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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為了愛

守信一連幾天不到翠珠房裡了。翠珠玉牙咬斷恨恨地想,這沒良心的,就是新出籠的包子還有熱乎乎的時候呢,可你將我娶回來沒兩天,就整個撂在腦勺後了,也太不把我當人啦!獨自坐著生了一會兒氣,翠珠立刻想到麗芳。麗芳那貨,別看她不聲不響,見誰都帶幾分笑,暗裡挺有心計,近來仗著給二爺新添了兒子,越發做出溫良恭儉讓的賢惠相,二爺這兩天一定是在她那邊過夜了。翠珠越想越氣,立刻令丫環錦兒過去打探。錦兒去了去回來說:「二奶奶跟紅霞坐在燈下逗小寶寶玩,二爺不在那邊屋裡。」

翠珠哪肯相信,往起一站,一定要親自過去看個究竟。

麗芳見翠珠摔簾子進來,有些詫異,暗想,翠珠一向傲氣沖天,從不輕易踏她門檻,今兒怎麼主動上門了?忙不迭叫奶媽將兒子抱走,含笑相迎讓座,招呼紅霞沏茶。

翠珠不坐,直說:「我找二爺,有事跟他說。」

麗芳一愣:「二爺?他沒過來呀。」

翠珠紅唇緊抿,杏眼尖尖地盯住她:「真的沒過來?」

麗芳一臉疑惑,聲音越發弱下來:「真的沒過來。」

「昨夜不是在這過的?」

麗芳溫柔的美目一下睜大:「昨夜?沒這回事呀。」隨即微微低下粉頸,滿含怨艾道:「二爺倒有好些天不來了。」

翠珠什麼話都不再說,轉身出門。

從春暉樓下來,翠珠立刻去亢曉婷住的前院。亢曉婷雖是一隻冷饅頭,早被撂在一邊生毛了,可她畢竟是堂堂正正的上房太太呀,二爺如若外出辦事,她多少總該知道些情況。

翠珠穿過屏門進客堂,見亢曉婷跟丫環紅雲正面對面坐在桌上抹骨牌。紅雲臉朝門,先看到她了,手停住,轉臉望住亢曉婷。亢曉婷見是翠珠,愛理不理,目光轉回骨牌上。翠珠本就沒指望她給什麼好臉色,淡笑道:「奶奶原來好心情在抹牌呢,我這不識時務貿然闖進沖了奶奶雅興,真是對不住呀。也是沒法子,幾天沒看到二爺了,有件緊要事要跟他說,想問問奶奶,二爺上哪去啦?」

亢曉婷斜睨著翠珠,怪裡怪氣道:「這真是笑話了,二爺成天待在你房裡,寵你寵到天上去了,他到哪,你應該最清楚,怎問到我這裡來了?不笑掉大牙?不瞞你說,我都好些天沒見他的人魂了,正想找你問話呢,沒想到你倒撞上門了!」

翠珠被氣得直打噎,暗罵自己吃錯了藥,瞎了眼,糊塗油蒙了心,竟然把臉給這麼一個活死人!扭臉就走。

翠珠不可能就此罷休,發誓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翠珠想到了尤秀。尤秀是二爺的清客相公,專給二爺跑腿做事,二爺的彎彎繞繞他最清楚。就他,別看一副酸文假醋瘦白無力的樣子,卻十分好色,平常見到她翠珠,只要二爺不在,總一副饞相,口水拉得三尺長。翠珠搭准了他的脈,於是找他。

尤秀嘻嘻笑道:「二爺?二爺整天不都由你們這個奶奶那個奶奶在錦幃香帳裡擁著抱著,怎找我要人呀?」

翠珠媚氣十足地嗔道:「尤哥又跟我耍花腔了,天下人都曉得,這院裡沒有哪個比你尤哥更清楚二爺的行蹤了,你要不說,就是存心不想告訴我!」

尤秀哼哼哈哈:「言過了,言過了,非不為也,實不能也,請奶奶見諒。」

「什麼不能呀,尤哥不肯說罷了!」翠珠咕嘟起嘴,小腰一扭,「這麼點小事都不幫我,從今往後再不理尤哥了!」

尤秀瞄著翠珠:「真不理我?」

「真不理!永遠不理!」

「如果我說了,何以相謝?」

翠珠抿緊朱唇,杏眼滴溜溜一轉,裙袖裡抽出一方香噴噴的巾帕往前一甩:「給!」

尤秀嚇一跳,眼往周圍瞭瞭,見左右沒人,喜得雙手接過,捧到鼻尖上嗅了又嗅,眉開眼笑道:「香!香呀!詩曰,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我的瓊琚是什麼呢?」

翠珠嗲聲怪怨:「什麼窮居富居的,快告訴我吧。」

尤秀猶豫不決:「不,我不能說,真的不能。」

「什麼不能呀,尤哥一定要告訴我嘛!」

尤秀左右為難,焦躁不安。

「求求尤哥了!」

「我說了,你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

「我是呆子呀?」

尤秀捻著細細的鬍鬚,搖搖頭:「對不起,我真的不能說,頂多、頂多只能告訴你一個地方。」

「一個地方?什麼地方?」

尤秀手罩在嘴上,聲音壓得極小極細:「居士巷。」

「居士巷?難道他在居士巷包養了一個?」

尤秀仰面搖手:「非我所言,這是你說的喲。」掉臉就跑。

翠珠銀牙咬斷,美足跺地:「冤家呀!你竟說話不算數呀!」

守信經過亢曉婷住的春煦樓,半步兒沒停留,一直往前走。進了春暉樓的天井,一股濃濃的甜美醉人的桂花香撲面而來,花台裡靠花窗一棵金桂開得正繁,枝枝丫丫上綴滿了一粒粒黃澄澄金燦燦的桂花,如星星耀眼。守信禁不住心裡想,這些日一直在外轉悠,沒想到這桂花一下子開得這樣盛了,不由滿心歡喜,一聲聲讚歎:「美!

