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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讖

芝芝生了個男孩,大頭大腦大眼睛,白白胖胖,取名元元。

滿月後的一天早上,芝芝突然對廷玉說:「我要上一趟揚州。」

廷玉昨晚溫書很遲,這一刻才醒,迷迷瞪瞪的,心想,你這才坐過月子,身子還弱,上揚州一路顛簸,吃不消的,就說:「想去,過些日子去,眼下你身子還沒恢復好。」

芝芝說:「你咋曉得我沒恢復好?你是我肚裡的蛔蟲呀?這段日子什麼事都不做,整日吃呀睡的,渾身憋足了勁,骨節眼裡迸火花,還叫沒恢復好呀?」

廷玉在芝芝面前一向隨順慣了,見芝芝這般說,也就不再反對。

「怎麼突然想上揚州啦?」安靜瓶聽到情況後,問。

芝芝答:「昨晚做了一個夢。」

「一個夢?什麼夢?」

芝芝不語。

安靜瓶想,芝芝平時雖有些任性,但做事一向循規守矩,想上揚州,一定有她想去的道理,不願意說肯定有她不願說的理由,於是說:「也有好長時間不去了,想去看看也是應該的,不過,等過了『百露子』11再去吧。」

「我等不及。」

「媽怕你身子骨吃不消。」

「一點沒問題,我覺得比先前精神還好。而且我讓廷玉跟著去,他細心,周到,有他照應,沒事的。」

「廷玉明年考試,天天要溫書,做窗課22,不到學宮裡行嗎?」

「沒事的,讓他把書帶著。他跟旁人不同,不問在哪,書只要往手裡一捧,外面的世界全不知道,跟在學宮沒什麼兩樣。」

安靜瓶想了想,就答應了。

芝芝沒想到母親這麼快就答應,一高興就得寸進尺,要母親一起去,見母親不答應,就纏著鬧,撅著嘴說,你跟爹一分這麼長時間,就一點不想呀?安靜瓶微笑著搖頭:「老夫老妻的,還有什麼想的呀,而且家裡要人照應。我在這裡挺好,身邊都是處慣了的人,出家門,有山有水,有草有木,讓我心裡舒坦。況且我到了那邊,不光幫不上什麼忙,起不了什麼作用,相反還讓藍姨平白生出一些顧忌,放不開手腳,影響做事,真的不大好。」

芝芝盯住母親咕噥:「可總不能老待在老家不動呀。」

「待在老家有什麼不好?待在老家,心裡安逸,踏實。」

芝芝知道說不了母親,就問有什麼話帶給爹爹?安靜瓶一笑:「能有什麼話,要說的都說過了。」

芝芝突然來揚州,康家大院一片歡騰。

一大家子擁到厚德堂,芝芝與廷玉被圍在中間,一張張笑臉對著,讓他們心裡暖和和。

康世泰特別開心,嚷嚷著要抱小外孫。芝芝從奶娘手裡接過元元遞過去,康世泰拙手拙腳抱著,俯臉盯著元元透著奶香的嫩臉,嘿嘿笑,臉上泛紅光。

藍姨不住招呼芝芝坐,笑容滿面地怪怨:「二小姐才坐過月子不久,身子還不夠硬朗,想家了也該告訴一聲,好讓我派人去接,少受多少罪。」

芝芝臉蛋紅撲撲像一朵花,脆生生地回:「不累,一點不累!」

修竹雨親切地望著芝芝說:「看得出,精神挺好。」

鄭玉娥笑嘻嘻插嘴:「二小姐白了,胖了,成大人了。」

芝芝笑:「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像小豬!」

康世泰笑:「這是什麼話,我的女兒成小豬了?」

大家笑。

說笑了半天,陸續都回了。藍姨引芝芝與廷玉到裡面坐。

康世泰每次回老家都碰到廷玉,一直叔侄相稱,此刻一變而為翁婿,多少有些彆扭。細細端詳,見廷玉形容端方,儒雅有禮,心裡不由喜歡。坐著喝了一會兒茶,問廷玉:「聞道賢婿治學刻苦,嫻於經卷,不知來年秋闈能有幾成把握?」

李廷玉恭謹回答:「小婿忝入廩生,坐食皇糧,讀書做文一向不敢懈怠,唯恐辜負皇恩。至於來年秋闈,小婿只求盡力爭取,不敢說有十成把握。」

康世泰對廷玉的謙遜十分滿意,讚許道:「盡力就好,能一舉高中固然可賀,萬一落第,也不必心灰意冷,可以回來業鹽嘛。我宏泰號鹽引充足,行銷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江蘇數省份,為我供鹽的鹽場五六個,攤子大得很。到時候我給你一爿鹽號,選一位好手幫襯你,保管一樣大富大貴。」

一直不聲不響在聽他們說話的芝芝忍不住插嘴:「爹,您快別這樣想,廷玉天生書獃子一個,一味地只會讀書做文,您別指望他像哥哥們那樣幫您做事。」

康世泰笑道:「我不是要他幫,我是想,男兒行於世,應立業齊家,腳下有一片基業。」

芝芝說:「爹爹的話固然有理,可有一點爹爹不清楚,我跟廷玉對生活的要求一向不高,我們只想按自己的性情過自己的日子,從來沒想過良田千頃、家財萬貫。不過爹爹也是知道的,廷玉家有薄田百畝,足可維生度日,生計是不必擔心的。」

康世泰搖搖頭:「你這孩子呀,就是不明白為父的一片苦心。」轉臉對廷玉說嗎,「你要是無心於商,也無妨,到時候我給你捐個通判,或道員什麼的,再爭取補上缺。」

芝芝一撇嘴:「笑話,廷玉怎會這樣取功名?好了,不說這些了,我肚子餓了,什麼時候開飯?我想吃張大廚做的絕活菜了!」

芝芝說話的過程中,廷玉一直溫柔地望她。很多時候都是這樣,有些問題廷玉不好回答,芝芝總是毫不猶豫地代他開口,所答的竟與廷玉心中所想完全一致,讓他心裡特別溫暖。

晚飯開在吉慶堂。芝芝婚後第一次回家,這頓酒辦得特別隆重。大哥二哥三哥,還有舒媛姐姐都過來了。姐姐嫁到杭州,這一刻居然在家,真是天假其便,天成其美!

芝芝想,要是母親這一會兒也在,真是大團圓了!

