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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大火

到底是什麼原因引發了這場大火,這在很長時間裡一直是揚州人心中的一個謎。

時間是五月裡的一個深夜。

最初發現這場大火的,是北城根一帶的狗。北城根有很多棚子戶,都是周圍四鄉八村跑到城裡討生活的窮人,棚子背靠城牆根,蘆席頂低低地披下來,朝南開著高高低低的窗子和門。這裡的人雖然窮,但喜歡養狗,黃的,白的,黑的,花的,各種各樣的狗。除了家狗,還有很多野狗。野狗瘦瘦的,癟著肚子,夜裡不停在外亂竄,時不時拐到垃圾堆或牆旮旯,爪子扒鼻子嗅找吃的,為一塊好不容易尋到的骨頭,你追我逐撕咬,發出一片「嗚嗚」之聲。

就它們,最先發現了大火。

相距太遠了,當中又隔著東邊一道挺高挺厚黑糊糊的城牆,它們不可能直接看到火,只是看到大火的亮光。這亮光映照在天上,紅紅的,閃閃的,亮亮堂堂一大片,像飄拂的紅綢緞。狗們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瞪著眼呆愣愣地對著。那紅光閃著,跳著,騰騰上升,狗們被嚇住了,於是驚恐地張開嘴巴叫起來。不是一條狗,但凡在外亂竄的狗都看到了,於是像得了傳染病一般,一個叫,個個叫,叫成了串,叫成了片:

「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

因狗叫最初警覺起來的是巡夜的更夫。更夫提著梆子沿大街轉悠了一圈又一圈,困了,乏了,坐在路邊一個大戶人家的台階上偷懶打瞌睡,忽聽北城根傳來一聲緊似一聲的狗叫,心裡一激靈,醒了,以為有歹人飛簷走壁,急忙揉掉眼屎拎著梆子站起。

這一站,傻眼了。東邊天空紅光光焰騰騰,由腳下一直往前伸出去的大街整個亮光光,街面上的條石板,人家門口的石鼓、照壁、拴馬石、磚雕門樓,竟比白天還清楚,飛簷翹角上明明滅滅閃著亮光。

「走水11啦!走水啦!」更夫脖子一仰大叫起來,手裡梆子同時震天敲響:

「叭——叭叭叭叭——叭——」

街兩邊的人家被吵醒了。人們揉開惺忪的眼,發現窗口有紅光微微打閃,外面儘是亂糟糟的人聲,手忙腳亂從床上爬起,鞋趿倒了,「豁碌篤」拉開門閂,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到了街上。

媽呀,走水了!

走水啦!

街上滿是雜亂的人,手裡拿盆的,拿桶的,拿杈棍的,喊著,叫著,一齊朝火光發出的方向跑。火光發出的東邊整個天空紅雲翻捲,赤光萬丈。城牆上的望樓、廊柱都被照紅了,飛翹的簷角披著火光,像一隻隻怪裡怪氣的赤羽大鳥。大火顯然不是燒在城內,而是燒在城外,因為東邊黑糊糊的城牆把大火隔住了,那紅鮮鮮亮閃閃騰挪跳躍的亮光是從城牆後面的天空溢過來的。城牆外面是什麼?是古運河,運河上是鹽船,一準是鹽船走水了,一準是。天呀,那裡可泊著幾百條上千條鹽船呢,這天干地燥,又是東南風,燒起來怎麼得了?怎麼得了呀?被吵醒從床上爬起來的婦女老人與孩子,嚇得抖抖索索,站在街上看。男人們都相互招呼著往城門口跑,腳步雜沓,人影散亂,街面上一道道拖得老長的身影不停地晃動、迭合,鬼似的亂舞。狗夾在人堆裡亂跑,狗背上馱著一抹紅,狗毛亮光光。

康府裡的人也出來了。康世泰昨晚宴請鹽運使衙門的運判張衡超、緝私營管帶馬向山、南橋掣驗所的所大使裘一豐,時至三更,賓主齊集聽鸝館,觀賞春暉班與德馨班最近排練的新戲,大廳裡春意濃濃,玉喉竟發,觀戲者個個沉醉愜意,如入仙境,半點兒沒注意外面發生了什麼。

最先發現情況的是廚房夥計。戲看了老半天,時間已是亥時初刻,廚役捧著一隻隻紅漆托盤給聽鸝館的貴客送消夜,送完回頭,聽到樹頭上棲鳥「撲嚕嚕」飛,仰頭一看,怔住了。天呀,這夜空咋是紅的呀?特別東邊,整個爍爍地亮,晃人眼睛!