真美呀!」

守信沒進麗芳屋,一直去了翠珠房。

原來守信才進天井,就被錦兒看見了。錦兒跑到屋裡小聲向翠珠稟報:「二爺來了。」

翠珠歪在美人榻上扒石榴吃,聽了一愣,接著興奮道:「他來了?在哪?」

「在天井看花呢。」

翠珠眼皮立刻耷下道:「你到後面去,理他呢!」

錦兒透過隔扇又朝院裡張張,猶豫道:「我要給二爺上茶呢。」

翠珠腔調涼得像冰:「理他做啥!什麼時候他把我們當人了?」

錦兒望翠珠一眼,乖乖退下。

守信用揚劇調門哼唱著「我的珠珠小娘子,夫君看望你來了」,掀簾子直入。可簾子還沒落下,裡面一雙手急急擋出,將他奮力往外推,一邊推一邊氣急道:「你走!

你走!這裡不要你來!不要你來!」

守信順勢將翠珠摟到懷裡,嘻嘻笑道:「對不起,我曉得你生氣了,這不向小娘子賠罪來了?」

翠珠被摟得動不了身,舉著粉拳在守信胸口亂擂:「你走嘛,走八丈遠!我這裡不要你來,一輩子不要你來!」

守信親吻翠珠撅著的紅唇,親吻她含冤帶嗔的杏眼,笑道:「我怎麼能不來呢?

珠珠是我小心肝,我恨不得天天陪著伴著一刻不離呢。」

翠珠眼淚嘩嘩流下來:「你騙我!」

「騙你?我騙你什麼啦?我沒有呀。」

「你在外面養小」

「是嗎?有這回事?你瞎想了吧。」

翠珠眼淚滴下來:「她叫柳依依,你在居士巷為她租了房子!」

守信知道瞞不住了,臉上立刻有些訕訕,抓了抓頭,涎皮笑臉道:「老實坦白,是有這回事,確實有這回事。今兒過來,就是專門向你打招呼的。」

翠珠嗚嗚哭出聲:「當初你跟我怎麼說的?你說話不算數,騙我」

守信把她抱上美人榻,臉對臉,用舌尖一下一下舔她臉蛋上滾下的眼淚:「我沒騙你,我最最喜歡最最愛的其實還是你,真的還是你。我跟依依只熱乎了幾天,就放下了,開始想你了,由不得不想你了,這不就回來找你了嗎?我回到這院裡哪也沒去,一腳就進了你的門。珠珠是我的心肝寶貝呀,我都想死了。」

翠珠被摟著,哄著,慣著,越發珠淚盈盈,嬌弱可憐,燕子似的呢喃低泣:「我跟你說過,我不要金銀珠寶,不要正房名分,我只要你心裡裝著我,一心一意對我好。

當初你也信誓旦旦,說除了我,絕不再找別的女人,可今天」

「絕不了,絕不了!這是最後一個!」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守信賠笑臉,發誓願,左哄右哄,好話說盡,這才把翠珠哄得不哭。守信笑著望住翠珠,手伸進衣袋掏出一隻紅錦小盒遞過去,翠珠不接。守信含笑道:「知道你不稀罕這些,可就是想給你買,我的心意嘛。」打開,是一副赤金鳴鳳手鏈兒。守信兩指捏著舉到高處晃了晃,金光閃閃,炫人眼目。可翠珠臉別開,硬是不看。守信捉住翠珠手給她戴上,溫存道:「行鹽回返過杭州,特地給你買的,不喜歡?」

翠珠哪有心情管那手鏈,嘟嘴轉臉,兩眼定定望住守信,接著一把拉住守信手,將他一步一步往臥室拽。

錦兒早給他們鋪好錦被熏上香,一切準備得挺挺當當。兩人相擁著跌跌絆絆拖拖拽拽進房,急乎乎脫衣扯帶,上床交歡。翠珠是久旱逢甘霖,愛呀怨呀恨呀合到一起,一顆心全繫在守信身上,纏住他要死要活不放!守信當然明白翠珠的心理,盡力變出花樣與她盤旋,時上時下,或左或右,百般溫柔撫愛,把個翠珠搬弄得一下飛進雲端,一下沉入地獄,嬌喘微微,香汗陣陣,欲仙欲死,白白的肉身化成一攤飴糖。

事畢,翠珠雙眼如星,冷不丁頭抵住守信胸脯狠咬一口,守信「哇」地大叫一下跳起,低頭看去,胸口細白的肉上落下一圈細細牙印,當中沁出幾顆殷紅的血珠。守信愣怔地望住翠珠,翠珠赤身盤坐,幽幽望定守信,像一隻小獸。守信笑了:「你瘋啦!怎忍心下這麼重的口?疼死我了!」

翠珠挖他一眼:「我要你長記性!」

守信笑:「長了,長了,一輩子忘不了。」

翠珠杏眼乜斜,一臉得意的媚笑。

守信套起白綾水紋衫,往軟軟的織錦大靠墊上一倚,說:「有件事,今兒跟你打個招呼。」

翠珠一絲不掛,兩眼尖尖地盯住守信:「又打什麼招呼?是不是想再養一個?」

守信一笑:「不敢,是想把依依接回來。」

翠珠緊抿紅唇,一聲不響。

守信笑道:「總在外面影響不好,老爺說過我幾次了。你不會生氣吧?」

翠珠臉往開一別:「這話你不必跟我說,在這府裡,你是天,是地,你就是把只癩狗野貓請進來,哪個敢齜牙?況且,我算老幾?上面有大奶奶,中間有麗芳,我是被壓在十八層箱底下聽人拿捏被人欺負的廢物,犯得著跟我打招呼?」

