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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傷逝

時間好像是大清早吧,羅影隱隱約約覺得有人。不是慧,慧一直守在她身邊,她知道。是外面進來的人,輕聲輕語地跟慧說話。是守誠大哥,羅影終於聽出來了,不,是感覺出來了。屋裡很靜,在這種很靜的情形下,羅影的感覺特別靈敏。守誠大哥壓低嗓門,先向守慧問她病況,接著說,他想喊慧一起去迎接運司衙門新到任的陳大人,可既然弟媳病情加重,也就罷了,在家好好陪著吧。羅影很想睜開眼對大哥說一聲謝謝,可眼皮重如磐石,怎麼也抬不起來。慧送走大哥回來坐在床邊,拿開覆在羅影額上的毛巾,拭拭她額。慧的手停在她額上好一會兒,清涼,溫柔,讓羅影心裡踏實。慧幾晚不睡了,眼睛一定熬得紅紅的。慧身子單薄,再這麼下去會吃不消的。

羅影想說,你去歇著吧,這兒有蘭兒,不礙的。可羅影嘴唇動不得,出不了聲,只能這麼想,怎麼也說不出。羅影在心裡喊,慧,我真對不起你呀。天可憐見,讓我們成了連理,你知我心,我知你心,本指望可以相陪相伴一直到老,沒想到我竟撇下你走了。我先走,縱然我不把自己當回事,可怎捨得下你呢?又怎麼捨得下佳佳呢?佳佳兩歲,嬌嬌的花骨朵兒,叫我怎麼受?怎麼受呢?羅影想到這裡,眼淚止不住流下來。

羅影感覺到慧在給她拭淚。慧在拭著淚的同時,自己眼淚也下來了,滴到她手臂上。

羅影的眼淚更多地湧出羅影知道,慧太愛她了,慧幾乎一天也離不開她呀。他倆一同逛園,一同賞花,一同寫詩,一同作畫,一同參加紅橋修禊,一同編定詩會文集相互的一扭臉,一轉睛,一抬手,一抬足,一顰,一笑,都能洞悉暗藏的深意。可難道真的月圓則虧,水滿則溢,老天爺嫉妒他們太和諧太幸福,於是一開始就讓她身上帶病,磕磕絆絆,於是才有了今天這樣的結果?如果真是這樣,這老天爺也並非至德至尊,未免也太小家子氣了。

迷迷糊糊,羅影睡過去了。

佳佳笑。佳佳的小臉白白嫩嫩,是花。

蘭花的香多清雅呀,幽幽的,淡淡的。

感謝你,花大叔,你一次次為蘭花澆水,一次次過來修剪。你笑起來嘿嘿嘿,牙雪白。

滿臥室的蘭,滿庭院的蘭,滿世界的蘭。「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余既以蘭為可侍兮,羌無實而容長;委厥美以從俗兮,苟得列乎眾芳」。冰清玉潔,蘭姿蕙質,蘭花乃真仙子也。

那幅《秋蘭圖》畫好了。

小昌子接過畫,不好意思了:「羅二奶奶,您真是太抬舉小的了,您讓小的受之不起了。」別這麼說,你替我買藥,我說過給你畫一張畫的嘛。

俗話說,「醫得了病,醫不了命」,真這樣嗎?我的命裡缺什麼?我是一個很本分的人呀。

小昌子跟花大叔是下人。所謂下人,僅僅是他們運道差些,天資其實未必就笨。

守誠大哥就是一副大哥樣,待人挺實誠的。

名分算什麼?名分僅是空洞的外殼,彼此貼心才最重要。

修姐姐其實很有涵養。不爭。不爭,則無所有無所不有也。

芝芝尖厲,但清純可愛,像一朵嬌艷帶刺的玫瑰。

彌陀巷。「朱草詩林」四個字是綠的。文字也是可以生長的,像池畔春草。

哥哥總不能只是畫畫,只是一個人過日子呀。

老家真好,紫籐,紅欄杆,鞦韆架。坐在鞦韆板上,慧推我往天上飛——飛——古人不是都畫飛天嗎?古人也有飛的渴望?

施驢兒欠我一張畫。

紅橋修禊真有意思!綠柳紅桃,亭角畫舫,天堂般的美景。袁枚,姚鼐,厲鶚,汪中,金農,高翔,鄭板橋,施驢兒,吳敬梓,還有我哥哥,多少文人雅士呀。詩案上,筆架一,墨一,硯一,水注一,另外就是大沓的雪浪宣了。詩韻寫在象牙板上。

酒酣賦詩,氣沖牛斗,出手的都是絕世華章!

雖說那幅《紅橋修禊圖》畫好了,但要再多上幾天,是可以畫得更細更精的呀。

慧兒那麼隨情隨性,不喜歡鹽務,怎麼往下挨

午後羅影醒了。屋裡白光光。白光是從窗口湧入的。眼睛脹。床沿,帳幔,梳妝台,衣櫃,都在晃動。蘭兒驚喜地叫起來。叫的什麼,羅影聽不到,只見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發亮,嘴巴像一朵盛開的喇叭花。

慧進來。天呀,他眼裡佈滿了太多的紅絲,臉蒼白,下巴更尖更瘦。他肯定整夜守在旁邊,吃不下,睡不著。你不要這樣,不能這樣。你身子骨單薄,經不住呀。

慧的臉在漂浮。慧將臉貼近她。慧握住她的手。這是一雙多麼親切的手呀,雖然不夠強健有力,但溫暖潔淨,細膩體貼,它牽著她,將多少個本自稀鬆平常的日子過得溫馨光亮,富有詩意。羅影覺得自己多幸福呀。她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真的,最最幸福!羅影美美地望著慧,嘴角成了一朵蘭花。羅影想對守慧說,「我很滿足」,嘴唇動了動,沒能說出。說不出來不要緊,羅影把意思傳到自己的指尖,讓他感覺到。