廚役打了個寒戰,高叫一聲「壞事了!」直往廚房跑。撞進門,臉灰白,抖著唇結結巴巴道:「快,快走水走水啦」

廚頭張大胖子沒好腔調道:「小伙哎,怎麼話說不周全的?什麼事呀?」

廚役眼瞪張大胖子,手指門外,結結巴巴道:「走走水啦」

張大胖子手裡鍋鏟忘了放下,搖著胖乎乎的肉身出門,見天空紅彤彤,周圍馬頭牆上、簷口的瓦稜上、大樹幹上,像塗了一層紅漆,一閃一閃發亮。定神細看,火光來自東邊,走火的地方離康府很遠。張大胖子一刻不敢耽擱,扯開大步,搖搖晃晃直往聽鸝館趕。到了階下,廊下侍立的丫環將他攔住。張大胖子氣喘吁吁,心裡急,但又不好壞了規矩直接闖入,一迭聲對丫環叫喚:「快!快去稟報老爺!城裡走水啦!」

小丫頭立刻進去向藍姨稟報,藍姨緊接著轉臉對一直在陪客人看戲的康世泰耳語。康世泰身子沒有動,心想,這麼大個揚州城,偶爾有什麼地方走個水不奇怪,吩咐藍姨派人出去看看。馬向山與裘一豐感覺到出了什麼事,不住往這邊望,康世泰微笑著對他們擺手:「沒什麼,繼續看戲,點心都是熱的,請慢用。」

守誠離開座位出去了,不一會兒腳步匆急地趕回,抑制著嗓門向康世泰稟報:「是運河上的鹽船走水。我出門,正遇上吉和與恆昌號的夥計跑回來報告,說一河的鹽船都燒著了,刮的又是東南風,火勢很大」

康世泰大驚。從東關碼頭到南橋掣驗所,等待掣驗的鹽船大大小小近千艘,這一帶河面狹,不開闊,又是深更半夜,周旋退讓十分不便,燒起來了不得!

一直陪著馬向山的守信聽到這消息,立刻起身令台上停唱。

花廳裡開始亂了,人們紛紛離座往外擁。一到門外,只見東邊天空整個紅彤彤,不停地抖動,閃耀,往上升騰。花園裡的假山、亭台、迴廊、紅橋,都被照亮了。路兩邊的花樹像塗上了明油,搖曳閃亮。淺池曲沼,紅紅地在流血,讓人發瘆。天空的高遠處,一隻隻紅鴿子斷了翅似的亂飛。不只是鴿子,還有黑老鴰,一片片,一群群,在很高很遠的空中飄浮,漾動。不是黑老鴰,是巨大的灰片,翻滾著,飄轉著,一片片落下來,落到草坪上,落到花樹上,落到屋頂上

一切都亂了,主人應接不暇,客人紛紛告辭。守誠與守信帶著一批家丁男僕往街上跑。藍姨送走客人急急回來,想到老爺這一晚一直陪客人聽戲,也夠累了,要他在家休息,外面的事有守誠守信應付行了。康世泰哪裡肯,「篤篤篤」拄著御賜龍頭拐,吩咐轎房立刻備轎,坐上轎子喝道:「快!古運河碼頭!」

大街上叫著,喊著,儘是亂糟糟的人。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股焦味,濃濃地直刺鼻子。亮堂堂的街面忽然暗下,一張張人臉變成黑炭,是一大片濃煙飄到頭頂,黑糊糊的墨汁一般,翻捲,滾動,把火光嚴嚴地遮住了。不一會兒散開來,黑煙拖得很長很遠,像一條條、一片片爛布,街面重又輝亮如金。

康世泰的大轎很快到了城門口。城門下人影浮動,一片嘈雜。康世泰大叫停轎,跨腳出來。

空氣是熱的。好多輛水車橫七豎八地擁在城門口,進不得進,出不得出。有水潑到地上,地面濕淋淋的。守門的城丁疏通道路,在人群裡喊破了嗓子。康世泰心裡罵,一幫蠢貨!河又沒有蓋上蓋子,運這些水來幹什麼!?康世泰執著龍頭枴杖直往前走,半步不離左右的翟奎一路喝道:「得罪各位,讓個道,讓康老爺過去!」

人們急急往兩邊讓。有人被踩住了腳,叫起來,有人腳下打滑,差一點摔倒。

一出東關城門就是古運河碼頭。康世泰往河面上一看,立刻傻眼了。從南到北運河上,滾動著一條巨大的火龍,鹽船整個燒著了。船上的人撤到岸上,叫的,喊的,哭的,拍大腿跺腳的,直直地站著發呆發傻不說話的,急得不要命掙脫人的攔阻「撲通撲通」直往河裡跳的,什麼樣的都有。一個個巨大的火團比賽似的一個勁往上衝,在空中發出「轟隆隆」巨響。河面上到處黑煙翻滾,火光閃爍,一艘連一艘的船有的燒得只剩下骨架,通紅地支撐著,歪歪斜斜,不時「嘎喳喳」傾倒下來,騰起一片煙焰,火星滿空飛舞。風熱熾熾發燙,撲到臉上如刀刮。河面上儘是漂動的燃燒物,風吹著,金龍一般飛躥

