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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理想的峰巔

阿彌陀佛,香芸終於懷上了!

自進入康府第一天起,香芸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祈求老天爺:讓我懷上吧,懷上大爺的種吧!

香芸再清楚不過,跨進康府高門樓,只是登堂入室第一步,要想江山永固,最終坐上輝煌寶座,通天之路唯有一條:懷上大爺的種!

屋裡供著送子觀音,香芸天天早一次,晚一次,對著磕頭燒香。香是專門從天寧寺請回來的,最好的檀香,一盒一兩銀子,小家淺戶,八輩子捨不得。晚上,香芸嬌模俏樣引守誠進房,洗臉洗腳親自服侍,纏著他反反覆覆耕雲播雨。守誠為鹽務的事奔走了一天身子疲乏,但香芸這麼柔情蜜意,不得不就著,因此儘管腰酸背軟,仍一次次隨她上床,直把錦被搞得汗乎乎如山一樣深重。

無效。

所有的努力全部無效。

一天晚上,藍姨房裡的丫環小月過來,說老爺招大爺說話。守誠不敢耽擱,收起煙鍋立刻過去。

康世泰坐在裡邊套間等著。藍姨見守誠進來,令小月退出,接著對守誠說:「你們爺倆說話,我不打擾。」掩上門退出。

自守誠進門後,康世泰一直盯著他臉。屋裡靜靜的,靜得有點壓抑,靜得讓守誠受不了。守誠微微低著頭啜茶,手裡杯蓋不時在杯口碰出清亮的細聲。

「這些日瘦多啦。」康世泰說。

「跑了兩趟鹽場,沒歇好。」守誠回。

康世泰一聲歎:「你的心事為父的明白,我跟你藍姨商量了,還是抱養一個吧。」

守誠臉上皺縮起來,直直地望住父親。

康世泰眼對著虛空,悠悠道:「這是沒辦法的事。你要是不想抱外面的,可以從你弟弟那邊過續。都是同胞兄弟,沒有什麼不好嘛。你想想,要是覺得可以,我讓藍姨跟他們說。」

守誠額上沁出汗,吭哧道:「不,我不想這麼做。」

康世泰心疼地望著兒子:「為父的整天看你心情不好,受不了呀。」

守誠眼中禁不住發濕:「對不起爹,這全怪兒子不爭氣,讓您費心了。」

「守信有兩個兒子,而且他可以再生。」

「不,我真的不想這麼做」

父親說不了他,只好作罷。

守誠又作了兩個新的努力:一、費銀千兩,為天寧寺觀世音菩薩裝金身;二、由守慧出面,不吝重金將揚州城兩位楷書高手請到府中,抄《金剛經》、《華嚴經》,每卷首頁註明:「施主香芸恭錄」。

六月的一天,翟奎將一位雲遊高僧請入府中。高僧手捻佛珠,悠悠道:「女施主雖給觀音裝金身,抄經卷,但塵緣深厚,缺少空明之性,故無大效。如若入住山寺道院,焚香禮佛,齋戒數日,此前種種施捨,或許能夠化而為功。」香芸躲在屏風後諦聽,身上直起雞皮疙瘩,心想,我挖空心思進這大院,貪的是舒服,圖的是享受,如今這禿驢竟要我到荒山野寺受活罪,虧他想得出!守誠見香芸不樂意,倒沒說什麼,可陳碧水忍不住了,央求香芸:「也就十天半月,為了大爺,為了康家香火,你就行行好,暫且委屈一下好吧。」香芸冷靜一想,那禿驢說的雖讓她不悅,但為了大爺,更為了自己,倒不妨咬牙一試!就順著陳碧水的話頭一口答應了。陳碧水見她如此捨己為家,深明大義,十分感動,但又不忍讓她過於受罪,要翟奎看了幾家道觀,最後還是選中的清圓庵。

