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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姐妹倆不同的歸宿

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赴京賀壽的康世泰回來了。

是三月初出發的,至如今整整過去一個半月。康世泰清楚地記得,一個多月前,當他所乘的大彩船即將起航時,來給他送行的鹽商及官員們的轎子把東關碼頭擠滿了。同行們來給他送行在情理之中,可鹽務衙門的運副、揚州知府的同知、甘泉江都二縣的縣丞們也來,這就大大出乎他意料了。康世泰不得不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向他們道謝,請他們回去千萬千萬代向鹽政阿里得克大人、鹽運使盧雅雨大人、揚州知府劉大人,轉致他的謝意。但開船之後躺在軟榻上品茶暗想,他們這般大動干戈也有道理。試想,他康世泰御賜內務府奉辰苑卿,位居五品,是揚州鹽商中唯一一枝孔雀翎,此番進京,不僅代表自己,更是代表一個地方為聖上祝壽,勞他們大駕送到碼頭不為過分。再有一條不便言明的是,他康世泰備受聖眷,此番進京帶去了聖上本就喜歡、如今又經千錘百煉的康家戲班,龍心一定大悅。龍心一大悅,肯定要跟他敘敘話兒,談談事情。試想,康世泰的嘴長在康世泰身上,他在聖上面前說你好說你歹全是他的自由,因此,他們這般慇勤備至前來送行,暗中包含著打招呼的意思:康商總呀,請多栽花少栽刺,為我們美言幾句呀!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了,康世泰回來了。

船才行至高寶湖,一隻小艇提前飛駛揚州,將消息傳到府上。

藍姨這些日一直惦念著老爺,得知老爺歸來,立刻帶人出郭迎接。

很快,古運河東關碼頭出現幾頂康府的轎子,不必說,停在最前面的藍呢大轎是康世泰的專轎,其餘幾頂,則是為隨從人員準備的。身為隨從,本無資格坐轎,但藍姨考慮,此次隨老爺赴京,個個勞苦功高,理應風風光光坐一回!

藍姨發現,碼頭被人圍滿了。除了隨她而來的康府僕從,人群裡竟有季商總、黃商總、方商總、程墨齋、方闊達以及親家翁亢祺庸。東關碼頭本是揚州城的一個熱鬧處,但熱鬧得像今兒這樣,好像自去年鹽政阿里得克到任以來,還屬首次。

遠遠的大彩船過來了。藍姨看到了老爺。老爺站在甲板上,臉正朝著碼頭,對迎接的人揮手。老爺看上去精神狀態很好。

大彩船靠碼頭停下,康世泰從甲板上下來,頭戴紅頂子官帽,腦後掣雙眼花翎,身上是白鷴補服。一個月前康世泰就是經她手收拾成這副樣子離家的,此刻遠遠看過去,藍姨只覺得有點讓她不敢認。

走下踏板,康世泰被一撥撥人圍住,寒暄問候,說恭維話。藍姨不斷聽到張鹽商李鹽商又黃鹽商爭先恐後要給老爺接風洗塵,老爺一次次回道:「謝謝大家,心意領了,家裡酒席早已備好,人在等著,再則,一路顛簸身子勞累,改日再聚吧。」

於是上了轎子。

藍姨陪老爺坐進轎子後發現,戲班裡的人一個沒有看到,去時裝了整整一船的戲箱也不見了,就問老爺。康世泰回答:「留在京裡啦。」

「皇上喜歡?」

「喜歡得很呢。」

起轎。轎前是一支鹽運司衙門派來的儀仗隊。淨鞭三下,鑼號鳴響,「迴避」、「肅靜」牌在前引導,旄節旗桿緊隨其後,轎子大大小小幾十乘,康世泰居前,官府轎子緊隨,季商總、黃商總、方商總等壓陣,轎子成了一條長龍,龍頭上了東關大街,龍尾在碼頭邊還未啟動,引得無數的人看熱鬧。

當晚,康府張燈結綵為老爺洗塵。餐畢,康世康被攢擁著走進厚德堂,被一大家子圍坐著喝茶閒話。雖有些累,但康世泰心情極好,給大家講說著此番進京的特殊經歷:戲班如何登台獻藝,得到皇上誇讚,各房所繡的「壽」字聖上如何喜歡,一高興,給他寫了十個金「福」字,要他帶回來分發大家聽了歡天喜地。守信見狀,連忙上前說喜話:「父親大人如此得到皇上青睞,來日越發大富大貴,洪福齊天了!」

康世泰紅光滿面,招招手,要把皇上的賞賜拿給大家看。

兩隻大紅箱子很快抬進。箱蓋打開,藍姨指揮著將賞物一件件拿出。計有,金錁十隻,銀爵兩雙,玉枕一對,玉如意兩副,藏香四盒,佛珠四串,宮緞十匹,大紅「福」字十個,鼻煙壺、手杖、徽墨、荷包、宮花若干。康世泰吩咐,將宮緞、徽墨、荷包、宮花、「福」字分給各房,以沾天恩,余物盡皆收存。