「這裡太熱了,請老爺往後退退!」翟奎不時提醒康世泰。

亢祺庸帶著幾個家丁過來了,看到康世泰,一把抓住他手,跺腳叫喚:「親家呀,這是天殺人呀!天殺人呀!」

人堆裡的程墨齋聽到這邊說話,跌跌撞撞過來,望住康世泰哭起來:「康爺呀,我鹽號的兩個夥計困在船上沒能脫身,這回我程墨齋怕是完了」

前面站著一堆人,是黃商總與季商總,同樣是又叫又喊的,康世泰心裡一陣陣發涼。

火一直不停地燒,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慢慢熄下。

太陽出來了,淡黃灰白如一張紙,揚州城的上空灰濛濛的,整個一座城像從灰堆裡扒出來的,河溝裡,街面上,家家戶戶屋頂上,儘是黑灰,風一吹,飛起來到處亂飄。空氣中充滿了濃烈的煳焦味。

船一共燒掉一千二百三十七條,其中鹽船為主,一千零二十一條,糧船五十六條,茶船四十八條,絲船二十三條,剩餘的還有布緞船、木器船、柴草船,等等。

人丁燒溺死者,七十二名。

一條條街巷裡,不時傳出哭號聲。

康世泰一夜沒有睡,兩眼佈滿了紅絲。藍姨唯恐老爺累癱,勸他無論睡得著睡不著都要上床躺一躺。可康世泰半點兒睡意沒有,堅持半躺在書房裡的榻上想心事。

藍姨見勸不住,只好退出來把門掩上,讓他一個人靜一靜。

就在這時,翟奎輕手輕腳進來,說要找老爺稟報事情。藍姨不想這一刻打擾老爺,示意翟奎之後再來。可康世泰在書房裡聽到了,叫喚翟奎進去,問他火災的情況調查得怎樣?

翟奎答:「摸到一點。」

「說,怎麼回事?」康世泰催促,見翟奎遲疑不決,不由詫異,「怎麼,難道還要藍姨迴避?」

翟奎連忙搖頭:「不,不是這意思,是小的有點不敢講。」

康世泰詫異:「不敢講?什麼情況不敢講?說。」

翟奎聲音低下:「昨夜大火前,有人看到二爺府裡的三奶奶」

康世泰不解:「誰?」

「就是瘋掉的那個。」

康世泰眼睛瞪起。

藍姨小聲問:「你是說在火災現場?」

翟奎點頭。

藍姨追問:「她怎麼啦?」

「她跑到了鹽船上,手裡舞著火。」

藍姨吃驚:「這是什麼話?難道說」

翟奎說:「小的一開始也不相信,可那個夥計說,他看到她披頭散髮,手裡抓著火,又笑又叫地到處點。」

藍姨眼睛瞪大:「確定是她?」

「火光很亮,夥計說他看得真真的。」

藍姨急了:「為什麼不阻止她?」

「夥計這麼做了,可煙霧太大,她亂竄亂跑,一轉眼就不見了。」

康世泰手在榻上猛地一拍,吼道:「胡說八道!這怎麼可能?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書房裡立刻鴉雀無聲。翟奎囁嚅:「老爺說得對,小的也覺得這不可能,確實不可能,只、只是小的聽到有人這麼亂說,不得不」

藍姨問翟奎:「除了這個夥計,還有別人看到嗎?」

「小的查問了,除了他還有一個,別的人沒有。小的已叮囑他們,這事只能封在心裡,不可對任何人說。」

藍姨正色道:「你去把他們召來。」

翟奎轉身出門,很快帶著兩個夥計回來。兩個夥計畏畏縮縮,低頭哈腰,好像這場大火的罪魁禍首不是別人,正是他們倆。康世泰沒容藍姨發話,盯住他們問:「你們真的看清楚了?」

二人低頭回答:「奴才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敢瞎講。」

「這事除了翟管家,還對別人講過嗎?」

「不,不曾,奴才沒這個膽子!」

康世泰臉板成生鐵:「記住,這事你們都給我忘掉,完全徹底地忘掉,一絲一毫不要留在腦裡,從此以後,不許對任何人說,永遠不要!記住了嗎?」

二人誠惶誠恐,雞啄米似的點頭:「奴才記住了,記住了」

發現翠珠失蹤,是夏婆子到梅寮送早飯的時候。

這天因為一夜大火,府上早飯特別遲,太陽都升到兩竹竿高了,夏婆子才拎著食盒,一路踏著夜裡落在甬道上還沒來得及清掃的一片片黑灰來到梅寮。夏婆子開開鎖走進門,大吃一驚。屋裡空空,翠珠不在。門雖鎖著,但窗子打開了,那麼高的窗子,而且自從上回翠珠逃跑以後已被釘死,怎麼就打開了?

