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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批判

二月初的一天,一條船在東關碼頭停下,水波在岸石上輕輕拍打了幾下,很快平靜下來。

是一條很普通的客船,不大,也不起眼,但它的架勢與作派很引人注目。因為客船應該有雜七雜八亂糟糟的乘客,可它靜靜的,空空蕩蕩,不見乘客上岸的身影。

不要說,這是一艘包船。過了不長時間,乘客下來了,一共兩位,一前一後走著,一個挑夫挑著箱子跟在後面。走在前面的,是個高鼻藍眼洋人,讓岸上人一下怔住了。

後面跟著的那位,與洋人一樣高大,皮膚也白,但是本土人。細細端詳,記性好的終於想起,於是嚷:

「是康商總康世泰的胞弟!」

「對對對,兩年前到揚州來過,待了不長時間又走了!」

「這回怎帶個洋人來了?」

這是乾隆四十二年。這時的揚州,儘管豪賈如雲,歌吹沸天,富比天國,但洋人卻是極少見的,因此倆人走在街上,成了一道稀罕風景,引得街兩邊無數長袍馬褂的人扭頭轉臉,駐足觀望。

骨肉相聚,分別了又好長時間,康世泰自然高興異常。可回來就回來吧,你帶個洋人幹什麼?康世泰曾在鹽運使衙門的邸報上,不止一次看到過朝臣們指責攻訐英、荷夷邦的文章,可見當今朝廷對洋人並不歡迎。但來者是客,一向以詩書禮儀為重的康世泰,仍有禮有節地把客人請到厚德堂,好茶好果招待。

康世明向哥哥介紹,來客斯坦因,英國人,是他這些年做茶葉生意認識的朋友。

接著打開挑夫挑進來的兩隻箱子中的一隻,說:「這裡面的航海儀與望遠鏡,是斯坦因先生帶給你的禮物。」

康世泰含笑道:「幹嗎這麼客氣,來坐坐,不必帶東西嘛。況且,我又不是年輕人,要這些蹊蹺八怪的東西幹什麼。」

康世明解釋:「這航海儀與望遠鏡不是玩的,鹽船現在是在運河長江上走,將來發展到海上,它們會起大作用。」

康世泰頭微微仰著,微舉的目光對著高掛在堂上的乾隆御賜的金「福」字,心裡發笑,它英夷是屬彈丸小邦,遠在萬里之外,何德之有?何能之有?我盛世天朝,哪用得著這些小玩意兒?

康世泰見另一隻箱裡裝的儘是歙縣特產,轉臉問弟弟:「你回過老家了?」

「繞道回去了一下。我把東山和南山全圈下了,雇了一批茶農專門種茶。他們很樂意。以前茶葉豐收了他們總愁銷售,積極性不大,這如今不愁了。」

「你嫂嫂還好嗎?」

「嫂嫂挺好,每天吃齋念佛,抄錄經卷。鄉人見了我都誇,說她是大善人,菩薩轉世。問了才知,原來她幫了好多窮人,替他們請醫看病,救災放糧,費了不少銀子。她要你注意身體,該丟手的事丟丟手,別全摞在身上,到這年紀,吃不消的。特別有一句話要我一定帶給你,就是守誠、守信和守慧,切不可由著他們大手大腳,要多說說他們,加以管束,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日子往長遠過,還是平淡一些好,千萬不能因小失大,惹出事情。她說她天天在觀音菩薩面前燒香,都在為他們祈禱。」

康世泰一笑:「這話以前在揚州時她都對我說過,知道了。芝芝怎樣?」

一提到芝芝,康世明臉上陽光燦爛,開心道:「芝芝懷上寶寶了,這段日子在家住著,挺熱鬧的。我那侄婿讀書很勤,正為來年鄉試做準備。我看他這一科可望高中!」

康世泰聽了十分高興,問:「芝芝身體還好嗎?」

「挺好,整天纏著我跟斯坦因問問題。」

斯坦因突然插話:「治治(芝芝)小姐挺單寸(純),挺可愛,她對生活充滿興趣。」

康世泰嚇一跳,沒想到這個洋人竟然會說中國話。隔半天才緩過神,問弟弟:「估計什麼時候生養?」

康世明答:「大概中秋前後。」

康世泰輕輕一拍腦門:「對,對,來信說過,怎麼忘了?好,好得很!」停了停,話鋒一轉,微笑道:「不知這位斯斯」

康世明提示:「是斯坦因先生。」

「噢,對不起,看我這記性。不知斯坦因先生到敝鄉有何貴幹?」

康世明為他說明:「斯坦因是做開採業的,主要開採銅礦鐵礦。他父親當年曾給雍政爺當過物理老師,做過工部侍郎,在紫禁城生活過多年。斯坦因先生因自小隨父親生活在中國,對中國特有感情和興趣,剛巧他在整理父親日記時,發現有對揚州西南儀征山區富有礦藏的記載,因此這次想去踏勘一下。」