清圓庵是安靜瓶在揚州時常去的地方,跟康府算是有些淵源,陳碧水一聽,放下心來。

庵址在甘泉山,山上蒼籐古木,斷崖寒水,一片荒涼。進庵後香芸立刻發現,在這裡簡直是坐大牢,每天要裝模作樣地聽道婆道姑唸經,隨她們上早課晚課。早課太早,香芸起不來,去了兩次,就不去了。來時已經很注意了,換的是最平常最素淨的衣裙,可在這灰顏土色的庵中,仍然色彩鮮麗,刺姑子們的眼目。整個庵裡,除了跟安靜瓶相熟的張道婆,別人都對她敬而遠之,目光一律是尖尖的,冷冷的,淡淡的,像對一個突然闖入的怪物。香芸眼裡哪擱得下她們,但又不好發作,表面上還得假裝虔誠,可又裝不像,活受罪,到後來乾脆躲著她們,縮在屋裡不出門。最讓香芸受不了的是那一日三餐。那叫飯嗎?糙米清湯,粗菜惡食,讓人半口嚥不下,直想吐!十天半月雖說不長,可在香芸感覺上,遠遠超過二十年!離開清圓庵那天,一腳從庵門裡跨出,香芸滿心委屈翻湧上來,眼中禁不住一下溢淚。陳碧水曉得她吃了苦,親自派轎子來接,如接一個凱旋的功臣。香芸回到家中,人人敬著,讓著,並用神秘的眼光悄悄將她打量。

又一段日子過去了,石板還是石板,所有的種子無一粒冒芽。

香芸的心灰下了。

灰下心來的香芸不動聲色,心裡開始了她秘密的謀劃。

立秋過後一日,香芸要到觀音山燒香許願。陳碧水一聽這話,立刻囑咐轎房備轎。

香芸苦笑:「謝大姐姐關心,轎子就不必了,也沒什麼大事,有的是時間,我一路慢慢走過去,也好看看沿途風光,只當消遣解悶的。」

陳碧水覺得有理,也就點點頭,由她去了。

從康府大門樓裡出來,香芸根本沒去觀音山,七拐八彎鑽了幾條巷子,悄悄回了家。

父親在家等著,見芸香進門,兩眼緊緊盯住她,像盯銀子,盯美酒,眉花眼笑,樂顛顛的。香芸看不下父親這副樣子,覺得一個做父親的對女兒不應該這樣,這樣子讓她小瞧,讓她心裡難受。香芸冷著臉不看他,目光轉向別處。屋裡雖新添了幾張桌椅,但仍然亂糟糟的,桌椅上落滿了灰。自進康府以來,香芸曾給父親捎帶過許多銀子,可父親不好好經營,一如既往地沉迷於品茶泡澡,喝酒享樂。香芸想想來氣,真想甩手不問,但細想想,母親跟人跑了,這揚州城裡就剩父親一個親人,又不忍心。

「你坐,坐呀。也不常回來看看老子,老子一個人活得多可憐喲。」父親圍著女兒直轉,眼裡亮亮的。

香芸抓過桌上雞毛撣子,撣撣椅袱,在椅裡坐下。

門外有腳步響,貴子進來,身上是一身金盛錢莊朝奉的長衫,進門後兩眼定定地望住香芸,情意深深,如夢似幻。

香芸問:「有人看到你啦?」

貴子答:「沒有。」

香芸扭臉吩咐父親:「你去給我把門鎖上。」

父親頭直點:「我曉得,我曉得。」出門將鎖鎖上。

屋裡落下黑幕。貴子怔怔然不知所措。

香芸將貴子一扯,往裡屋走。

裡屋是香芸以前的閨房,床、梳妝台、櫃子上的擺設跟以前一樣,貴子太熟悉了。

貴子抬抬頭,屋頂上一方天窗,金色的陽光從窗口落進,無數細小的灰塵螢火蟲一般浮漾飛動,令人目眩。

貴子正自恍惚,發現香芸解開腰間汗巾。這是一條菊花黃汗巾,不是貴子送的那條。汗巾解下,接著解琵琶襟翠緞小襖。貴子傻愣著,心想,香芸這是幹什麼?香芸解下琵琶襟翠緞小襖,接著解楊妃色繡花單衫,單衫丟下,又解石榴紅撒金夾褲。