夏婆子雖說恨她,雖說巴不得她一頭栽到河裡淹死,免得天天折磨人,讓她這麼大歲數還要過來服侍,但夏婆子不希望在她手裡出事呀。夏婆子一刻不敢耽擱,趕緊跑到前面報告。

李忠聽說翠珠失蹤,「唉」的一聲歎,立刻安排手下人尋找,同時去向守信稟報。

因為大火,守信一夜沒有合眼,這會兒正在麗芳屋裡呼呼大睡,被麗芳輕輕叫醒,聽說翠珠夜裡失蹤,心裡不由一陣發躁,摔被子火道:「失蹤?怎麼會失蹤?趕快派人找呀!」

府上立刻大亂,僕從家傭分成兩撥,女的一撥在前院尋,男的一撥到個園找。

梅寮在個園,個園的大門晚上鎖著,四面的牆頭又高又深,翠珠一個瘋子,縱是從梅寮窗戶鑽出,也只會躲在個園某個角落,不可能插翅飛去。

個園裡整個變了樣,清碧的池水變黑了,竹林邊、亭台前、石徑上,一片片黑灰在飄動,人走過,輕悠悠在空中打轉。男丁們整個散開來,曲廊、山洞、幽室、亭角、竹林、樹叢、薔薇架後,一處處細找。一個僕人被假山洞裡驚起的一隻飛鳥嚇一跳,頭在石壁上撞出一個包。人頭在山石花木間冒來冒去,崖壁洞穴裡一會兒你碰到我,一會兒我碰到你,相互問一下情況,埋頭又往前找。上上下下找遍了,沒有發現一點蛛絲馬跡。又悄悄派人出門找,從早到中,從中到晚,全沒有半點消息。

守信心裡焦躁不堪,禁不住恨恨地罵:「這冤家!死到哪去啦!?」轉臉對李忠道,「罷了罷了,生死由命,也怨不得人。」

李忠奔走了一天快要累癱了,聲音嘶啞道:「二爺放心,我派了多人到外面打聽,一有消息,就向二爺報告。」

大火後的第二天,康世泰召集十幾位商總,就災後賑恤安撫事宜在鹽宗廟商量策略。亢大戶亢祺庸在這次火災中運氣特好,本以為自己的六十多艘鹽船全軍覆沒,火滅後發現,原來虛驚一場,焚燬的只有幾艘,其餘的早已撤離,無一人傷亡。亢祺庸不喜歡彎彎繞繞用心機,率先發言道:「我看也沒什麼商量的。天災嘛,輪上了,就倒它一回霉。死人的,給些銀子,都是有老有小拖兒帶女的,不易呀。船行的船,反正家家有合同,該賠幾成就賠幾成,沒什麼扯皮。不就這回事嘛,還有什麼商量的?」

康世泰心裡想,我這位親家翁就是一根直腸子,考慮問題簡單。但他什麼也不說,先聽著。

黃商總指出:「這次大火,有些中小鹽商船毀鹽沒不說,還死了人,損失特別慘重,需要想些對策,否則會一蹶不振。」

季商總附和:「就是呀,人命關天,花起銀子來是沒有底的!」

方商總說:「不是沒有底,而是相互攀比,你家賠得多,他家賠得少,會鬧翻天。」

康世泰一直用心聽著。據他估計,不光是鬧翻天,而且會一直鬧到官府,鬧上公堂,激烈一些的,甚至會打破頭鬧出人命。一定要商量出一個周全之法,讓人心安定下來,否則鬧將起來影響極壞。康世泰見杭浚睿也坐在會場後排,有些意外。據瞭解,杭浚睿這些日常往鹽政衙門跑,活動頻繁,似乎有些蠢蠢欲動,今天到會,無非是想看看相。康世泰於是點他名故意請他發表觀點。杭浚睿擺擺手打哈哈:「不必了,我杭某服從大局,請康商總決策吧,你說怎麼辦,我都舉雙手贊成。」

康世泰不想同他費口舌,轉臉對大家說:「這是一場意想不到的災難,至於天災還是人禍,今天姑且不論,目前亟待解決的,是擺在面前的困難。我以為,鹽的損失不管數量多少,各家自認倒霉,權當天意。至於船隻,剛才亢商總說得有理,反正合同在先,可依合同,按章辦理。目前的主要問題,是如何解決死人的事。人命關天,對喪主,一定要奉上撫恤金。付多少?各家如果自行辦理,沒有統一標準,肯定會相互攀比出亂子,出很大很大的亂子。我們已經遭了火災,不能再出亂子。要是因為燒埋費、撫恤金、贍養費鬧出事情,對上對下都不好交代,臉面上不好看不說,還要背上許多罵名。在此康某想提醒諸位,我們揚州鹽商屢蒙聖上爺褒獎,是天朝之商,絕不能往自己臉上抹黑,如果往自己臉上抹黑,就是對不住聖主天皇,就是大逆不道。

為此,我琢磨了一整天,最後又找盧大人商量,覺得這撫恤賠償之事,各位不宜直接辦理,可將銀子統一集中,由揚州府衙細加踏勘,調停解決。這樣,一方面可避免商家與喪主的矛盾衝突,另一方面,發揮了地方官府的作用,可謂一舉兩得。」

亢祺庸聽親家說得頭頭是道,很是佩服,追著問:「你這辦法好是好,可銀子怎麼出?」

康世泰說:「銀子怎麼出,是個核心問題。我建議,各家可按年內行鹽的總額確定一個數字。這樣做可能有人覺得不公,比如亢商總,他在這次大火中僅僅損失幾條鹽船,無一人傷亡,本不需要花多少銀兩,可按額繳納,亢商總則要奉獻一大筆。不過以康某之見,這從小處看是有欠公允,但從大處著眼,它會救起一批從此很可能一蹶不振的中小散戶。他們盤子小,底子薄,抗風浪的能力本來就差,如今我們如果不搭救一下,他們很可能會沉沒下去,徹底完蛋。平心而論,在座的各位哪個不希望手下有一批得力相隨的散戶呢?揚州鹽商是一個密不可分的團體,需要長期攜手,齊頭並進,任何一方受阻,都會影響大局。因此從長遠看,請大家捐銀紓難,完全合理公平。」

