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大鹽商 > 第27章 生死攸關 >

第27章 生死攸關

瘦猴外出辦事回來,一個陌生人斜刺裡從巷道衝出將他攔住,令他將一封信帶回。瘦猴瞄瞄對方,心想,你什麼鳥人,憑什麼要我給你做二事?手往袖裡一抄,歪嘴笑笑。陌生人臉上立刻發狠,當胸將他一推,同時騰出一隻手掏出兩塊碎銀,冷冷道:

「給!」瘦猴見對方出手不輕,抬手揉揉胸口,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接過銀子問:

「捎給哪個?」

陌生人答:「柳依依。」

瘦猴覺得奇怪,將銀子與信揣入懷裡。

瘦猴回到康府北大院,進個園,轉過春山,遠遠聽到籐花書屋有琴聲傳出。瘦猴一直搞不清,四奶奶為什麼一個人住在個園而不住在前面樓裡。個園雖說景色好,有朱樓繡閣,四季假山,可多孤單多冷清呀,特別颳風下雨,一個女子待在這,咋不害怕的?四奶奶喜歡彈琴,瘦猴印象中每次進個園都能聽到她的琴聲,就像大奶奶喜歡雀牌、死掉的三奶奶喜歡唱戲。三奶奶也真可憐,天仙似的人,居然失蹤了——不,聽說被火燒死了,但這話不能講,除非你不想活了!

瘦猴走到籐花書屋門口,丫環錦兒從裡面迎出,一撅嘴:「你跑來做什麼?」

瘦猴說:「有封信送給四奶奶。」

錦兒手往前一伸。

瘦猴想看看四奶奶彈琴的樣子,不肯把信給她,說:「這信很要緊,我要親自交過去。」

錦兒嘴一撇:「猴氣!」堵著門不讓進。

瘦猴曉得錦兒的厲害,打躬作揖央求,錦兒仰臉不理。沒法,瘦猴只得服軟把信交出。

柳依依看完信,幾乎一分鐘沒耽擱,立刻換衣服,離開籐花書屋,到前院轎房叫了一頂轎子。

從東關街出來,到雀籠巷巷頭,一個挎朱漆篾籃的村姑果然在路邊等她。村姑引著轎子拐拐彎彎向前走,在一座茶館前停住,柳依依下轎跟村姑進去。

茶館小小的,一面臨水,很是幽靜。走過狹窄的樓道,柳依依被引進一間光線有些暗的雅室,一個身腰粗壯一身紅衣的人背對門口站著,一張臉對著窗外。柳依依盯著那副粗壯的背,特別那一身紅衣,很快認出是誰了。那次在鹽場指揮手下人將一個觸犯幫規的鹽花子打得鬼哭狼嚎,皮開肉綻的就是她——大腳紅娘子。她是江淮女鹽匪的頭,她那雙比男人還要大許多的大腳片子,特別是那從頭到腳的一身紅,給柳依依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請你告訴我,我哥哥怎麼啦?」柳依依迫不及待問。

大腳紅娘子終於轉回身,冷冷地對柳依依說:「他被緝私營抓去了。」

柳依依腦子裡「嗡」的一聲,兩眼一下瞪直了:「什麼?我哥落到官府手裡了?」

「豁啷啷!」大腳紅娘子將一隻黑布包擲到桌上,「你要想法救他。這是一包價值不低的金銀珠寶與一張八千兩的銀票,供你辦事。」

柳依依直搖手:「不,他是我哥,銀子我花。他被關在哪?你快告訴我。」

「緝私營大牢裡。」大腳紅娘子將臉轉回窗口,冷幽幽道,「銀子我們有得是,你不必惜乎,差多少,跟這家茶館老闆說一聲,我會讓人帶過來。記住,這事務必抓緊辦,一刻耽擱不得。」說完,大腳板「吧噠吧噠」一陣響出了門。

雅室裡立刻空空靜靜,柳依依胸口撲通撲通急跳,耳朵裡嗡嗡響,心裡一急,眼淚下來了。哥哥本有命案在身,這一下被抓住,定是死罪,怎麼了得?