守信訕笑:「哪的話,我最把你當回事了。亢曉婷那瘟貨,我早不理她了,不想跟她說,麗芳是個軟麵團,我抬一百個女人進門她也不會反對,我就是怕你不高興。

我心裡最在乎你呀。」

「在乎我個屁!在乎我,會這麼多天不上我屋?」

「這不就來了?」

翠珠不理。

守信看著她玉一般光潔美艷的身子,又是憐,又是愛,伸手將茜紅水光絹的肚兜兒遞過去:「別受涼,穿上說話。」

翠珠撂開去,仍坐著。

「她長什麼樣?」翠珠冷不丁問一句。

守信一愣:「什麼樣兒?平常樣兒呀。」

「是不是比我好看?」

「沒,沒你好看!」

翠珠眼淚一下湧出:「又多出一個,從今往後,你到我這裡肯定比先前更少了」

守信抱住她,哄道:「瞎說喲,怎會呢?我最疼的是珠珠。我保證,以後一大半的日子都在你這裡過。我的珠珠美,我的珠珠乖,珠珠最讓我開心喲。」

「肯定很好看!」

「光好看有什麼用,告訴你,她有一條不及你。」

「哪條?」

守信嘻嘻笑。

「說呀!」

「我說了?」

「說!」

「床上的吃勁沒你大!」

翠珠臉蛋一下羞紅,舉起粉拳在他胸口直捶。

守信展臂將她一摟,兩人又滾成一堆守信當初在春芳瘦馬院第一次見到柳依依,就發現她眼中有一種憂鬱。這憂鬱,濃郁,厚重,像一塊沉沉的鉛,又似一眼深不見底的井。這之後守信每次到居士巷與她幽會,幾乎都看到她懷抱琵琶,對著紅欄前一片幽竹錚錚琮琮地彈琴,琴聲淒淒清清,如秋雨霜風。

守信不想聽這傷感的曲調,從她手裡拿開琵琶,盯住她眼睛看。

依依別開臉。

守信掰轉她肩。

「幹嗎?」依依咕噥。

「我想看你眼睛。」

依依目光轉向別處。

「你的目光為什麼跟別人不同?」

依依不語,伸手取琵琶。

守信阻止她:「告訴我,為什麼?」

依依望望他,不語。

守信過了好些日子,這才搞清楚依依憂傷的根源。

依依是這世上最苦命最不幸的女孩。父親是豐利鹽場灶戶11,發現場商22收鹽時,大桶進小桶出,怒火中燒,召集了一幫灶戶鹽丁圍堵了場商,並安排手下人叫來場大使11,要求驗桶。桶是木桶,牛腰粗,兩尺高,由鹽課司統一監製,每桶約定一百斤,不多一兩,不少一兩,場商向灶戶收鹽再向運商售鹽,都是用它。被灶戶鹽丁圍堵著的場商,雖有些心虛膽怯,但看到長期與他暗穿一條褲子的場大使在旁,立刻膽氣大長,反守為攻,指責依依的父親目無法紀,竟敢懷疑鹽課司監製的量鹽木桶!依依父親早有準備,也不爭辯,招呼手下人取來場商的兩隻木桶,抬腳將一隻踢到場大使面前,瞪著場商道:「這是你向運商售鹽的桶。裝鹽!」鹽丁將蒲包裡的鹽「嘩啦啦」

倒滿一桶。依依父親對眾人道:「不錯,這一桶是一百斤。」彎腰將桶拎起,「嘩」地倒入另一隻向灶戶收鹽的桶。兩隻桶本來看上去一模一樣,可眾人發現,另一隻桶裡的鹽立刻淺下一寸。依依父親「通」地一腳將桶踢散,鹽潑撒開來,只見桶底多一層隔板,夾空至少一寸。眾鹽丁大嘩,有窮極的灶戶忍不住上前揪打場商,被役卒硬是攔住,更多的鹽丁跺腳叫罵:「這黑心肝的東西,我們累死累活煮鹽曬鹽,居然一直被騙呀!」「他對運商用小桶,對我們用大桶,太欺負人啦!」「這哪是做生意,分明是變著法兒搶劫!」「發這種財,遭天雷劈呀!」醜行揭露後,場商立足無地,被迫轉移到別的鹽場。可事過不久,依依的父親被誣告為夥同鹽丁偷煎私鹽,被場大使手下的一幫卒役在眾目睽睽之下杖打致死。依依的母親受不了這兜頭落下的巨災,喝下半缽子鹽鹵自殺。依依的哥哥柱子一直在碼頭上扛鹽包做力夫,聞訊趕回,當夜潛入鹽課司後院,用鹽鏟將場大使劈得腦漿四濺,逃亡他鄉。這一年,依依八歲。八歲的依依從此成為孤兒,開始了她永不停歇地在風雨霜雪中輾轉飄零的生活。之後不久,依依被一遠房親戚帶到揚州,以一兩銀子的身價賣進了春芳瘦馬院。院裡的生活雖衣食有著,但父母的慘死,哥哥的逃亡,卻像一顆巨大的鐵釘,永遠深深地釘在她稚嫩的心頭,使她的心不住汩汩流血。依依離開瘦馬院跟了守信,嬤嬤乃至眾姐妹都覺得是她的造化,可依依並無一絲歡喜,只覺得自己無論走進什麼人家,眼前永遠都是黑黢黢,沒一點希望,沒一絲亮光,生命只能像枯草隨風飄轉,再不可能有一絲絲快樂歡喜,因此一顆心如同堅冰。

