是帶著鄭玉娥一起來的。長期以來,陳碧水總縮在祿字院裡不見人,但今天翟管家通知她了,不好不來,於是把鄭玉娥拖著相陪。

修竹雨與羅影來得最早,見陳碧水與鄭玉娥進門,立刻客客氣氣打招呼。陳碧水見羅影挺著大肚子,心裡不由五味翻騰,但表面上還不得不噓寒問暖,客客氣氣。

可鄭玉娥就不行了,始終縮手縮腳坑著頭。

小昌子幫著料理舖位,兩眼不時瞄著門口,見大小姐遲遲不來,不由暗想,大小姐雖性格內向,不愛見人,但按房公子說的,今天應該第一個到才對,怎麼不見身影?

陳碧水和修竹雨將攤在鋪板上的各色料子看了半天,要小昌子記下幾種之後送來,最後都先先後後走了。小昌子見聽事屋再沒別人,忍不住問房小亭:「怎麼回事?」

房小亭尖白的下巴往高處一揚:「笑話,大小姐乃仙姿玉質,豪門千金,這裡人多嘈雜,怎肯輕易拋頭露面?她跟我約定,要我過去見她!」

小昌子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問:「你什麼時候去?」

「什麼時候?當然現在啦!」房小亭說著,將一塊早準備好的緞料往腋下一夾,對小昌子說,「勞駕,給我帶下路呀!」

小昌子指指他腋下問:「這幹什麼?」

「帶給大小姐呀。她要的。」

小昌子朝他臉上望望,往門外走。

房小亭跟著小昌子一邊往前走,一邊情不自禁地朝兩邊看。康府真大呀,院落一進捱一進,重門疊戶,雲牆花窗,幽巷深道,雕簷畫角,真是迷宮一般。猛抬頭,見自己落在後面了,連忙輕腳疾步跟上去,生怕小昌子發現了他的異樣把他看輕。轉而又想,今兒也大可不必細看,等明兒做了康府的嬌客快婿,想怎麼看就怎麼看,他小昌子沒準兒跟在屁股後面替他搖扇子呢!

出火巷,進入一個月洞門,一個守門的婆子把小昌子與房小亭攔住。房小亭知道,這豪門富家,小姐住處都是禁地,閒人不得進入,於是上前對婆子說:「我是小姐的客人,她急著要我送幾段料子給她,並且有話對我交代,誤了大事你擔待不起呀。」

守門婆子被他一哄,站到邊上去了。房小亭揚長而進,見裡面朱樓秀幕,幽廊淨室,花木明麗芬芳,很是興奮,扭臉對小昌子說:「你回吧,我自己過去就行了。」

就撂下小昌子,一個人往裡走了。

房小亭進入一方龜背式天井,碰到一個翠衣綠裳的女孩從朱樓上下來。凝神細看,天呀,竟是那天陪大小姐郊外踏青的丫環,連忙笑盈盈上前:「大小姐在裡面嗎?」

丫環愣愣地望住他:「你找我們大小姐?」

「對呀。」

「請問什麼事?」

房小亭微笑道:「對不起,這不能對你講,反正是一件很要緊的事。」

丫環疑惑地望住房小亭,小聲道:「請你稍等。」低頭往裡走去。

房小亭哪裡肯等,腆著笑臉一步不落地跟進去。到了一間書房,見大小姐正坐在裡面看書,沒等丫環開口,連忙搶先發話:「不好意思,在下未蒙小姐金允,貿然闖入蘭室,實在有失禮儀,萬乞小姐開恩恕罪!」

舒媛怔怔然,疑為夢境,臉一熱,一點紅從雙頰升起,一時手足失措,目光迷亂。

房小亭要的就是這番情狀,扭臉對瞪眼在旁的丫環說:「你去吧,我有話跟小姐說。」

丫環望望房小亭,望望舒媛。

房小亭笑了:「怎麼,不敢離開?」

舒媛目光低下,輕聲道:「沒事,你去吧。」

房小亭見丫環已去,覺得機不可失,連忙上前一步道:「謝小姐不究冒犯之罪!