座次是藍姨安排的。芝芝、廷玉跟父親一桌,相陪的有大哥二哥三哥,姐姐姐夫。

三哥一進來,望著芝芝高興地笑,只是笑得很疲倦,臉有些蒼白,神情顯得抑鬱。芝芝下意識地往女眷與孩子們坐的那兩桌看,人都全了,獨缺羅影。芝芝對面坐的是大哥,下把上留了鬍鬚,臉比以前稍胖了些,禁不住叫起來:「大哥,你怎成了小老頭啦?」

守誠摸摸下巴,嘿嘿笑:「妹妹說得是,大哥確實成了小老頭了。」

康世泰指責芝芝:「看你一驚一乍的,說的都是孩子話。自古男子四十留須,你大哥年過不惑,形象上老成持重一點,有什麼不好?」

芝芝掩口咕咕而笑:「我不是說不好,我是覺得大哥不像了。」

守信笑噱:「不像?怎麼會不像?我像嗎?」

芝芝笑著瞄二哥一眼:「你像個大馬猴!」

守信指著芝芝向父親告狀:「你看看,越來越沒規矩了。」

菜餚的豐盛是不必說了,藍姨時不時舉起公筷為芝芝與廷玉搛菜。芝芝自回歙縣後,極少有機會吃到如此高檔講究的酒宴,一道菜上桌,總表情誇張地問一下名字,自己伸筷子的同時,要廷玉跟著品嚐,問好不好吃?廷玉有些不好意思,低聲對芝芝說:「好吃,你不必為我操心。」守信看在眼裡,逗芝芝:「妹妹這就不對了,我妹夫又不是三歲小孩,你管這管那的,還給不給人家一點自由?」

芝芝挖守信一眼:「要你說!不開口把你當啞巴啦?廷玉不像你厚皮涎臉,不要你說他!」

這話一說,廷玉臉紅起來。

個個都喝酒,康世泰今兒高興,多喝了兩杯。康府好長時間沒這麼歡聚了,整個飯桌上熱熱鬧鬧。

芝芝的房間早收拾好了,就是秋桂軒以前住的那老屋。芝芝東看看,西望望,恍如昨日。因為剛才喝了些酒,芝芝身上一陣陣發熱,手摸著臉蛋問廷玉:「我臉紅嗎?」

廷玉盯著她:「紅。」

「想不到我喝那麼多!」

「你夯!」

「我夯?」

「夯。」

「你再說!再說!再說!」

「對不起,我不說了,收回。」

「剛才飯桌上你紅臉了。」

廷玉笑。

「你臉皮真薄!」

廷玉仍然笑。

芝芝盯著他,嬌氣道:「我要你抱抱我!」

廷玉望住芝芝笑。

芝芝催:「抱呀!」

廷玉抱她。

「親親我!」

廷玉親芝芝。

芝芝手指臉:「親這!這裡熱!」

廷玉親她臉上紅暈。

芝芝被親得不動了,兩眼幽幽地瞪著前面。

廷玉問:「咋啦?」

「酒桌上,我看我三哥不大開心。」

「他喝得很少。」

「還有我姐姐,一直沒有聲音。」

「是的,她一直不說話。」

「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

「什麼事?」

「不曉得,但我有預感。」

廷玉默默地望著芝芝,像望著一汪幽靜澄碧的山泉。

第二天早飯後,廷玉想到安定、梅花二書院拜見姚鼐、趙翼、杭世駿。芝芝說,他們是當今大儒,你與他們素昧平生,人家未必見你。廷玉覺得有理,問芝芝能不能請守慧引薦一下?芝芝說,這有什麼不能,我跟三哥說一下就是了。說完,去奶娘那邊看了看元元,立刻去了三哥住的福字大院。

三哥不在,修竹雨說他一早吃過早飯出去了。

芝芝問:「去鹽號?」

修竹雨尷尬道:「對不起,我還真不大清楚。對了,我還沒有謝你呢。」

「謝我?謝什麼?」

「你托叔叔帶給我的筆硯跟書。」

芝芝一笑:「也對,是該謝!」

停了停,修竹雨見芝芝兩眼尖尖地看她,笑道:「幹嗎這麼看我,又老了許多不成?」

「不,不是,我是想問,三哥待你好些嗎?」

修竹雨目光落下,微微一笑道:「有什麼好不好,早習慣了。」嘴裡說著,抬手接過紋兒沏來的一壺杏仁八寶茶,往芝芝面前白瓷汝窯盅裡斟了半盞:「嘗嘗吧,有點酸,有點甜,挺好喝的。怎麼突然就來揚州了?」

「想了,就來了。繼書呢?」

「上家塾了。」

「你不是說你先教他兩年?」

「本是這麼想,可覺得還是應該讓他受點規矩。」

芝芝點點頭,喝了一口八寶茶。

「告訴我,三哥到底怎麼啦?」芝芝問。

「怎麼?沒怎麼呀,挺好的。喲,你怎麼眼泡腫腫的?」

「昨晚沒睡好。」

「也有了擇床的毛病?」

「不,心裡不靜,睡不著。告訴我,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修竹雨愣住了:「發生了什麼?沒發生什麼呀。」

「不對,一定發生了什麼,我在家做過不止一次夢,有預感,不會錯。」

「做的什麼夢?」

「我不想說,反正不是什麼好夢。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一定的。」

修竹雨輕聲歎息:「守慧心情不好,好長時間了。還有舒媛的事,等一會兒慢慢說給你聽。」

「好的,我都想聽聽。先說三哥,他為什麼心情不好?」

「今年上半年你叔叔來揚,守慧整天影子似的跟著他。叔叔臨行,守慧很想跟他一道去,可又怕老爺反對,更主要的是擔心羅影身體,硬是沒去成。可就這之後,我看他一天一天變了,成天恍恍惚惚,做事收不起神,動不動一個人鑽在書房裡抽洋煙,搗弄小火車。」

「小火車?」

「是一種玩具,一個英國人留給他的。」

「羅影身體怎麼樣?」

「很不好。這是你三哥心情不好的最重要的原因。」

「還是那病?」

「還是那病。」

「怎不找個好大夫看看?」

修竹雨苦笑:「怎麼不找?不曉得找過多少個了,光吃的秘方就動麻袋裝。」

芝芝一時無語,想到昨晚吉慶堂家宴上羅影的缺席,眼前立刻浮現出她那蒼白瘦削的臉。

「她在家嗎?我想看看她去。」芝芝說。

修竹雨暗暗驚訝地看著芝芝。

芝芝臉紅了,嘟嘴道:「幹嗎這麼看我?」

修竹雨溫雅地笑:「沒什麼,我覺得芝芝長成大人了。」

芝芝嬌嗔:「什麼話哎,人家本來就是大人嘛,嫂嫂也太充老人頭了。」

修竹雨辯解:「哪敢呀,人家是在誇你。」

芝芝兩眼晶亮亮,臉蛋一陣陣紅潤。

由嫂嫂陪著,芝芝來到前院看望羅影。芝芝上次來揚州雖待了好長日子,但從沒到過羅影房裡,此刻一路走來禁不住暗想:都說羅影姐姐擅畫蘭,擅養蘭,今兒倒要見識見識。

進院門,一個保姆抱著一個小孩坐在台階上曬太陽。是個女孩,素錦小襖,綢褲,頭上編著細溜溜小辮,不吵不鬧,樣子挺讓人喜歡。修竹雨告訴芝芝,她叫康佳,是羅影的女兒。芝芝摸摸佳佳的小臉,心裡挺喜歡。

