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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理想的追求

羅影的生養是在重陽節後的第二天。

本來人們都在擔心,羅影一向體弱多病,懷孕期間又不止一次有過磕絆,孩子的出生能否順利?可沒想到,所有的擔心都是多餘,分娩後也就多躺了幾天,一切順順利利。

是個女孩,取的單名一個「佳」子。小佳佳的出世,使康府寧靜的天空平添了一陣陣稚嫩的哭聲。這聲音在重門疊戶的深院雖夠不上宏大,但尖銳,熱烈,生機勃勃。

可是鄭玉娥受不了這哭聲,哭聲一旦傳來,她立刻心驚肉跳,坐立不安。特別是跟守誠坐在一桌吃飯,頭會深深低下,再低下,臉色蒼白,額上冒汗,不到守誠丟下碗筷離桌不敢抬頭。

陳碧水見鄭玉娥如坐針氈的樣子,完全理解她的心情,甚至想對她作些安慰——就像當年渴望有人安慰自己一樣。她與鄭玉娥恰恰相反,很巴望孩子的哭聲響起,只覺得如聽仙樂,優美,動聽,讓她打心底舒服,甚至沉醉。

這天午睡起來,陳碧水放下喝過的茶盅對丫環說:「我到福字院轉一會兒,鄭玉娥要是過來,你就告訴她。」

陳碧水穿過深長的火巷,走進福字大院的天井,啞巴花大叔正給迴廊下的一盆盆蘭花澆水,見陳碧水進來,撅著鬍子衝她笑笑。

陳碧水過來是想看看小佳佳的,可覺得還是應該先到修竹雨那邊轉一下。修竹雨不像亢曉婷刁鑽難玩,待人一向隨和親善,令人敬服,陳碧水喜歡到她屋裡坐坐。

修竹雨在看書,兒子繼書手抓一管筆,趴在桌上學寫字。陳碧水進來,修竹雨連忙讓座,招呼紋兒上茶。

陳碧水摸摸繼書小辮子,笑道:「剛剛四歲,就讓他寫字,也太心急了。」

修竹雨笑道:「哪個心急呀,他是看到他爹寫字,學他的樣,亂塗亂畫。」

陳碧水兩眼定定地望著繼書,羨慕道:「你看他文氣的樣子,真是個小秀才。」

修竹雨望著兒子笑道:「過些日,我想教他描描紅。」

陳碧水奇怪:「你教?」

修竹雨一笑:「我不能教?」

「不是這意思,我是說,家塾裡有現成的先生。」

「我反正沒什麼事,閒也閒著。」

「這倒也是。」

嘴上說著話,陳碧水心裡暗想,她天天有兒子陪著,一點不寂寞,多好呀。一轉眼,見桌上放著一件正做著的小紅襖,上面插著針,好奇道:「怎麼,你還會做針線活?」

修竹雨笑道:「給芝芝做的。芝芝婚期定下了,我想給她做件小襖。做得不好,粗針大線的,芝芝看了,一定會笑話我。」

陳碧水說:「芝芝這孩子也真怪,放著知府家的公子不嫁,偏要跟個鄉下秀才。」

修竹雨莞爾笑道:「這不能怪她,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陳碧水心裡嘀咕,這算什麼想法,真是糊塗油蒙了心。