康世泰的倡議贏到下面一片贊同,黃商總說:「康商總的揚州鹽商一體論,真是高瞻遠矚,真知灼見呀。我完全贊成按額納銀法,身為商總,我們就應有這種大眼光,大胸襟呀。」

季商總說:「好得很,這應該成為一種制度,以後凡遇大事,都可援引此例。」

亢祺庸礙於親家面子,尤其這道理又明明白白擺著,只得把頭點了。

坐在後面的杭浚睿見有人看他,立刻朗聲道:「我早說了,贊同呀。我覺得這普天之下,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不是嗎?」嘴裡這麼說,心裡卻在咬牙:這狡猾的老狐狸,他是借這場大災收買人心呀!

一個衙役給康府捎信,盧雅雨大人要見康商總。康世泰得到消息,立刻坐轎出門。

進了鹽運使衙門高大森嚴的朱漆紅門,轎子未停,一路直進。經過廣盈庫、經歷司,康世泰進了正堂。盧雅雨很少在正堂官椅上就座,這一刻在後花園的花廳裡,手執一把西洋放大鏡,大腿蹺二腿,正觀賞一件古玩。

因為親家的關係,平常一向又走得很近,因此倆人也不客套,簡單問候了一下,就坐下了。

康世泰見盧雅雨又抓起西洋放大鏡照那手裡古玩,轉臉還扒弄攤在桌上的一本書,就問:「什麼好東西讓親家翁這麼上心?」

盧雅雨突然條桌一拍,大笑道:「哈哈!查到了,果然查到了,此乃宋制美人聳肩觚,是一種酒器呀!」同時將手裡寶貝舉向康世泰得意道,「你看看,這口部高聳的部位,多麼秀美,多麼飄逸,活脫脫美人在聳肩呀!好東西,絕對是件好東西呀!」

康世泰深知親家雅愛古玩,遇上高興,常請客人觀賞他多寶櫥裡的寶貝。那裡面,殷商銅鼎,秦漢漆罐,唐人三彩,宋元明出自官窯民窯的各種精美瓷器,無所不有。

雖親家至好,康世泰也不忘投其所好,時不時將守慧奉命覓得的陳年古董帶一兩件過來。

康世泰見盧雅雨整個一顆心都在美人聳肩觚上,就接著他的話附和:「親家法眼,好東西,確實是好東西。這都全憑的親家好古博雅,淹通史書,放在旁人,未必能夠識貨。」

盧雅雨笑道:「法眼過獎了,詩文之外,僅此一好,玩玩而已。」西洋放大鏡往下一擱,「請親家過來,是有一事相告。」

「什麼事?」

盧雅雨直到此刻才真正收回神,合上書說:「過不了幾天,盧某要跟親家說一聲再見啦。」

「赴京述職?」

盧雅雨將書套上護封,淡笑道:「非也,是離任回京,聽憑吏部另作安排。」

康世泰大驚:「這,這是真的嗎?這到底怎麼回事?」

盧雅雨早在半年前就已得知朝廷將要動他,只是一直無所謂。動就動吧,鹽場自古貪墨之地,待了幾年,也著實膩了。盧雅雨知道,本來要動的還有阿里得克,但他消息靈通,回京城跑了幾趟烏可裡汗王爺的府上,保住了位置。

盧雅雨起身將書放入書櫥,轉身道:「這事鬧了好長時間,有人將折子呈到皇上面前,一次次參我呀。」

「這,怎麼突然一下」

「也不突然,早在預料之中。」

「是不是跟前不久的大火有關?」

「火災死那麼多人,朝野震驚,說沒有一點關係也不對,但肯定不是主要的。問題的關鍵是,上面想動你了,至於理由,隨便找一個安在你身上就是了。」

「真的這麼定了?」

「諭旨都下來了,怎麼會假?」

康世泰額頭上沁出細汗:「這,這讓我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怎麼會有人參你?