再往前走,映入眼簾的就是蘭花了。但見廊簷下、台階上、甬道兩邊,蘭花左一盆右一盆排滿了,品種繁多,清香飄逸。蘭兒執一把壺,細亮的水線蘇蘇有聲地落到蘭花的葉上,見她們進門,連忙放下壺迎上來。

修竹雨問:「這些花不都交給花大叔管了嘛,怎麼還要你忙?」

蘭兒笑答:「大奶奶說得是,可我喜歡這些花,一時沒什麼事,就過來侍候侍候。」

「外面是誰呀?」裡屋的紗屜子撐著,綠紗裡傳出羅影的聲音。

蘭兒扭臉回答:「是大奶奶和二小姐過來看你!」

羅影輕咳了兩聲在裡催促:「快請她們進來。」

修竹雨對著窗戶說:「你好好歇著,我們這就進來。」

蘭兒趕在前面打簾,芝芝跟嫂嫂先進客堂,再一拐彎,到了裡間。羅影本來躺著,這時已從床上坐起。修竹雨連忙攔她:「你起來幹什麼?快躺下,躺下,不要動。」

羅影說:「躺了半天,也該起來了,況且二小姐難得來,也沒躺著的道理。」

芝芝盯著羅影,覺得她明顯比先前瘦了,連忙說:「你躺下吧,身體要緊。」

修竹雨硬把她捺回床上,替她掖好被子。

羅影蒼白的臉上泛出一片紅暈,微微氣喘道:「這,這像什麼呀。」

修竹雨說:「別想得太多,芝芝說得對,身體要緊,不必客套。我們是來看你,又不是做客。就這麼坐著說說話,挺好的。」

蘭兒把茶沏過來,一人奉上一杯。芝芝喝著茶,向羅影問了好些話:最近都用些什麼藥?大夫多長時間來一次?可打算換換大夫?夜裡睡得還好嗎?想吃什麼,可叫廚房單獨做,大可不必拘泥,等等。羅影一一回答著,謝謝她的關心。羅影想到芝芝上回托叔叔帶給她的筆硯,以及這次來揚送給她的禮物,心裡充滿感激,說了好些感謝話。

芝芝說:「很平常的東西,不需要謝。」

羅影又咳起來,用絹子掩著口,說:「那方歙硯,我很喜歡。」

芝芝說:「你寫字畫畫用得著,下回我給你再帶些。」

說著話,芝芝發現窗口畫桌上攤著畫,走過去,見是一幅題為「紅橋修禊圖」的長卷,畫好一大半,還沒完成,但好些地方已題了詩。看得出是三哥與羅影的合作,因為「紅橋修禊圖」五個字以及題畫詩,都是出自三哥手筆。

修竹雨對羅影說:「你要注意休息呢,怎麼把畫桌安到臥室裡來了?」

羅影含笑道:「沒法子,我一直想畫這幅畫,有些精神,就畫兩筆。」

修竹雨說:「還是身體要緊,以後畫的日子長著呢。」

芝芝對羅影笑道:「前年那次修禊,我跟嫂嫂也去了,你把我們畫進去好嗎?」

羅影輕聲咳了咳道:「好的,只怕畫不好。」

芝芝高興道:「會畫好的,我覺得你畫得挺好。」

修竹雨又叮囑了一番,無非是好好休息,好好調養,別累著之類,就與芝芝告辭了。羅影要起來送,被她們攔住,只得要蘭兒代她送送。蘭兒一直把她們送到院門外。

從羅影屋裡出來,修竹雨以為芝芝要跟她告辭回去,沒想到竟眼對眼望住她,一步不離地跟著。修竹雨笑道:「怎麼,還想去我屋繼續喝杏仁八寶茶?」

芝芝一聳鼻子:「你忘了?還有話沒跟我說呢。」

修竹雨一時摸不著頭腦:「什麼話?」

芝芝不高興了:「好好想想!」

「是舒媛的事?」

「就是呀。」

回屋坐下,修竹雨叫紋兒重沏了一壺杏仁八寶茶。芝芝說:「昨晚飯桌上,我看我姐一直悶聲不響,頭不大抬,心裡覺得奇怪,當時人多多的,又不好問。剛才從姐姐屋前經過,見裡面一絲兒聲音沒有,秋琴出出進進,連個腳步都不敢放重。所有這一切都顯得怪怪的。求嫂嫂趕緊說說,到底怎回事?」

修竹雨說:「你跟廷玉恩恩愛愛的,多讓人羨慕,可你姐跟你就不好比了。」

芝芝問:「怎不好比?」

修竹雨啜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杏仁八寶茶,放下汝窯小茶盅:「這話說起來長了,容我慢慢說吧。細想想,也怪你姐姐,沒經過世面,經不住哄,輕易相信人。她是在你離開揚州之後認識房小亭的,一下就被他迷上了。那段日子,全不顧家裡反對,絕食,要死要活,哭天抹淚,非他不嫁。老爺到最後心軟了,就答應了。可結婚之後當你姐隨房小亭到了杭州他的家中,立刻掩面而泣了。原來房小亭完完全全騙了她,他在揚州說得天花亂墜的那些話竟然沒有幾句是真的。他說他父親是富甲杭城的茶商絲綢商,他是為了幫助父親經營,才棄儒從商,來到揚州的,結果根本不是這回事。他父親雖說是個絲綢商,但早已病逝,母親一年前改嫁。你姐姐看到他僅有幾間蒙塵破敗的房屋,知道自己落進了苦坑。但她稟性內向,極愛臉面,自小讀的書受的教育使她只能一步不離地跟定他,不可能擅自跑回揚州。一年後,老爺不放心,令守誠大哥行鹽回返時繞道杭城看看她。大哥看到她的生活狀態十分難過,當時就想接她回揚,可房小亭不答應。大哥出於無奈,只得丟下若干銀兩,令房小亭從此以後用心經營,善待舒媛,萬一支撐不下,可收拾家當前往揚州。房小亭當時因得了銀兩,千恩萬謝,信誓旦旦,保證以後做好生意。大哥回到揚州,不敢把實情告訴老爺,只向藍姨細說了一下。藍姨聽了十分揪心,但鞭長莫及,只指望房小亭言而有信,從此變好。可房小亭依然如故,不到一年,就把大哥給他的銀兩花費罄盡,迫於生計,來到揚州。來揚後,你姐姐心情總不好,見人訕訕的,老待在屋裡不出來。我看她可憐,不止一次去看她,可她動不動臉紅,總是一副抬不起頭的樣子。相反你那姐夫,倒好像在這大院生活了一百年,出出進進,一副老相,簡直是得勝回朝的功臣一般。」