守信得知這一切後,只覺得依依十分可憐。

「我知道,在這世上你剩下的唯一親人就是你哥,我康守信今天對著老天爺發誓,只要你哥活著,我一定將他找到!」

依依抬頭望住守信,眼中閃出微亮的光芒。

「不光找到,我還保證讓官府免他死罪!」

依依的眼淚湧出眼眶。

守信要她搬到府裡住,依依不願意。依依自小生活在鹽場,之後進瘦馬院,對朱門深宅一絲一毫不熟悉,尤其什麼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雜七雜八一大堆,全不知怎麼應付,一想到就害怕。因此依依一開始就跟守信說,住在外面,條件差一些無所謂,只是不進那府裡。守信為了討她歡心,全部答應。可如今守信想法全變了,向依依列舉出一百條搬進去住的好處,特別老爺子為此事常敲打他,不搬回去有失臉面,與堂堂康府門風不符,等等。依依經不住他軟磨硬泡,再又想到他答應幫她找尋哥哥,搭救哥哥,最終只得屈從,但提出三個條件:一、單獨住一處,偏房陋室無所謂,只求離她們遠些;二、守信答應帶她到海邊鹽場的,至今未兌現,盡快兌現;三、回掉紅衣轎女,倒不是吃醋,是看到守信來來去去總由她們抬著,招搖得整個居士巷都喧騰,街坊們說起來難聽,依依實在受不了。依依說:「你要喜歡她們,可以把她們娶了,犯不著這樣子。」守信聯想到亢曉婷經常為紅衣轎女的事跟他橫眼睛豎鼻子,老爺子對此也不滿意,於是哈哈一笑,全答應了。

中秋過後是行鹽的旺季,黑三帶著船隊去鹽場支鹽。守信想到依依三番五次要去鹽場,這一天就安排了一條船,帶依依上路了。

秋高氣爽,天藍雲白,是個極為晴和的日子。依依長期以來一直箍在城裡,今兒坐船出來,一路看看風光景致,心情一下好了許多。

船行駛著的這條河叫古邗溝,早先吳王夫差開鑿,東通海陵倉、如皋蟠溪,直抵海邊各鹽場,西接運河長江,是揚州鹽商的一條重要鹽運水道。河面雖不及大運河寬闊,但很是熱鬧,桅桿上插著紅、黃、藍、白各色號旗的鹽船往來不絕,清碧的水波往兩邊漾開,兩岸青青的葦子映在水中不住晃動。除了鹽船,時不時還有緝私船與巡檢快艇神出鬼沒地在水上穿梭,對過往鹽船攔截盤查,叫喊著不許沿途停靠,若要停靠,需到指定之地。守信告訴依依,指定之地叫「塘」,二十里一個,內設巡役、水手、緝私營役卒若干,監視嚴密,防範森嚴。

經過北橋與泰壩,依依看到過往的鹽船都要呈上皮票接受查驗。查驗官一個個樣子挺凶,不時跳上鹽船吆五喝六,但對守信卻很客氣。

太陽西斜時到了鹽場,艙外的風大起來,夾著一股腥鹹的味道。河一下分出好幾條岔,通向南,通向北,通向東,彼此相連著,天幕下白亮亮地晃眼。依依知道,這些河叫串場河,它們像一根根帶子,串聯著海邊一個又一個鹽場,是專供鹽船往來運鹽的。

上了岸,守信要替依依叫一頂轎子,依依直搖頭,心想,這是回到我自小滾爬玩耍的地方,哪要坐轎子呀?

海風吹得很爽。海堤內的鹽池一片連一片,遠望去,大大小小,鏡子似發亮。

靠近鹽池,立著一座座灶廬,灰色的廬頂上豎著一根根指頭般粗細的煙囪,黑煙冒著,順風長長地拖開去,漫開來,攪得天空昏暗,散發著柴草的煳味。依依對這味道再熟悉不過了,依依還知道,此刻那一個個冒煙的灶廬裡爐火熊熊,火光一閃一閃映照著四壁,男人們醬色裸背上滾著黃豆大的汗珠,女人們乾枯黑瘦得像深秋枯草一樣的身子,在巨大的煎鍋前不停地忙碌:倒鹵,攪拌,傳柴,燒火。

前面一輛牛車骨碌碌過來,車上裝著兩隻印有鹽課司紅記的量鹽大桶,一個穿青緞馬褂的官爺坐在上面,到了跟前突然下來,腿腳一歪巴差點跌個跟頭,一迭聲道:

「哎呀呀,真沒想到是康二爺呀,你老兄怎麼過來啦?」

守信哼哈道:「閒著無事,過來轉轉。最近鹽色怎樣?」

黑胖子畢恭畢敬道:「掘港與豐利還好,角斜那邊,十有八九都是腳鹽11,難賣好價呀。」

「有這麼嚴重?」

「不信,二爺親自過去看看。」

「信呀。好了,你上車先走吧,我隨便逛逛。」

黑胖子打躬作揖地坐上牛車先走了,守信手裡搖著扇子照直往前逛。

海水日漸東退,海堤上架著幾排水車,男人們伏在橫槓上,褲腳高卷,光著腳丫,木拐踩得飛起來,海水由龍骨水斗裡白花花衝出,落進引潮溝,「嘩啦啦」流入一方方鹽池。依依站在引潮溝旁發愣,面前的一切勾起她對往事的回憶。

海堤上風很大。漫漫的海灘圍成一片片蕩田,蕩田里長滿了蕩草。這一刻是秋天,蕩草老了,這裡一片紫紅,那裡一片灰白,風吹來,波浪起伏。蕩草是煎鹽的燒柴,白比紅好,白的經燒,火大,煙塵少,煎出的鹽多,顆粒大。小時候,依依跟在母親後面割過它,雖不比葦子難割,但割長了,手心會起泡,一不小心,手指手面上會劃破出血。到了深秋,母親跟一大幫子婦女,幾乎整天腰彎在蕩田里不停地割。蕩草割下挑回去,一垛一垛堆在自家灶廬旁,作為日後煎鹽的燒柴。在依依的記憶裡,蕩田不僅是長蕩草的地方,也是美妙的樂園。依依永遠忘不了哥哥帶她到蕩田捉魚的情形。