慧真的感覺到了,慧對著她的臉,嘴在動,一個細弱的聲音彷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到她耳裡:「我的好影兒,你心裡想的我都知道了,你別動,別說話,求你了。」

羅影嘴唇還是動了動,想說一個字,好。

守慧說:「我知道,你怕我累著,我不累,眼睛是有些紅,可精神挺好!」

羅影想說,你不能硬撐,日子還長。

守慧說:「沒事,我真的沒事。坐在你旁邊,我才心安。」

羅影想說,我知道,有你守著,我心裡也踏實。

守慧說:「你好好靜養,不要急,會好的,會的。」

羅影想說,你總這樣安慰我。

羅影想起那幅畫。

守慧說:「《紅橋修禊圖》的跋我做好了,按你說的,裡面寫到了修竹雨同芝芝。

等芝芝來,我給她看。」

羅影微笑。慧兒就是好,但凡她說的事,沒有一樁不當回事。

羅影努力轉動著目光,尋找佳佳。

守慧連忙讓蘭兒把佳佳抱來。

佳佳裹在小錦被裡,沒醒。羅影緊緊盯住她的小臉。

守慧說:「佳佳挺好,夜裡不哭不鬧,很乖的。」

羅影微笑。

停了停,守慧讓蘭兒把佳佳抱回,要羅影閉眼休息。

羅影一動不動望住慧,目光盈盈,想說,你好嗎?

守慧說:「我挺好,真的挺好。」

羅影想說,可我不放心。

守慧說:「有你陪著,沒有什麼不放心。」

羅影想說,對不起,我陪不了你了。

守慧說:「不,你要有信心,你會好的,這不,你的臉上有了光亮,你的精神好多了!」

羅影眼淚下來了,心裡有無數的話。

守慧緊緊地抓住她手:「不要難過,求你了,會好的,一定會好的,菩薩在保佑我們」

羅影自責,真的很對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

守慧急道:「不,你不能,你不可以」

羅影嘴唇努力動了動,我實在是捨不下你

守慧禁不住哭起來。

羅影嘴唇又動了動,我累,我挨不下去了

守慧臉伏在她手上哭道:「不,會好的,會的!」

羅影更多的眼淚湧出來。

求你羅影哀哀的目光發出請求。

「你說,你說!」

親親我

守慧擦擦淚,一下一下親吻羅影。

再抱抱我。

守慧輕輕地,將羅影絲絹一般輕薄的身子摟入懷中,摟得緊緊,淚水洶湧。

羅影一下飛昇起來,精神與肉體離開大地,化成一脈如絲如縷、如夢如幻的蘭香,飄入一個輕盈妙曼的仙境

早飯後,康世泰坐轎前往鹽運使衙門,專誠拜訪陳拔士陳大人。

康世泰這是第一次與陳拔士見面。陳大人精精瘦瘦,皮膚冷白,臉上帶著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目光中暗暗含有幾分挑剔,甚至不屑。康世泰恍惚了一下很快醒悟,陳大人的不悅,是衝著他今天這一身行頭,康世泰立刻暗暗頓足。你來拜訪幹嗎戴上紅頂子、穿這一身補服呀?你是個商人,就以自己最本來的面貌出現算了,幹嗎這麼從頭到腳武裝起來?這是誰跟誰,適合嗎?你咋一下糊塗啦?

陳拔士拱手讓座:「久仰久仰。康商總要是再不來,本官準備登門拜訪去啦。」

康世泰慌忙離座:「大人這麼說,顯然是怪罪在下了,只是大人有所不知」

陳拔士搖手:「不不不,康商總不要多想,本官只是很想與康商總會會,因為本官初來乍到,好些鹽務上的事,很想聽聽你的高見。」

康世泰堅持道:「康某還是想說明一下,大人來揚之日,康某本準備北上接駕,無奈賤軀染疾,撐持不住,只得讓犬子代為前往」

陳拔士搖起一把羽扇,打著哈哈道:「罷了罷了,不必解釋了,小事一端。你請坐,你請坐。」

康世泰沒有坐,堅持把話說下去:「其實康某日前已來拜訪過大人,不巧大人公務外出」

陳拔士冷白的臉上露一絲微笑,羽扇往茶几上一擱:「不必再作解釋,康商總過慮了,本官沒有怪罪的意思。在揚州,康商總是商界鉅子,地方名流,你的威名,本官早已如雷貫耳。本官來日還想倚重閣下,聆聽教誨呢。」

康世泰說:「大人千萬別這麼說。康某一介俗商,無德無能,僥倖生於天朝盛世,叨沐浩蕩皇恩,小有發展。如蒙大人不棄,日後還望指引照耀,雨露沾潤為盼。」

陳拔士頭微微仰起,露齒含笑道:「康商總這麼說話又不對了,你身為內務府奉宸苑卿,位居五品,聖上還賜過黃馬褂,也算有品有爵,幹嗎把自己置於商賈的位置?」

康世泰背上汗出:「大人這麼說,實令康某汗顏。康某承蒙天恩賜得一官半爵,畢竟虛名,康某今日頂戴而來,實在是深銘皇恩,以全屬下拜見上峰之禮儀。而大人您身居樞要,輔弼聖上,匡世濟民,此乃千秋萬代之功德,康某敬之仰之,如對日月之光輝。」