又坐了坐,康世泰讓大家各自回房,獨留下守誠、守信、守慧相陪。守信因他訓練的戲班受到聖上喜愛,十分得意,不住向父親問這問那。康世泰不厭其煩,一一回答,並把他大大誇讚了一番。

接下來,康世泰講了一些剛才飯桌上不宜講的話:此番進京,得到紀曉嵐大人的幫助,與吏部下屬的捐納房建立了關係。康世泰說:「我一直想找個機會為你們各捐一份功名。這捐納房專管此事,如今已跟他們掛上鉤,日後只要做些努力,應該大有希望。」

接下來,康世泰查問了一些鹽務上的情況。守誠、守信很快匯報完,輪到守慧,卻吞吞吐吐,語焉不詳。康世泰沒有責怪,只是叮囑,以後務必要多多用心。

守誠考慮到父親旅途勞累,請父親早些休息。守信、守慧立刻退下。康世泰突然想起什麼,叫守信稍等。守信走到門口又回頭。

「你坐,我有話跟你說。」康世泰點點身邊椅子說。

守信坐下,望著父親。

康世泰目光祥和地落在守信臉上:「最近你那邊院裡怎樣?」

守信兩眼翻翻:「怎麼樣?我不知道父親大人指的什麼。」

康世泰微微一笑:「沒什麼,你那邊人雜一點,我出去這麼長時間,免不了有些擔心。沒事就好。你給我把外面那個女人接回來吧。」

守信腦袋「嗡」的一下,渾身不由發木。

康世泰寬緩道:「你不必緊張,這事我早曉得了,為了跟杭浚睿競爭,你到棲靈塔上撒金箔,全揚州城轟動了,我能不知道?只不過為父的提醒你,要適可而止,這道理我曾經跟你說過,怎麼忘了?整日沉湎於歌舞聲色,不好。」

守信低著腦袋,一迭聲道:「父親所言極是,孩兒記住了。只是,她喜歡清靜,不大想回來。」

「不,這不行,既做了康家人,就得守康家規矩。總住在小街小巷,讓人說起來多難聽?我們這種人家,不能不顧禮儀體面。」

「謝父親體貼關心,孩兒一定照辦!」

守信離開後,康世泰回到清和堂。

藍姨一直在等老爺。分別一個多月,剛才餐桌上雖坐在一起,但畢竟沒說上一句體己話,此刻藍姨一邊給老爺奉茶,一邊溫溫存存問些服不服水土?北方風沙可比南方大?溫度比揚州到底低多少?一路上顛簸是否受了大累?康世泰還是第一次跟藍姨分別這麼長時間,聽她絮絮叨叨,感覺上就像花香暖風在鼻翼耳邊飄繞,心裡特別滋潤,特別受用,禁不住拉起她的手愛撫。藍姨任由他摩挲,細細地望著他,含著笑。

「笑什麼?」康世泰問。

藍姨手掩著嘴:「笑什麼?你去對著鏡子看看呀。」

康世泰起身走到大立鏡前,將自己上上下下看看:「你是笑我這身白鷴子補服?」

藍姨瞟老爺一眼:「我都覺得不像了。」

「不像?怎麼不像?標標準准一個五品朝廷命官!」

藍姨嬌嬌地睨他。

康世泰嘿嘿笑起來:「你說不像,那就脫了吧。」手伸到腰間解帶。

藍姨連忙抬手替他解,嘴裡同時說道:「平時你進屋我都替你寬衣,今兒個你這身裝束,我竟有些不敢,總覺得是另一個人。」

康世泰仰臉笑道:「什麼另一個人,還是我呀。趕明兒,我還要你鳳冠霞帔,做誥命夫人呢。」

藍姨心想,縱有誥命夫人封下來,應該是太太的,不會是我,嘴上卻笑道:「誥命不誥命無所謂,日子過得太太平平,早晚能陪著老爺,我就滿足了。」

康世泰問起府上的事,藍姨想到老爺一路勞累,就挑選著回,不往細處說。康世泰聽得很用心,突然想到舒媛的親事,問進展如何。藍姨心裡不由發緊,心想,這事如果照實說了,老爺這一夜肯定睡不好,就打了個馬虎眼,先混了過去。

被子小月之先熏了,暄蓬蓬,香噴噴的。康世泰躺下,將藍姨樓入懷裡。

藍姨感覺到老爺喘息變粗,含笑問:「老爺是不是今兒就想?」

康世泰笑說:「想死了!」

藍姨小聲道:「老爺身子累了,明天吧。」

康世泰溫存道:「沒事的,我還沒有七老八十。」

藍姨見老爺興濃,溫柔地相迎配合。

第二天早飯後,康世泰見藍姨眼泡虛腫,神情倦怠,問怎麼啦。藍姨勉強一笑道:

「夜裡沒睡好,早上又醒得早,眼皮有些澀。」康世泰盯住她說:「我感覺不對嘛,一定有什麼事吧。」藍姨將椅子上的椅袱扯扯平,請老爺坐下道:「按理昨天就該說了,只是看你剛回,身子勞累,就沒有開口。」