停了停,陳碧水嘴往羅影住的西屋努努,問:「怎沒聽到那邊聲音?」

「不在家,帶著佳佳回她哥哥家了。」

「原來如此,我說這麼安靜的呢。」陳碧水目光又落回繼書身上。

「孩子經常哭,吵得你們不得安,真對不住。」修竹雨說。

「哪兒的話,添個小兒,哪有不哭的?」

修竹雨讓紋兒取來一盤石榴,倆人剝了吃。陳碧水將一粒水紅細白的石榴米子送到繼書嘴邊,繼書望望,張開粉嘟嘟的小嘴接住。

修竹雨笑說:「快謝謝大媽。」

繼書小嘴嚼動著,仰起小臉:「西西(謝謝)大媽。」

陳碧水兩眼笑成月牙,手摸著繼書頭頂上小辮:「乖乖,不要謝。」

吃了一會兒石榴,修竹雨問:「玉娥怎不過來玩?」

陳碧水答:「她有些不舒服。」

「她身子骨一向挺好的,怎麼不舒服了?」

「也不曉得怎回事,這些日夜裡總睡不好,飯也吃不香。」

「可會」修竹雨想說的是「可會有喜」,話到嘴邊,又忍住了。

陳碧水猜到了,搖頭苦笑笑:「不是喜,月經這兩天才走。」

「噢,那倒要請大夫看看。」

陳碧水歎:「沒什麼看的,心病。」

修竹雨輕聲道:「幹嗎呢,想開些嘛。」

陳碧水微微低頭道:「過幾天就好了。」

修竹雨見她臉色難看,柔聲勸道:「你也要多多注意身體。」

陳碧水聲調涼涼地說:「身體再好,有什麼用。」

「也不能這麼說,有一句話我一直存在心裡,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不礙的。」

「你們可以抱一個。」

「我也這麼想過,可他不肯。」

「為什麼?」

陳碧水臉一下紅起,小聲道:「他,還想試試」

修竹雨不做聲了。

陳碧水自言自語:「都幾年下來了,還能有什麼指望?」

修竹雨不好說什麼。

陳碧水望著虛空,十分神往道:「自小抱回來,其實跟自己養的一樣的。」

「是這樣。」

「可他不肯。」

「你可以再說說。」

「除了在外忙鹽務,回到家,一坐下來就吸煙,再就是一個人在屋裡喝悶酒」

修竹雨充滿同情地望住她。

陳碧水嗓音瘖啞地繼續往下說:「整天冰清水冷的,這日子怎麼過呀」

修竹雨一時不知說什麼話來安慰她。

「我要他再討一房,他又不給我一個准話」

「你也不要急,有機會再跟他說說。」

「說了不止一回了。」

修竹雨見兒子瞪著烏溜溜的大眼望住陳碧水,低頭對他耳語:「去吧,找紋兒姐玩去。」

繼書點點頭,手裡筆端端正正放在桌上,挺乖巧地往外走去。

修竹雨遞了條絲帕過去,陳碧水默默拭著眼淚。

午飯後是康府最安靜的一段時間。老爺太太們前一天晚上睡得遲,陪客人喝酒,看戲,聽曲子,直到下半夜月亮墜下西樓才結束,因此午飯後都要歇上半天。主人午睡,下人不可能歇,於是說話輕聲慢語,走路躡手躡腳,做事也都放慢了節奏。

勤務堂裡,翟奎頭枕椅背,一隻手摩挲著釅釅地泡著魁龍珠的紫砂壺,靜靜躺著養神。躺椅是府上專為翟大管家準備的。翟奎上了年紀,午飯後人有些睏,不躺一會兒頂不住。躺著,即使有人來稟報事情,照樣可以吩咐。

這一刻是十月小陽春,天上雲白白的,院裡陽光如金,翟奎神清氣爽,沒什麼倦意。想七想八,想到了小小。小小這會兒幹什麼呢?睡覺?跟小丫環玩九連環遊戲?

跑到鄰居家打牌?上街看首飾買衣服吃小吃?你玩什麼都可以,可萬萬不可趁我不在引個野漢進門喲。翟奎想到這,心裡躁起來,打算這兩天無論如何抽些時間去一下,跟小小好好睡一覺!

翟奎正雲天霧地亂想,小昌子進來。

「對不住翟爺,把您老的覺吵掉了。」小昌子弓腰含笑招呼。

翟奎見是小昌子,心裡挺高興:「沒事沒事,進來坐坐。喝茶嗎?想喝自己泡。」

小昌子將握在袖口裡的一隻小紫砂壺輕輕一露,嘻嘻笑道:「小的帶了,還是翟爺送的呢。」

「好,好,你坐吧,正好沒事,陪我扯扯。」

小昌子坐下來。

壺是一個多月前翟奎送給小昌子的。那天,小昌子送大小姐和房小亭赴杭州回來,給翟奎帶了兩罈子紹興黃酒,翟奎高興,就隨手把大東門日雜店小老闆送給他玩的一對紫砂壺給了他。小昌子不肯要,說他一個跑腿的,不像翟爺坐著指揮人,手捧個紫砂壺,不稱。翟奎一聽,馬臉上露出笑,用話鞭策他:「跑腿怎麼啦?今兒跑腿就肯定一輩子跑腿啦?你先拿著玩起來嘛。」小昌子這才羞答答收下。

小昌子這一會兒過來,翟奎估計有事,但他不問,等小昌子自己說。

「明兒早上我要走了。」小昌子望著翟奎,開口道。

「走?上哪去?」翟奎故作糊塗。

「去鹽場支鹽。」

「哪個鹽場?」

「豐利。」

「豐利好呀,那邊都是上好的尖鹽。船都雇好啦?」

「雇好了。都停在北橋。」

「順風船行?」

「順風船行。」

「好,好,跑的時間還不長,你就這麼透熟了,這麼順順當當了。」

小昌子連忙賠笑:「爺過獎了,全靠的爺栽培指點,不過,北橋掣驗所的所大使,挺不好對付。」

翟奎鼻裡一嗤:「你是說裘一豐?那個老狐狸,餵他些銀子不就得了。」

「都做了,而且數字不算小。可每次經過那裡,他總狗似的跑到你船上,前轉轉後轉轉,伸鼻子到處嗅,吹塘灰找裂巴縫。」

「你就再多餵他些,羊毛出在羊身上嘛。」

小昌子直點頭。

「這次跑哪?」翟奎問。

「主要江西,一小部分安徽,都一條線路。」

「噢,噢,看來沒有一個多月回不來呀。」

「這一刻是漕運旺季,水路忙,只怕要多耽擱幾天。」

翟奎目光微舉,臉對屋頂,大有深意地感歎:「這很好嘛,一趟跑下來,全是白花花的銀子呀。」

小昌子兩眼尖尖地盯著翟奎,小聲道:「這回,我們家三爺不去。」

這情況翟奎早曉得了,他跟小昌子東拉西扯這半天,就等這句話。

「是嘛,三爺這回又不去?」翟奎故作驚訝道。

「三爺說,羅二奶奶身體不大好,他出門不放心。」

「說得也是,而且三爺有那麼多舞文弄墨的朋友,他也捨不得離開。」

小昌子盯著翟奎,聲音一下變小了:「因此,這回是我領頭。」

翟奎扭過臉,似乎不相信:「你領頭?」

小昌子點點頭。

翟奎全清楚小昌子話裡的意思,但他就是不主動挑明,只是把紫砂壺舉到嘴上,輕輕嘬了一口。

小昌子料定翟奎金口難開,那要緊的話非他自己說出不可,於是眼往門口瞄瞄,小聲試探道:「翟爺您,要不要」

「你說什麼?」

「小的要不要替翟爺,帶一些」

翟奎馬臉上顯出厭煩:「你小昌子怎麼啦,跟翟爺又不是外人,咋吞吞吐吐的?