在下房小亭,一介書生,世居杭州,協助家嚴經營絲綢。近日來此錦繡寶地,一者受家嚴囑托,考察市場;二者祈望交結名士,歷練學習,以求來日成就大業。不料老天作伐,郊外踏青得遇小姐,使在下亂了方寸。之後想想,也怪小姐——不,這怎麼可以怪小姐呢?小姐冰清玉潔,麗質仙姿,何罪之有?可小姐呀,就你的容顏,你的仙姿,你的氣質,一下使在下魂丟了!心醉了!自那日起,天天由不得不想小姐,念小姐,小姐的身影時時刻刻在眼前浮現,日常所有的俗務瑣事懶得理會。在下也知道,身為鬚眉男兒,應以事業為重,不應過多沉溺兒女情長,況且此屬萍蹤浪跡,一廂情願,不足為據,應狠心割捨才是。可在下不僅割捨不掉,相反寢不安枕,食不甘味,惶惶不可終日。思念之餘,在下轉而又想,天下偌大,眾生芸芸,為什麼我房小亭沒與別的女子相遇,偏與小姐相逢?這難道不是一種緣分?既是緣分,就應人隨天意,加以珍惜。於是在下斗膽,借今日送綢緞進府之機,斗膽向小姐一吐心曲。」

房小亭的這一番表演早在心裡排練過多遍,可謂胸有成竹。他深情傾訴的過程中,一直盯著大小姐,發現大小姐目光閃閃,臉上紅暈一陣陣泛起,時不時微抬一下頭,復又羞怯地低下,只覺得這效果比預期的好上無數,心裡高興極了。正自暗暗得意,發現那丫環又出現在門口,於是將夾來的緞料遞給小姐,情深義重道:「物賤心誠,望小姐不棄!」

舒媛手顫了顫,默默接過。

房小亭細聲悄語:「料子裡夾著紙片,上面有在下住址,望小姐體貼拳拳之心,改日賜寄錦書。」

沒等丫環進來,房小亭已從門裡退出。

走在康府曲折深長的巷道裡,房小亭一路昂頭挺胸,只覺得一萬個太陽正燦爛地升起!

三天過去,沒有小姐的來信。

又過了三天,仍然沒有。

房小亭不相信,小姐會沒有音信給他。他把康家大小姐的情況摸透了,芳齡幾何?有何愛好?丫環叫什麼?喜歡看什麼書?彈琴愛彈什麼曲調?尤其,哪家上門提過親?後來因何又未成功?等等,整得一清二楚。房小亭對她有著絕對把握。他房小亭風流倜儻,一表人才,大小姐會不喜歡?不僅喜歡,房小亭已分明看出,大小姐的芳心已被他俘獲。至於沒有來信,只可能兩點,其一出於大家小姐的矜持,暫且下不了面子;其二,豪門深院,家規森嚴,想找個捎話帶信的人,一時沒有找到。

房小亭一著急,決定去找小昌子。

找人辦事不能空手,房小亭於是搖著扇子來到姨父的綢緞店。進店東轉西轉了一會,見姨父正與夥計往山架上上貨,於是扇子一合,輕捷利索走進銀房,見銀櫃上大鎖鎖著,賬桌上的抽屜卻開著,手伸進去,「嘩啦啦」抓了一把碎銀裝入衣袋,一步一步踱將出來。

「姨父,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房小亭走到外間叫道。

姨父過來。

房小亭說:「到你房裡說。」

姨父跟他走進銀房。

「我從你抽屜裡拿了些銀子。」房小亭說。

姨父一扭臉,見賬桌抽屜忘了鎖,後悔不迭,蹙眉道:「你怎麼又隨隨便便拿銀子呀?」

房小亭大咧咧道:「我要辦事,沒銀子不行。」

姨父歎:「做生意賺點錢不容易。」

房小亭臉一仰:「我知道。不過姨父放心,我拿這銀兩不是瞎吃瞎嫖,是做一樁大買賣,等成功了,一定加倍奉還!到那時呀,只怕這店不必開了,侄兒請姨夫做資本千萬的大掌櫃了!」