「可是信兒又搗鼓私鹽?」

「不,不是,你別把信兒想那麼糟,信兒除了鹽務上偶爾惹些麻煩,平常並沒什麼大紕漏。」

「那是什麼事?」

藍姨將早放在桌角的一封信遞給老爺。康世泰有些奇怪,從信封中抽出一張雪浪箋,上面是一行行他很熟悉的蠅頭楷字——

世泰夫君:

回鄉以來,我與芝芝一切均好,請放心。憶在揚之日,你鹽務纏身,日日奔走,我不能幫你助你,十分愧疚。尤其芝芝,你一心指望她嫁入豪門貴府,以享永福,而我不僅未能幫你促成,相反庇護芝芝任性違逆。你的失望我很清楚,每想到此,總不免心生愧怍。但我跟你說過多次,芝芝身懷異稟,天生野性,有些脾氣,且你又十分寵愛,對她不宜過於拘羈,拘羈之過,易傷父女之情。芝芝毀掉知府婚約,除了未能看中知府家公子,更為重要的一點你至今不知,芝芝早已心有所戀,所戀者是我們家塾師李先生之子李廷玉。這事我早有覺察,只是未能確定,因此在揚一直未對你說,這是我的不對。今修此書,只為稟告此事,因李先生為廷玉已向我們提親。

我知道,此事你一定很不贊成。但請你網開一面,給她一點自由。我這麼說,你可能怪我縱容溺愛,不識大體。可我不這麼認為,其實我正是從大處著眼才這麼勸你。李先生是你兒時同窗,其子廷玉品貌端正,心地實誠,以我之見,芝芝若嫁給他,日後縱不能大富大貴,但同心同息,相親相愛,肯定非常幸福,而這,難道不也是一種挺好的活法嗎?兒女婚事,本該面商,無奈山水阻隔,舟楫不便,只得修此短書以稟。盼回復。

保重

靜瓶上

康世泰臉色灰白,雙手抖索,「嘩」地將信摔到地上,氣急敗壞道:「簡直無法無天!

無法無天!」

藍姨將信拾起,溫婉相勸:「請老爺息怒。我知道這事很令你生氣,但事已至此,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勸你還是冷靜地想想。」

康世泰手在茶几上連拍:「都是她縱的!慣的!」

「你也不要這麼說,太太說得也有道理,芝芝一直生活在老家,自由任性慣了,如今一下想把她拘起,肯定很難。」

「這成何體統!」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芝芝打小跟李廷玉一起長大,日久容易生情,如今想要她回頭,怕是很難。」

「就由了她!」

藍姨說:「這事我想了很久,以我之見,還真的這樣。芝芝是你的心肝寶貝,若說得轉她,阿彌陀佛,千好萬好,反之說不轉——看她那脾氣,這極有可能,而你還要堅持硬說,父女之間紅了臉,弄僵了,傷了骨肉情分,我覺得十分划不來。」

康世泰「唉」的一聲歎:「這逆孽,氣死我了!」

「老爺歇歇氣,請老爺還是靜下心來細想想。李廷玉這孩子,是你老友李先生的兒子,知根知底。李家雖非大富大貴,但也有一些田地,屬詩書之家,日子還能過。」

「廢話,那也叫日子?」

藍姨微笑:「跟我們是不好比,但廷玉是個秀才,學業出類拔萃,來日中個舉人進士,應該沒有大問題。」

康世泰瞪起眼:「鴨子還在天上飛,你就當成一道菜?」

「這不好說,可以看大方向,只要大方向沒錯,就行。因此,我說一句本不該我說的話,老爺還是寬大為懷,准了為好。這樣,一則遂了芝芝心願,芝芝高興,父女感情不僅不受傷害,相反加進一層;二則,給了太太面子,太太在鄉下有個人陪伴,太太也滿意;三則,廷玉日後發達起來,回想康家不以貧賤相棄,必求報答;四則,這也了結了一樁心中大事,從今往後,老爺可以寬心做事。四利匯聚,何樂而不為呢?」

康世泰聽藍姨這一說,一聲歎息道:「罷罷罷,就依你的。這下面的事,你去張羅,我也懶得問了。好了,說了半天,你陪我出去活動活動筋骨,疏散一下吧。」

「等等,除此之外,還有一事啟稟。」

「又什麼事?」

為了充分放鬆老爺心情,藍姨提議:「你先喝點茶,歇一歇再說。」

康世泰接過茶杯,呷了呷:「說吧,我聽著。」

藍姨遲疑道:「是大小姐的事。」

「可不是李家提親的事黃掉了?」

「不是黃掉,是盯上來了。你回來前幾天,李家派人一趟趟上門,討大小姐的年庚帖子。當時我挺高興的,心想,我們大小姐也許該派就跟這位李公子了。他家雖不是豪門大戶,但在揚州城也算個殷實富裕之家,李公子又是秀才,為人規矩,挺好的。