有什麼話,直說。」

小昌子聲音越發小:「小的想給爺,帶、帶些小貨。」

「帶小貨?給我?」

「翟爺您上回不是跟我」

翟奎頭一仰,嘿嘿笑起來:「那是跟你開玩笑,你怎麼就當真?」

「小昌子當真,翟爺您說什麼,小昌子都當真。」

「好,難為你這份孝心。那你說說,幫我帶多少?」

這個問題小昌子來之前就考慮好了,脫口道:「捎帶千把包沒有問題。」

翟奎肚裡盤算了一下,子鹽一包七斤四兩,千把包也就七千多斤,撐死了也就賺個五六百兩銀子,於是笑道:「我看就罷了吧。」

小昌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翟爺您這是?」

翟奎打著哈哈:「我是在想,沾這點腥味,值嗎?」

小昌子立刻明白了翟奎的意思,試探著問:「我聽爺的,爺您說帶多少?」

「一萬包。」

小昌子兩眼一下瞪成銅鈴。

翟奎笑道:「嚇住了?翟爺替你想過,沒事的,一萬包不多。鹽船歸你管,船工是你雇來的,隨船的幾個幫手,都是你袖筒裡的人,還不好辦?既然帶小貨,哪有帶這一點點的?一萬包塞不下,可以改租一條大船嘛。這行情我太清楚了。」說著從靴掖裡掏出一張銀票遞給小昌子,「你替我跑一趟隆盛錢莊,全部兌成銀子支鹽,不夠的部分還勞你想辦法先墊上。」

小昌子本沒打算預收翟奎銀子,所需銀兩先從豐裕鹽號大賬裡臨時挪用,貨一出手把賬做平,神不知鬼不覺,可沒想到,翟爺一下把小貨變成大貨,數字翻了十倍,這實在讓小昌子有些為難。但儘管如此,小昌子不得不硬著頭皮應承,並客氣道:「翟爺這是幹什麼,銀子有的是,縱然小昌子手裡短少,但也可以想辦法,這會兒把銀子給我,不是寒磣我小昌子嗎?」

翟奎畢竟老奸巨猾,心想,銀票這一會兒給他,就是說,小貨你不光要帶,而且要帶得篤篤定定,半點兒不能馬虎。因此笑道:「這沒有什麼寒磣不寒磣,你小昌子既有這份孝心,說明你我完全一家人,翟爺我萬分高興,銀票你就收下吧。」

話說到這份兒上,小昌子只得順坡下驢:「謝翟爺信任小的,小昌子就聽翟爺話,厚著臉皮收下了。」

門外有腳步輕輕響過來,到近前慢慢停下。小昌子心裡一陣發緊,擔心剛才的話給人偷聽,心裡正自撲撲亂跳,門口一暗,一個姑娘金蓮移動,輕盈地進來。小昌子望住對方。不是康府的丫環,臉蛋長得挺不錯,身上雖不是大家小姐裝束,但從頭到腳光光艷艷,極其時髦。進門後一點不認生,一雙杏眼先在小昌子臉上溜了溜,接著轉向翟奎,聲音綿綿地叫了聲:「乾爹,我來了。」

翟奎馬臉帶笑地招呼她坐,給他們彼此作了介紹。姑娘叫香芸,翟奎的乾女兒,家住揚州。小昌子客氣地向她點頭招呼,香芸瞟了瞟他,樣子挺不屑,目光漂向別處。

因為不熟,小昌子一時說不上話,坐著覺得彆扭,就向翟奎告辭。

小昌子才出門,翟奎就輕聲含笑問香芸:「你覺得這個小伙子怎麼樣?」

香芸嗔怪:「什麼怎麼樣?乾爹說些什麼呀!」

翟奎故作正經道:「乾爹告訴你喲,小昌子可是府裡紅人,將來會比你乾爹混得好呀。」

香芸紅唇一撇:「一點點矮!」

「矮?我看一點不矮嘛。你看不上人家,也不能亂說呀。」

香芸杏眼瞟著窗口,不吱聲。

翟奎馬臉上笑了:「好了好了,只當乾爹沒說。乾爹曉得,香香眼光高呢,香香要嫁一個真正的爺們。乾爹是香香肚裡的蛔蟲,曉得香香在想什麼,乾爹給你記下了。」

香芸撅嘴怪怨:「乾爹根本沒記住!」

「是是是,乾爹沒記住,乾爹記性不好,乾爹事情多,忘性大,但從今往後,乾爹牢牢地給香香記上了,好了吧?」

香芸嬌嬌地嘟噥:「乾爹一定要給我找個像樣子的!」

翟奎睨著香芸,捏捏她粉臉:「是一個有錢的爺們,模樣還不能差,對嗎?」

香芸打開翟奎手,臉蛋紅暈暈。

好長時間不來了,香芸想轉轉玩玩。翟奎不可能陪她,就把高媽叫來。高媽跟翟奎曾有過一腿,關係近密,香芸每次來玩,都叫她陪。高媽走進勤務堂見是香芸,巴掌一拍道:「姑娘呀,咋多長時間不來玩的?給你預備的花樣子鞋樣子都放在那裡發霉了!」