房小亭出了綢緞店立刻去找小昌子。見了面,將一把銀子遞到他面前:「昌老弟權且收下,數兒不大,聊表寸心,大數兒來日再補!」

小昌子笑著一把推開:「這是幹什麼?快快收起。」

房小亭白紙扇搖得嘩嘩響:「要謝!肯定要謝!這點小錢我知道昌兄看不上,那我請你喝酒去!」

「罷了,改日,今兒我忙。房兄如若有事,但說無妨。」

房小亭笑起來:「真的有點事呢,想有勞昌兄,代為鴻雁傳書。」

「給大小姐?」

「正是。」

小昌子疑惑不解:「你們已經接上頭了,怎還要我當郵差?」

房小亭白淨的臉上漾起笑,聲音一下綿綿細細:「沒法子呀,大小姐盼信盼成熱鍋上的螞蟻,可她人在深閨,多有不便,房某不得不主動呀。」

小昌子伸手道:「別說那麼多了,信呢?」

房小亭將信掏出,正色叮囑:「拜託昌兄,千萬不能丟了!」

當天下午,小昌子處理完鹽號裡的事回康府,一腳來到最西邊的喜字院。舒媛的丫環秋琴剛巧出門,笑著招呼:「昌哥,你怎麼過來的?」

小昌子見旁邊沒人,小聲道:「來看你的呀。」

秋琴手裡翠綠的巾子往他一摔:「亂嚼蛆,昌哥也學壞了!」

小昌子不好意思起來:「對不起,逗得玩的,可別生氣喲。」

秋琴嗔他一眼。

小昌子從懷裡掏出信:「勞駕妹子,將這封信交給大小姐好嗎?」

秋琴滿眼疑惑,將信抓在手裡轉來轉去看,小聲問:「哪個的?可是房公子寫給我們小姐的?」

小昌子笑而不答。

舒媛一直在琴房彈琴,這一會兒彈厭了,正一個人悶悶坐著。秋琴進來將信遞給她,舒媛看了看,不由一怔,隨即手足無措,神情慌亂。秋琴見狀,連忙取過剪子,剪開信封。

信打開,是一張散發著清香、紙角印有一朵梅花的雪浪箋,上面寫道:

不見卿兮,憂心如焚。

夢中晤兮,載笑載言。

河漢阻兮,思念山積。

何日聚兮,盼卿垂愛。

房小亭恭拜

隔了兩天,房小亭終於收到大小姐回信。是一張梅紅紙,上面只有一句話:「明天(初七)辰牌時分觀音山進香。」房小亭看了,一跳三尺高:「成了!成了!百分之百成了!」

小昌子仍不放心:「你真的這麼有把握?」

房小亭兩眼金子似的發亮,白皙的臉上一陣陣放光:「絕對沒問題,我有數得很!

嘿,我說你昌老弟呀,以後不要到處瞎忙了,就跟著我吧,我讓你做我的大管家,過過富貴日子!」

小昌子笑:「但願如此,只怕到時候把我撂到一邊去了。」

房小亭一下板起面孔:「看看看,你這說的什麼話?我房某如今雖說龍困淺沼,鳳落荒坡,但一向守信義,重言諾,深知投桃報李的道理。你昌老弟對我有救助之恩,我房某來日定當重報!如有違背,天誅地滅!」

藍姨聽說大小姐要到觀音山進香,心裡覺得奇怪。秋琴看出了她的疑惑,早把要回的話準備好了,說:「小姐昨夜夢見母親,流了許多淚,早上一起來就要去進香。」

藍姨聽這一說,只得答應了,招呼轎房備轎,叮囑秋琴好好侍候。

早飯後,轎子在門廳等著,秋琴扶舒媛上轎。

奔觀音山是一條官道,蜿蜒曲折,灰白細長。離辰牌初刻差一點,轎子到了觀音山腳下。

觀音山又名功德山,是觀音大帝的道場,與平山堂東西對峙。一般轎子到了山下,都要停住,香客下轎一步一步上山,可舒媛的轎子沒有停頓,直接上山。

「停!停!」秋琴攔住轎夫。

「翟大管家關照,一直抬上山。」長根回道。

「不要了,我自己上得去。」舒媛掀起轎簾說。

轎夫們望著大小姐由秋琴扶著從轎裡下來,眼中充滿憐惜。

一條青磚疊就的小路,由山腳曲曲折折向上攀伸。秋琴扶著舒媛往上走,至中途,放下夾帶的錦氈讓小姐歇歇。舒媛稍坐了坐,起身又走。到山頂,不由香汗陣陣,嬌喘微微。秋琴一邊幫小姐拭汗,一邊兩眼尖尖地往四下溜。

進了山門,先到大殿給觀音大帝進香。舒媛在拜墊上跪下,雙手合十,身子慢慢伏下去。秋琴見小姐伏在那裡半天不動,估計一定是求觀音保佑找一如意郎君,就也跪下去,求菩薩大慈大悲,讓大小姐遂了心願!