那是夏天,潮水退下去,蕩田里留下一汪汪水塘,太陽曬幾天,水幹下去,哥哥蹚進水塘,一摸一條魚,一捉一隻蝦,「噗突噗突」撂上岸,依依跑來跑去撿,興奮地將它們裝到簍裡。最有意思的還是深秋,蕩田里滿眼是密密的紅的白的草稈,草葉草籽粘了一身。一低頭一轉身,時不時會有一分驚喜:一窩鳥蛋,一隻海龜,兩隻蟹太陽落了,燒晚霞了,月亮升了,依依小籃裡鳥蛋越來越多:大的,小的,白的,灰的,帶斑點不帶斑點的依依跟哥哥踏著夕暉高高興興回到家,於是當晚的晚飯桌上比平常多出拌蘆蒿、燒魚、煮蟹、小蔥炒蛋等幾個菜,父母臉上也露出笑容。

守信見依依站在海堤上不走,眼淚汪汪,就勸:「別亂想了,出來是尋開心的。

堤上風大,走,我帶你到鹽課司轉轉。」

依依在瘦馬院裹過腳,在堤上走不方便,守信伸手攙她,依依不要,慢慢跟在後面。

鹽課司兩排屋,青磚黛瓦,除場大使辦公的正堂,還有課納房、掣驗房、雜捐房、巡檢房、役卒房,共十多間,雖不及城裡衙齋高大軒敞,但在海邊鹽場,算是最好的房屋了。

緊靠鹽課司,是土坯圍著的鹽倉,目光越過坯牆,可看到裡面一個挨一個蒲席窩成的鹽廩,巍峨高大,黑壓壓一片。鹽倉裡駐著守兵,日夜攜械把守。

守信走進鹽課司大門,巡檢房正收驗由保正送來的灶戶印牌22。巡檢對保正惡聲斥責,見守信進來,立刻臉上堆笑,客氣地招呼:「喲,是康二爺嘛。下官眼忙手亂,正收印牌,不知二爺大駕光臨,失禮失禮。」

守信腳步沒停,擺擺扇子:「你忙吧,我到後面坐坐。」帶依依一直走進場大使王天發的內齋。

王天發見康守信光臨,立刻吆喝役卒上茶。不一會兒茶上來,守信一邊喝茶,一邊跟場大使說些鹽上的事:成色,產量,海灘東移,人力,燒柴,鹽價的調整,運價的漲落依依只曉得鹽怎麼煎出來,對這些不大懂。王大使要留守信喝酒,守信婉謝,說黑三過來幾天了,他要過去看看情況。

出了鹽課司衙院,晚霞正熊熊如火地燃燒,開闊無邊的鹽場上一片紅光。放眼望,四到八處儘是人,挑蕩草的,趕牛車的,攤灰的,挖溝的,車水的,背蒲包的,用木桶從浸灰池往上戽滷水的——滷水從桶裡潑出,映著晚霞,紅亮亮一片,起落不斷。

鹽倉緊挨著串場河,由木板鋪起的簡易碼頭伸到河中,鹽倉裡的鹽統一從這裡驗掣上船。此刻已臨近收工,碼頭上正抓緊最後的時刻忙碌著,支鹽的船橫一艘豎一艘,將整個河面擠滿了,無數桅桿在傍晚的天空中排列著,像一片深冬季節的樹林。

碼頭上儘是光腳赤膊的槓夫,他們弓著腰,臉對地面,肩上是一隻隻剛剛驗掣過的沉重鹽包,「嗨唷嗨唷」打著號子,一個緊跟一個上船。河面上不時有船往碼頭擠,船與船碰上,劇烈晃動,一片叫喊罵娘,一道道映著晚霞的金波盪開去,「嘩啦嘩啦」

拍擊河岸。河灘上散滿了鹽花子,女多男少,一個個破衣爛裳,抓一把掃帚,夾一個蒲包頭,眼盯著地面跑東跑西,尋找槓夫撒下的鹽粒,不時你爭我鬥,哄搶扑打。時不時有一個鹽花子貓著腰,悄悄跑到槓夫後面,用手指輕輕摳開槓夫背上的蒲包口,鹽粒潑撒,沿路撒成一條白線。又一大膽的,舉一把小鐵把,往槓夫背上鹽包築去,鹽包綻開,鹽「嘩嘩」落下。有些槓夫暗中與鹽花子有聯絡,弓著腰佯裝叫罵,待護場的役卒趕到,肇事者早野兔似的跑了,撒落一地的鹽被一哄而上的鹽花子搶得淨光。

一個長袍馬褂的人見守信過來,遠遠招呼:「是康二爺呀,你寶號的船上午就裝滿了,沒事了。可到我船上坐坐?」

守信沒看清對方是誰,擺擺手:「不擾了,你忙吧。」

「二爺好走,二爺好走。」

繼續往前逛。遠處海坎上黑壓壓聚著一叢人,一片喧嚷聲隱隱傳來。守信覺得奇怪,帶著依依走過去。是一幫鹽花子。人群中一個人精赤條條捆翻在地,正被一下一下鞭打,每一鞭抽過,伴隨著一盆鹽水潑下,疼痛的叫喊像殺豬一般尖銳。依依不忍心看,身子往後縮。守信問怎回事?鹽花子們沒一個敢答,卻把目光轉向一個人。

是個女人,頭上艷艷地插著紅花,面有幾分姿色,嫵媚中帶一股江湖凶氣,歪坐在一張鋪著狐皮可以抬起的竹榻上,大腿蹺二腿。最惹眼的是她的腳,賽過男人,大如蒲扇,一雙比她頭上花兒還艷上十倍的紅鞋趿在腳尖,一顛一晃。

守信一眼就看出,她是鹽花子們的頭,響名兩淮的大腳紅娘子,不由哈哈一笑,拱手道:「久聞紅娘子大名,只恨無緣拜見,今日邂逅,真是三生有幸呀。」

紅娘子柳眉一立,冷硬道:「這裡沒你的事,請到一邊去!」

守信經手的女人雖多,但從未交識過匪性美女,嬉皮笑臉道:「哎,怎這般無禮呀?