香芸隨嘴編謊:「哪能不想過來,前些日家裡不斷有事,實在抽不出空。謝謝高媽惦著。」

翟奎向高媽交代了,高媽引著香芸出門。

府上大得沒了邊,轉哪兒呢?前院火巷後面花園可以隨便走走,但喜字大院、秋桂軒,特別老爺的後院,輕易不好進入,這是府上的規矩。高媽想了想,決定帶香芸到後花園轉轉。

高媽在前,一邊走,一邊不時倚老賣老向香芸介紹:這房住的哪個奶奶,那屋住的哪位爺,這個亭子叫什麼名字,那座高閣派什麼用場香芸嫌她窮嘴,兩眼並不看她所指的樓台亭閣,相反目光拐向火巷兩邊一個個門裡。門是月洞門,或者花瓶門,門裡是天井,是大院,院子很深,香芸目光尖尖地一直往裡伸,向密室裡探,只巴望能拐個彎,一直進入裡面,直至幽房密室的最深處,看看那裡都有些什麼樣的仙人,穿的什麼,吃的什麼,玩的什麼,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香芸對這一切太感興趣了。香芸一路這麼走過來,眼睛亮亮的,臉蛋上一次次升騰起紅暈。

走在前面呱哩呱啦不停講說的高媽一回頭,見香芸落在後面老遠,不由驚叫:「姑娘,你怎麼不跟著呀?」

火巷走到頭,再往前就是後花園了,一陣陣桂花的濃香從花窗飄過來。高媽站著對香芸說:「其實裡邊也沒什麼看頭,無非是些亭台樓閣,花草蟲魚,供小姐太太們消磨時光的。我看就到我屋裡拿鞋樣子吧?」

香芸腦海裡飄動著一片雲霓錦繡,兩眼只看到高媽嘴動,聽不到說的什麼。高媽見她臉紅紅的,兩眼輝亮,一副魂不在身的樣子,心裡暗暗奇怪。帶她又轉了轉,就到屋裡給她拿花樣鞋樣,陪她坐下喝茶說話。高媽按照翟大管家之先的吩咐,留香芸吃晚飯,香芸什麼話也沒說,今兒異常聽話乖巧,就留下了。

晚飯是跟下人一起吃的,六個菜,有燒有炒有湯,米是精米,香噴噴。香芸坐在高媽旁不聲不響撥飯,眼睛不時瞟一瞟端著托盤往外送菜的丫環,心裡暗想,我們在這吃的是粗菜,裡面老爺太太們吃的一定是山珍海味。

晚飯後,香芸向乾爹告辭回家。

從勤務堂出來,沿火巷一路往前走,但見一進進大院的廊簷下,燈籠高掛,燭光煌煌,一陣陣樂器聲從雲牆花窗間飄來,令香芸禁不住放慢腳步細聽。

「走呀,姑娘。」高媽催道。

「什麼人在彈?」香芸小聲問。

「是戲班子調弦子。」

「戲班子?準備唱戲?」

「天天唱,不到半夜不停歇。」

香芸嗓音變得更加小:「太太奶奶們都能看?」

「都能看。」

香芸有點癡了。

「喲,姑娘怎麼站住不走啦?」高媽叫。

高媽從轎房給香芸叫了頂轎子。

臨上轎,香芸忍不住再一次回頭,戀戀地往康府燈籠高掛的高門樓又看了一眼。

翟奎成為香芸的乾爹,是因為香芸的母親。

香芸母親年輕時很有幾分姿色,可她命不濟,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嫁給的是個屁本事沒有的無用男人。香芸父親是揚州人,承接了祖上一爿香燭店,可他吃喝郎當,天大本事只有一個,坐茶館,泡浴室,一味地貪圖舒服享受,香燭的生意做得一塌糊塗。香芸母親本看重他有幾間瓦房一爿店面,指望跟他吃穿不愁,過個安逸日子,沒想到處處不順,越過越差。於是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到後來實在打熬不住,就撂下這個家不翼而飛了。母親跑哪去啦?香芸最初心存疑惑。可之後聽街坊鄰居議論,是跟一個來揚州販茶的江西茶商跑掉了。這一跑,再沒回來。香芸小時候常跟母親進康府,一直喊翟奎乾爹,感覺上,母親跟乾爹關係很好。香芸一直覺得,母親的出走跟乾爹有一定關係,因為那個江西商人跟乾爹是朋友。香芸憑什麼這麼想,不知道,可香芸始終這麼頑固地認為。香芸曾無數次將這些事放在腦子裡琢磨,可琢磨來琢磨去,總難琢磨出一個準確答案。