貴子對著她,眼珠都快瞪出來了。香芸繼續往下解,解去貼身的紅肚兜,解下月白小褲衩白光豁地一閃,香芸整個身子露出來,白瑩瑩,亮光光,像奶,像玉,像天上的神仙。貴子眼如銅鈴,身子發抖,額滿汗珠,整個傻了。光赤赤的香芸卻很冷靜,將脫下的衣裙齊齊放在繡凳上,走到貴子面前,解起貴子長衫紐扣。貴子整個身子僵硬,下意識地阻擋她,不讓她解。香芸「叭叭」打他手,扯開他衣衫,扯去他腰帶,用肉身輕輕撞他,將他推到床上。貴子終於被點燃了,在香芸的引導驅使下,立刻成了一鍋滾鍋的粥,一隻瘋狂的獸事畢,香芸穿上衣裙,理齊雲鬢,將早準備好的一隻布包遞到貴子手裡:「拿著,這是給你的。」

貴子聽出布包裡發出銀子的聲音,「撲通」跪下,一把抱住香芸腿:「不,我不要,我要你跟我走,離開揚州,離開這鬼地方」

香芸臉一板:「這不可能,永遠別這麼想!銀子你收下。一百兩,夠你盤一爿店了。

你要離開揚州,一定要離開揚州,離得遠遠的!到金陵,到湖廣,隨你到什麼地方去,把我忘了!只當我死了!」

「不,我不要!這兩年我賺的銀子比這多,夠我們安家,夠我們過日子吃喝,求你跟我走吧!」

「這是做夢!告訴你,這永遠不可能!」

中秋的一天,如晴空裡一聲悅耳嘹亮的鴿哨,一個喜訊在康家南大院爆開:

香芸懷孕啦!

香芸懷孕啦!

喜訊迴響傳送,經久不歇,令偌大康府裡的男女老幼主僕上下歡欣鼓舞欣喜若狂!

早飯後,陳碧水令丫環慶兒將廚頭張大胖子叫來。

張大胖子胖乎乎的身子搖進春暉堂,見陳碧水坐在上面,立刻一躬到底:「奴才給大奶奶請安!」

陳碧水說:「請你來,是有句要緊話對你說。」

「什麼話,請大奶奶吩咐。」

「是這樣,三奶奶終於懷上了,這是菩薩顯靈,很不容易的事。往後這段日子,你們廚房要給三奶奶單獨開小灶,三奶奶想吃什麼,就給她做什麼,什麼時候要,什麼時候做,不必等我吩咐,三奶奶讓她房裡丫環告訴你們就行了。女人懷寶寶嘴頭子刁,難侍候,吃的東西蹊蹺八怪,這是難免的。但不管它什麼,只要三奶奶想到的,你們務必想辦法給她做,不能嫌煩。你是管事的廚頭,這事拜託你,請你回去跟手下人交代清楚,無論如何多上心,多擔待。大家吃了辛苦,我有數,不會虧待大家。」

張大胖子彌勒佛似的笑道:「哪的話,三奶奶懷上龍種,我們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請大奶奶一百個放心!」