我就向媒人打招呼,老爺進京未歸,請他們緩幾天。媒人走後,我把這情況說給媛媛聽,想讓她心裡有個數。沒想到,媛媛聽我一講,當即臉白了。我嚇一跳,問怎麼了,她悶著不說,再問,還是不說,臉越發白得像紙。我嚇壞了,不曉得說錯了什麼,央求她告訴我。可她死活就是不開口,急得我一點辦法沒有。到後來我想到了秋琴,找她詢問,可秋琴閃爍其詞,不敢說。盤問了半天,才覺察出一些眉目。於是回頭再找大小姐,婉婉轉轉問了半天,最後才搞清,原來她有了心上人。」

康世泰嚇一跳:「你說什麼?」

藍姨不得不又重複一遍。

康世泰兩眼瞪圓,手指藍姨:「這是什麼混賬話?啊?快給我說說清楚,怎麼回事?!」

藍姨低聲求道:「請老爺平靜,先容我說下去。是一位姓房的公子,叫房小亭,杭州人,做絲綢生意的。」

「做絲綢生意?」

「對,他曾到我們家來過。」

康世泰十分驚詫:「來過?什麼時候?」

「一個多月前,也就是老爺帶戲班進京的前一天。當時他帶來好些絲綢面料,請各房的女眷過來參觀。」

「我怎麼不知道?」

「老爺第二天啟程,事情多多,我也就沒有說起。」

「就那天媛媛跟他認識了?」

「不,大小姐是在這之前與他認識的。後來我才搞清楚,房公子到府上展覽面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為了與大小姐相見。」

康世泰氣得渾身直抖:「你好糊塗!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內院閨房,門禁要嚴!

竟讓一個身份不明者擅自進入,真是天大笑話!」

藍姨低頭俯首:「老爺請息怒,我曉得,這都是我的錯。」

「一個做絲綢小生意的,竟然混入我後院閨房!簡直斗膽包天,沒了王法!」

「老爺息怒,請老爺給賤妾治罪。」

康世泰轉臉叫喚:「小月呢?給我把媛媛叫來!」

一直侍立簾外的小月應聲而去,藍姨立刻想到媛媛脾氣怪,敏感迂憨,小月慌慌張張過去,搞不好人叫不來不說,反把媛媛嚇一跳,於是連忙叫小月回來,叮囑小月:「你在屋裡侍候老爺,讓我去吧。」

藍姨進了秋桂軒,見秋琴不在,舒媛一個人悶悶地坐著。想到老爺這刻正在氣頭上,任憑什麼事都處理不好,要先捺捺他性子,熄熄他火,就先坐下來,和顏悅色地跟舒媛說了會兒閒話,這才帶她過來。

舒媛一聽說父親招她,一顆心禁不住「撲通撲通」亂跳。藍姨看在眼裡,溫和地安慰她,父親最關心最心疼的就是你呀。一路扶著媛媛出秋桂軒,來到清和堂,對小月說:「這裡沒你事了。」小月是個靈巧丫環,曉得她在這裡影響他們說話,扭身往外走去。

康世泰一直坐等,見舒媛進來,氣色不大好,跟他赴京前比明顯有些蒼白憔悴,想到她母親早逝,這幾年自己整天忙於鹽務,對女兒關愛不夠,心裡不由疼惜。於是本來憋著的一腔怒火變成了一聲歎息:「你這孩子,好糊塗呀。你藍姨都告訴我了,你給爹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舒媛臉蛋蒼白如紙,低頭垂手站著,藍姨見狀,心裡不忍,扶她到椅裡坐下道:

「放鬆些,跟你爹說話,幹嗎那麼拘謹?」

舒媛仄著身子坐著,頭微微低著,目光對著尖尖翹翹的三寸金蓮。

康世泰耐不住了:「怎麼回事,說話呀!」

藍姨柔聲勸老爺:「媛媛膽小,你別這麼高聲大嗓的好不好?」站起身道,「我出去轉一會兒,不在這裡影響你們,你們父女倆好好談談心。」跨過門檻將隔扇輕輕帶上。

不知不覺藍姨竟又走到秋桂軒。小月跟秋琴在踢毽子,倆人笑格格的,見藍姨過來,不好意思地停下。小月畢竟天天跟藍姨在一起,膽子大些,笑著請藍姨踢,把手裡花翎毽子遞向藍姨。藍姨笑道:「你們玩吧,我不想踢。」小月得意地向秋琴伸了伸舌頭。

藍姨閒閒地往前走,小月與秋琴的笑聲時不時從身後傳來,陽光一般燦爛,清泉一樣透亮。藍姨想,她們雖是丫環,但單純,活潑,無憂無慮,實在也有令人羨慕的地方。

一拐彎進了琴房,古琴上覆著琴衣。藍姨在琴凳上坐下,將琴衣揭去,隨手彈起以前常彈的《陽關三疊》。曲調輕愁明淨,悠遠古雅,有穿胸透肺之勢。一曲彈完,藍姨禁不住一聲輕歎,照舊把琴衣覆上,見黑檀方几上放著兩本古琴譜,一本《將歸操》,一本《猗蘭操》。《猗蘭操》又叫《幽蘭操》,相傳是孔子所作,《將歸操》藍姨從未見過,拿起翻了翻。