親家你這幾年主政鹽運使衙門,為兩淮立下汗馬功勞,有目共睹呀。」

盧雅雨呷了口香茗:「汗馬功勞談不上,也只是追蹤前賢,努力做到寬仁簡政,為眾商多開些方便之門罷了。可上面卻不樂意啦,他們百般指責我,說我盧某安於現狀,尸位素餐。」

「怎麼能這麼說?這些年你一直是有所作為的呀。」

盧雅雨把玩起那只隨身攜帶的玉璜,淡笑道:「親家過獎了,談不上有所作為,實乃捨本逐末,未做成一件大事呀。就說這兩淮鹽務,它屬盧某的施政範圍,可它積弊如山,陳規相襲,現有弊端至少六條。第一,行鹽之始,鹽商需持皮票交付課銀,鹽官百般刁難,索取賄賂,此曰『輸納之弊』;第二,鹽斤出場,場大使故意延宕,鹽商被迫行賄付銀,此曰『過橋之弊』;第三,途經批驗所,所大使吹毛求疵,百般挑刺,此曰『過所之弊』;第四,鹽船抵達儀征江邊,需繳一筆入江銀,否則不予放行,此曰『開江之弊』;第五,鹽船遠赴外省,沿江遍佈關卡,需屢屢繳付關費,此曰『關津之弊』;第六,到了銷鹽之地,還要奉上口岸費,此曰『口岸之弊』。除此之外,上自鹽政、鹽運司衙門,下至各鹽場、掣驗所、收支房、廣盈庫、緝私營,各級官吏無不操縱權柄,巧立名目,明目張膽地收取程儀銀、規禮銀、別敬銀、飯食銀、紙墨銀、燈燭銀、保安銀,等等,累計十三種之多,這一切,公平嗎?合理嗎?有利於鹽業發展嗎?符合德政王化嗎?顯然不符。不符合就要改,就要向它們動刀子,可盧某動了嗎?沒有。」

康世泰一顆心悄悄打鼓。天呀,怎麼能說走就走呢?他這一去,往後來的什麼人呢?這人又怎麼趕得上我和盧大人的關係呢?這怎麼了得?怎麼了得?

盧雅雨舉著玉璜細細觀賞,漫不經心道:「為官一任,雖不想博得留名青史,但其實我也想做點實事。爰食吾黍的碩鼠,向來盧某看不上。」玉璜握入手中,輕輕摩挲著,「回想起來,本官最初來揚赴任,曾經也想整頓吏治,刪減冗務,大興改革,以正風氣視聽。可很快我便瞭然,這事想想可以,要做,談何容易。因為這鹽的生意不做便罷,但凡做起來的,沒一個不是一條腿插進了衙門,與官府有著這樣或那樣的關係。不是嗎?別人不說,就說你,這全揚州城,哪個不知道你跟我盧某是親家通好?

除了這,你還有乾隆爺封的紅頂子、賞的黃馬褂,何等了得。至於別人,也是一樣,大有大靠山,小有小靠山。至於鹽官,更是了得,個個都是頂天的能耐,厲害的甚至通到後宮的娘娘、皇帝跟前的公公。真是千絲萬縷,錯綜複雜呀。鹽為利藪,這個利字是個魔。以本官看,歷朝歷代鹽政黑暗的根源,全在於此。官因商之富而朘之,商因官之可以護己而豢之,雙方碰到一起,自然成為刎頸莫逆。這一枝動,百枝搖,你怎麼下手?你下不了手的。捅它不是捅馬蜂窩,捅下一隻馬蜂窩,大不了遭一番叮咬落一身腫痛,過些日子總會好的。捅它是捅天。天是什麼?天地君親師,五尊之首,它罩在你頭上,你能捅嗎?你配捅嗎?除非玩命,不想在這位置上待了。說個人給你聽一下,他叫曹寅,康熙爺時在揚州做巡鹽御史,他不願坐食干祿,想有所作為,針對兩淮鹽運衙門的腐敗之風,曾三上奏章,直達天聽,請求革除貪墨鹽官強加在鹽商頭上的各種『浮費』,以暢鹽路。可你猜康熙爺是個什麼態度?康熙爺硃筆御批道:『此浮費一項,牽動太大,去不得也,況且,銀錢無多,何苦積怨?愛卿還是小心為是。』

可見康熙爺暗中保護著那幫鹽蠹,不想得罪呀。曹寅曹大人於是很失望,什麼匡世濟民,什麼理想宏願,都把它打疊到箱裡去了,從此後權把官衙當書齋,讀讀書,做做文章,逛逛園子,再編編《全唐詩》,整個沉湎於詩酒風流了。我盧雅雨肉身凡胎,天資又並不比他高,也只能蹤其遺風罷了。」

康世泰從未聽親家翁發過這種牢騷,不由暗暗驚訝,順著他的話道:「親家翁雅人深致,自是有口皆碑,至於鹽政要務,大人其實也做了不少實事,比如乾隆爺南巡之際,為籌集銀兩,與眾商斡旋協調;為解決南方數省食鹽的不足,向山東清吏司申請增加鹽引額的努力,等等,這都是很了不得的功績。」

盧雅雨將玉璜舉向眼前:「罷了罷了,親家翁大可不必給我戴高帽子,我是即將掛印離衙的人了。」

「不,不,我不是給親家戴高帽子,我是想說,大人能不能」

「你說什麼?」

康世泰有些結巴:「能不能,比如,去京城活動活動?你在那裡不是有許多故交同窗嗎?」

盧雅雨搖頭而笑:「京城多的是一幫虎狼之輩,我一向不喜歡跟他們打交道。」

「虎狼也就貪噬個肥肉,我這裡有的是銀子。」

盧雅雨將玉璜輕輕放到桌上,喟然而歎:「罷了,我已無心於此。」

「就不能試試?只要事成,任憑花多少銀子,我康某在所不惜!」

盧雅雨笑:「不是銀子的問題。真想做成這件事,我盧雅雨也不一定需要這個阿堵物。你的心事我知道,不就是對未來有那麼一點擔心嗎?其實大可不必。你我親家,有了這層關係是好事,其實也是壞事,人人都盯著,容易成為眾矢之的呀。來一個素昧平生的,慢慢建立起關係,倒可以不顯山不露水,比你我現在的狀態穩妥。如今的官員不難對付,用點心就行了,這一點你應該是清楚的。」