當晚,陳碧水手執團扇坐在房裡納涼,守誠進來。守誠受順風船行之請在富春大酒店吃的晚飯,因心情好,今晚多喝了兩杯,身上臉上熱乎乎的。

陳碧水聞到了丈夫身上酒味,沒有喚慶兒,自己動手給他沏了一杯茶。守誠掀開杯蓋,吹了吹氣,輕輕啜了一口問:「廚房裡你關照過呢?」

「關照過了,一條一款,向張大胖子交代得清清楚楚。」

守誠取出煙袋點上煙,美美吸了兩口:「你別光聽他嘴上說,張大胖子人不壞,但習慣說大話,你抽空還得常去看看。」

「我記住了。剛才坐著我還想到一件事。」

「什麼事?」

「香芸屋裡就一個杏兒,往下事情多,可能照應不過來,我想把慶兒撥到她那邊去。」

守誠煙灰在瓷缸上敲敲:「這不行,慶兒是你屋裡人。」

「慶兒去了還有喜兒,夠了,何況我這邊又沒多少事,不礙的。」

守誠搖頭:「這不行,上房只用一個,下房倒用兩個,沒這樣的規矩,不行,肯定不行。不過,香芸那邊要是丫頭不夠,可以再買一個,花不了幾個銀子。」

「這倒也是,不過得抓緊辦。」

「你跟翟奎講,要他挑個老實本分的。」

「我記下了,今兒我就找他。」

又說了一會兒,守誠提出今晚就宿在這。陳碧水心底一熱,臉上禁不住漾出笑,但轉而一想,直搖頭:「不,不,你還是陪陪香芸吧,她這段日子嬌弱得很,特別要人陪。」

「她好好的,沒什麼事。」

「我曉得,但萬一有個什麼,有你在身邊,總讓她踏實些。」

守誠望著陳碧水,覺得她心腸真好,就順著她的話道:「那我聽你的,這就過去了。」

陳碧水點點頭:「你去吧。」

守誠掀簾子出門,屋裡剩下陳碧水一人。四下靜靜的,窗格上爬著銀子似的月光,天井裡有蛐蛐兒不停地叫。陳碧水坐著,心裡禁不住一陣酸楚,一陣悲涼守誠去香芸那邊經過鄭玉娥的屋,看到紅紅的燈光影裡,玉娥站在門裡往外張望,一副很想守誠進屋的樣子。守誠心動了動,硬是把頭低了低,往香芸的屋走去。

月亮升上雲牆,院裡的葡萄架上落滿了月光,斑斑點點閃爍,像拋落的一大把碎玻璃片。「撲通」一聲,一條紅鯉在水裡蹦起。守誠穿過葡萄架,進了香芸的屋門。

屋裡燭火煌煌,香芸挺著大肚子躺在榻上,悠閒地剝食嫩嫩的小紫菱,一邊由杏兒捶腿。見守誠進來,身子不靈地從榻上拗起,給守誠請安。

「不,你躺著,你躺著。」守誠連連朝她擺手。

香芸吩咐杏兒:「去,給大爺上茶。」

茶沏來喝了兩遭,時辰不早了,守誠怕香芸累,要她早些休息。香芸被杏兒扶著從榻上爬起,一步一步走進內室。杏兒麻利地收拾好床褥蚊帳退出去。屋裡再沒第三人,守誠兩眼緊盯香芸肚兒,圍著她轉來轉去。香芸感覺到守誠的目光,越發把肚子挺起,故意在屋裡轉來轉去地收拾東西。

「你別轉了,早些上床歇著吧。」守誠說。

香芸沒道理再轉,只得上床。

猊頭香爐裡放的芸香片,守誠一向不大喜歡,覺得味兒沖腦子,可今兒覺得特別好聞。在床上躺下,守誠一隻手輕輕放到香芸肚子上。香芸解開絹衫兒,將守誠的大手搬放到肚子中間。守誠從枕頭上側過臉,燈光下,只見香芸的肚子圓圓白白地挺著,像個大元寶,好看極了。守誠的手先不敢動,接著慢慢在元寶上摩挲起來,輕柔而溫熱,包蘊著一股蓄積已久的激動。摩挲了一會兒,禁不住滿心燥熱,身子一拗,將臉輕輕貼到肚上。守誠分明聽到了胎音,聽到了小兒腳步的走動,聽到了親子叫喚「爹爹」的聲音。這是多少年的祈盼,多少日日夜夜的渴望呀!總算天可憐見,菩薩開眼,有了今日!守誠心潮澎湃,熱血奔湧,一股巨浪席捲而來,禁不住滿眼熱淚,嗚嗚地哭了。

守誠哭,香芸立刻也跟著哭了。

香芸哭,是因為香芸想到自己所走過的這段千難萬險的路,用的無數心機吃的說不盡的苦,特別是最後冒的這份一不小心就會死無葬身之地的險,委屈、苦痛、慌恐、驚喜、尊貴、榮耀,這一切如打翻了的五味瓶,一齊湧上心頭。