過來的時間蠻長了,藍姨覺得應該回走了,丟下琴譜走出琴房。走到紫籐架下,藍姨看到舒媛正進秋桂軒的月洞門,雖隔著一段距離,卻分明看到她臉上掛著淚痕,想叫她,猶豫了一下,沒有叫。藍姨一刻兒不敢耽擱,趕忙往回走。進了清和堂,吃一大驚。老爺橫仰在榻上,兩眼瞪著虛空,一臉頹唐沮喪。

藍姨取過一條白狐薄毯輕輕蓋到老爺身上,隔半天,柔聲問:「怎麼說的?」

康世泰仰面悲歎:「抱應呀,這兩個死丫頭,成心是想氣死我呀!」

藍姨在榻邊坐下,一邊給老爺捶腿,一邊和婉地勸道:「你先別急,人一急,會傷了身子,千萬不能。今兒說不通,明兒慢慢再說,再糊塗的人,總有清醒的時候。

自己的女兒,貼心貼肝的,什麼話不好說?」

康世泰煩躁地蹬掉白狐薄毯,一下從榻上坐起,屈膝坐著,眼裡沁出淚。

藍姨驚訝:「怎麼啦?」

康世泰推開藍姨給他拭淚的手,恨道:「她,失身了!」

「什麼?」藍姨張嘴結舌。

「你呀,居然還蒙在鼓裡!」

「這,這怎麼會」

「死丫頭呀,真是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藍姨臉刷地白了,「撲通」跪下,聲音顫顫:「這都是我的錯,全怪我管理不嚴,粗疏失職,辜負了老爺的信任,請老爺治罪」眼中淚水滾滾而下。

康世泰臉上皺縮,急得拍打榻邊:「哎呀呀,你這是做什麼?起來起來,快起來呀!」

藍姨不肯起來。

「起來嘛!」康世泰急了,伸手要拉她。

藍姨慢慢站起,眼淚仍在流。

康世泰一字一頓道:「記住我跟你說的話。」

「老爺請講,我記住。」

「你派一個精細之人好好去訪一下,這個姓房的到底什麼人?家在哪?父母幹什麼的?半點不能含糊,一條一款都要摸清。」

「曉得了,明天我就著人去辦。」

「查明了,立刻回我。」

「請老爺放心,我全記住了。」

康世泰復又往下一躺,一聲悲歎:「兩個孽障,真氣死我了!」

門房黃精顛顛地進來,手裡抓著一沓帖子,哈腰曲背道:「稟老爺,聽說您老回來,這一大早好些人上門要給老爺接風。」說著,將手裡大紅帖子一份一份呈上,「請老爺過目,這是季商總的,這是黃商總的,這是方商總的,這是程老爺的,這是曹老爺的,這是順風船行的,噢,還有金鑫錢莊的,富春大酒店的,一家接一家,串花燈似的。不曉得這一刻又有哪家上門送帖子了。」

擺在平常康世泰聽到這話會很滋潤,可此刻因心裡犯堵,就對黃精說:「好了好了,都放著吧。」

黃精大氣不敢出,小步急急退下。

康世泰才準備躺下翻閱請帖,前廳一派熱鬧聲響起,盧雅雨由守慧陪著進來。

康世泰丟下帖子連忙迎接:「失禮了!失禮了!在下正準備拜望盧大人去,沒想到盧大人這刻就過來了,全怪在下動作遲緩,勞累了大人貴趾。」

盧雅雨笑道:「不必你去,我這不就來了?你這是從聖上爺身邊回來的人,非比尋常,本官當刮目相看啦。」

康世泰連忙搖手:「大人千萬別這麼說,在下承蒙聖上眷顧,眾商抬愛,才有這次進京的機會。飲水思源,其實一切的一切,全是沾的大人您的光呀。」

盧雅雨也跟著搖手:「不可以這麼說,不可以這麼說呀,如今聖上爺都記得你,喝酒要你相陪,遊園要你伴著,你是當朝的紅人呀!」

「折殺在下了,真的折殺在下了」

開開心心鬧了一會兒,主客用膳。膳畢,到花廳賞戲。

綠楊村茶館的條形幌旗在風中輕飄,樓上包廂裡,小昌子坐在直對小秦淮河的窗口,一臉的急不可耐。房小亭一身杭綢,英氣勃勃,手搖一把川扇,一進來就發問「:急乎乎把我招來什麼事?」

小昌子翻他一眼:「你成天大老爺晃膀子,今兒個我倒要看你怎麼收場!」

房小亭一愣,兩眼盯住小昌子:「收場?好戲剛剛開鑼,怎麼說收場?」

小昌子不再看他,目光轉向窗戶外面:「好,你快活,我服你!不過我告訴你一聲,我們康老爺要派人查你了!」

房小亭一雙水汪汪的美目轉悠了兩下,扇子「嘩」地一收,哈哈哈笑起來:「好事!