陳拔士笑道:「看看看,這越說越遠了,越說越生分了呀。」話鋒一轉,立刻問起各大鹽場的情況,產量呀,銷售呀,鹽價呀,海潮漲落呀,海岸遷徙呀,等等。

從鹽運使衙門出來,康世泰禁不住手入衣袋,將那張作為「規禮」本準備送給陳大人而一直未找到機會的五萬兩銀票取出看了看,禁不住「唉」的一聲長歎。回到家,見天井裡停著親家亢祺庸的轎子,覺得奇怪。經穿堂進了厚德堂,見亢祺庸在裡面由藍姨陪著喝茶,於是一番拱手揖讓,寒暄問候。康世泰從他說話裡聽出,藍姨並沒把他去鹽運使衙門的事告訴他。雖為親家,但平時走動並不多,康世泰料定他今兒登門一定有事。康世泰很清楚這位親家的脾氣,他心地淺,嘴巴敞,開口不超過十句話,準會把心裡那點事抖摟出來,因此你大可不必著急,只需喝茶等待。

果然,頭遭茶還沒喝完,亢祺庸就耐不住了,肉滾滾的大頭搖得像撥浪鼓,聲音高八度道:「陳拔士這傢伙不夠朋友,一點不夠朋友!我請他吃飯,他居然不給面子!」

康世泰問:「你請了?」

亢祺庸不滿道:「不光請了,我還親自上的門,你說晦氣不晦氣?」

康世泰沉吟道:「也不能這麼說,陳大人上任伊始,千頭萬緒,可能一時抽不出時間。」

亢祺庸「哈」地一笑:「鬼話!沒時間?他杭浚睿請他吃飯怎麼有時間?」

康世泰沉默不語,心裡暗想,陳大人不答應你有什麼奇怪,你亢祺庸雖是個總商,實質粗人,排班排十個也輪不到你。況且,他杭浚睿已獲取接駕的頭功,抱上陳拔士的大腿,請他吃頓把飯,純屬正常。

亢祺庸見親家翁只是用茶,對他說的不當回事,就轉移話題道:「有個情況,不知親家聽說了沒有?」

「什麼情況?」

「老阿的位置可能靠不住了!」

康世泰吃一驚:「你是說阿里得克?」

「正是,聽說也要離開揚州。」

康世泰兩眼瞪起:「這是哪的話?你聽誰說的?」

亢大戶摸摸亮光光的大腦門:「風傳呀,我去鹽政衙門問了,老阿也這麼說。」

康世泰覺得奇怪,盧雅雨臨走前說得清清楚楚,阿大人與京城烏可裡汗王爺關係至密,已去花了銀子,不可能動,可如今怎又冒出這一說法?

亢祺庸搖頭咂嘴:「盧雅雨走了,如今老阿再一拔腿,親家你說說,這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呀?不過我已給老阿送了兩萬兩銀票,要他到京城活動活動。他不能撂下我們不管,他要留在揚州才對呢。」

康世泰一聲不吭,心裡冷笑,你亢祺庸赫赫有名的大戶,出手區區兩萬,不是打水漂?他阿里得克闊口大肚出了名,你難道不知道?雖這麼想,臉上卻是一派沉靜,穩穩道:「當然,阿大人不走最好,但萬一走掉,也不至於天塌地陷嘛。你我都是天朝之商,誠信為本,依法經營,從無坑蒙拐騙之處,任他什麼人當鹽政,做鹽運使,都不應該與我們有什麼妨礙嘛。」

亢祺庸勉強點頭:「親家說得也不錯,只是不那麼貼心貼肺,有點讓人不踏實呀。」

康世泰一笑:「貼心貼肺,需要有個過程嘛。」

「也對也對,石頭還能焐熱呢,是雞蛋總能焐出小雞。」

又喝了一盞茶,說了些閒話,亢祺庸起身告辭了。

亢祺庸是在上午到的康府,康世泰下午立刻就去了鹽政衙門。

阿里得克似乎估計到康世泰會來,一直暗暗等著。倆人進入後面雅室寒暄了一番,彼此落座。

阿里得克開心道:「真是如有神助,本官正準備請你過來,你居然就過來啦。」

康世泰道:「請不敢當,招呼一下,康某立刻就會過來。何事需要效勞,敬請吩咐。」

阿里得克低眉垂眼笑道:「也沒什麼,就是本官寄放在你那裡的銀子,想結一結。」

康世泰望定阿大人,小聲問:「結一結?是部分,還是全部?」

「當然全部了。本金一共二十六萬多吧?」

康世泰心裡一個勁打鼓,試探道:「大人急需錢用?」

「用錢倒不是。」阿里得克突然一聲歎息,「宦海浮沉,有些事身不由己呀。」

「大人這話什麼意思?」

阿里得克一張肉臉上浮出苦笑:「實不相瞞,我這位置可能也要動一動啦。」

「動一動?大人的意思是說調離揚州?」

「正是。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本官身為天朝臣工,食國家之干祿,受朝廷之委用,遷徙調任,也屬正常呀。」

「是,是,是,可怎麼就」

阿里得克故作沉吟道:「近期白蓮教興妖於北方,苗民滋事於邊庭,小金川戰事頻仍,國家急需大筆銀兩,當此之時作為大清經濟之命脈的兩淮鹽業,卻未能作出巨大貢獻,深負聖上厚望,因此朝廷擬將兩淮鹽政之要職,委以真正德才兼備之能士,以開闢鹽業發展新天地。」