芝芝詫異:「我爹不是沒眼力的人,當初怎麼就沒看出?」

修竹雨苦笑:「你爹鹽務繁冗,不可能事必躬親,藍姨是讓翟管家派人去杭州作的調查,人生地不熟的,哪能保證萬無一失?」

芝芝歎:「沒想到,我姐姐命這麼苦。」

「她那樣子,真可憐。不過看得出,最心痛的,是你爹爹。」

芝芝不語,停了停問:「我姐夫現在做什麼?」

修竹雨苦笑:「能做什麼,我看什麼也沒做。一開始央求你姐跟你爹討銀子,說是要開茶館。」

「開了?」

「沒有。他想得奇,說要開一家全揚州城獨一無二的茶館,一律選用二八佳人做招待,也就是倣傚你二哥紅衣轎娘的式樣,說這樣滿保生意興旺,財源滾滾。你爹對他難以信任,沒有答應。於是他一趟趟求你姐,又是甜言蜜語,又是信誓旦旦,你姐姐偏偏就吃這一套,只好過去哭求你爹。你爹最終心軟了,但不同意開茶館,只答應開一家綢莊。理由是,房小亭父親做的絲綢,姨父在揚州又專事此業,畢竟比較熟悉。

綢莊於是開起來。可過了兩個月,出了大紕漏,店裡的二掌櫃借去湖州進貨之機,來了個大卷包,一下子把所有的銀兩捲了個精光。」

芝芝奇怪:「進貨這種事,他怎麼不自己去?」

「是這個話哎,可他圖享受,沒有去。」

「現在呢?」

「你爹氣得好長時間不理他,直到最近,才讓他跟你大哥學生意。可他暗裡又不高興,說大哥那裡一切井井有條,插不上手,要到守慧那兒學。我當時心裡奇怪,守慧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你跟他學什麼?到後來我才明白,選擇守慧,他是圖個無人管束,自由自在。」

芝芝咬牙恨道:「我姐姐也真是,怎麼就看上他呀?」

修竹雨說:「這沒法解釋,看來只好歸結為命。這些日你跟她住一個院,有空勸勸她,要她想開些。好在眼下回了揚州,骨肉親人一大堆,還有女兒馨兒陪著,不至於寂寞。」

芝芝點頭:「我記住了,我會跟她好好談的。」

倆人正說著,門外台階上一陣腳步響,守慧牽著繼書進來。

「哥!」芝芝高興地叫起。

「喲,你在這?」守慧笑道。

芝芝一撅嘴:「怎麼,我不能在這?人家特地過來看你,可你不在!」

守慧摸頭訕笑:「沒辦法,鹽號裡事情雜,脫不了身。」低頭對繼書說,「叫姑姑。」

繼書叫:「姑姑好。」

芝芝摸摸繼書頭:「爹帶你上哪玩啦?」

「沒上哪玩,爹爹是從家塾裡帶我回來的。」

芝芝對守慧說:「才五歲就上家塾,也太辛苦孩子了。」轉臉逗繼書,「先生教什麼啦?背一段文章給姑聽聽。」

繼書烏溜溜的大眼轉了轉,望著芝芝的臉背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雲騰致雨,露結為霜」

芝芝跟繼書逗著玩,見守慧趁機想溜,立刻用話攔他:「哥,你別走呀!」

守慧不得不收住腳:「妹妹有什麼話?」

芝芝不高興了:「好,沒什麼話!你走,你走!」

守慧訕訕地站著。

芝芝不依不饒:「我曉得,哥哥不光是不待見我,尤其是不願意待在這屋裡。」

守慧低下頭,一臉尷尬。

修竹雨給芝芝斟茶,沒話找話道:「這是碧螺春,給你換換口。」

芝芝沒搭腔,望著哥哥。

守慧感覺到妹妹的目光,有些不自然,隨手從桌上取過幾本書遞給芝芝:「給,這是我剛剛花銀子給板橋、金農、施驢兒三人印的。」

芝芝接過放下,盯著守慧。

「看看嘛,都是挺好的詩文。我還準備給厲鶚、羅聘印兩本。」

芝芝不接他話,仍盯住他。

守慧不自在了:「幹嗎這麼看我?」

「我看你瘦了。」

守慧的笑立刻變得很勉強:「是嗎?我覺得還可以嘛。你是比先前胖了些。」

芝芝仍盯著哥哥臉:「不光瘦,而且蒼白。」

「妹妹臉紅紅的,像小太陽。」

「這一次回來,我覺得你變化最大。」

守慧抬手摸摸脖子,不語。

修竹雨插嘴:「芝芝剛去看過羅影。」

芝芝說:「我曉得,除了羅姐姐的病,哥心裡憋著許多不順心的事,可妹妹求求你,無論如何要注意身體。」

守慧說:「我挺好,真的。」

芝芝瞪住他:「你不好!」

守慧發現妹妹盈盈有淚,強自笑道:「怎麼啦,倒越長越小了,像個小女孩似的。

哥明天再帶你逛一次揚州如何?」

芝芝淚下:「我要你過得好,過得開心,我看你這樣子,難過」

「好了好了,我聽妹妹的,以後一定注意,一定,好了吧?」

修竹雨坐在旁邊,默默無語。

芝芝從三哥處出來,心裡鬱悶,一個人轉到後花園。

後花園裡菊花正開,到處閃金耀銀、吐朱放紫。花大叔手執一把葫蘆瓢,正給菊花澆水,陽光下,水從瓢口落下,「嘩嘩嘩」帶著清響,銀光閃亮。芝芝躡腳貓腰悄悄上前,趁花大叔弓腰澆水之機,憋一口氣,將所剩不多的小半桶水提起,急急隱入花叢。花大叔瓢裡水澆完,轉身再舀,桶沒了,舉著一張紫紅色的臉膛四下張望,傻愣愣像個孩子,停了停,竟嘿嘿嘿笑了。

芝芝憋不住,一下從花叢中蹦出,抓住花大叔的手歡叫:「花大叔!花大叔!」

花大叔手裡葫蘆瓢「豁啷當」滾到地上,望住芝芝嘿嘿笑。

「我看出了,就您花大叔精神最好!」芝芝小鳥似的跳著說。

花大叔仍舊嘿嘿笑。

「花大叔臉上有紅光!」

花大叔笑著點頭。

「我給花大叔帶酒來了!」

花大叔笑瞇了眼。

「還有煙葉!午飯後我送來。」

花大叔越發笑。

「他們都讓我不開心,就您花大叔讓我開心!」

花大叔嘿嘿嘿。

「花大叔樣樣都好,讓人喜歡!」

花大叔笑得咧開嘴。

「可花大叔就是有一樣虧著,沒老婆!」

花大叔仍舊笑。

「我跟我爹說,讓他替你討一個!」

花大叔愣了愣,直搖頭。

「女人是大老虎,會吃你?」

花大叔嘿嘿直搖頭。

「那我就跟我爹說!」

花大叔頭越發搖成撥浪鼓,舉著兩手沖芝芝比畫,芝芝盯著他手勢,立刻明白了花大叔的意思,歡喜得兩眼濕濕地說:「是個男兒,叫元元,帶來了。挺好!下午我送酒跟煙葉過來時,抱給您看!」