天大的好事!康商總查我,說明一條,他老大人把我當回事了,準備讓我做他的乘龍快婿了!這道理再簡單不過,你說是不是?」

小昌子目光乜斜:「喲,你還得意?到杭州一查,你的狐狸尾巴能藏得住?」

房小亭臉上一僵,扇子「撲篤」一聲跌落在地:「你說什麼?到杭州查我?」

小昌子頭往竹椅背上一仰:「不到杭州到哪?你不是說老家在西湖邊嗎?」

房小亭白皙的額頭沁出細汗,一屁股坐到凳上,逼近小昌子問:「這到底怎麼回事?這不是鬧著玩的,絕對不是鬧著玩的,說,你快說!千萬可不能雞飛蛋打呀!」

「你不是得意得不得了嘛,這麼緊張幹什麼?」

「不,這、這怎麼辦呀?」

小昌子臉往下一苦:「怎麼辦?能怎麼辦?都是你,這回可把我害苦了!」

房小亭掏出雪白的絲帕拭著額頭,一迭聲道:「你說呀,到底怎回事?」

小昌子真不想理他,但事到如今,都上了一條賊船,不幫又不行,只得一聲歎息道:

「是昨晚,翟大管家把我叫去,說藍姨找他,要他立馬物色個貼底可靠的人,去杭州查你,而且再三強調,事關重大,一絲一毫不可馬虎。情況一摸清,立刻回報,老爺等著呢。你想想,為了你,我冒了多少風險,說了多少謊,這如今真相一查出,小昌子我豈不要捲鋪蓋滾蛋?」

房小亭抓耳搔腮蹙眉苦想:「別急,別急,容我想想。大功即將告成,我房某就不相信會功虧一簣!再想想,細想想,天無絕人之處,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

小昌子茶杯往桌上一頓:「辦法個屁!紙還包得住火?算我倒霉,被你坑死了!」

「不,不是這話。先不說這些。我問你,你說的翟大管家,可是上回我為他找房子的那位?」

「正是,怎麼?」

房小亭眼中一亮,露齒笑道:「不怎麼,我房某立馬請他吃飯!」

小昌子冷冷一笑:「又動你的歪腦子了。告訴你,翟大管家特地跟我強調了,這是府裡頂天大事,針插不入,水潑不進,絲毫兒含糊不得。你想玩什麼花樣,半點兒沒門!」

房小亭兩眼尖尖地盯住小昌子:「你剛才說到翟大管家,是不是安排你去杭州?」

小昌子後悔失言,立刻否認:「笑話,我什麼時候說我去了?」

房小亭聲音輕得像羽毛:「真不是你?」

「不是。」

「我不信。」

小昌子把頭扭過去。

房小亭笑臉如花,雙手合十,對著小昌子一下一下作揖,聲調十分好聽地說:「昌兄,你我兄弟一場,算我小弟求你了。事到如今,昌兄總不能把我撂在河中間呀。常言道,幫人幫到底,渡人渡過河。你昌兄在康府八面玲瓏,是個人物,若是幫我,伸一根小拇指頭足也。求求昌兄,我的大救星、活菩薩,小弟的前途命運全攥在你手心裡了!」

小昌子一撇嘴:「笑死人了,你光想到自個兒的錦繡前程,把我全撂到腦勺後!」

房小亭一迭聲道:「不不不,這怎麼可能?小弟我對天起誓,只要你幫我渡過這道難關,從今往後,你昌兄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房小亭一旦發跡,不論金銀珠寶,良田美池,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有你的一半!如有失言,天誅地滅!」

小昌子臉一扭,咕咕笑:「還金呀玉的呢,每次喝酒都是我會東!」

房小亭白皙的臉上泛起紅暈,嘻嘻笑道:「對不起,沒法子,這就叫龍困淺沼、鳳落禿嶺嘛。昌兄你拭目以待,我房某來日一定換個活法給你看看!」

「好好好,我眼睛瞪大了等著,只是我問你,怎麼混過目前這一關?」

「辦法我想好了,請昌兄無論如何將那位赴杭州的仁兄約請過來,我先跟他仔細聊聊。」

小昌子頭扭到一邊:「有什麼話,說吧。」

房小亭兩眼逼近了盯他:「真的是你?」

小昌子目光收回落到他臉上:「也不曉得我小昌子前世作了什麼孽,盡碰上你這號爛事。算你房公子運氣,去杭州調查的正是本人。可我又能幫你什麼?」

房小亭高興得一下跳起來:「太好了!太好了!這就好辦了!完全好辦了!我說嘛,我房某一向紅運當頭,吉星高照,縱遇上什麼難處,一定會逢凶化吉,遇難成祥,這不是?」

小昌子冷笑:「看得意的,好像事情都成功了。」

「成功!肯定成功!」

「憑什麼?」

「憑我!憑你!」

「我要是不干呢?」

房小亭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嘻嘻笑:「這不可能,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嘛。」