「可與親家相處多年,一朝分手,實在不捨呀。」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人奈天何?」

康世泰歎息。

盧雅雨寬慰:「我給你想了,新鹽運使畢竟初來乍到,而你與阿里得克關係尚可,應該沒什麼可擔憂的。要說小心,倒有一條。」

「親家請講。」

盧雅雨一字一頓:「二公子的私鹽。」

「是,是,親家提醒得好,我一定多多給他敲警鐘,不容許他出亂子。」

「以盧某之見,你雄踞揚州,一定不乏敵手,比如杭浚睿一夥。據我所知,李貴從揚州鹽政位置上回京後,並未受到查處,近日已進軍機處,榮升軍機大臣,倒是越發權勢熏天了。他在揚州待過兩年,深知鹽官是個肥缺,膏澤如海,如今雖不能重返故地大撈一把,但不等於不想安插自己的心腹。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揚州任職期間,與杭浚睿走得甚密,近來杭浚睿進京,與李貴有著不少聯繫。因此,親家務必要防微杜漸,謹防有人背後下手。」

康世泰一身冷汗:「親家所言極是,所言極是!」

三天過後,盧雅雨是在天濛濛亮時乘一艘官船悄悄離開揚州的。當揚州眾商得知這一消息趕到東關碼頭時,盧大人早已遙無蹤跡。

一群鹽商在碼頭上圍住康世泰:

「這,這是怎麼回事呀?臨走了竟然不吭一聲?」

「我還有事找盧大人呢,怎麼突然就走了?」

「你康商總跟他是親家,難道一點不知道?」

「盧大人在揚州幾年,即使走,也該好好熱鬧一下呀。」

「起碼送他一筆『別敬』銀,以表表我們心意。」

「就是就是,盧大人也太自愛了。」

「盧大人跟別人不一樣呀。」

康世泰一下病倒了。

五月裡的那場大火已使他焦頭爛額,如今盧大人的突然離任又使他備受打擊,再加上六月梅雨季節,連日淫雨霏霏不見太陽,空氣潮濕窒悶得讓人難過,於是心力交瘁的康世泰打熬不住,一下病倒了。

張大夫被請來診視了,說病倒不算什麼病,只是服上兩服藥後要靜心調養,不可過多勞神,歇上幾日會好的。可康世泰哪裡靜得下心,人躺在床上,腦子裡總想盧雅雨的走,想即將到任的新鹽運使會有哪些動作舉措,與鹽政阿里得克關係怎樣?再又想到杭浚睿與方闊達一直對他心懷不滿,他康世泰稍有閃失,他們都會得意無比。

要知道,他們不是癱在那兒,他們是蜷伏著,時刻準備著躍將起來呀。

也就在盧雅雨離任的第二天,新鹽運使陳拔士抵達揚州。

康世泰早預備好了迎駕的大彩船,準備親自沿運河北上。可藍姨攔阻了他:「你看你這身體,走路還搖搖晃晃,船上又是風,又是浪,一路顛簸,怎吃得消?你就放放手,讓誠兒與信兒去吧,一樣的。等到給陳大人擺酒接風,你到場好好敬兩杯,全個禮數,也就行了。」

康世泰掙扎著爬起,感覺頭暈目眩,只好歎息作罷道:「就依你的,不過要老三也跟著一起去,不可讓他偷懶!」

藍姨猶豫了一下說:「慧兒就算了吧,羅影身子不好,可能挨不了兩天了。」

「挨不了兩天?有這麼嚴重?」

藍姨歎息:「夜裡總是咯血,臉成了一張蠟紙,已兩天水米不沾牙了。」

康世泰不語。

守誠與守信是在早飯後來到東關碼頭的。到了碼頭他們發現,季商總與黃商總在他們之前到了。季、黃是前輩,守誠、守信立刻上前請安,對方也十分客氣,問了好些康商總貴體可曾大安的話,守誠恭謹有加,一一作答並感謝。守信陪他們寒暄了一下,不想再浪費時間,催守誠快快上船。季商總說:「上船大概不必了,陳大人十有八九已經被人接住,我們就在這裡等候吧。」

守誠一怔:「被人接住?誰?」

黃商總答:「杭浚睿。」

守誠吃驚:「杭浚睿?」

「對,是他。」黃商總說,「不知他從哪兒摸到了陳大人的行程日期,今兒天才透亮,就坐著彩船北上了。」

守誠跌足叫苦。他杭浚睿把全揚州城撇下,趕這麼個黑清早往北而去,是想立刻熱乎乎貼上運使大人呀。父親對他最為提防,這回難不成讓他佔了上風?守誠站不住了,與季、黃二前輩打了招呼,立刻催守信上船。守信昨晚聽春暉班唱戲聽到半夜,聽過戲,又與戲班裡新進的一個小旦鬼混了許久,早上因早早往這裡趕沒睡上懶覺,這一刻頭昏昏的,見守誠吩咐開船,搖頭晃腦道:「人都讓人接去了,還開什麼船呀?