從後花園出來,芝芝換了個人,心情好極,走路一蹦一跳,像充足氣的花皮球。

好半天看不到元元了,芝芝心裡開始惦念,回到秋桂軒,一腳跨進奶媽屋裡。元元挺好,秋兒抱著他在鹿頂穿山廊下曬太陽。芝芝要抱,秋兒遞給她,叮囑,剛餵過奶,別把奶漾出。芝芝親了親元元,元元白白胖胖,像個大肉團,咧嘴笑,芝芝也笑。逗玩了一會兒,元元眼皮發黏,入了夢鄉。抱元元進奶媽房,奶媽見了上前幫忙,輕輕把元元放入紅漆描金童床裡睡下。

芝芝回自己屋,見門關著,門簾低垂,知道廷玉在裡面用功,心裡不由憐惜,同時暗暗怪怨。這秋桂軒是有書房的,就在琴室旁,你幹嗎不到那兒讀書?是怕打擾我姐姐,還是擔心丫環們議論?芝芝輕輕推門進去,廷玉果然孜孜矻矻,面壁苦讀。

看他那副專心致志的樣子,芝芝不忍打擾,躡手躡腳倒了杯茶,輕輕放在他案邊,復又退出。

芝芝決定去看姐姐。

秋琴見芝芝進門,連忙上前請安,一路引著往裡走。

掀開晶亮亮的珍珠門簾,芝芝進了舒媛房間。姐姐一個人在裡面坐著,見芝芝進來,神情有些慌怵,連忙起身相迎。芝芝盯住姐姐,見姐姐虛泡腫臉,眼角帶著淚跡,忍不住輕聲問:「怎麼啦,姐?」

舒媛臉微微別開去,支吾道:「沒怎麼。妹妹請坐。」

「還沒怎麼呢,眼睛都哭紅了!」

舒媛神情淒惻,目光垂下。

「一定是姐夫讓你生氣了!」

舒媛不語。

「我剛從三嫂那邊過來,姐姐的情況我都知道了。」

舒媛抬頭望妹妹一眼,哀聲道:「沒法子,這是命。」

芝芝說:「什麼命不命的,姐姐大可不必這麼說。這一會兒你反正回來了,姐夫待你不好,還有爹,還有大哥二哥三哥,很多很多的人,心裡應該踏踏實實,沒一點可怕。況且還有女兒,對了,叫什麼的?」

「房馨兒。」

「馨兒?多好聽的名兒,在哪呢?」

「抱出去玩了。」

「有女兒,又是一大家子在一起,還愁什麼?妹妹勸你看開些,看淡些,多為自己想,為馨兒想,別整天悶悶不樂的。」

舒媛望望妹妹,目光柔柔的,顫顫的。

「怎麼不彈琴?」

舒媛勉強一笑,笑容蒼白如雪花:「彈得少。」

「姐姐琴彈得好,又喜歡,怎麼彈得少了?」

舒媛不語。

芝芝說:「我在老家,每想到姐姐,耳邊老響起叮咚的琴聲。」

舒媛自語:「其實,整天彈琴也沒多大意思。」

芝芝盯著姐姐:「別說意思不意思的,能自娛自樂消磨時光就好。」

舒媛不語。

「除了彈琴,也可以找人玩玩,比如修姐姐,她心地挺好的。」

「我曉得,難為她常來看我。沒什麼事,我想繡繡花。」

「也行,姐姐花繡得好,喜歡繡就繡繡。」

「可好花樣子沒了。」

「怎麼沒了?姐姐不是有很多嗎?」

「在杭州弄丟了。」

「也沒什麼,丟就丟了,請人再畫就是了。」

舒媛點點頭。

停了停,芝芝又問:「今兒到底怎麼啦?」

舒媛剛剛有了點亮色的臉又黯淡下來,小聲道:「你別問了,我不想說。」

「我是你妹妹,有什麼話不能說?況且,說了你心裡會好過些。」

舒媛猶豫了一下,低頭道:「不,我真的不想說。」

芝芝就不喜歡姐姐這種悶性子,望著她一點辦法沒有。

又坐了坐,芝芝要回去,舒媛也不留,送她到門口。

走到外面天井,芝芝碰到秋琴抱著房馨兒進門,接過來逗玩了一會兒,問秋琴:

「我姐到底遇上什麼不開心的事啦?」

秋琴答非所問:「是嘛,大小姐常常這樣。」

「我問什麼事?」

秋琴躲避著芝芝目光,小聲道:「我不好說,大小姐愛面子,不想讓人曉得。」

「姐夫跟她吵架了?」

秋琴兩眼盯著馨兒粉嘟嘟的小臉,不語。

「告訴我,我不會對人說的。」

秋琴眼往兩邊瞭瞭:「其實我很想說,我覺得我們大小姐太委屈、太可憐了,只是她一再叮囑,我就不好講了。」說到這,兩眼又往兩邊瞭瞭,細下聲道,「是這樣的,我們姑爺近日常常不歸家,哄我們大小姐,說是跟船去鹽場支鹽了,其實是到春香樓找姑娘。大小姐曉得之後就問他,他先不承認,賴賬,後來被抓住了把柄,不光不認錯,還嘴凶,把大小姐氣得哭了一夜。」