兩人相擁相抱著哭——

「嗚嗚嗚」

「嚶嚶嚶」

生養是在第二年夏末的一天。是個龍子,胖頭胖腦。闔宅的轟動,整個康家南大院熱鬧得簡直翻了天。紅蛋、糯米粥不光散遍了東圈門大街,連緊靠著的幾條彎彎繞繞小巷子裡的人家也一個不落。上門祝賀的不斷,有季商總,黃商總,方商總,宏泰號下的程墨齋、方忠、陳全禮、曹應賢等眾散戶,與康府生意上有著長期交往的順風船行、金鑫金店、隆盛錢莊、富春大酒樓的老闆,此外還有春芳、永妍、一枝春等幾家名牌瘦馬院的嬤嬤。官爺們也上門了,鹽政、鹽運使、揚州知府,江都、甘泉二縣的知縣,紅、綠、藍呢官轎停了一條街。府學、縣學和書院,三家好像約好了,送的是新出坊的散發著墨香的官書。酒宴連擺十幾天,吉慶堂裡放不下,旁邊兩間備用大廳全部打開。季、黃、方三位商總家的家庖一半都被請來幫忙,還不夠,富春大酒樓的老闆又吆來十幾個跑堂的夥計。鞭炮不時炸響,鑼鼓吹彈終日不絕。酒香一陣陣衝出,濃得化不開,把一條街熏醉了。

孩子起了名,叫小龍。

這是小名,康老太爺起的。大名得按「繼」字輩往下排,要費些腦筋,容日後慢慢想。名字雖只是供人叫的,但聖人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萬萬馬虎不得。

為了感謝觀音菩薩的大慈大悲,守誠在徵得老爺同意後,為天寧寺購佛田百畝。

午飯時,修竹雨發現羅影臉色蒼白,整個人懨懨的,飯只吃了一點點,心裡放不下,午睡起來就過去看她。

穿過花瓶門進天井,修竹雨見丫環蘭兒抱著康佳在廊簷下曬太陽,伸手在孩子粉嫩的小臉上摸了摸,問羅影起來了沒有。蘭兒說還沒起來。修竹雨想,我今兒故意拖了一會兒過來,就是想讓她多睡一下,到這會兒還沒起,可見身子很不好。輕聲對蘭兒說:「我沒什麼事,隨便過來看看的,不要叫她了,等有空我再來。」才要轉身往回走,西屋窗口的茜紗撩起,羅影在裡面叫:「誰說我睡的,早醒著了,快請姐姐進屋坐。」

修竹雨只得轉身往回走。路兩邊儘是蘭花,一盆一盆的,清逸淡雅,幽香撲面,但細細看去,稍缺侍弄,沒前些日長得精神。

修竹雨走進屋,見羅影披著睡衣往外迎,連忙要她上床躺著。羅影哪裡肯,連連給修竹雨讓座。修竹雨坐下來盯著羅影臉,問她可有哪兒不舒服?羅影說:「還是老毛病,睡不好,有些氣弱,沒什麼大礙,讓姐姐費心了。」

倆人正說著,香芸的丫環杏兒進來,說她家奶奶想請她們過去賞花。羅影詫異道:

「賞花?賞什麼花?」

杏兒答:「天寧寺菊花開了,寺裡住持請我們家奶奶過去轉轉。奶奶說,賞花人少了冷清,人多才熱鬧,眼下天氣好,秋陽如金的,因此想請大家過去玩玩。」

修竹雨暗暗奇怪,心想,這事應該陳碧水派人過來邀請,怎麼讓香芸自說自話了?

修竹雨問清了時間,原來就是明天,對杏兒說:「沒有特殊情況,我們都會過去的,回去謝謝你家奶奶。」

杏兒走後,羅影用絹子掩著嘴笑:「不得了,這位三奶奶,真被大爺寵上天了。」

說著咳嗽起來。

修竹雨說:「也不奇怪,她為大爺立下了奇功。你可要服些咳嗽藥?」

「服了。可我想,鄭玉娥那麼安分守己,怎就沒她幸運?」

修竹雨不語。

羅影又說:「大爺為孩子請了兩個奶媽,又買了一個專門服侍三奶奶的丫環,這在府裡大概是不曾有過的。」

修竹雨禁不住道:「這倒也罷了,聽說她日下動不動支使鄭玉娥,就差把人家當丫環使了。」

「我看她早晚有一天要往陳碧水頭上爬。」

修竹雨笑笑:「大概沒那麼容易吧。」

羅影突然咳嗽起來,咳得臉上微微發紅。

「菊花你就別去看了吧。」修竹雨說。

羅影用絹子掩著口,微微氣喘道:「不,我去呢。」

「外面風大,你在家歇著好。」

羅影臉上暗了暗,微微低頭道:「我身體是不大好,可總待在家裡也未見得適宜。

況且這是三奶奶請,她這會兒正在風頭上,一心巴望人去捧場,我要是不去,她肯定怪我。不礙的,去看看花,觀觀景,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對身體應該有好處。」