要是因怪我未帶叩拜之禮而心中不快,改日可以補上嘛。」

紅娘子不再看他,對手下厲聲道:「發什麼呆?給我繼續打!」

鞭子與鹽水立刻又冰雹一般落下,殺豬似的尖叫再一次爆起。

守信問:「到底做啥啦?」

一個鹽花子小聲道:「他私下藏鹽。」

守信又看了看,覺得無趣,搖頭苦笑往外走。

依依一直默默盯著紅娘子。紅娘子感覺到了注意她的目光,往依依瞥了一下。

就這一瞥,兩人的目光碰上了。

守信將依依一扯:「肚子餓了,走吧。」

依依恍恍惚惚跟上守信。

海灘黑下來,天上一輪清冷的月亮。

黑三得知東家帶著新奶奶到來,早安排手下人準備了飯菜。守信見鹽船整個裝完,明早就可上路,很滿意,要黑三陪他喝酒。黑三不坐,敬守信一杯,又敬依依一杯,杯子往下一頓,俯首抱拳:「黑三不能再陪,東家與新奶奶慢用。」掩門退出。

一桌的海鮮。在這條件簡陋的鹽場能整治出這麼多美味佳餚,十分地不易。守信舉杯與依依一碰:「怎麼樣,今天開心吧?」

依依端杯抿了抿,沒有做聲。

正吃著,門外一陣雜亂急促的腳步,黑三推門而入。

「什麼事?」守信問。

黑三未及回答,門道上響起粗礪的攔阻聲,一個黑衣人突破攔擋,在燈光影裡閃身而入。黑三旋身扯步,一個猛虎展臂,將黑衣人推向門邊。守信一身冷汗,定睛看去,黑衣人黑髮飄揚,長髯飛動,乃江淮鹽梟草上飛,心弦一鬆,哈哈大笑:「不要攔他,不要攔他,來得好,想請還請不來呢。草兄請坐!草兄請坐!」見黑三雖架勢收回,卻仍然十分無禮,連聲催促:「別發愣呀,給草兄上酒!」

黑三翻了翻白眼,擺杯倒酒。

草上飛抬手攔阻:「免了,草某莽然闖入,並非為酒而來!」

守信笑問:「為什麼?」

「銀子!」

守信心知肚明,假裝不解:「銀子?什麼銀子?」

草上飛嘿嘿冷笑:「康二爺不必裝糊塗,現貨現銀,這是有言在先的,可黑三居然違約!」

守信打著哈哈:「不會吧,我康某雖非江湖俠士,但一向看重信義,對手下人也作如此要求。黑三這麼做,我想可能另有原因,比如事務纏身,未及處理,或者錢莊吃緊,銀票一時未能兌現,或者別的什麼,不會無緣無故拖延草兄的銀兩。是這樣吧黑三?」

黑三臉上隱隱帶有怒色,不屑地瞥著草上飛。

守信對黑三道:「好了,你想想辦法,速速給草兄辦了,一個子兒不能少。古語曰,言必信,行必果嘛。」見黑三仍舊不動,擺擺手道,「去吧去吧,不要負氣嘛,我們跟草兄不是一天兩天的關係了。」

黑三鼻裡哼了一下,轉身而去。

草上飛對守信雙手抱拳,道一聲「謝了」,跟黑三出門。

「草兄留步。」守信突然叫起。

草上飛轉回頭,兩道冷硬的目光從凌亂披散的黑髮間瞪向守信。

守信說:「我還有話跟你說。」轉臉吩咐依依,「你先出去轉一會兒,我們單獨說幾句話。」見依依臉色蒼白,兩眼瞪著草上飛,以為被他的鹽匪樣子所嚇,緩和道,「沒什麼,都是朋友,談完話我讓人叫你。」

依依慢慢站起,回頭又往草上飛盯了一眼,走到門外,輕輕把門帶上。

「坐,坐下喝一口嘛。」守信請草上飛入座,並給他斟酒。

草上飛在椅上坐下,但不肯喝酒:「有什麼話,說吧。」

「好好好,那我康某就說啦?」

「我聽著。」

守信誇張地搖搖頭,一聲歎息:「草兄,你不對呀。」

「什麼事?」

守信嘿嘿一笑:「草兄真的不知道?」

草上飛瞪起雙眼:「你是怪我將私鹽賣給別人?」

「正是。我們可是有言在先的。」

「可人家給我的價比你高!」

守信盯著他歪頭微笑:「你就不怕出事?」

草上飛眼睛一瞪:「你要挾我?」

守信擺手笑道:「不是這意思,我是友情提醒。」

草上飛冷冷一笑:「我草某一向刀尖上舔血,沒什麼怕的!」

守信笑道:「這我知道,草兄威震江淮,人人誇讚。只是我康某替你暗想,能穩妥,為什麼不走穩妥之路?不錯,他杭浚睿、方闊達給的價可能比我高,可與他們交易,有我保險嗎?他們跟衙門什麼關係?我們康家跟衙門又是什麼關係?不要說緝私營的管帶馬向山了,就是鹽政阿里得克大人,運司衙門盧雅雨,哪個不是我康府座上客?

再往遠處大處說,就他媽的京城皇帝老子那裡,也不是沒有康家說話的地方!這是什麼關係?通天的關係!就這一條,你去訪訪,他杭大頭也好,方小爬蟲也罷,能跟我比?因此,我勸你草兄不要因小失大犯糊塗,還是跟我合作。我康某今天面朝南坐在這裡跟你說一句,跟我合作,包你草兄今天、明天、外後天,永遠永遠萬無一失在保險箱裡待著。即使偶有閃失,我康某負責給你擺平,永保無事!」

草上飛毫不妥協:「不行,你的價太低。」

「你可是朝廷通緝的命犯,殺頭的死罪,你想跟命過不去?」

草上飛冷笑:「我都死過幾回啦。」

「可你要對手下一幫弟兄負責呀。」

「醜話早跟他們說在前頭了。」

守信搖頭苦笑,端杯抿了一口,杯子往桌上一頓,浩歎:「英雄,真是英雄呀,我康某自愧不如。罷了,既然草兄不肯讓步,還是我來屈就,就依你,加價!」

「多少?」

「一成。」

「兩成。」

「一成半。」

「兩成。」

「買賣都有個討價還價,哪有你這般鐵板上釘釘的?」

「兩成還是客氣的,他們給的接近三成。」

守信爽然道:「好,依你,兩成!」

草上飛一把抓過酒壺,「咕咕咕」倒了個滿杯,舉杯「叭」地一碰:「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草上飛一口乾了,起身而去。