「噢,噢,噢,」康世泰不住點頭,「不過,踏勘礦脈,地方上怕是未必允許吧?」

康世明說:「不,這不會的,他手裡持有理藩院的關防,是幫大清國開採。」

斯坦因望住康世泰微笑道:「我有吳尚書的關放(防),這是沒有問題的。」

康世泰回道:「既有關防,這就讓人放心了。」

康世明感覺到哥哥對這一話題不感興趣,話鋒一轉,又談起老家歙縣的見聞。

康世明正回答著哥哥的詢問,舒媛突然進來,沒料到碰上叔叔,連忙上前請安。康世明知道她已出嫁,以為這次回來不會看到,沒想到碰上她回家省親,十分高興,給斯坦因作了介紹,轉臉問舒媛:「這一向在杭州還好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舒媛低垂著目光道:「謝叔叔關心,還好。侄女是前天回來的。」

「回來好,要常回來看看,一家子團團圓圓多好呀。」

舒媛小聲應:「叔叔說得是。」臉蛋上竟有些赧然。

「古琴還彈嗎?」康世明問。

「偶爾彈。」

「你彈得挺好,叔叔很喜歡聽。」

「謝叔叔誇讚,侄女只是消磨時光罷了。」

中午酒席安排在吉慶堂。三桌,主桌上康世泰、藍姨、康世明、斯坦因,及守誠、守信、守慧,另兩桌是女眷和孩子。斯坦因在中國吃過無數飯館,但參加這種熱熱鬧鬧的家宴機會極少。進門時,看到兩排侍女垂手恭肅呈雁翅狀站著,個個端莊美麗,標標準准東方美人,不知她們幹什麼。及至上熱菜了,廚房裡廚役用托盤將菜送到門口,東方美人次第上前,輕盈地接過托盤往桌上一一擺放,這才明白她們的職責。細看去,盛菜的托盤填漆描金,頓在上面的碗碟盆罐都是官窯細瓷,沉靜古穆。美人們翠裙飄飄,舞蹈一般聯袂而上,聲音妙曼地一一叫出菜名:芙蓉干貝、清蒸乳鴿、文思豆腐、金銀燉蹄、醋溜鹿臠、雲絲蟹粉、茭白蓮子、清燉熊蹯、錦片象白、大燒馬鞍條、三套鴨、三絲雉雞松、參芪茄子羹、白雪冬筍火腿湯斯坦因眼花繚亂,忍不住伸手點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太多了,點了兩遍沒點出個准數。

隔壁桌上的孩子們沒見過西洋人,個個眼瞪得爍亮,轉頭晃腦盯住斯坦因,不住小鳥似的嘰喳議論。

康世泰宣佈開席,斯坦因突然一臉恭謹,目光虔誠俯下,手指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同時嘴唇吸動,唸唸有詞。康世明向大家解釋:「斯坦因先生是個基督徒,這是他們用餐前的一個宗教習俗,請大家不要見怪。」