「可阿大人在京城有那麼多關係,難道就不能」

阿里得克雙手一攤:「熟人固然有,可這麼大的事,去找他們,有用嗎?」

康世泰立刻將一張十萬兩銀票奉上:「大人笑納,此雖區區小數,不足移山填海,但為兩淮鹽業之發展,為揚州眾商之未來,務請大人權且收下,進京斡旋為盼!」

阿里得克搖搖頭:「我真怕了他們,你康商總有所不知,他們那些爺們,一個個都是血盆大口呀!」

「康某知道,這肯定要花大的血本,康某在此表個態,此數不足,康某再作奉獻,不必為慮,只求阿大人盡力斡旋為盼!」

阿里得克眼往銀票瞥了瞥:「好吧,本官權且為你們收下。說實在,我對揚州是極有感情的,特別與你康商總相知甚深,還真捨不得離開。本官盡力去爭取,死馬當做活馬醫吧。不過,前面說的話你可別忘了,本官放在你那裡的銀子,你要盡快給我結清。」

「一定,一定。」

從鹽政衙門出來,康世泰心裡禁不住浩歎:這傢伙會不會是故意放風嚇唬大家,以坐收漁利呀?

如同夜裡落了一場大雪,康府的福字大院上上下下全白了:白的祭棚,白的輓聯,白的幢幡,白的絰帶,白的孝巾,白的絹花

守慧哀傷過度,躺倒了。

修竹雨雖然清醒,但缺少辦理喪事的經驗,因此不得不搬救兵求助藍姨。

藍姨聽到消息,一腳趕過來,並著人立刻招來翟奎,向他交代,這幾天所有手裡的事情暫且丟開,坐鎮福字院,協助修竹雨辦理喪事。

紮彩匠請來了,祭棚從庭院一直搭到春煦堂。陰陽先生鋪紙濡墨開七單11。仵作與地保驗屍入殮。靈堂設在羅影住的西屋,白幔白圍,白巾白紗,整個屋裡恍如雪洞。

弔唁的不斷,除了兩邊大院的親戚,源源不斷而來的有宏泰號下面的眾多散戶,與康府關係密切的大小鹽官,本城的船行、錢莊、票號、金店、布莊、酒樓有抬祭案的,有送喪席的,素車白馬絡繹不斷。但在靈堂伴靈時間最長的,是鄭板橋、金農、袁枚、姚鼐、汪中,以及府學、縣學、書院的教習與掌院們。他們與羅影詩文唱和來往較多,羅影在他們腦海裡留有極其美好的印象,在靈前行禮化紙,唏噓浩歎,並將精心創作的一副副輓聯、一幅幅畫作奉上。修竹雨代守慧相陪,雖不太熟,但深知他們雅人深致,是一批超拔之士,十分敬重。細看留下的詩畫,多以梅蘭冰雪為喻,對羅影的才情稟質作了深深的讚美,對她的芳年早逝表示不盡的痛惜。特別讓修竹雨感動的是羅影的哥哥羅聘,他先在妹妹靈前默默坐守半天,之後一直陪在守慧身邊。

修竹雨本來很為守慧擔心,見此情形,一顆懸著的心不由放下。他們是摯友,又同是羅影的至親至愛,如此相互陪伴,相互安慰,真是讓人感動。修竹雨還發現,鄭板橋、金農他們經常來,三三兩兩,看望安慰守慧,陪守慧喝茶閒坐。特別那個叫什麼施驢兒的,鬧著要守慧喝酒,守慧不喝,他硬勸,還說什麼「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一個個都是性情中人,十二分赤誠。這一切自然讓修竹雨寬慰,但同時也使她生出煩惱:

守慧已自顧不暇,自己一個婦道人家陪著客人,不方便還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失了禮數。藍姨得知這一情況後說,這好辦,請個適合的人來幫幫就是了。修竹雨問,請誰呢?藍姨說:「想完全對上榫頭的,肯定沒有,也只能勉強湊合。我看就房小亭吧。」

修竹雨嗓音壓低下來:「他?行嗎?」

藍姨微笑:「做別的事不行,但這件事,可能還湊合。要求別太高了吧。」

修竹雨暗想,藍姨說得倒也是,房小亭雖說有些劣跡,但畢竟秀才出身,四書五經讀過不少,現在名義上又在守慧鹽號做事,請他幫忙,名正言順。就按藍姨說的,去請房小亭。

房小亭這天正百無聊賴在家難受,見修竹雨上門請他,心氣一下八丈高,揚聲應承道:「好,好,沒事的,我跟他們熟,袁枚在杭州時,我跟他在雷峰塔做過詩,喝過酒,老朋友了!」

修竹雨心裡高興,說:「那真是太好了,只是有勞你了。」

房小亭仰臉笑道:「放心,小事一樁!」

第二天,房小亭早早來到福字大院。

修竹雨很快發現,房小亭這一回倒沒說大話,無論詩壇、畫界,還是府學縣學書院,所有來客他都應付裕如,動不動還留下一撥子喝酒吃飯,為守慧撐了不小面子。

天寧寺的和尚來放焰口了。來了十幾個,在白布孝棚裡盤腿坐下,搖起靈杵,敲響鼓鈸,諷誦經卷。念的是《金剛經》、《密多心經》、《楞嚴經》、《大悲中道神咒》。還請了道士。一大早就來了,挑著經擔,鋪設道場,懸掛佛像。滿院子香煙繚繞。

翟奎派人請來了揚州城最著名的肖像畫師,給羅影畫影寫真。一直暈暈乎乎的守慧,突然瞪眼上前攔阻。翟奎以為二爺傷心至極,神經錯亂,軟言溫語向他解釋:

「這是給羅二奶奶畫像。」

守慧連連擺手,氣弱道:「不,不需要,已畫好了。」

翟奎覺得二爺胡說亂道,耐著性子解釋:「畫好了?怎麼可能畫好了呢?畫師才請來呀。」一邊扶守慧坐下,一邊向畫師打招呼。

守慧蒼白的臉上突然泛紅,聲音微弱卻竭盡全力:「已畫好了!誰也不許亂畫!」

翟奎無奈,轉身去找修竹雨。修竹雨急急趕來,與翟奎一樣以為守慧哀傷過度,變癡變傻,駭得眼淚都快下來了,連忙上前好言解釋。可哄說了一會兒才發現,他胸口衣袋裡果然藏著一張畫。一點一點展開,確是羅影的寫真,出自羅聘手筆。蘭兒望著畫,立馬「嗚嗚」哭起來,修竹雨細望羅影的形象,鼻子也禁不住一酸,站在旁邊的人先是一個個瞪眼,接著無不唏噓長歎。這哪是一張畫,活活就是羅二奶奶站在面前呀!你看她,衣裙在飄,目光在閃,盈盈地笑,幽幽地看著大家!修竹雨不忍再看下去,再看下去,羅影一准過來拉她手,要跟她說話了。她拭掉眼角滑下的淚,對翟奎說:「你去向畫師打個招呼,請他回吧,但銀子要如數給,不可薄待人家。」

板材是小昌子負責採買的。羅二奶奶在他心中是一塊透明的水晶,因此一絲一毫不敢馬虎,跑遍揚州城所有壽材店,最後選中的是一副全城獨一無二樹齡至少五百年以上的緬甸香檀木,木屑子紫紅,細密,噴香!

小昌子一頭汗,顛顛地跑回來請修大奶奶驗貨。修竹雨對小昌子說:「我就不一定看了,也不在行,讓翟大管家把一下關就行了。」

接下來大殮,出殯。修竹雨很擔心守慧痛不欲生撲向棺材不肯起身,可他沒有,他站在執釘的羅聘旁一直默默無聲,石頭人一般。

「乓!乓!乓!」最後一根七寸半長的長命釘釘入棺蓋,覆著大紅氈毯的棺材由八個土工從康府大門樓抬出,換上獨龍槓,再由十六個土工抬起,威威勢勢上路了。

這一路上,幡幢飄飄,紙錢飛飛,無數的紙轎、紙船、紙車、紙房子緊緊尾隨,整個一條東圈門大街白花花。

忙到「斷七」,這才慢慢消停下來。

修竹雨長期過的悠閒日子,何嘗吃過這番苦,這一個多月折騰下來,腰酸背痛,月經不正常,臉黃巴巴的。這天午後,正歪在榻上讓紋兒用美人錘給她捶腿,藍姨進來。修竹雨側著身子往起撐,藍姨連忙攔她:「起來幹什麼?快躺著歇歇吧。看你臉上這樣子,下巴頦都成針錐了。」修竹雨哪裡能夠,身子硬往起拗,藍姨伸手按她,「躺著就躺著了,也沒別人,幹嗎講那麼多禮數?」轉臉取過紋兒手裡美人錘,對紋兒道,「沏的茶放著就行了,這裡沒你的事,去玩吧。」

紋兒應了一聲,低頭退下。

藍姨給修竹雨輕輕捶著腿問:「慧兒呢?他好些嗎?」

修竹雨眼簾垂下:「待在靈屋不出來,還是老樣子。」

「難不成一直守在那?」

修竹雨點頭。

藍姨暗暗吃驚,停了停問:「吃飯怎樣?」

修竹雨答:「吃得很少,到了吃飯時間也不曉得出來,都要人喊。」

藍姨輕歎:「也難怪,活脫脫一個人,說走就走了,叫誰也放不下。」

修竹雨說:「這我曉得,他們感情好,一向形影不離的。」

藍姨停住美人錘,盯住修竹雨說:「這說明一條,慧兒心地實誠。不過,羅影得這病,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了,他應該早有思想準備的。因此依我說,你也不要急,耐住些性子,讓他慢慢走出來。」

修竹雨臉側過,對著窗格上晃動的花影。

藍姨又說:「這種時候,你要對他多關心一些,別總讓他一個人發呆,常喊他出去轉轉。」

修竹雨說:「喊過不止一次,可他不肯出來。」

藍姨停了停問:「他的那幫文友常過來嗎?」

修竹雨總覺得躺著不對,要坐起來,藍姨堅持按住她:「就躺著說嘛,不礙的。」

錘子又開始在她腿上輕敲。修竹雨只得老老實實躺好,說:「來,經常來。可在他們面前,他仍然沒精打采,不說話。以前他不是這樣,在他們面前,沒有說不了的話,瘋得很,很開心的。我還讓翟奎找了羅聘,請他有空常過來坐坐,陪慧兒說說話。羅聘真是極好的人,他不光一趟一趟來,還常拉慧兒出去轉轉,給他打打岔。」

藍姨輕歎:「慧兒實在是陷得太深了。」

修竹雨憂心道:「他總這樣下去,鹽號裡的事耽誤了不說,還傷了身子,真讓人急死了。」

藍姨安慰:「鹽上的事你不要煩,我跟守誠說了,要他這段日子幫著照應。況且還有小昌子,他是挺能做事的。」

修竹雨鼻腔裡禁不住一陣發酸:「他老這樣子,日子長了怎麼辦呀?」

藍姨抓住她手輕輕捏了捏,溫婉含笑道:「放心,不會總這樣的,會慢慢好起來的,一定會的。」

修竹雨用絲巾兒拭著眼角滑下的淚。

午睡起來,修竹雨正坐在窗下看繼書新寫的一張仿,天井裡響起一陣腳步聲。

抬眼看去,是一個青衣小帽、單薄瘦弱的人,腰有點哈。修竹雨覺得有些眼熟,可一時想不起是哪個,但根據著裝,估計無外乎書院學宮的先生。心想,守慧正一個人在書房裡發呆,有個人來陪陪也好。