守信噓了口長氣,身子往椅背上一仰,搖頭苦笑:「這不要命的夯貨,真他媽的服了他了。」

一個人自斟自飲了片刻,忽然想到依依,連忙叫人召她。來人回,新奶奶跟草上飛出去了。守信詫異:「什麼?出去了?她跟他出去幹嗎?什麼時候?」

答:「就剛才,前腳後腳。」

「給我叫她!」

那人旋身而去,片刻,進門回稟:「奶奶不肯進來。」

守信起身出門。

荒灘上,月光如水,一高一矮兩個身影站在一起,矮的是依依。

「依依!」守信高叫。

黑影動了動,一陣抽泣聲依稀傳來。

守信大步上前,一把扯住依依裙服,喝問:「這是怎麼回事?」

依依不答。月光裡,依依淚流滿面,被守信扯著,急腳亂步往回走。

回到屋裡,守信再一次喝問:「怎啦?」

依依望著守信只是流淚。

守信如墜雲霧:「說話呀!」

依依帶著哭聲哀求:「我說了,你要答應我一句話。」

「什麼話?」

「你不把我說的告訴任何人。」

「為什麼?」

「你答應我。」

「笑話,我幹嗎要告訴別人?」

「你要告訴別人,我,我就死」依依眼淚跟著下來。

守信萬分驚詫:「到底怎回事?」

「你答應我!」

「我答應。」

「永不對人講!」

「永不對人講。」

「他,他是我哥」

守信眼睛一下瞪成牛蛋:「你是說草上飛?他是你哥?」

依依眼淚嘩嘩流淌。

西施、貂蟬、王嬙、玉環正在屋裡玩紙牌,管家李忠進來。李忠曾不止一次給她們交代,白天不能玩紙牌,二爺看到不高興,可她們東耳朵進,西耳朵出,滿以為這一會兒午後沒人來,就又把牌攤子擺下了。

還是玉環反應快,轉臉笑道:「對不起呀李叔,千不怪萬不怪,只怪飯後坐著乏困難過,想小玩一會兒打打岔,沒想到偏被李叔撞上了。我們都曉得,李叔心腸好,最關心人,我們其實也都記著李叔的話,平日是從不玩的。求李叔千萬別生氣喲。李叔這一會兒過來,是不是二爺要出門用轎?我們這就收桌子,不會誤事的。」

李忠什麼也不說,一臉的誠摯溫厚,把她們挨個兒望著。都是紅綾馬夾,紅綾雲衫,紅綾裙褲,腳上是織錦紅鞋,個個俊眼俏眉,有模有樣,讓人喜歡。看完了低頭擺擺手:「沒事,沒事,你們接著玩吧,接著玩。」

轎女們望著李忠有些詫異。王嬙試探著問:「這一會兒不出轎?」

李忠點頭。

轎女們覺得奇怪,一聲不響地望他。

李忠從衣兜裡取出一隻布包,打開,大包裡包著幾隻小包,攤開放在桌上:「這是四個份子,每份十兩銀子,每人一份。」

轎女們眼睛一下瞪圓:「這是做什麼?」

「你們收了,收了我對你們說話。」

「你先說。」

李忠低著頭,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好,我就先說。按照二爺吩咐,我代他向你們打個招呼,這兩年辛苦你們了,跟著二爺受累了,二爺萬分萬分地感謝。這以後,對不住,二爺不再勞動你們了。」

「什麼呀?這是什麼話?二爺想回我們了?」玉環眼梢吊起。

李忠低頭苦笑:「是這個意思。」

轎女們立刻騷動:

「這憑哪一條?」

「我們做錯了什麼?」

「二爺為什麼突然動起歪點子?」

「二爺一直對我們有說有笑,今兒怎麼發神經啦?」

「我不相信,找二爺問問去!」

李忠直擺手:「別,別去,二爺特地關照了,不要打擾他。二爺不是怪罪你們,這兩年你們做得挺好,都沒什麼差錯。二爺這麼做,是府上情況有了變化,不得不這麼安排,其實二爺也未必捨得你們離開。不說了,不說了。這十兩銀子的份子是二爺的一點心意,不要嫌少,都收下吧。」

玉環堅決道:「我不收!走人可以,得向二爺問個清楚!」

李忠一臉為難,攤開雙手:「姑娘呀,找他能問出什麼名堂?情況我都說了,你們沒錯,真的沒錯,沒怪你們。二爺的脾氣你們知道,一向說一不二,他吩咐過了不要找他,你們去了,豈不弄得不好看?罷了,聽李叔一句勸,走就走吧,老話說得好,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你們正當青春,一個個都天仙似的,到哪不能吃香喝辣?」

屋裡一時沒了聲音。

李忠說:「你們這就收拾收拾,等一會兒,我讓人過來收床鋪。」

李忠正準備出門,貂蟬突然哭起來,李忠收住腳,咂嘴歎息:「真對不住大家。

說實在的,你們都是我百挑千挑選進來的,天天見面說話兒,相互處得熱乎乎的,這說走就走的,我也捨不得。沒法,真的沒法,都是天意。」低頭勸貂蟬,「姑娘想開些,狠狠心就跨過這道坎了。待有了好窩兒,過來告訴李叔一聲,好讓李叔放心。不哭了,好吧?」見勸不住,搖頭歎氣了一陣,還是走了。