「這話說得也是。要不,你把小昌子給你帶回的藥再吃些。」

羅影苦笑笑:「吃了,但不能多吃。」

是夜,羅影又不曾睡好。這些日子總是這樣,睡不好,咳,盜汗。天不亮她就醒了,早上見守慧手輕輕伸過來拭她額,她假裝睡著,一動不動。羅影知道,守慧要是曉得她這一夜不曾睡好,說什麼也不會讓她出門。很多時候,羅影總隱瞞自己身體的不適,不想讓守慧牽腸掛肚。羅影總覺得很對不起他,心裡難過,經常暗暗垂淚。好在這兩天他要到豐利鹽場辦鹽差,忙得很,早上一吃過早飯就匆匆出門,不知道福字大院有賞菊的邀請。

賞菊是在下午。午飯後大家都沒歇,相互招呼著熱熱鬧鬧出門。康府裡一下這麼多女眷出動,這是罕見的事,翟奎一下忙顛了,安排轎子,安排隨從,仔細叮囑交代,唯恐發生一絲一毫差錯。轎子上了東圈門大街,一頂接一頂,最前面是祿字大院的陳碧水、鄭玉娥、香芸,接下來是二爺府上的麗芳、柳依依,最後是福字大院的修竹雨、羅影。藍姨本來參加的,可她臨時被老爺叫去辦事了。亢曉婷沒來,也不曾托人打招呼,香芸一肚子不高興。轎子一溜兒排開往前走,彩簾飄飄,香風陣陣,每頂轎子後跟著紅衣綠裳的丫環,隊伍拉得很長很長,把一條街走得華光閃耀,富氣沖天,無數路人都忍不住立腳觀望,嘖嘖讚歎。

走過運司街、綵衣街、天寧門大街,一抬眼就看到護城河對岸的天寧寺紅牆了。

城門樓下的役卒見過來的是全揚州城赫赫有名的康家轎隊,忙把紅板吊橋放下,護侍著過橋。

到了對岸,迎面有一碑亭,碑是漢白玉的,一人多高,氣勢軒昂。香芸一驚一乍道:

「還了得,這是什麼人的碑呀,立在護城河邊上!」

羅影看看,碑上有「御碼頭」三字,知道是兩年多前乾隆爺臨幸揚州乘畫舫的地方,覺得香芸淺薄可笑,忍不住望望修竹雨。修竹雨早已會意,但一聲不響,目光轉向遠處風景。

前面路上矗立著石牌坊,三開間七層樓,彩繪圖案光鮮閃亮,華表石獅氣勢雄偉。

過了石牌坊就是天寧寺的大門了,門兩邊赭紅色的山牆宛然如新。門口侍立的小沙彌見隊伍到了,轎子一一歇下如彩雲落地,轉身直往裡面跑。轉眼間,寺中住持拱手施禮迎出,請大家到客廳用茶。香芸笑容可掬地走在最前面,衣光閃閃,一隊人跟著進去。

羅影一路坐轎子受了顛,有些不適,此刻進入這客廳又總聞到些說不清的腌臢味,覺得不舒服,有些坐不住。

住持請陳碧水與香芸坐上首,香芸也不謙讓,就坐了。香芸隨守誠前來祈子拜佛不止一次,對寺裡情況熟,嘴說個不住,見小沙彌將茶斟入一隻隻青瓷小盅,呱呱道:「你們喝呀,這是挺好的平山綠茶,水是從平山堂上天下第五泉汲來的,味道好得很!」說著,近乎示範地嘬了一口,咂咂嘴,顯出一副很香的樣子。坐在對面的麗芳羨慕而讚美地望著她,立刻響應地嘬了一口,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品起來。修竹雨稍稍抿了抿,味道確實還好,轉臉看羅影,見她手端著杯,眼盯著杯口上微微發暗的瓷釉,柳眉微皺。