芝芝問:「這春香樓怎麼回事?」

「它是揚州最有名的妓院。」

「去那裡嫖娼?」

秋琴點頭。

芝芝臉發白,有點喘氣:「我爹知道不?」

秋琴答:「大小姐覺得這是醜事,不肯對任何人講。」接著苦下臉,「二小姐,我們大小姐命苦,可憐得很,有空求你過來說說話,勸導勸導她好嗎?」

芝芝眼裡有些發澀,點點頭。

這天午飯後,芝芝沒隨廷玉回秋桂軒,緊跟大哥來到祿字大院。大哥見妹妹臉繃著,有點悻悻然,問:「怎麼啦?」

芝芝脫口責問:「我姐夫這些天都做了些什麼,你知道嗎?」

守誠額上皺紋緊縮起來:「什麼事?」

「他去秦樓楚館嫖妓女!」

守誠臉上表情鬆弛下來:「就這事?」

「姐姐氣死了,哭了一整夜!」

守誠打著火鐮,點上一鍋子煙。

芝芝急了:「你倒是說話呀!」

守誠從嘴裡拔出煙嘴,吐出一口煙:「我知道了。」

「知道了,你說怎麼辦?」

守誠望住芝芝:「沒什麼怎麼辦,有空我問問。」

芝芝吃驚:「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看你不想管!」

守誠咂咂嘴:「不是不想管,是不好管,多大的事呀?犯得著這麼一驚一乍的?」

「是一驚一乍?姐姐傷心成那樣,你居然無動於衷?」

「不,不是這意思,不是。好了,有機會我一定找房小亭說說,你先勸勸舒媛,要他別亂想。」

芝芝轉身而去。

守誠叫道:「你幹什麼去?」

「我找爹!」

守誠立刻板起臉:「你別胡來,爹的事夠多了,你別去添亂。況且這事他也知道」

芝芝萬分驚詫:「你說什麼?爹也知道?」

守誠點頭。

「你是說,爹也聽之任之?」

守誠不語。

芝芝瞪著大哥,兩眼發直。

守慧一邊整理著書櫥裡的圖書,一邊勸說躺在高背紫檀晃椅裡的芝芝:「我知道你的心情,不過,你也不要苛求大哥,這是揚州,不是我們歙縣老家,發生這種事,很平常的。」

芝芝氣憤道:「很平常?難道姐夫做那事無可指責?」

守慧連忙擺手:「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什麼意思?」

守慧苦笑笑,直搖頭:「好妹妹,求你別激動好嗎?揚州是什麼?說得好聽點,錦繡之地,溫柔之鄉,說得不恭敬,整個就是個奢侈糜爛的銷金鍋子,紙醉金迷、魂銷魄亡的遊樂場。捧戲子,吃花酒,逛花街柳巷,這在揚州再平常不過,真的再平常不過,千萬不必大驚小怪。你初來乍到,自然不習慣,就像當初我不習慣一樣。可如今,我看夠了,看煩了,看厭了,早已見怪不怪。這就是揚州,一片頹廢之地,一個讓人精神鬆垮軟塌得像爛麵條一樣的鬼地方!說實在,我一天都不想在這裡待,我真恨不得生出一雙巨翅,馱著羅影一下騰入青霄,遠走高飛。因此,好妹妹,你剛才說的話,包括你的心情,你的想法,我完全理解。可我還是勸你,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你要立足揚州考慮,這裡發生這種事情,不奇怪,真的一點不奇怪。不要說大哥了,即使父親,他同樣認為是雞毛蒜皮,完全不會當回事。」

芝芝望住三哥,三哥說得不錯,姐夫只是偶爾逛一下花街柳巷,並非每天夜不歸宿,多大的事呀?不像你們,有了老婆,再討偏房,特別大哥二哥,左一個右一個地往家抬,嘴裡吃一塊,筷上搛一塊,眼睛還盯著一塊。這麼做還冠冕堂皇,沒有任何人說三道四,連菩薩老爺都點頭贊同!既然個個懷著鬼胎,怎麼好指望你們去指責姐夫?

「妹妹幹嗎這麼看我?」守慧問。

「怎麼,心虛啦?」

守慧搖搖頭,歎息,從書櫥裡取出一本書:「這是今年刻印的紅橋修禊詩集,送你一本。」

芝芝不接。

從三哥處出來回到秋桂軒,芝芝見廷玉仍坐著看書,心裡不由一柔。廷玉是沒有大哥二哥三哥見多識廣,跟他們在一起顯得有些鄉氣,甚至木訥,但他誠樸,踏實,有定性,如山裡的一棵樹,雖沒有耀眼的花朵,但靜默地立著,默默地生長。芝芝清楚,他本質上也不喜歡揚州,揚州使他眼花繚亂,頭暈目眩,使他呼吸不暢,呆頭呆腦。他是為了陪我才過來的呀。面對大哥二哥和三哥,他時常有些不習慣,不自在。

廷玉對芝芝不止一次微紅著臉說:「我是個鄉巴佬,讓他們見笑了。」芝芝就喜歡廷玉臉紅的樣子,就喜歡廷玉這份坦誠,同時心想笑道,你說你是鄉巴佬,難道我不是嗎?

廷玉感覺到芝芝站在旁邊,從書上抬起頭。

「你怎麼啦?」廷玉盯住芝芝問。

「什麼怎麼啦?」

「臉色不好。」

「是嘛,沒事的。回來這些天,我也沒好好陪你,明兒我們去逛逛郊外的園子好嗎?」

廷玉仍盯著芝芝不放:「好的。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芝芝手搭到廷玉肩上:「沒有。是剛才找大哥三哥說事,有些不開心。」

「又什麼事?不關你的事不要管,你回來是客,省省心。」

「我是想省心,可我實在看不下。」

「什麼看不下,告訴我聽聽。」

「是我姐姐的事。不說了,說了亂你心,你還是一心看你的聖賢書吧。這些日我整天東跑西躥,一直沒好好陪你,真的對不起你。」

「三哥帶我去過梅花書院、廣陵書院、紅橋書院,袁枚、姚鼐、趙翼、汪中、鄭板橋、金農、羅聘,還有鹽運使衙門的盧雅雨盧大人,都見到了,真開眼界,長見識。特別昨天,在運司衙門的蘇亭參加了盧大人組織的詩文酬唱會,受三哥慫恿,我在那麼多人面前斗膽做詩,受到了那個叫施驢兒的誇獎,真有意思極了。」嘴裡說著,眼一直盯著芝芝,聲音變得輕微下來,「我真的覺得你有些累,還是進屋歇歇吧。」

「我真的不累。三哥帶你去的都是書院,揚州園林你一直沒有好好看過,明兒我陪你轉轉。」

「揚州園林獨步天下,說實在還真想細細瀏覽一下。」

「那就明天?」

「你媽要你代她去清園庵看看張道姑,你不是準備明兒去嗎?」

「可以改在後天。」

廷玉點點頭。

芝芝說:「我們請上姐姐跟三嫂好吧?」

廷玉望住芝芝眨巴眼睛。

芝芝解釋:「我姐心情不好,在家悶悶的,怪可憐的,我想也讓她散散心。至於三嫂,她跟我最親,對你印象又好,特別是她對揚州的園子特別熟悉,一路上好請她講講。」

「你想得很周到,況且人多也熱鬧,就依你的。」

芝芝瞟他一眼:「怎麼叫依我?這可是徵求意見呀。」明眸轉了轉,柳眉一蹙道,「不,不對,我姐姐還是不請為妥。她是個敏感脆弱之人,看到我們倆在一起有說有笑,她肯定會觸景生情,聯想到自己的不幸,心情變得更加不好。她一不好,勢必波及大家。罷了,就喊三嫂一個人吧。」