看完兒子新寫的仿,修竹雨端起蓋碗啜了一口,取過案頭易安居士的《漱玉詞》

隨手翻閱。不知不覺天已擦黑,院裡一盞盞燈籠高高掛起,煌煌的燭光透過紅紅的琉璃佈滿庭院。晚飯已在餐廳擺好,修竹雨將書收起,要紋兒喊三爺吃飯。紋兒去了去回來說:「三爺要大家先吃。」

修竹雨問:「他幹什麼呢?」

紋兒答:「跟尤秀才下棋。」

修竹雨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個青衣小帽、單薄瘦弱的人,是北大院二爺手下的尤秀才。修竹雨責怪自己遲鈍,雖說只看了個身影,但尤秀才怎麼就想不起來呢?

修竹雨先去了餐廳。菜上齊了,等了又等,守慧仍不過來,就先吃了。飯畢,修竹雨接過遞上來的小瓷盅,噙上一口水,正對著丫環手捧的細白瓷盂漱口,守慧不緊不慢進來。修竹雨發現他沒留尤秀吃飯,覺得有點不好,尤秀陪你下半天棋,到了吃飯時候讓人家回去,尤秀即使沒想法,難保守信二哥不說話。守慧做事一向粗枝大葉,真沒辦法。

修竹雨吩咐丫環把湯熱一下。守慧接過飯碗說,不要熱不要熱,行了。大口大口吃起來。修竹雨發現守慧眼裡微微有些亮光,筷子時不時搛這搛那,比以往吃得香,吃得快,一小碗飯下了肚居然還添,暗自奇怪。

想來想去,修竹雨決定還是找守慧談談。

修竹雨來到羅影的靈室。守慧不在,屋裡靜得沒一絲聲音。羅影的影像懸在牆上,供桌四周擺著一盆盆蘭花,這會是早秋,劍蘭開得旺,幽香滿屋子浮動。修竹雨在羅影靈牌前的香爐裡上了一炷香,隨後向蘭兒問起昨兒下棋的事。蘭兒說:「三爺下了兩盤,很開心的。」

修竹雨問:「是誰請的尤秀才?」

蘭兒答:「不曾請,尤秀才是受北大院二爺吩咐,來求三爺找鄭板橋跟金農畫畫的,三爺剛巧翻動二奶奶在世時常跟他一同看的棋譜,就坐下來下棋了。」

修竹雨聽蘭兒這一說,目光禁不住移到茶几上的那塊青玉棋枰上。修竹雨知道,羅影在世時,曾有多少漫漫長夜、寂寂午後、風雨黃昏,與守慧或者圍著紅泥火盆,或者打著團團絹扇,或者烹著茶、嗑著瓜子,倆人說笑對弈,在前人所謂「閒敲棋子落燈花」的情形中,度過了多少好時光呀。

也就在第二天,修竹雨去了康家北大院。

巧,一進儀門碰到了李忠。李管家告訴她,守信出去辦事,到這刻還沒回來。

修竹雨想,二爺是個忙人,碰不上很正常,北大院這邊平時走動少,今兒既來了,理應過去看看二嫂。就穿過火巷,往亢曉婷住的春煦樓走去。

跨進磚雕六角院門,但見裡面朱樓交輝,幽花明麗,一對巨型銅鑊立在院心,裡面碧水如玉,一尾尾紅鯉在水中游弋。東南角立著一架太湖石疊就的貼壁假山,一個紅衣綠裳小丫環正站在山石旁伸手喂鶴,見修竹雨進來,慌忙請安。修竹雨問:「你們奶奶在屋裡嗎?」

丫環答:「不在。」

「不在屋裡在哪呢?」

「在後面二奶奶房裡斗紙牌呢。」

從春煦樓出來,越過一個偌大天井,迎面就是二奶奶麗芳住的春暉樓。進入一間敞廳,只見亢曉婷端端地坐著,三個女人正陪她摸牌出牌。走近了細看,除了麗芳、亢曉婷的丫環紅雲,還有一個穿得很艷很考究的,修竹雨不認識,估計是亢曉婷的朋友。麗芳的丫環紅霞沒撈到上桌,不停地在旁邊斟茶續水,擺佈瓜子果仁,笑著幫她們數錢遞錢。修竹雨見她們全都專注著牌局,悄悄對紅霞搖手,要她別出聲,挺好奇地站在旁邊看。