季商總說得不錯,就在這裡等著吧。」

守誠說:「這怕不妥,還是趕緊上路吧。」

守信反駁:「上路?他杭浚睿已駛出半天,你能趕上?你趕不上的。」

守誠固執道:「不,我覺得還是迎上去好。」

守信笑起來:「好?好什麼?他杭浚睿將陳大人請到了船上,你去圍著他們轉圈子,看他們臉色?」

守誠不語。弟弟說得不無道理,可守誠暗暗怨著弟弟。要知道,今兒早上守誠起得特別早,一吃過早飯就在前廳等守信了,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守誠實在耐不住,就坐轎子上門催他。可他大老爺居然才起,連早飯還沒吃上嘴,拖拖拉拉半天,時間硬是被他耽誤了。試想,要是提早一個時辰,他杭浚睿縱然在前面開了船,也未必追不上。

守信見大哥抱住死理不放,知道說不轉他,搖搖頭道:「罷了,要去你一個人去吧,我不願無謂地受這一路風浪的顛簸。」就離開碼頭,回身往岸上走去。

守誠吆喝艄公將彩船開起來。沿岸恭候陳大人的鹽商們,見插著康商總號旗的大彩船北上了,一個個不甘落後,紛紛跟著行動。運河上,迎接新鹽運使的彩船立刻駛成一條長龍。

一路北行,到了邵伯。遠遠的河面上過來兩條大船,前面一條船頭上高揚著一面牙旗,隨著距離越來越近,牙旗上的一行大字漸漸看清:「兩淮都轉鹽運使」。緊跟在後的是一條彩船,船頭上飄著杭浚睿鹽號的藍色角旗。守誠令船隊慢慢往兩邊讓。

不一會兒,兩條大船到了跟前,水波動盪,行速減慢。守誠迎上去,請求官船上立於船頭的衙役將他的大紅拜帖呈進去。衙役接了拜帖進艙,不一會兒出來回復:「陳大人說了,請各位回返。」

眾鹽商哪肯回,一個個圍住官船爭先恐後呈遞拜帖,要求叩拜陳大人。衙役入艙稟報,旋又出來發話:「大人一路顛簸,多有不適,等到揚州再說吧。」

於是,船又開動。時近正午,到了揚州。彩篷高張的東關碼頭上,立刻鞭炮炸響,鼓樂喧天,歡迎陳大人的揚州眾商們,把碼頭圍得滿滿塞塞。陳拔士由杭浚睿護隨著從船艙裡出來,踏上鋪有紅毯的跳板上岸。到了岸上,對眾商拱拱手:「諸位遠道迎迓,辛苦啦,本官感激不盡,感激不盡呀。」說完,弓腰坐進在此等候多時的運使衙門大轎,準備直赴衙署。

守誠急了,攔住大轎懇切道:「陳大人風塵僕僕,一路勞碌,諸位商總很想為陳大人接風洗塵。」

陳拔士擺擺手:「來日方長,這一路顛簸,困乏得很,本官需要回衙休息。」轎簾一落,令大轎起身。

守誠束手無策,眼看陳大人的官轎由旗旛儀仗護侍,一路揚長而去。

午後時分,守誠累巴巴回府,一腳跨進厚德堂。

厚德堂空空靜靜。守誠跨出屏門,穿過天井,往東書房走去。

父親躺在榻上,藍姨正一邊給他捶腿,一邊陪他說話。

「怎麼樣?還順利嗎?」康世泰見守誠進門,從榻上側過身問。

守誠支吾:「還好。」

「陳大人說些什麼?」

「他,他問大家好。」

「接風酒可是安排在富春大酒店?」

守誠發現父親赴宴的補子服都已穿好,心裡十分難受,低頭吭哧道:「不,陳大人說他一路顛簸有些疲倦,直接回衙門休息了,接風洗塵過一天再說。」

康世泰臉上一暗,掀去蓋在身上的銀狐毯:「這麼說,他是不肯給大家面子?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守誠結結巴巴道:「他,表面上跟大家客氣了一下,可實際上好像是」

康世泰撐坐起來:「是什麼?」

「跟大家隔著,有點捉摸不透。」

「你在哪兒迎到他的?」

「邵伯。」

「上了我們家彩船?」

守誠低下頭:「沒輪上。」

「什麼叫沒輪上?」「他被別人請去了。」

「誰?」

「杭浚睿。」

康世泰勃然大怒:「什麼?他被杭浚睿接去了?他上了杭大頭家彩船?!混賬東西,你是怎麼搞的?怎麼搞的!」

守誠深深地低下頭,額滿虛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