芝芝把要遊園的事跟藍姨說了,藍姨十分贊成,笑道:「廷玉整天埋頭看書,也該出去放鬆放鬆。」傳令翟奎好好準備。

翟奎本給安排了一位老成家僕隨從護侍,可芝芝不要,說大千世界,朗朗乾坤,又有三嫂相伴,三個大活人,不會少掉一根汗毛,大可不必跟個累贅。翟奎不好多說,但又擔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難脫干係,顛顛地跑到厚德堂向藍姨稟報。藍姨深知芝芝脾氣,想到修竹雨一向做事細心穩重,也就罷了。

三頂轎子從東圈門出來。到了教場街,芝芝想到三年前三哥帶她到這裡玩時所見的情形,叫轎子停下,要再轉轉。街上熱熱鬧鬧,人很多,有賣古玩字畫的,賣官窯民窯瓷器的,賣前朝遺書、秘籍珍典的,有玩雜耍的,拱火圈的,舞大力的,踩高蹺的,吹糖人捏面塑的,剪西施王嬙張飛人物的,賣各式各樣風味小吃的情形跟從前一樣。轉了一會兒,芝芝感覺到廷玉興致不高,問想不想再轉。廷玉說:「這裡繁華是繁華,就是太吵。」摸著頭,含笑望住芝芝說,「頭都被吵大了,昏昏的。」芝芝說:「我也嫌吵。」修竹雨笑說:「這不奇怪,你跟廷玉本質上都是好靜之人,這裡的一切與你們的心性並不吻合,因此到這裡,只宜走馬觀花,逗留的時間不必過長。」

芝芝見三嫂對這麼一點小事都能說出這麼多道理,很是佩服,望著她含笑點頭。

三人上轎往小秦淮碼頭而去。到了小秦淮,修竹雨要轎夫們打道回府,說這裡離碼頭不遠,他們走著過去,一路好看看小秦淮風光。轎夫們巴不得了,一個個依命而歸。

沿河是一條石板路,路面上儘是人馬轎子,秋光下,五顏六色,令人目眩。河裡是清碧如油的水,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畫舫南來北往,穿梭不斷,歌聲笑聲絲竹聲不時飄到岸上。河兩岸的酒樓茶館,一家比一家高,一家比一家堂皇氣派。店門口高懸著的一面面菱形、三角形、長條形的幌旗,五顏六色,獵獵飄動。空氣中到處瀰漫著茶香、酒香、脂粉香。芝芝忽然想起鄭板橋給這裡一家茶館撰的一副名聯,問修竹雨在哪,想讓廷玉看看。修竹雨說:「對不起,那家茶樓在教場街南頭,叫惜余春,我們沒有從那裡走。」

廷玉問:「對聯是什麼內容?」

芝芝生怕嫂嫂先說了,舉一玉指止住她,秋波一轉道:「想起來了,叫『從來名士能評水,自古高僧愛斗茶』!」

廷玉想了想,連連叫好。

修竹雨問:「要不要回頭看看?」

廷玉說:「這就罷了,茶館都是吵哄哄的,大同小異,況且聯的內容也知道了。」

往前到了太平碼頭,翟奎替他們定的畫舫早等在那裡了。三個人上了船,著紅襖綠裙的船娘引他們到雅室就座,一轉身用紅漆托盤送來茶、果品、細點,一一放到臨窗的潔淨光亮鑲有螺鈿的方幾中,問要不要唱歌。芝芝頭直搖,說不要。又問,要不要絲絃。芝芝望望嫂嫂,修竹雨估計芝芝和廷玉未必喜歡,就笑道:「都免了吧。

我們就看看山水,品品茶,想要什麼,會告訴你們的。」

窗口懸著湘妃竹窗簾,修竹雨怕擋住芝芝與廷玉視線,要船娘將它往高處卷卷。

開船了,畫舫沿小秦淮一路向前,過北水關,這就到了城外天寧寺腳下。修竹雨手指岸上一個碑亭,說:「那是前兩年聖主爺臨幸揚州時乘坐畫舫的御碼頭,後面的天寧寺,就是當時駐蹕的行宮。今天我們就按聖主當時水上的游線遊覽一下吧。」

往前不遠到了冶春長廊。這裡廷玉跟守慧來過,印象很深。長廊叫香影廊,紅欄杆,茅草苫頂,簷牙高啄,西頭茶室有個極雅的名字,叫問月山房。守慧告訴他,袁枚、趙翼、金農、羅聘、鄭板橋、蔣士銓等一批人組織了一個冶春詩社,常到這裡吟詩作對,或寫字畫畫。廷玉在揚州待了這些天,別的方面都不覺得怎樣,唯獨對這點特別羨慕。

過了問月橋,河的北岸就是卷石洞天和西園曲水兩座園子,一路亭台樓閣建在山岡上,透過深秋枯黃蕭疏的樹木望去,景象依然十分宏麗。再往前,河面蜿蜒分岔,南面出現一片半島,四周碧水環繞。島上亭閣如畫,秋草似金,空曠寥廓。修竹雨問芝芝:「還記得這裡嗎?」

芝芝望住嫂嫂,一臉茫然。

修竹雨笑道:「這就是紅橋修禊的地方呀。」

芝芝驚愕:「是嗎?」

再往前經過大紅橋,這就進入瘦西湖了。湖上第一景是長堤春柳,這一會兒柳樹卸了麗裝,滿樹細長的枝條干黃裸禿。岸邊時有晚菊吐艷,明麗照眼;湖西綿延起伏的蜀崗上,古樹連雲,天光皎潔。

畫舫多起來,不時有歌聲絲竹聲從水上飄來,渺渺茫茫,如夢如幻。沿湖的園子很多,一家挨一家,一家賽一家,各是各的風格,各是各的樣式,都是天上的閬苑,人間的勝境,修竹雨簡要地向他們一一介紹。到了亢園,修竹雨指著說:「這是二哥岳父家的園子。」

廷玉問:「我岳丈大人在這裡有沒有園子?」

修竹雨手指前面道:「看,就在前面,一處是揚州二十四景之一的白塔晴雲,一處是整個瘦西湖的最高處,小金山。我們馬上上去看看。」

畫舫在石碼頭停下,三人棄舟登岸,先游白塔晴雲,再游小金山。從小金山下來,太陽已當頂,三人回畫舫用餐。廚師手藝不壞,做的一手淮揚菜,燒的炒的無不味道佳絕,尤其是踏山踏水肚子餓了,一個個胃口極好,大快朵頤。

飯後稍事休息後,修竹雨吩咐開船。畫舫沿著四橋煙雨、荷浦薰風、玲瓏花界、石壁流淙、花嶼雙泉、香海慈雲等乾隆遊覽過的景點一一環繞觀賞。修竹雨不時給他們講解,這是什麼,哪家建的,為什麼起這個名字,要言不煩,有條有理。可到後來修竹雨發現,芝芝有點心不在焉,準確地說,芝芝從家裡出來後,無論是在教場街還是小秦淮,一直有點心不在焉。尤其剛才修竹雨說到聖上如何登上四橋煙雨樓,如何題字做詩,芝芝竟然全沒有聽進。