最先發現修竹雨的是麗芳。麗芳是陪亢曉婷玩,心其實不全放在牌上,一看到修竹雨,就把手裡紙牌覆下,臉轉對亢曉婷道:「大姐姐,南大院的修奶奶來了。」同時起身相迎。

亢曉婷有些詫異,挺不情願地扭臉望著修竹雨,抓在手裡的牌一動不動。

修竹雨笑道:「不好意思,攪你們興了。你們別停手,繼續玩,也好讓我學學。」

麗芳小聲責怪紅霞:「你這丫頭真是,修奶奶進來,居然都不吭一聲。」

修竹雨連忙解釋:「別怪她,是我要她不做聲的。」

紅霞忙給修竹雨端凳子沏茶。

亢曉婷開口道:「你倒是稀客呀,怎麼想到過來的?」

修竹雨分明感覺到話中的譏諷,但她深知亢曉婷的為人,也不放在心上,照實情說:「我是過來找二爺說件事的,他不在,就過來看看了。你們繼續玩,我正好在旁邊學學。」

亢曉婷瞥她一眼:「想學?」

修竹雨笑道:「沒事做,能學一樣東西,總不是壞事吧?」

亢曉婷目光收回,催坐在下首的麗芳:「發什麼呆呀,出牌呀。」

麗芳望住修竹雨:「我給你玩?」

修竹雨說:「你玩吧,我不會。」

亢曉婷朝麗芳一撇嘴:「你真沒眼力,人家是雅致人,怎會玩你這玩意兒?」

修竹雨笑起來:「這是哪的話,能有幾個親近的人相陪相伴著玩玩,其實挺有意思的。」

於是,牌繼續鬥起來。鬥了片刻,出亂子了。亢曉婷七歲的兒子繼業手裡搖搖晃晃舉著一隻鳥籠,口裡連叫著「媽媽媽媽快看呀」呼啦啦衝進來,鳥籠沒關好,一隻腿桿上套著銀圈翅羽還沒長全的嬌鳳從籠裡「撲嚕嚕」飛出,一下跌落到桌上,掙扎著飛起飛落,牌被潑撒得滿桌滿地。亢曉婷嚇一跳,眼一瞪,揚手給繼業一個大巴掌,罵道:「好你個闖王!書不好好讀,玩鳥倒來勁啦!」

繼業是來討媽媽喜的,反挨一巴掌,咧開瓢嘴,「哇哇」大哭。

亢曉婷手指繼業厲聲警告:「速速住嘴!再哭,把你拉出去!」

正鬧著,瘦猴進來對修竹雨說,二爺回來了。修竹雨巴不得了,立刻向大家告辭,隨瘦猴出來。

守信坐在金谷堂等著。修竹雨進門時,守信將西洋美女鼻煙壺舉到鼻子上嗅了嗅,臉揪著,眉蹙著,白絹帕捂上臉,「阿嚏——阿嚏——」痛痛快快連打了兩個噴嚏。

簡單敘了禮後,守信問:「什麼事?說吧。」

修竹雨曉得守信的個性,也就開門見山:「不好意思,我想跟二哥借個人。」

守信停住轉動的西洋美女鼻煙壺:「借人?借什麼人?」

「你手下的尤秀才。」

「幹什麼?」

「他棋下得好,肚裡文章又多,我想請他陪慧兒幾日。」

守信一笑:「原來這麼回事。」隨即搖晃起腦袋,「不過,我有些想不通呀,論肚裡的文章,弟媳你遠遠不在尤秀之下,論下棋,你也一流,放著現成的好山好水不用,幹嗎捨近求遠?」

修竹雨低頭尷尬道:「我也陪過,可是」

「可是?可是什麼?你們呀,為什麼總你是你,我是我,像個外人?守慧也混賬,羅影都走掉這麼長時間了,整天還喪著副臉幹嗎呀?老戀著個人是有的,但不能是死人呀,活人還要活下去嘛。依我看,治他的辦法很簡單,立馬去瘦馬院抬回一個,就不信填不平他的坑!」眼一轉,覺得此話不妥,忙對修竹雨嘻嘻賠笑,「哎呀呀,對不起,我瞎說了,打嘴打嘴!」

修竹雨澀澀一笑:「不,我一點沒有不高興。他要能像二哥你這麼灑脫,我倒求之不得了,二哥你不知道,你要跟他提這個建議,他會非常非常生氣。」

守信大搖其頭:「怪人一個,真是不可理喻!」隨即微笑著望住修竹雨,「好了,借人沒問題,我立馬就讓尤秀到你那邊報到。」

修竹雨感激道:「謝謝二哥,不過還請二哥不要說出是我來請尤秀才的。」

「怎麼,守慧知道了會不高興?」

修竹雨低頭不語。

守信爽然道:「好了好了,我不說,就說我的點子,放心了吧?」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千萬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要從這淒冷的哀傷中掙脫出來,好好活著,為繼書,為康佳,為這個家

守慧硬逼著自己不再走進懸著羅影肖像的靈室,而是走進寬敞明亮的書房。

可是不行,書房裡,羅影寫的字插在瓶裡,羅影畫的畫掛在牆上,羅影養的蘭圍在地上,書桌上還有她看過的書,握過的筆,磨過的墨,用過的杯,可以說,這屋裡到處瀰漫著羅影的氣息,留有她深深的印記,守慧一轉首,一凝神,分明就會看到一個纖細嬌娜的身影輕盈地過來,衣衫窸窣,裙帶飄飄,一凝眸,一笑,或伏在大畫案上畫畫,或立在玻璃櫥邊看書,或俯著玉頸與他對弈,那容顏,寧靜,明潔,像透明的水晶。這是一張網,一張哀婉淒艷的網,沉沉地罩在守慧頭上,讓他墜入一片棰心泣血的痛苦之海!

稀里嘩啦!守慧在屋裡胡亂翻騰。

翻什麼,不知道,只是不住地翻。到後來,他翻出一列小火車,英吉利人斯坦因送給他的那個。蒙塵日久,一些機關脫節了,已無法擰轉發條,無法放在地上跑動。

守慧正對著小火車發呆,尤秀進來。守慧對他說,二哥要的字畫還沒請人畫,請二哥稍等兩天。尤秀瘦白的臉上漾著媚笑,細聲道:「誤會,三爺誤會了,在下豈有催促之理,在下貿然闖入,是想向三爺討教些棋藝。」