品茶之後開始賞菊。大殿後面,是乾隆南巡時修建的行宮,旁邊有一偌大花園,內辟梅圃、蘭圃、菊圃、瓊花圃、芍葯圃,這一會兒菊圃裡菊花開得正盛。

鄭玉娥跟麗芳走在一起,見旁邊沒人,悄悄問:「你們家翠珠怎麼樣?」

麗芳眼往旁邊溜了溜,小聲答:「沒怎麼樣,一直關在梅寮。」

「一刻不讓出來?」

「不讓,夏婆子看著。」

「那真是太可憐了,怎麼就走到這一步呀?」

麗芳輕聲歎道:「可憐是可憐,可有什麼辦法呢。那個看她的夏婆子,惡得跟鬼似的,翠珠從前就喜歡吃個蝦仁雞蛋餅,我好不容易轉著話請廚房做了一塊,背著人帶過去看她,可夏婆子眼睛比錐子尖,看到了,跟我奪,跟我搶,就是不許給她吃。

沒有辦法,之後我只好從窗洞撂給她。」

「人有沒有變化?」

「有,最近有些神經兮兮。」

「是嗎?真可憐。」

香芸引著陳碧水與柳依依在花叢中轉,見鄭玉娥跟麗芳落到後面,轉臉喊:「你們嘀咕什麼呀,過來看呀,這邊的花開得好看死啦!」扭扭臉,發現修竹雨與羅影遠遠坐在亭子裡,一副高人一等的樣子,心裡不高興,衝她們揚聲笑道:「你們二位怎坐在高處乘涼啦,難不成花不好看呀?」

修竹雨是想讓羅影歇一會兒,見香芸腔調不好聽,笑著回道:「亭子地勢高,坐在這,整個菊圃都能看到。」

羅影受不了菊圃裡五光十色的誘惑,要過去轉轉。修竹雨叫蘭兒,要她跟緊了侍候。羅影輕輕推開蘭兒:「一邊去吧,我哪成了紙糊的燈籠?」蘭兒半步不敢離開左右。

菊圃裡品種很多,走近了看,有凌雲、紫玉、墨荷、金冠、大紅袍、碧玉簪、飛雪迎春等。細看去,千姿百態,有的瓣兒如玉絲,悠然下垂;有的如金管,挺然向上;有的委婉內斂,聚成粉球;有的坦然舒展,紅艷燦爛很好的天氣,陽光金子似的,草葉花瓣明光光的,這裡那裡,不時有秋蟲在飛,在蹦,薄而透明的翅翼發出輕細的微響,到處光閃閃,色艷艷,讓人目眩。羅影想,回去要是有精神,一定畫一幅《重陽菊艷圖》,把我們這一行人都畫上去,再讓修姐姐作一段跋。

不一會兒,小沙彌過來說,師父又烹了一壺新茶,請各位施主小歇品嚐。

賞過菊,於是大家又去客廳。

「對不起,我先回了。」羅影說。

大家望她,發現她由蘭兒扶著,臉蒼白,額上一層細汗。

修竹雨對羅影說:「還是先到客廳歇一會兒再走吧?」

陳碧水慌道:「不好了,羅二奶奶又哪塊不舒服?」

一直半步不離羅影的蘭兒說:「二奶奶有些頭暈。」

香芸插話:「好好的,怎麼就頭暈啦?」

蘭兒答:「二奶奶一直頭暈。」

修竹雨吩咐蘭兒:「別耽擱了,你這就服侍她回去。」轉臉對陳碧水解釋,「這些日她身體不大好,本來是不能來的,因為聽說賞菊,貪個好玩,硬鬧著來的。」說完令蘭兒扶羅影回轉,自己相跟著往外送。到了山門外轎子跟前,眼看著羅影被扶進轎,簾子落下,轎子起肩上路,這才放心回頭。