香芸母親出走後,香芸父親索性將店面轉包給人家,做起甩手東家。得的錢雖不多,但悠閒自在,滿可以「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11。香芸跟她爹好像不是一家人,除了晚上在一個屋睡覺,白天各是各,有時整天照不上一回面。總一個人在家,香芸待不住,香芸天生喜歡熱鬧,耐不得半點兒寂寞,於是有事沒事總出門轉悠。揚州就是了不起,不光富人多,繁華熱鬧的地方也多,有賣金釵銀鐲各種首飾的翠花街,有賣絲綢緞匹各類成衣的綵衣街,有賣各式小吃表演各種雜技的教場街,還有茶坊酒肆滿天飄香的小秦淮,有南貨北貨珍異商品琳琅滿目的新盛街香芸就喜歡這些地方,香芸一到這些地方,就像熬了一冬的魚進了春天的池塘,靈動,活泛,滿心歡快!

特別是翠花街、綵衣街,因為隔三岔五往那兒跑,店裡老闆夥計都熟了,老遠衝她打招呼。逛過了回家,冷鍋冷灶,找不到吃的,香芸就到街上處得好的姐妹家混飯吃。

香芸處得好的姐妹有幾個,父母都是開小店做小生意的。她們年齡相仿,整天無所事事,常聚在一起說笑逗樂。香芸在她們當中是頭,因為她臉蛋漂亮,經的事多,見識最廣,比如最近時興什麼髮型,流行什麼服裝,手鐲耳環又冒出什麼新式樣?別人不清楚,香芸都曉得。香芸在她們心中是旗幟,是太陽,長期被她們圍著,繞著,個個喜歡聽她說話。

坐著轎子從康府一路回家,香芸心裡有一種特別的亢奮,不時打起轎簾往街上看。天早已黑透,街上隔老遠才有一盞羊角風燈,光線昏黃闇弱。

「洋糖發糕勒——」一個挑擔子賣消夜的老人手敲梆子迎面走來,香芸正眼都沒看一下。

轎子進了老城根,再往前,到家了。

太陽從西邊出來,父親居然在家。最近以來香芸奇怪地發現父親有些變化,在她面前總笑嘻嘻,涎著一副臉,動不動露出巴結討好的表情,似乎香芸手中攥著大把大把的銀子。

「嘻嘻,吃過啦?臉上亮光光的,遇上什麼喜事啦?有喜事告訴爹爹,讓爹爹跟著高興高興!噢,忘了告訴你,貴子又來找過你了,一直等到天黑才走。爹爹搞不懂,你對他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到底什麼意思呀?你不把句話給我,我不曉得怎樣對待人家呀。」

貴子是金盛錢莊的一名朝奉22,看中了香芸,請人上門提過親。香芸也並非一點看不上貴子,貴子人挺實誠,長得也端正,每次上門,不是給香芸送衣料,就是給香芸爹買煙酒,讓香芸心裡暗暗喜歡。可一段日子下來,香芸覺得萬萬不可。她香芸什麼模樣?標標準准的天仙,別的不說,光憑這點,完全可以進入那些豪門大院過富貴日子。他貴子雖說混到個朝奉,可朝奉不是東家,充其量只是一個高級夥計,可香芸怎麼能把自己的前程未來交給一個高級夥計呢?因此最近橫下一條心,決定不理他!

香芸看看爹,見他嘴上油光光,再看桌上,一把酒壺,兩隻杯,盤碟裡殘剩著幾塊餚肉,料定貴子來過了,就涼腔涼調道:「爹既然這麼問,我就把話撂明瞭吧,貴子我看不上,請你以後別只圖吃喝快活!」

香芸爹咕嚕咕嚕吸了口水煙,仰頭笑道:「俗話說,話不說不明,燈不點不亮,你這一說,我全曉得了,全曉得了。告訴你呀,貴子明兒早飯後還過來呢,你既然想回他,就要把話準備好。」