守慧望住尤秀,臉騰地紅起,火氣十足道:「誰說我要下棋啦?誰說的?我不要!」

尤秀捻著細黃的鬍鬚小聲道:「請三爺稍安勿躁,三爺無意弈道,在下可陪三爺說說閒話。」

「說閒話?我是三歲小孩嗎?我就這麼可憐要人陪伴嗎?誰派你來的?你給我回去!」

尤秀進不是,退不是,遲疑不決,十分為難。

守慧一臉痛苦,突然一變而為無限後悔:「對不起,我不該對你發火!」

尤秀滿懷同情:「三爺過慮了,在下知道三爺心情不佳,憂思鬱積,三爺如能發發火使心情好轉,儘管發,儘管發。」

守慧低頭紅臉道:「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絲毫不該對你發火。前天你還陪我下棋的,我應該感謝才對。你請坐,我這就給你沏茶。你坐呀。」

尤秀原地站著,望住守慧。守慧手抖抖地給尤秀沏上一杯茶:「坐,你請坐,請用茶。」

尤秀誠惶誠恐告坐。

「在下陪三爺打打譜如何?」尤秀屁股仄在椅子上,小聲試探道。

守慧心不在焉:「你是說下棋?」

「是呀,擺一盤如何?」尤秀見三爺心情稍稍平靜,往青玉棋枰上擺放棋子。

守慧轉臉望定尤秀,小聲道:「你能幫我辦件事嗎?」

尤秀暗暗奇怪,三爺院裡奴僕成群,跟班無數,別說一件事情,即使十件百件,都屬區區小事,怎麼找到我尤某頭上?嘴上一迭聲應承:「在下樂意效勞,只是不知什麼事情?」

「我想請你買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守慧神情忽顯慌亂,臉紅了紅,聲音低下道:「福壽膏。」

尤秀奇怪:「你是說大煙土?買它幹什麼?」

守慧不語。

原來房小亭自恃陪客有功,常來福字大院轉悠,逮住機會就跟守慧借銀子,還動不動拉他出去喝酒。喝到三分,總手套到守慧耳上獻良方:「好了好了,你聽我的,包你滿腹痛苦全消盡。方法很簡單,房某陪你到春香樓轉上兩轉就可以啦。也就女人嘛,艷的、雅的、纖的、肥的、小鳥依人的、穠麗火辣的,樣樣有,包你可心可意,銷魂奪魄,還有什麼放不下?要知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圖的就是個享受!這如今老天爺寵著你,慣著你,給你準備的可愛點心多得是,該盡情享用才是呀!除了這,還有一貼良方也百試不爽,叫『福壽膏』。知道嘛,神啦,吸一口,煩憂頓消,如入仙境!」

守慧對尤秀道:「我要它,請你給我買一些。」

尤秀細著眼:「三爺想吸?」

守慧低下頭,不語。

尤秀望住守慧,誠懇道:「在下知道,三爺對愛妾日思夜念,深耽哀痛。不過,在下勸公子最好不要吸這東西,吸了,雖能解一時煩憂,恐會成癮。」

守慧說:「我只少吸一點,不會的。」

「三爺」

「麻煩你了,我實在不想讓他們知道。」

事情的敗露,是出於一個偶然。

自羅影去世後,修竹雨深感佳佳可憐,一直把她放在身邊,諸事親自過問。這天,正與蘭兒坐在鞦韆架下逗佳佳玩,繼書突然神色緊張地跑來,說爹爹在書房吸煙!修竹雨吃了一驚。康家三兄弟,除了大哥抽煙,守信、守慧一向不碰。修竹雨奇怪道:

「咋會呢,你爹最講衛生,最討厭吸煙,嫌煙味難聞。」

繼書說:「不難聞,香噴噴的。」

「香噴噴?你聞到了?」

「聞到了。跟大大吸的水煙不同,前面還有圓盤。」

「屋裡還有誰?」

「就爹爹一人。爹不許我看,趕我走,我就出來了。」

修竹雨待不住了,將佳佳交給蘭兒。修竹雨一路往書房走時,心裡很矛盾。他這麼一個人待到書房吸煙,顯然不想讓人知道,而她這麼直通通過去,他肯定不高興,讓他臉面上覺得難堪。

一進門,修竹雨果然聞到一縷奇特的香味,這味兒怪怪的,修竹雨從沒聞過。

書房兩層,香味來源於樓上。修竹雨扶樓梯上樓。樓上靜靜的,守慧一個人躺在榻上,手裡握一根很長的如繼書所說的前面帶有圓盤的煙桿。煙桿與圓盤是一種組合,修竹雨以前在舅舅盧雅雨的官署裡見過,印象中是專門用來吸洋煙的。

修竹雨上樓時腳上的藍緞弓鞋並未發出多大聲響。遠遠站下來望過去,修竹雨奇異地發現,舉著煙桿歪在榻上的守慧,臉上紅潤潤,眼睛輝亮。過了片刻,守慧覺察到有人進來了,煙桿放下,神色有些尷尬,想說什麼,卻又開不了口。修竹雨雖蹙起眉,但語調仍不失溫雅道:「你怎麼吸起煙來啦?」

守慧吭哧道:「沒什麼,偶爾吸一下。」

「可你一直討厭煙的。」

守慧不語。

「尤秀才呢?」

「今天沒來。」

「怎麼不來的?」

「我要他不來。」

「他不陪你下棋了?」

「總是下,夠了。」

修竹雨想,這話也是,再好玩的東西成天玩,也會沒有趣味。

「這煙咋這麼香呀。」停了停,修竹雨問。

守慧支吾:「它就這味。」

「怎麼跟大哥吸的不同?」

「不同。」

「是一種洋煙吧?」

「嗯。」

「叫什麼名字?」

「福壽膏。」

「福壽膏?好像聽說過的。」

「你放心,我吸得不多。」

「我不懂好歹,只是想說,要是吸了好過,對身體又沒壞處,就吸一些,否則,就不要吸。」

守慧沉默。

修竹雨望住守慧,一時不知再說什麼話。

氣氛有些僵。

死寂。

一片難堪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