秋琴念叨完一抬頭,吃驚地發現小姐身邊多了個人。這人好大膽子,竟與小姐並肩而跪。凝神細看,哇,房公子!秋琴驚詫之餘,接著竊喜。房公子原來早早到了。

房公子如此言而有信,重情重義,小姐真是交好運了!秋琴悄悄望小姐,小姐一動不動,仰臉凝視觀音大帝,一臉虔誠靜默,好像全不曉得房公子跪在身旁。秋琴望小姐一笑,起身從觀音殿裡退出,站到門檻外的台階上。秋琴想,小姐跟房公子拜過觀音出來,一定要在一起多走走,多說說。瞞著家裡出來一趟不容易,今天一定要讓他們開開心心!

秋琴等了半天,不見他們出來,轉身回到門口找他們。小姐不在了,房公子也不在了。跨過高門檻到裡找,仍然不在。秋琴兩腳急急地走,眼盯著一個個香客看,大殿整個轉了一圈,始終不見小姐身影。

他們跑哪去啦?

秋琴從大殿出來,突然想起殿堂後有片園子,那裡有山有樹,有亭有榭,小姐跟房公子一定到了那裡。

到了後面園子,秋琴果然找到他們,他們正在裡面轉呢。園子裡風光好,又安靜,兩個人在這裡談談說說,確實好。秋琴心定下來,走到一處不易讓他們看到的背陰處,揀了一張石凳坐下。為了打發時間,秋琴撅了一根小樹枝在地上畫,畫圈圈,畫道道,想畫什麼畫什麼。畫一會兒,抬頭往那邊看看。小姐和房公子轉到水池邊了,透過樹林假山,可以看到他們的身影,看到衣服的顏色。看得出,房公子對小姐挺慇勤,小姐腿腳不便,房公子一直攙著她,倆人挨得很近的。秋琴嘻嘻笑起來,頭一低,又在地上畫,一邊畫,一邊笑。可到後來,秋琴再次抬頭看他們時,人卻不在了。不,不可能不在,園子四周圍牆箍著,秋琴坐的地方直對出口,小姐要是離開一定會看到。

秋琴站起來伸著脖子四處看。秋琴看到了山上的亭子,亭子裡沒有他們。秋琴看到了水榭,水榭一扇扇窗子亮堂堂。秋琴又看到迴廊,迴廊曲曲折折,連著閣,連著軒,連著堂。

秋琴估計,小姐一定跟房公子進那邊屋子了。那裡空空的,靜靜的,他們進去沒有人看到,沒有人打擾。秋琴想呀想的,嘻嘻笑了。

沒事,就這麼坐著等吧。

等了半天,不見小姐出來。

又等了半天,仍不見小姐出來。

天呀,小姐這是幹什麼呀?

秋琴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小姐這麼長時間不出來,沒準兒有什麼故事了,如果有故事,小姐一定不想讓人曉得,可自己這麼呆巴呆巴守在門口,勢必要把秘密窺破,讓小姐臉上掛不住,小姐怎麼肯出來呀?

秋琴這麼一想,立刻麻利地溜出園子,經觀音殿,一直走到山門外,站在黃牆邊等待。

又過了好一會兒,小姐跟房公子終於出來了。

遠遠望去,小姐像一朵慵懶的花輕盈地飄過來。

秋琴盯著小姐,發現小姐臉有些蒼白,但蒼白中隱隱泛一層紅暈。

秋琴迎上去扶小姐,房公子不丟手,說要親自護送小姐下山。舒媛低聲對房小亭說:「不要了,記住,等我們下去了你再走。」

下山了。秋琴一路上發現,小姐的手始終有些發抖。

「歇一會兒吧?」下到一半,秋琴發現小姐額上沁出細汗,忙在石凳上鋪下錦氈,扶小姐坐。

舒媛臉別著,生怕碰到秋琴目光。

舒媛的臉上再次泛起紅暈,紅得比先前厲害。

秋琴悄悄盯著小姐,抿著嘴兒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