香芸想,有什麼準備的,我不見他就是了。

第二天早上,香芸為了逃避貴子,早飯碗一丟,立刻從家裡出來。

到哪玩呢?小玉家,桂芳家,還有翠萍家,都在這條街。小玉家最近,香芸就去了她家。

小玉睡懶覺才起來,眼泡腫腫的,桂芳沒事早早地過來了,正替她梳頭玩,梳的是個望月式。香芸不屑道:「你怎麼給她梳這式樣呀,早過時了。」從桂芳手裡拿過梳子給她重梳。

桂芳到這時才注意到香芸頭,一下叫起來:「呀,你這髮式真好看呀,昨天我看到劉老爺家三姨太出門,梳的就是這種式樣!」

小玉忍不住扭過臉,盯住香芸細端詳,一個勁咂嘴讚歎:「好看,真好看!叫什麼?」

香芸答:「雙飛燕。」

「雙飛燕?咋沒聽說過?」

香芸不屑道:「這有什麼奇怪,好看的多了,如今大戶人家太太小姐全不再梳望月式了。」

一轉眼,小玉的頭梳好,桂芳跟著鬧:「也給我梳一個!」

香芸接著給桂芳梳。居然梳的跟小玉不同,也很好看。小玉驚詫地問:「這叫什麼?」

香芸淡淡道:「這是貂覆額,還有羅漢鬏、到枕松,多了。」

「真了不起,香芸姐從哪兒學的?」

「康府的人教的。我也沒怎麼上心,只學了一點皮毛。」

桂芳眼睛亮起來:「你又到康家玩過了?」

香芸微仰著頭道:「昨天吃過晚飯回來的。他們要留我看戲,我沒有肯。臨走一再關照,要我有空常去走走。」

小玉和桂芳羨慕極了,兩眼巴巴地望著香芸。

香芸說:「康家是大戶人家,養著有名的髮型師,專門給太太小姐做頭。」

小玉對著桂芳嘀咕:「是這樣,我聽說過。」

香芸不屑道:「什麼聽說,確確實實的,有一位師傅還是從蘇州請過來的呢。」

小玉和桂芳眼睛瞪得大大的,桂芳問:「你到康府,看到小姐都穿什麼衣服?」

香芸想了想說:「我也沒工夫細看,印象中,太太穿的高粱紅、櫻桃紅,叫福色,小姐們多數穿的月牙白、翡翠綠、藕荷色,也有穿象牙黃的,顏色總體偏淡,穿玫瑰紅的不多。」

「聽說鞋子現在用香樟木做了,怎麼會用香樟木呢?」

香芸說:「那叫高底鞋,因為香樟木香。還有一種睡鞋,鞋幫裡填一種香料呢。」

「了不得!」

香芸仰仰臉道:「這有什麼奇怪,人家是大戶人家,哪是你們能想像的?」說著,從懷裡揣出一個小布卷丟到桌上,「這是專門給你們帶回來的,看看吧。」

小玉跟桂芳急不可耐地打開,儘是花樣鞋樣,開心得直跳:

「呀,這麼多呀!太好看了!」

「我正愁找不到好樣子,這下全解決了!」

「大戶人家就是不一般,什麼好東西都有!」

「香芸,下次你再帶些衣裙樣子回來好嗎?」

「你什麼時候再去呀?」

「你有這麼個乾爹,真讓我們羨慕死了!」

香芸目光微舉,兩眼輝亮,兩耳已不大聽得到她們說什麼了,腦子裡云云霧霧,一派虹霓霞彩立冬後一天的大清早,天井裡、甬道上、屋頂的瓦稜上,積了一層厚霜。霜花白花花,毛拉拉,太陽出來一照,毛玻璃似的閃爍。青磚甬道上霜落得重,下腳要小心,防止打滑。

經過一個多月,行鹽的船一隊一隊回來了,有的從江西,有的從安徽,有的從湖南,有的從湖北。小昌子回來的第二天就上了翟大管家的勤務堂,迴避著人眼,將一張三千六百兩的銀票奉上。宏泰旗號下的眾散戶程墨齋、方忠、陳全禮、曹應賢等,也都順順當當歸來,這兩日像約好了似的,接連不斷往康府跑,謝康商總大恩,並送來大一堆小一堆的禮物:烏木屏風、水石盆景、紫檀聯排掛屏、蒲包盛著的干筍石耳、壇肚上貼有菱形紅紙招牌的陳釀美酒、用麻袋裝著的清香撲鼻的精細大米禮物一樣樣收下,翟奎令手下人將庫房收拾停當,裡外檢查一遍,門鎖好,來到厚德堂向老爺回稟。

康世泰不在,藍姨在。

「二太太好,奴才給二太太請安了。」翟奎低頭行禮。

「罷了,我跟你說過不止一次,你是府上的老人,不必這麼拘禮。芝芝的嫁妝都準備好了嗎?」

「回二太太,正辦著,絲綢緞料買的湖州的,箱奩桶盆進的金陵的,金釵首飾就在城裡翠花街定打。」

「記住,一切都要揀最好的,不要惜乎銀子。」

「奴才知道,奴才一定盡力辦好。」

「你過來找老爺有事?」

「也沒什麼大事,向老爺回稟一下幾位鹽商送來的禮物。」

「老爺被人請去吃飯了。」

「噢,噢。」翟奎嘴上慢應,只覺得藍姨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妙語綸音,直往心裡鑽,恍惚了一下,低頭道,「散戶送的禮都記在這簿冊上,想請老爺過目。」說著,將簿冊呈上。

藍姨接過,隨手翻閱。

翟奎頭雖低著,但整個感覺都在藍姨身上:她的臉,她的嘴,她的眼睛鼻子,她的身腰,她的頭髮,她的衣裙鞋襪,甚至她呼出的氣息。

「等老爺回來,我交給他。」藍姨瀏覽完,合上簿冊說。

翟奎不想離開,抬頭道:「啟稟二太太,奴才有一要事想對您說。」

藍姨望住他:「什麼事?」

翟奎承受著藍姨的目光,心裡暖和和:「是大爺的事,我想替大爺再物色一個人。」

「再物色一個人?」

翟奎有點慌亂:「二太太可能責怪奴才了。不過也該怪,上回我沒有給他挑選好。

說實在,我一直為這事難過著,覺得對不住我們大爺。可我哪想到這樣呢?我八輩子想不到呀。我這心裡愧著疚著不得安寧呀。這一年多來,只要稍稍有空,我這腦子裡就在盤算,大爺為人好,做事實在,是天下難找的仁厚君子。可老天爺偏偏跟他過不去,不給他一兒半女,把他弄得悶悶不樂的。奴才我只要看到大爺那副樣子,心裡就揪揪的,難過呀,痛呀!我曉得,這事在二太太您心中也是一直磨盤似的壓著,為大爺費過不少神,只巴望著能有個轉機。老爺他老人家更不必說,也是這個心願。因此,我這做奴才的雖說上回事情沒有辦好,但還是斗膽一直悄悄在為大爺張羅,到今兒總算有了點眉目。這一會我借這機會向二太太稟報,想先聽聽您的意見,看是不是妥當?」