修竹雨問:「你怎麼啦?」

芝芝這才收回神:「怎麼?什麼怎麼?」

「我看你老是賣呆。」

「是嗎?我也搞不清為什麼,只覺得有些提不起勁。」

「累了?」

「不,不是。」

廷玉插嘴:「要是累了,就早點回去。」

芝芝連忙說:「不,不累,一點不累。這兩天我都是這樣,沒精打采,恍恍惚惚,魂不在身似的,不知道怎回事。沒事的,我們繼續玩。這是到哪啦?」

修竹雨說:「這是釣魚台,聖上曾經垂釣的地方。前面鳧莊,再往前就是蓮花橋了。」

芝芝打起精神:「對對對,那是鳧莊,鳧者,浮於水上之鴨也,我想起來了。」

轉臉對廷玉道,「你從這裡看過去,是不是像一隻浮於碧水的墨鴨?我看真是活像呀。」

船到蓮花橋,芝芝為廷玉講解:「這就是嫂嫂剛才說的蓮花橋,海內獨創,別具一格。三年前三哥帶我遊湖時,它正建著,這般威武壯麗的樣子沒有看到。知道它為什麼叫蓮花橋嗎?是因為上面有五個亭子,形如五朵蓮花。最奇的還不是這,是它橋下的十五個橋洞,洞洞相連,洞洞相映,每至三五月圓之夜,泛一葉扁舟至此,水月映照,波光瀲灩,櫓聲回應,足可領略蘇子瞻當年夜遊赤壁的妙處!」

修竹雨見芝芝像只小鳥啁啾鳴叫,微微含笑聽她說,只希望她一直這麼高高興興說下去。芝芝年紀雖小,可在三人中,是定調子的,她一快活,大家都快活,她一悶,大家興致跟著減淡。可是芝芝只興奮了一會兒,接下來又沒聲音了。修竹雨將她細細端詳,只覺得她這次回來跟上次大不一樣,委實是笑聲少了,說話少了,柳眉時不時蹙起,小小的人兒一下老成了許多。

畫舫繼續前行。到了煦春台。到了二十四橋。煦春台和二十四橋有著許多艷麗浪漫的傳說故事,修竹雨一一給他們講述。修竹雨盡量調動情緒,渲染氣氛,講得生動活潑,可芝芝情緒始終上不來,雖也說笑,但顯得勉強。過了二十四橋,河面蜿曲起來,水葦子一叢連一叢,灰灰的,黃黃的,一竿竿白色的葦花在霜風中高舉輕晃,一隻隻水鳥不時「喳喳」叫著從水葦子裡飛出。岸上,仍然是樓閣台榭,朱紅碧翠,玉帶一般向前延伸。

廷玉對芝芝說:「我們回吧?」

芝芝望望廷玉:「這就回啦?前面還有好些園子。」

廷玉說:「玩了大半天了,差不多了。」

修竹雨說:「既來了,還是應該看看全嘛。」

廷玉說:「也無所謂,都大同小異。」

芝芝說:「確實,我也這麼覺得。」

修竹雨笑而不言,心想,這真是情投意合的一對兒,連逛園子的感受都完全一致。

就回了。

遊湖的第二天上午,芝芝去清園庵看望了張道姑,當天下午就找父親說回去的事了。父親見寶貝女兒回來一個月不到就要走,心裡受不了,坐在暖閣兒裡一張鋪著白狐皮的太師椅上說:「忙什麼,既來了,就多住些日子嘛。我還想你們不走呢。」

芝芝笑著望望廷玉說:「爹的心事我們明白,我們又何嘗不想陪爹爹多住些日子?

可不走不行的,廷玉要回縣學讀書,沒有多少日子就要參加鄉試了。」

康世泰說:「這也沒有妨礙。揚州不光有縣學,還有府學,知名的博學大儒多得是,廷玉覺得哪家好,就到哪家學,絕無耽誤。在家裡學也行,秋桂軒有的是書房,挺寬大的。要是嫌那兒不安靜,我把書房讓出來。不要急著走嘛。」

芝芝笑著望住父親:「爹這麼說,女兒心裡熱乎乎的,可爹有所不知,女兒跟廷玉自小生活在山裡,喜歡清靜慣了,對揚州這裡熱熱鬧鬧的生活不大適應。特別廷玉,他就要呼吸著山裡空氣,書才讀得進,讀得透,而在揚州,總覺得懸在半空,沒有根,不踏實。我跟廷玉商量來商量去,覺得還是回去好。」

康世泰歎息:「既然如此,爹也就不硬留你們了。不過,這段日子有你們在,爹心裡真是高興呀。特別元元,太讓人喜歡了!」說著伸出手,「來,小乖乖,讓公公抱抱,抱抱。」

芝芝將元元遞給父親:「叫公公!叫公公!」

元元小臉粉嘟嘟,笑。

康世泰抱得有點笨手笨腳,但心裡特別舒坦,沖小外孫笑。

「你們要常回來走走。爹時常想你們。」

芝芝應:「嗯哪。」

「爹真想一大家子聚在一塊兒,熱熱乎乎。」

「嗯哪。」

「你母親年紀大了,在老家生活慣了,脾氣有些怪,我不好強求。況且那邊還有好些田地,需要她照應。可你們年輕呢。廷玉萬一考不上,就到揚州來,爹給他捐個職,再分個店號給他。」

芝芝不語,從父親手裡接過元元。停了停芝芝說:「爹,你知道我這次為什麼來嗎?」

康世泰問:「為什麼?」

「我在家老是做夢,心裡不踏實。」

康世泰笑:「夢?做的什麼夢?說給爹聽聽。」

芝芝低下頭,目光落到元元臉上:「我不想說,我真的心裡不踏實。」

康世泰揚臉道:「我們家現在挺好的,這些年你爹憑著自己的能耐,加上你大哥二哥三哥們的相助,上自官府,下到商界,可以說是無所不通,無所不能。在揚州,康家不算第一,起碼也是老二呀。」

芝芝不語。

「爹,我有一句話想求你。」芝芝抬眼望住父親道。

「什麼話,你說。」

「就一條,鹽務上的事,你放放手,讓大哥二哥三哥多做些。」

康世泰笑:「這當然,爹給他們安排了好些事嘛。」

「爹爹操勞得太多了。」

「沒法子,有些事不過問不行。放心,爹爹吃得消。」

「這次回來,爹皺紋比先前多了許多,辮子也灰白了。」

康世泰一笑:「這有什麼,到年齡了嘛。」

「爹才五十九,不大。」

康世泰輕描淡寫道:「沒事的,爹知道自己,爹精氣神好著呢。」

芝芝腦子裡又一次閃現出夢中的情景,朱唇動了動,還是閉上了。

三天後芝芝坐船離開了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