席間,斯坦因很放鬆很隨意,不時向藍姨與康世泰舉杯致謝,誇讚桌上的菜好吃。

藍姨含笑道:「好吃多吃點。」

斯坦因回以微笑:「謝夫人。」

康世明向哥哥解釋:「西洋人都吃西餐,比我們簡單。」

斯坦因說:「遠沒你們富(復)雜,麵包,色拉,再來一個湯,就萬(完)了。」

守慧問叔叔:「麵包跟饅頭不同嗎?」

康世明笑了:「當然不同,雖都是面做的,但一個是蒸籠上蒸出的,一個是烤箱裡烤出的。」

守誠、守信、守慧都瞪眼。

康世明見三個侄兒感興趣,不由笑道:「我們吃飯是用筷子,你們猜猜,他們用什麼?」

守慧問:「難道不是筷子?」

「是刀與叉。」

守慧詫異:「怎麼會是刀叉呢?」

「正是。刀用來切削牛排、麵包,叉的作用,相當於我們的筷子。」

守信望著藍姨,誇張地笑道:「太恐怖了,飯桌都成戰場了!」

康世明笑道:「這話很確切,戰場本來就是飯桌,整個就是一場吃與被吃的過程嘛。」

守慧大拇指一豎:「叔叔說得真好!」

康世明注意到了守慧的情緒,問他:「你下午還忙嗎?」

守慧爽然回答:「不忙。叔叔如果需要,我陪叔叔轉轉。上次叔叔來,我參加平山雅集,沒陪叔叔敘話,一直覺得遺憾。」

三個侄兒中,康世明一向最喜歡守慧,聽他這麼說,心裡很高興。

午餐結束,康世明分發芝芝帶給大家的禮物。也沒什麼特別,都是些家鄉特產,硯台毛筆之類,每人一份,只有修竹雨比別人多一樣:一套新刻印的散發著墨香的詩集。羅影身體不適,硬撐著過來,不知芝芝另給修姐姐什麼稀罕物兒,眼瞄了瞄。修竹雨感覺到了,對羅影解釋:「是芝芝的丈夫李廷玉和他父親的一本詩文合集。」羅影淡淡一笑,什麼也沒說。

康世明請哥哥與藍姨回去休息,說留下守慧一個人就行了。康世泰哪裡肯,謙來謙去半天,才跟藍姨離開。臨走叮囑守慧,一定要把斯坦恩先生照應好,向斯坦因拱拱手,就走了。

守慧陪叔叔和斯坦因來到後花園散步消食。午後的太陽暖洋洋的,水邊崖頭,一叢叢迎春青籐披展,黃燦燦的花色照人眼目。轉過崖頭,迎面一架紫籐,一嘟嚕一嘟嚕紫格英英的花兒沉沉下垂,花蝴蝶、小蜜蜂在花間穿梭飛舞。透過花光樹影,朱樓美屋拔地而起,巍然凌空,飛泉疊石與紅欄繡閣相映,如詩如畫。

斯坦因興奮道:「佩服,佩服。剛才是美食,這裡是佳園,你們中國人真會向(享)受呀。」

守慧說:「這是老園子,我二哥那邊的個園是不久前剛建的,比這強十倍。」

「我相信,我萬(完)全相信。」

康世明手一指:「這邊來儀閣,是客房,斯坦因先生既然喜歡園中風光,我們可以住在這裡呀。」

斯坦因大搖其頭:「no,no,no!」

康世明愕然:「這為什麼?」

斯坦因揚臉笑道:「很簡單,你令兄大人對我這個高鼻子藍眼睛的英國人不歡迎呀。」

康世明連連搖手:「沒有沒有,我哥哥待人接物一向就這稟性,你不必介意,不必介意。」

「你不必為他掩時(飾),我對中國人很了界(解)。中國人稱我們叫什麼?英億(夷),億(夷)的意思我很清楚。我這麼說並沒有責怪令兄的意思,我知道這是中國的國情,很多很多的人都這個態度,由來已久。我說個事情給你聽。去年你們的欠(乾)隆皇帝過生日,我們國王派了一位叫馬戈爾尼的特使——他是我的朋友,去給他坐(祝)壽,你知道你們的欠(乾)隆對我的朋友提什麼要求?他令他跪見。可我們英國沒有這種下跪的禮儀呀。我的朋友不從,你們的欠(乾)隆就令手下大臣把他趕走了。當然,令兄大人絕對不會把我趕走,但我肯定是要到外面找綠(旅)館的。」

守慧想幫叔叔挽留,可康世明對守慧說:「罷了,你不瞭解斯坦因先生。在這世上,除了金錢,他最看重兩樣東西:自由與平等。就由他吧。旅館的條件雖比這裡差些,但可以自由自在。揚州有什麼好旅館,等一會兒你帶我們去看看。」

小歇了一會兒後,守慧帶他們去綠楊旅社。

從康府出來,走過東圈門,向南一拐,上了教場大街。街上店舖林立,幌旗飄飄,行人客商絡繹不絕。守慧引著二位正一路觀光,忽然斜刺裡歪歪倒倒撞出一人。是個瘋子,女的,年紀很輕。衣服拖拖拉拉,細看去原本是戲裝,那髒兮兮拖在街麵條石上的應是水袖。街上一幫孩子跟在後面吆喝,不時朝她扔石子。女瘋子橫來斜去亂跑,突然仰臉唱起來:

裊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

停半晌,整花鈿。

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雲偏。

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有行人站下叫好起哄。街兩邊店舖裡的小二,忙裡偷閒把頭伸出。

康世明問守慧:「什麼人?」

守慧含糊其辭:「不,不清楚」眼光躲閃,只想盡快走過去,走得遠遠。

康世明發現守慧神情異常,問:「你怎麼啦?」

「沒,沒怎麼」

往前一拐彎,終於到了綠楊旅社,守慧一顆「撲通撲通」亂跳的心稍稍平緩下來。

康府北大院的人都知道翠珠瘋掉了,但絕沒有想到她會跑掉。一個瘋子,而且被關著,怎麼會跑掉呢?完全不可能的。當瘦猴將這一消息稟報二爺時,守信先是愣了愣,隨即「乒」地將手裡蓋碗杯摜到地上,火氣沖天地罵:「混賬東西,怎麼讓她跑了?夏婆子怎麼看的?給我抓過來,重打一百板!」

瘦猴答:「夏婆子說,她上了趟茅廁,回來人就沒了。」

「門不是上著鎖嗎?」

「是撬的窗子。」

「撬的窗子?她撬的窗子?」

「是,二爺。」

「還站著幹什麼?趕緊把她弄回來呀!」

「是是。」瘦猴彎腰縮頸退下。

李忠想到翠珠人雖瘋傻,但倔拗勁沒變,瘦猴毛手毛腳,說不定會傷著她,連忙叫道:「慢著慢著,還是我去吧!」回頭吩咐一小廝,「快去轎房叫一頂大轎,速速跟上!」

小廝一路往轎房跑,一路嘀咕:「要轎子罷了,還特別強調大轎,這是做啥呀?」

過了兩個時辰,翠珠終於被弄回來。

李忠所料不差,翠珠確實一點不配合,滿大街斜過來插過去,跌跌撞撞,亂跑亂唱,到後來李忠被搞得沒法,只得硬把她捆捺到轎裡,一路拘押著回來。虧得李忠想得細,去的是大轎,要是一人小轎,沒人在裡面控制她,還弄不回來。

翠珠仍被關在梅寮。這一回,窗戶被釘死了,門是一步不離有人看著。

李忠心厚,經他說情,夏婆子免受了二十大板,僅被罰沒一個月工錢。夏婆子當晚給翠珠送飯,開鎖進門,見左右沒人,「呸呸」往飯碗裡吐了兩口痰,咬牙切齒地罵:「×養的,我把你吃!把屎給你吃呢!」

綠楊旅社成了一個大磁場,每時每刻吸引著守慧。守慧實在太喜歡聽叔叔與斯坦因先生談話了,他們給他打開了一扇天窗,送來了一股新鮮空氣,使他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這對於守慧,實在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新鮮而十分刺激的感受。

這一天午睡起來,守慧僅僅到豐裕鹽號轉了轉,立刻奔往綠楊旅社。門房見守慧的轎子在門廳歇下,立刻滿面堆笑地打招呼,熱情地在前面引路。

斯坦因見守慧進門,誇張地叫起:「康先生駕到,歡應(迎)歡應(迎)!」

叔叔問守慧:「喝茶還是喝咖啡?」

守慧答:「咖啡太苦,還是喝茶吧。」

「嫌苦我給你加方糖。剛煮的,嘗一點吧。」

守慧含笑道:「好的,聽叔叔的。」

叔叔夾了兩塊方糖放進杯裡,端起咖啡壺斟了半杯。守慧接過,用銀亮亮的金屬小匙攪拌。

品嚐著香甜的咖啡,守慧見地毯上臥著一條黑光光如小龍一樣的玩意兒,好奇地問:「這是什麼?」

叔叔答:「火車。」

「火車?火車是什麼?」

叔叔笑道:「是一種車,但這是玩具,上了發條可以跑。」說著彎腰拿起開頭一節,「卡嚓卡嚓」擰了幾把發條,輕輕丟下,小龍立刻跑起來。「這是英國貨。斯坦因先生有位同學,叫——」轉臉問斯坦因,「叫什麼的?」