藍姨說:「難為你替府上操這麼多心。大爺的事也確實讓人傷腦筋,不往多里說,就這前前後後我為他拜託的人,至少也有六七個,可就是沒遇到一個相合的。」

「稟二太太,奴才這回替大爺物色到一個好的!」

「哪個院的?」

「不,這回我沒去瘦馬院,那裡的再如花似玉,都是虛的,無法知根知底。吃了一回林四娘的苦,我不會再吃了,這回是奴才的乾女兒。」

藍姨望住他:「你的乾女兒?」

翟奎低著頭,感覺到藍姨的目光落在他臉上,這目光像三月的陽光,又似五月的溪水,暖暖的,濕濕的,讓他舒服,讓他快活。翟奎按捺不住興奮道:「要是一般姑娘,奴才還不敢多事,因是我乾女兒,看著她長大的,奴才才有這份膽氣。」

「可是常來玩的那個?」

「正是。」

「想起來了,十六七歲年紀吧?模樣確實挺不錯。」

「心性脾氣也好。不瞞二太太說,我都把大爺與她的生辰八字悄悄合過了。」

「怎麼樣?」

「絕配!」

「可是黃花閨女?」

「是,是,正是。」

「你跟她家說了?」

「說了,不說好,我也不敢冒冒失失說這事。不過,他們小門淺戶的,能進這大院,簡直是糠籮跳進米籮了!──不,不是米籮,是銀籮!金籮!」

「倒也是。你跟守誠說了沒有?」

「奴才沒敢莽撞。奴才想,大爺要是回下來,奴才這張老臉沒地方放事小,大爺萬一尷尬了,就十分十分地不好了。」

「你說得有理。難為你想這麼細。」

「二太太不必這麼誇我。奴才我實在是對不住大爺,心裡愧得慌,想好好補救一下。」

「難為你這份心,我代守誠謝你了。」

翟奎一迭聲道:「二太太千萬別這麼說,二太太這麼說,折殺奴才了!這都是奴才該派做的。為府上,為老爺,為二太太您,奴才我做什麼都願意!」

「好吧,這事我先跟守誠說一下,過一天你把人帶來讓我細看看。」

「嗯。」

藍姨對翟奎說,康世泰被人請去吃飯,這話只對一半。吃飯是晚上,不是中午,翟奎進厚德堂時,康世泰正在鹽政衙門與阿里得克談事。

相互寒暄後,康世泰覺得大可不必再繞圈子,直奔主題道:「阿大人,在下是向您繳賬來了。」

阿里得克茫然:「繳賬?繳什麼賬?」

康世泰微笑著遞上一張銀票:「這是您交給我的那筆銀子的紅利。這一會兒雖然沒到年底,但今年行鹽基本告終,因此,我就先把它結給您了。」

阿里得克白胖的臉成了笑彌勒:「到時候再結嘛,哪這麼急?」

康世泰笑道:「曉得您不等銀子用,可我要盤賬,早結晚結都是個結。」

阿里得克接過銀票,兩眼故意瞪大:「不對呀,咋這麼多?」

康世泰笑道:「不錯,按三分算,應該七千五,我給您湊了個整,就一萬了。」

「這,這是幹嗎呀,康商總也太客氣了。」

「這一年裡,康某屢屢得到阿大人關心,稍作芹獻,應該的嘛。」

「康商總真乃厚德之人呀,既然如此,本官有一事倒想跟你說說。」

「阿大人請講。」

「康商總要我講,我就講啦。」

「請,請。」

「本官近日得到稟報,說康商總今年尚欠鹽課,尤其追加的十萬引額,課稅至今未向捐納房繳納,有這回事?」

「噢,有這回事,有這回事。不怕在阿大人面前露醜,近日在下因屢屢捐河工,賑蝗災,再又奉皇令為京城建造清漪園捐銀若干,實在一時調度不周,還請阿大人寬限時日,日下一定補齊。」

「不對吧,捐贈一事,你只是發號施令,銀兩都是眾商攤派嘛。」

「也是,不過」

「好了好了,本官也不是不放心,康商總乃揚州鹽業之泰斗,可謂無往而不通,無往而不利,不僅肥家潤身,而且膏澤地方,惠及當朝,本官理當推波助瀾,竭誠服務才對。為此,本官考慮,上述所欠鹽課就先別繳了,連同來年你宏泰號麾下應繳的課銀,噢,對了,還有聖上南巡時放在你這裡的一百萬帑銀的獲利,統統作為你營運的資本,本息將來一併繳納,康商總以為如何?」