「我想回頭了。」

「昌兄開玩笑。」

「我已向藍姨、翟大管家請過罪,是屬無意受人之騙,這回讓我戴罪立功。」

房小亭嘻嘻笑:「這不可能,我不相信。」

小昌子盯了他半天,到最後搖頭苦笑:「沒辦法,我小昌子玩不過你,遇上你,認命。說,事成了怎麼報答?」

房小亭雙手一攤:「剛才不都說了嗎?」

「我想過了,你縱做上康府女婿,日後仍會真相暴露,真相一暴露,你是可以穩坐江山,可我小昌子肯定死無葬身之地。」

房小亭「嘩」的一下打開扇子:「嘿,你咋這麼短見?跟我到杭州嘛。絲綢茶葉店開它三四爿,你給我做管家,跟你那個翟大管家一樣,不,比他強十倍!」

「這話可是你說的?」

「蒼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房小亭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小昌子四月底出發,五月中旬從杭州回來,康世泰聽取了回報後,立刻召見房小亭。

房小亭接到通知,熱血沸騰,早早來到康府等候。康世泰攜著進京祝壽御賜的龍頭拐從清和堂出來,一邊往厚德堂走,一邊在想,這個姓房的到底一副什麼模樣?

他何德何能竟能騙取我女兒芳心?

跨進厚德堂門檻,一個清俊白皙的公子趨步上前施禮,細看去,玉色綢袍,手執川扇,俊眉朗目,眉宇間不乏儒雅清俊之氣。沒等康世泰發問,已自報家門。康世泰將御賜龍頭拐靠太師椅放好,接過丫環遞上來的茶呷了一口問:「你是杭州人?」

房小亭畢恭畢敬:「回老世伯話,陋鄉是屬杭州。」

「父台大人做什麼?」

「家父經商,主要做些絲綢茶葉生意。」

「不錯,杭州盛產絲綢,只是尊父既經營絲綢,怎麼又搞起茶葉呀?」

「是這樣,家父經營絲綢多年,可謂駕輕就熟,資金與人力均有富餘。日下見茶葉生意火爆,方興未艾,前途不可限量,因此稍有涉足,以求日後進一步拓展。」

「原來如此,可敬可佩。」

「老世伯謬獎了,家父比之老世伯在揚州鹽業界的成就威望,可謂相差萬里之遙。」

康世泰見房公子言談尚算雅健,經營上略知情理,心裡原有的不快減淡了許多,進一步問道:「公子仙鄉杭州,何不在家協助尊父經營,緣何擅自跑到揚州?」

「回老世伯話,生為人子,小侄理當侍奉雙親,盡忠盡孝。可家父一再強調,好男兒志在四方,揚州舟車輻輳,萬商雲集,乃當朝第一繁華都市,好些像世伯您這樣的英才巨擘匯聚於此,因此囑我切切不可囿於杭州一隅,做井底之蛙,令我來揚追蹤俊彥,學習歷練,拓寬眼界。再則,小侄的姨父姨母都在揚州,所以就來了。」

「原來如此,公子胸襟如此高闊,倒也十分可嘉。只是以公子年齡,理當面壁攻書,科舉進取,以求聞達,何以走棄儒從商之路?」

「回老世伯話,小侄是丙辰年秀才,原在杭州府學就讀。本來也想讀聖賢書,金榜題名,上報效國家,下榮耀門庭,做一個孔聖先師所推崇的仁人君子。可這兩年心意改變。試想,中國自古重儒輕商,士農工商中,商居末位,一直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可小侄覺得這有些不對。小侄認為,商人作為從事一種特殊行業的群體,不比讀書人低一等。請將目光往遠處看,春秋時有白圭,因經商而致富,財富山積,後世尊為『商祖』,四時享受香火,如今有誰指責他當時沒有繼續讀書,卻走上了商賈之路?還有越國的陶朱公,功成身退後,經商致富,澤被當世,今天聽到的都是對他的推崇讚美,有誰責怪他當時沒有遁入山林、皓首窮經?再以您老世伯為例,身為鹽商之總,在揚州呼風喚雨,成為大纛,朝野上下都知道您,地方百姓都敬重您,聖上巡幸揚州時又駕臨寶府,對老世伯倍加賞賚,成為千古盛事。您說這些都說明什麼?說明一點:儒也好,商也好,絕沒有高低等次之別,只要發展得好,同樣可以經邦濟世,報效家國。如今市井間不是流傳著這樣一些話嘛,叫『有兒開商店,強如做知縣』,『生子可做商,不羨七品空堂皇;好好寫字打算盤,將來做個茶票莊』。可見,除了『學而優則仕』,也可以『商而優則貴』。小侄目睹大勢,權衡再三,於是最終放棄儒業,走上了以老世伯等一大批精英前輩為楷模的經商之路。」