修竹雨回來,遠遠聽到香芸在客廳裡說:「雖說是有才的人,可整天這麼病歪歪的,有什麼用。」

修竹雨不想一腳跨進去讓香芸尷尬,故意讓腳步發出聲音。

「對不起,掃大家興了。」修竹雨進門後向大家打招呼。

香芸連忙住口,直直地望著修竹雨。

陳碧水說:「大妹妹請坐,茶都給你斟好了。」

於是大家又開始品茶。

初冬的陽光透過窗欞,金燦燦地射入房中,猊頭香爐裡的芸香靜靜地燃著,一縷縷香氣帶著溫馨在房間裡瀰漫。香芸與杏兒坐在小搖床前逗小龍玩,新買的丫頭花兒掀簾子進來稟報,外邊有個人要見三奶奶。

「什麼人?」香芸問。

花兒答:「不曉得。是門房黃精要門童進來傳話的。」

「門童呢?給我叫進來。」

門童被叫入,香芸問:「什麼人要見我?」

門童答:「是三奶奶的親戚。」

「親戚?什麼親戚?」

「問了,不肯說。」

「男的女的?」

「男的。」

「什麼樣?」

「長方臉,二十多歲,青綢馬褂。」

香芸心裡咯登一下,心想,怨家呀,可千萬別是他!神情禁不住有些慌亂,轉臉吩咐杏兒:「你去看看,到底什麼人?」

杏兒跟門童出去,不一會兒回來,目光閃閃,想說又不敢說。香芸忍不住道:「說話呀,啞巴啦!」

杏兒望望花兒,欲言又止。

香芸扭臉沖花兒:「你阻在這裡幹什麼?抱小龍出去!」

花兒連忙抱起小龍出門。

香芸迫不及待地問:「可是貴子?」

杏兒點點頭。

香芸咬牙恨道:「真是這怨家!」

杏兒說:「我勸他走,他不肯。」

香芸急了:「不肯走?他憑什麼不肯走?我不認識他,我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我曉得奶奶的意思,可是」

「你就說,我不在家!」

「我說了,他就是不肯離,要見您。」

香芸跺腳:「見我?他想幹什麼?幹什麼?」

杏兒望住香芸,輕聲道:「請奶奶冷靜,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看奶奶還是見他一下,看他到底什麼意思,有什麼話,也好當面鑼對面鼓,說透了,免得以後再來糾纏。」

香芸一聲歎:「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轉臉道,「去把他叫來。」杏兒才要出門,香芸又叫,「黃精他們要是問,就說一個遠房表親,別的什麼也別說!」說過,一屁股坐在榻上,手裡也不曉得抓撈的什麼,「撲」地往地上一撂,氣急臉紅。

不一會兒,貴子被帶進,臉色蒼白,神情恍惚。杏兒退出,將門輕輕合上。

香芸氣呼呼一下站起,直逼到貴子面前責問:「冤家,你來幹什麼?銀子我不是給過你了,難道還不夠嗎?」

貴子望住香芸,幽幽道:「我不是要銀子,我想見你,我放不下你」

「昏了頭了!你是自己想死,還是想讓我死?」

「不,不是」

「還不是?你這明明拿刀往我脖子上砍!」

「真的不是,我想見到你,我,沒法放下你」

香芸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心裡禁不住一酸,抬手恨恨地在他身上一擰:「你真糊塗、糊塗、糊塗呀!我早已成了康家人,你還做什麼夢?我身子已給過你一次,該知足了。為了你,我冒著多大風險呀,就差把命搭進去了!你還想怎麼樣?有緣無分,這是我們的命,要認!想續上夫妻緣分,只有今生積德修來世,來世你做個大鹽商,比他康家發旺,我跟你!可今世不行,今世只能你是你,我是我,做互不相識的陌路人。只能這樣,要認命!我給你銀子要你到外地盤個店,你為什麼不聽?為什麼還要回來?為什麼?祖宗哎,算你狠,今兒我再給你五十兩銀子!五十兩不算多,但足以抬個老婆回家,過過太平日子,好吧?算我求你了!永遠不要再上這個門!永遠不!」

貴子不接香芸塞給他的銀包:「不,我不要,你給我的那一百兩還擱在那。我只想看看你,就看看你,哪怕一眼,實在是太想太想了!好的,往後我不再打擾你,你說的話我都記下了,記下了」

貴子淚流滿面,轉身木木地向門口走去。

香芸望著他背影,眼淚奪眶而出,心裡哭喊:冤家,別怪我狠心,要怪只能怪你一副窮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