屋裡死過去一般靜。貂蟬一直嚶嚶哭泣。

「不哭了,貂蟬。」西施勸道。

「哭,哭有什麼用?依我性子,放一把火!」玉環紅頭漲臉道。

「憑什麼?這到底憑什麼?」

「想來想去,我覺得是三奶奶搞的鬼。」

「有道理!大奶奶如今是冷饅頭,沒她說話的份兒,二奶奶老實巴交,就她三奶奶,唱戲的出身,花招多,一直對我們翻眼嫉恨!」

「好了好了,說這些空話有什麼用,想想我們該怎麼辦吧。」

「有什麼怎麼辦,走!沒什麼了不起?」

「也是,總沒有賴著的道理吧。」

「賴著?誰賴著啦?離開這裡就死人啦?」

桌上的份子立刻取掉三個,剩下貂蟬的一包。貂蟬一動不動,只是嚶嚶哭泣。

三人勸她:

「不哭了,老哭傷眼睛。」

「二爺又不把你當回事,哭的什麼事?」

「哭也是白哭,他反正不曉得。」

「二爺這一會兒說不定正在三奶奶房裡快活呢!」

「好了好了,收拾收拾東西,跟我們一起走吧。」

玉環脫去紅衣紅裙,恨恨地往地上一摔,換上自己最初穿進來的家常便服。西施、王嬙見狀,也跟著換。三人才收拾好,夏婆子帶著一個打雜的女人收鋪蓋來了。夏婆子平常對紅衣轎娘們的言語氣勢,特別二爺對她們的袒護寵愛,嫉恨得要死,這刻見她們被趕出門,心裡高興得什麼似的,進門見貂蟬仍坐著不動,立刻摔臉子罵道:「怎還不趕緊走人?是不是還要八抬大轎抬著出門?做你的秋夢呢,也不撒泡尿照照,這都什麼時辰了?」

玉環見夏婆子這副斜眉吊眼的澆薄相,立刻火冒三丈,劈手指著她臉,咬牙切齒回擊:「你算什麼東西?竟然也來趁火打劫,往人身上踏臭腳!告訴你,撒泡尿照照的不是別人,該是你!都秋天的老枯葉子了,還人模狗樣地想往高處蹦,你才做你的秋夢呢!」

夏婆子平時一直怯著玉環,心裡窩著不少氣,這一刻心想她反正滾蛋了,二爺不可能再護她,就放膽回罵:「你這小騷貨,憑什麼這麼咋咋呼呼張狂?大潮已經落下了,有本事就不走,繼續在這院裡浪來浪去地逞能,怎麼就走了!」

玉環氣得直翻眼,一把揪住夏婆子:「你罵人!哪個小騷貨?哪個浪來浪去?」

舞手紮腳打起來,打成一堆。

西施、王嬙忙上前拉,心裡都恨夏婆子,拉的偏架,把個夏婆子拖來扯去,時不時抽冷子在她身上擰一下,掐一把,搗一拳,夏婆子搖搖擺擺成了一隻風中的燈籠,跟來的那個捧鋪蓋的女人本準備上前幫的,見這架勢,嚇得退縮了,拔腿直往門外跑。

等到李忠聞訊趕來,院裡早安靜下來,一片向晚橘黃的陽光由牆上斜射進來落在院心,夏婆子一身的灰,披頭散髮坐在地上,正眼瞪瞪地將一隻好不容易找到的髮釵往頭上插。李忠兩手一拍,歎息道:「這是怎回事呀?你都多大週年了,吃的鹽比她們吃的飯多,過的橋比她們走的路多,犯得著跟她們鬥氣,也太不顧及自己的身份臉面了,我真沒有好話說你呢。」

夏婆子臉上訕訕的,與那個打雜女人三把兩下將鋪蓋一卷,氣呼呼出門。

李忠走到裡面,見貂蟬仍坐著,問:「怎不趕緊收拾?」

貂蟬低頭不語。

李忠勸:「賴著不香,走吧。」

貂蟬仍然不動。

藉著窗口射入的黃昏的亮光,李忠看到貂蟬臉上一道道淚痕。李忠曉得二爺收用過貂蟬,貂蟬一直懷著幻想,可李忠想,你這姑娘也真呆,二爺收用過的人多著呢,收用一個娶一個,二爺要建多少個院落多少間房子?

李忠見勸說無用,一聲歎息,走了,來到後面個園。

花廳裡,二爺正與翠珠對唱揚劇。李忠不敢擾了二爺的清興,在旁候著。守信一段唱過,李忠上前把情況一五一十稟報了。守信聽說貂蟬不肯走,愣了愣想說什麼,又收住口。

翠珠眼尖耳靈,盯住守信小聲道:「人家對你一往情深,你不能寡情薄義呀。」

守信嫌煩:「你瞎說什麼!」轉臉對李忠說,「再加她十兩銀子,送她走。」

李忠再次走進轎房,見貂蟬仍呆呆坐著,桌上那包銀子一動未動,就把二爺增加的十兩銀子與那小包合在一起,對貂蟬勸了又勸。正說著,門口人影一閃,瘦猴鬼頭鬼腦進來,嘴套到李忠耳上嘀咕,完了,詭詭地沖貂蟬一笑,滴溜溜出去。李忠望著貂蟬,一聲歎道:「罷了罷了,二爺發下話了,留你不走,從今往後,你在個園侍候花木。」

貂蟬雙手捂臉,「哇」的一聲哭出。

康府北大院不可一日無轎夫,就在紅衣轎女遣散的當日,新轎夫被帶進門。一刷水四個醜漢:李冬瓜、張疤眼、吳黑鬼、馬麻子。

依依被抬進康府北大院,日子選在九九重陽節。

一條街吹吹打打的熱鬧,官轎、商轎、普通家用轎,各式各樣的轎,在落了一層鮮紅炮仗屑的東關大街上停滿了。

酒席擺了三天,酒香隔幾條街都能聞到。

街上有人好奇地問:康二爺這是娶第幾房呀?」

人答:「你管他幾房,有錢天天娶,礙你屁事?」

有人雞啄米似的點頭:「此話有理,此話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