斯坦因答:「瓦特。」

「對,叫瓦特,發明了一種叫蒸汽機的東西,有了這東西,就可以製造一種叫火車的運輸工具。這是火車的模型,一種玩具。」

守慧新奇道:「火車有很多節呀!」

叔叔說:「正是,它能裝運很多東西。」

斯坦因興奮道:「我相信,有了火車,經我開採的礦石,可以很輕鬆地拉到愛(冶)煉廠。」

守慧說:「這一下,那些牛車馬車豈不沒用了?」

叔叔說:「沒有大用,但還可以派些小用場。」

火車跑了三四圈慢慢停下,守慧捧著咖啡杯蹲到它旁邊看。斯坦因說:「康先生喜歡,我就把它送給你。」

守慧不好意思道:「不,不,這不可以。」

斯坦因笑道:「我很喜歡你,不必客氣嘛。」

叔叔對守慧說:「要是喜歡,你就收下,不礙的。」

守慧臉上微微發紅:「謝謝!謝謝斯坦因先生!」

叔叔對守慧說:「除了蒸汽機和火車,西洋人還有許多好東西,比如火槍、機械織布機、自鳴鐘,等等。這些我們都沒有。我們應該好好向人家學習。」

斯坦因說:「要說應(引)進西學,在貴國其實由來已久。早年我們有個湯若望,順治皇帝跟他關係密切,很喜歡聽他講課(科)學技術,後來還請他參與編修曆法。

還有乾隆的爺爺康熙,對西學也興趣弄(濃)厚,曾召集了一批西方傳教士,向他們學歐幾里得定律,學數學、霧(物)理學、幾何學、天文學,讓他們給他帶受(手)搖計算機,很了不起。問題是,這僅是他的個人興趣,居(局)限於後宮消遣之用,沒有制定政策,向全國倡導推廣。」

叔叔自嘲道:「也不能說全沒有推廣,我在我二侄兒的府上,看到淋浴的設施,就用到你們的大水法嘛。」

斯坦因說:「那是貪圖向(享)受,不是學習,就像中國一些富人,用上了自鳴鐘,可對它的原理一竅不通。」

叔叔感歎:「一竅不通倒還罷了,糟糕的是,還自以為自己什麼都懂,藐視一切。」

斯坦因先生笑而不言。

叔叔歎息搖頭,轉臉對守慧說:「我覺得你應該離開揚州,到外面轉轉。」

守慧驚詫地望住叔叔。

叔叔說:「這次回來,我更加覺得揚州生活的糜爛,這對一個人的精神世界很是不利。」

斯坦因插言:「家裡養著家炮(庖),做出那麼一大桌菜,我數了兩遍都沒數清,三十多個呀。中國人真是太會向(享)受了。」

守慧說:「但凡鹽商富室都有家庖,無一例外,區別只是多少而已。像我二哥,不光家庖,還蓄著戲班,他把海內戲曲高人都請到府裡,專門為他編排戲劇。」

「聽你令叔講,你有個哥哥,給他抬交(轎)的全是美貌女子?」

「正是我二哥。如今他把她們趕走了,全換成了醜男,不是麻臉,就是吊疤眼,要麼是矮番瓜,個個醜八怪。」

斯坦因笑道:「了不得,真的了不得,揚州鹽商太有錢了。不過據我瞭解,做鹽的生意也太容易了,只要手握皇家發下的一種票子——」

叔叔糾正:「不是票子,是鹽引。」

斯坦因緊接著說:「對,對,叫鹽應(引),就可以穩穩地賺錢,賺很多很多錢。」

叔叔說:「不是很多很多,而是像山一樣堆積。」

斯坦因揚臉道:「貿易應該自由開放,這種特權之下的市場壟斷,是不公平的。」

叔叔冷笑:「現今中國商業,哪有什麼公平可言,一切都是權力魔杖在發揮作用。」

斯坦因搖頭:「真是不可利(理)喻。」

叔叔說:「不過,鹽商們在暴富的過程中,並非一帆風順,據說也面臨著許多困苦。」轉臉問守慧,「你知道有哪些困苦嗎?」

守慧說:「概括起來有六大苦,這六大苦,是指鹽商每次行鹽必須經過的六個關口,受到的六次敲詐盤剝。第一,行鹽要持鹽引,這是要繳稅課的,這叫輸納之苦;第二,鹽斤出場,要付出場費,這叫過橋之苦;第三,鹽船經過一個個批驗所,要掣驗檢查,這叫過所之苦;第四,鹽船入江需繳筆銀兩,這叫開江之苦;第五,途經長江各關津必須不斷繳費,這叫關津之苦;第六,船到銷售地,必須先繳口岸費,否則不得停船靠岸,這叫口岸之苦。」