康世泰沒有想到他小腦袋中竟裝著這麼多想法,不由喜歡,點頭讚許道:「你的想法很有道理,只是你打算在揚州如何發展?」

「遊歷學習一段時期後,小侄準備相機而動,或留在貴地,或重返杭州。」

「回去協助令尊經營?」

「一開始可能這樣,日後很想自己走一走茶路。」

「茶路一如鹽路,沒有引額不行呀。」

「這方面的規矩,小侄略知一些。」

「引隨茶行,正如鹽隨引行。」

「小侄記下了。」

一番交流後,康世泰感覺甚好,於是對陪坐在旁的藍姨吩咐:「給廚房傳話,留房公子便飯。」

房小亭受寵若驚,連忙起身婉謝。

康世泰擺擺手:「不必客氣,也就吃飯嘛。」

房小亭巴不得了,做出一副恭敬不如從命的樣子,連忙謹然有禮地告坐。

一直坐在旁邊的藍姨,聽房公子講了許多,總覺得雲裡霧裡,有些靠不住。憑什麼?憑一種直覺。可轉而又想,翟奎派小昌子已去杭州摸過底,如今老爺對房公子已有幾分好感,況且媛媛的事不尷不尬拖了好久,事到如今,也許這正是老天開眼,給媛媛一個最好歸宿。因此本有些話要講的,也就按下不說了。

用的是厚德堂旁邊的小餐廳,餐桌上又敘了很多,氣氛很祥和。用餐結束,康世泰向房小亭暗示,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府一向重規守矩,講究禮儀,一絲一毫不能違規。

房小亭聽康世泰如此說話,歡喜得眼淚就差掉下來,但想到母親早已病逝,父親又有了補房,康商總要的這齣戲無論如何演不起來,於是「撲通」跪下道:「老世伯所言極是,只是小侄有一苦情,萬望老世伯體量!」

康世泰嚇一跳,擺擺手道:「怎麼啦?有話起來說。」

「不,小侄不敢,小侄把話說了才能起來。」

「你說。」

「以小侄之心情,恨不得家父家母即刻來揚向老世伯求婚,可小侄有些隱情,實在無法做到。因為家父為開闢茶路,日前已赴雲南。雲南距此,何啻萬里,即便得信回趕,至少半年有餘。」

「令尊來不了,可請令堂來嘛。」

「老世伯所言極是,可家母身體欠佳,出行多有不便,況且絲綢店舖五六爿在手,生意十分忙亂,處處需要管理,須臾不能離人,家母只怕難以脫身。其實小侄與令愛的事,家父家母早已知道,他們非常滿意,只怕高攀不上,並對我說,如蒙老世伯金允,則是房家千秋造化,只可惜不能來揚,望勿怪罪。但已委託小侄姨父姨母,代為履行所有禮儀,萬望老世伯成全!」

康世泰見房小亭語語懇切,腦門上急出一層細汗,伸手將他扶起:「你也不必過於焦急,先坐下來嘛。」房小亭哪敢就座,一副既萬分懇切又可憐巴巴的樣子。

事隔兩天,房小亭的姨父姨母來到康府。開始他們聽這位侄兒說要做康府的快婿,根本不信,及至明白情況屬實,不由兩眼發直。轉而暗想,這樁親事如能做成,日後對拓寬店裡的生意倒是大為有利,只是眼下這下定、聘禮、酒席,要花若干銀子。

房小亭感覺到他們的顧慮,於是調動激情,施用慣技,口若懸河地對他們描繪起錦繡前程,將那個香噴噴美好燦爛的未來說得如錦似繡天花亂墜,並胸脯拍得咚咚響地保證:「姨父姨母如能促成我的婚事,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日後我房小亭保證你們要什麼有什麼!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一輩子幸福!」

婚禮按理到杭州辦,但鑒於房小亭情況特殊,康世泰提出在揚州舉行。房小亭讓他的姨父姨母假惺惺爭較了一下,接著一口答應。

婚後一個月,房小亭必須帶舒媛回杭州老家。臨行前,藍姨叮囑舒媛:「日子過得順就在杭州多待待,要是不好,就早早回來。秋桂軒有你的房間,我替你收拾好鎖上,隨時可以回來住。」又將帶過來的一隻錦緞小盒推到舒媛面前,「這幾件首飾你帶著,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以拿出來應急。」

「不,不,我不要,你跟爹替我辦了很多嫁妝,足夠了。」舒媛推辭。

藍姨含笑道:「這是姨的一點心意,務必不要見外。姨平時對你關心不夠,你還要多多擔待,不要怪姨。」

舒媛望著藍姨,眼裡湧出晶晶的淚。

房小亭帶著舒媛回杭州,康世泰並沒有去東關碼頭為愛女送行。當大彩船揚帆起航時,他一個人獨坐在府中藏寶室,面前一支燭光闇弱的蠟燭,一隻打開的雕漆匣子,手捧一塊顏色本來鮮艷如今已有些發暗的紅肚兜,肚兜裡包著一縷青絲,俯首低語:「蕊蕊,告訴你,我們的媛媛出嫁了。女婿家道雖弱些,但人還可以,還可以」

康世泰臉往紅兜兜靠近:「蕊蕊,你怪我了吧?我知道,你心裡最惦念的,最放不下的,就是媛媛,可我整天亂忙,沒把她照應好,真的對不起,很對不起」

康世泰嗓音變得瘖啞:「蕊蕊,你還好嗎?一個人在那邊冷清嗎?覺得冷清了,就跟我說說話,其實,其實我也經常想你呀」

康世泰雙手捧著青絲,抖抖的,吻了又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