康世泰萬分歡喜:「這當然好,只是不知如何起息?」

「你康商總說吧。」

「聖上當時說的是一分五。」

「一分五?是不是嫌高?高就降一點,一分如何?就一分吧。」

「阿大人如此抬愛,真是萬分感謝了!」

「不必客氣嘛,厚德之人,本官自當以德報德呀。」

僅僅過了兩天,香芸按乾爹指示來到康府。

今天香芸的修飾不像往日那樣別出心裁費盡心機,翟奎讓高媽關照了又關照,叮囑了又叮囑,務必簡單素淨,含蓄內斂,切切不可塗脂抹粉,花裡胡哨。香芸經乾爹一提醒,自然心領神會,從頭到腳沒一處不做得嚴絲合縫,妥妥帖帖。跟高媽輕腳緩步進了厚德堂,斂衣低首挨牆邊站下,不要她坐不坐,不讓她說話不說,完全一副規規矩矩的樣子。

堂上坐著的有藍姨、陳碧水和劉半仙。陳碧水心情急切,香芸一進門,就盯著她腰肢臀部,看是不是能懷會養的那類。左看右看,覺得合適,心裡不由高興。

藍姨見她這兩年出落得越發好看了,瓜子臉,吊梢眼,細皮嫩肉,想聽她說話,就拿話問她,問一句答一句,好像有點害羞。藍姨盯著她,很想看看她的眼神,可她頭微微低著,一直不大抬起。姑娘這副樣子,是膽小認生,還是故意藏匿,藍姨沒有把握。但不知憑什麼,藍姨有一種感覺,這個叫香芸的姑娘可能並不像表面顯露的這麼簡單。但轉而又想,你憑什麼這麼無根無據地猜度人家?況且這是討小,不是娶正房太太,首要的是人齊整,能生養,別的不應過於苛刻。

看過問過,藍姨讓香芸出去,問陳碧水怎麼樣?陳碧水連說「好好好」!藍姨轉向劉半仙,請他說話。

劉半仙雖是藍姨請來的,但翟奎前一天找過他,給了他幾兩銀子,如何回答,怎麼說話,一五一十都向他交代了。於是擱下茶杯道:「以貧道之見,甚合。生辰八字我都看了,一個天龍,一個地鼠,融天地陰陽之氣,至大至貴。論五行,子丑合土,巳酉合金,大爺屬土,姑娘屬金,土者生金,運程順泰,大吉大利。貧道還留意了姑娘的身骨。姑娘眉、肩、背、胯四處,皆有吉氣,為宜男之相,十分難得,來日可望子孫滿堂,大富大貴。」

陳碧水聽劉半仙如此一說,越發眉花眼笑。藍姨見狀,也就沒什麼話了。

接下來一切進行得很快。也就過了十來天,一天黃昏,一頂大紅喜轎停歇在北城根香芸家門口了。紅頂,紅板,紅槓,龍鳳喜簾,五彩綢帶,轎夫一律是紅衣黃裳吉服。當香芸從家裡出來,一步步走上喜轎時,她忍不住嗚嗚地哭了。不是通常慣例的哭嫁,而是一種歡喜的哭。

一條街被轟動了!

轎簾沒有掀起的道理,但坐在轎裡的香芸清楚地知道,小玉、桂芳、翠萍,包括前街後巷的其他姐妹,這一刻都站在街上看,羨慕呀!嫉妒呀!當然也為她歡喜呀!

隊伍吹吹打打前進。

往前,北小街。

往前,大東門。

往前,綵衣街。

往前,運司街。

往前,東圈門。

揚州城從東到西,從南到北,那曲裡拐彎的小巷不說,光大街有無數條,香芸此刻多想在每一條街上走一走呀,多想讓全揚州人都看到她呀!

遠遠的,康府巍然高聳的磚雕門樓進入眼簾。門是朱漆高門,門上有包銅蝙蝠,虎頭鋪首,門兩邊是漢白玉石鼓子、上馬鐙,再往旁邊,還有刻有皇帝詩文的碑亭。

香芸清楚地知道,跨入這門檻就進了天堂,進了福地,進了仙境,從今往後,想吃什麼吃什麼,想穿什麼穿什麼,金銀珠寶多如泥土,完全過一種上等貴人的日子了!香芸禁不住心跳加速,熱血沸騰,又一次嗚嗚嗚地哭起來古運河畔,東關碼頭,兩艘從順風船行租來的船泊在岸邊。前一艘是客船,後一艘是貨船。鑼鼓鞭炮聲中,挑夫們將無數箱籠嫁奩、盆桶緞匹往船上挑,船艙裡堆得像小山。高高的桅桿上,一根根喜慶綵帶迎風飄揚。艙房窗戶上,一個個斗大的紅雙喜鮮艷奪目。碼頭兩邊聚著好些看熱鬧的人,議論紛紛:

「康老爺家女兒才出門,怎麼又發嫁妝呀?」

「先頭的是大女兒,今兒忙的是小女兒。」

「不得了,陪嫁這麼多,夠用一輩子了!」

「何止一輩子?這是看得到的,再加上壓在箱裡的金銀珠寶呢?」

「哎,怎麼不見新娘子?」

「你們說呆話了,康老爺小女兒在老家,你哪看得到?」

「才上船的是哪個?」

「好像是康大商總的二太太,叫藍姨。」

「是的,後面跟著的是康二爺。」

「不對,是大爺!」

「是二爺」

船開了。

一天的鞭炮鑼鼓,一天的吉祥喜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