斯坦因問:「收受這些費用的,都是朝廷命官?」

叔叔憤然:「一幫鹽蠹,光兩淮地區,就養了一萬多。」

斯坦因搖頭:「弄(冗)員如此繁多,氣(豈)不加大鹽的成本?」

叔叔說:「正是。在鹽場,一斤鹽只有一二十文,經過滾雪球一般無數關節的滾動,最後到銷售地竟至四五十文,甚至六七十文。」

守慧插嘴:「對於鹽商,一個小小的八品鹽官都是他們的老子。六大苦的根源全因為他們。我曾經仿劉禹錫的《陋室銘》作過一篇《新陋吏銘》,專門為他們畫了一幅像。」

叔叔好奇:「說給我們聽聽!」

守慧對斯坦因笑笑:「那就不揣冒昧,獻醜了。我是這樣寫的:官不在高,有場則名。才不在深,有鹽則靈。斯雖陋吏,惟利是馨。元寶堆案白,鐵鉈壓秤低。談笑有場商,往來皆灶丁。無須調素琴,不離經。無刑名之聒耳,有酒色之勞形。或游竹西亭,或醉鴛鴦樓。孔子曰:何陋之有?」

叔叔拍案叫絕:「精彩!太精彩了!這些鹽官就是這樣,朝廷漁大利,他們漁小利,一片污濁!」

斯坦因再一次搖頭:「真是不可利(理)喻,純屬中國怪胎。」

守慧皺著眉說:「叔叔與斯坦因先生所言極是。來揚州這幾年我深深感到,要把鹽的生意做好做大,就得上通官府,下交鹽吏,卑躬屈膝地巴結討好,否則你將處處受挾制,時時被刁難,寸步難行。一個人幹這營生干長了,心會長歪,人會變壞,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在揚州,一直身不由己,其實內心很不願意。剛才叔叔勸我出去走走,我何嘗不想?我太想了,做夢都想!在這裡,憋屈死了!可出去走走,又走到哪去呢?」

叔叔說:「可以到天津廣州呀。廣州有十三行,很值得看。到那裡,我可以把我的一些朋友介紹給你,他們做生意,跟這裡的人兩回事。我後天啟程,你趕緊考慮考慮。」

「叔叔後天就走?」

「是的,斯坦因先生對儀征礦脈的踏勘結束了,我的事情也辦完,再待下去浪費時間。怎麼樣,跟我們走?」

守慧眼裡閃閃發光:「四海為家,自由漂蕩,做自己想做之事,交自己願交之友,真有意思!」

「你還可以跟我到英國走走,看看人家在忙什麼?」

斯坦因微笑道:「歡應(迎)康先生到我家鄉考察!」

守慧眼中亮亮的光很快又暗下,頹然道:「可父親一定不會同意。」

叔叔鼓勵:「沒事,如果你決定了,我可以找他談,就說我這一單茶葉生意要你幫忙,臨時的。說實在,你要真能跟叔叔聯手經營,叔叔真是太高興了。」

守慧想了想說:「謝叔叔美意,可還是不行,家裡丟不開。」

「怎麼丟不開?」

守慧垂下頭:「羅影身體很不好。」

叔叔眼前立刻浮現出一張美麗蒼白的臉,和那滿階滿屋的蘭花,問:「到底什麼病?」

「本來是內虛之症,可最近又轉成了咳嗽。」

「可以請西醫看看。」

「叔叔是說西洋醫生?」

「正是。」

「揚州沒有。」

「一個都沒有?」

「嗯。」

叔叔搖頭歎息:「既然如此,那就在家先待著,以後再找機會了。」

守慧無可奈何地點頭。

三天後,康世明與斯坦因離開揚州。

行李由翟奎安排挑夫挑到東關碼頭。按藍姨吩咐,船上裝了兩罈酒,四袋香米細面,生熟豬羊牛肉若干,另有專門送給斯坦因先生的揚州漆器、揚州玉器、揚州醬菜若干。

康世明與斯坦因踏上跳板,走進船艙。

白帆張起,客船起航,一道道水波向岸邊蕩去。

守慧夾在送行的人中,戀戀不捨地目送著客船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