柳依依回府立刻找守信。守信到盛元鹽號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家。柳依依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直等到晚飯後很久才把他等回。原來康世泰聞知大鹽梟草上飛被捉,擔心守信與他牽連,將他叫到南大院進行了詢問,確信並無瓜葛後,這才放心。

談話結束,剛巧北橋掣驗所的所大使裘一豐上門,於是陪他一同吃飯。

守信見依依眼角含淚,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問怎麼啦?聽依依一說,萬分驚愕道:「是嗎?有這回事?這可了不得呀。」

柳依依一下跪到地上,珠淚滾滾:「你知道的,我父母雙亡,在這世上就剩一個哥哥,再沒有別的親人。求求你看在我這兩年侍候你的分上,救我哥哥一把,保他一條命吧!」

守信最見不得女人流淚,忙不迭將她扶起:「這是幹嗎?這是幹嗎?快起來!快起來!我肯定救他,肯定的!這還要你說嗎?我跟他誰跟誰?不哭,不哭,讓我想辦法,趕快想辦法。」

柳依依坐回凳上,掏出絲絹拭眼淚:「你跟緝私營馬管帶很熟,求你趕緊找他,救救我哥。」

「當然當然,我一定抽空去辦,你放心。」

柳依依將那包金銀珠寶與銀票往守信跟前推推,守信瞥了一眼,笑道:「這是幹嗎,大腳紅娘子想到哪去啦,我找馬向山還用得著這些?即使需要,也不必讓她掏呀。」

當晚守信宿在籐花書屋。第二天早飯後,柳依依一次次催守信出門,守信走後,她一直不停地在屋裡轉悠。緞兒勸她彈彈琴,打打岔,她全聽不到。臨近中午守信從外面回來,依依立刻叮問情況。守信一副勞苦功高的樣子道:「找過他們了,沒大事,你別煩。」

柳依依得寸進尺:「我想見我哥一面,你跟馬管帶說一下好嗎?」

守信想了想說:「現在關鍵是救你哥一命,想見面,萬難。緝私營的規矩你不懂,別說你了,就是我,也都沒法跟他一見。對不起,你就耐著性子等等吧。」

依依信以為真,叮問,是關在死囚牢還是一般大牢?能吃飽嗎?可以送點東西過去嗎?到底什麼時候放人?

又過了兩天,依依見守信什麼好消息也沒帶回,急了,之先飯還能吃下半碗,到這會兒就有些嚥不下了。守信被纏不過,只得好言哄騙:「這事急不起來。你哥走的私鹽太多,又有命案在身,麻煩得很,非費一番大周折不可。」

又是幾天過去了。這日,柳依依又接到一封陌生人來信,信上歪歪倒倒一行字:

開刀問斬僅剩兩天,切切抓緊!

隨信附一萬兩銀票。

柳依依臉一下白了,到處找守信追問哥哥情況。可守信開始逃避,連續兩天宿在麗芳屋裡。熬到中午吃飯,柳依依沒一點胃口,兩眼忍不住盯住守信。飯桌上有亢曉婷、麗芳及孩子們,柳依依不便對守信發問。繼業不安分,兩眼不打轉地盯住柳依依看,沖坐在旁邊的小弟繼貴做鬼臉。亢曉婷臉板得像白石板,舉起牙筷抽到繼業頭上,繼業雙手抱頭,齜牙咧嘴不敢動。麗芳面對這一切,默默扒飯,不出一點聲音。

守信吃完,起身而去,柳依依忍不住跟出去。守信頭不回地加快了腳步。柳依依追上去扯住他衣袖,急眉火眼著:「我問你,你是不是在騙我,根本就沒找人?」

守信扭過身,一臉厭煩:「這麼拉拉扯扯幹嗎!你沒看到我很忙嗎?」

柳依依瞪他:「你回我話,是不是騙我?」

守信瞇起眼:「騙你?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呀?」

「再過兩天就要開刀問斬了,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守信笑:「開刀問斬?你聽誰說的?我怎麼一點不知道呀?」

柳依依緊扯著守信膀子搖晃:「你知道,你不可能不知道!憑你跟馬向山的關係,完全救得了我哥,可為什麼不救?你說,這到底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守信仰起脖子:「告訴你,我救了。」

「你沒救!」

「真冤枉死我了,我跑了那麼多腿,花了那麼多銀子,居然全落到瞎處。你是不經事,不知道事情的艱難,你可知道你哥這些年走了多少私鹽?數字大得嚇死你呢!

況且他身上不止一條人命,是朝廷欽犯!明確告訴你吧,就他那個罪,別說我想盡天法救不了,就是皇帝老子,也束手無策。」

柳依依珠淚飛濺:「那你為什麼不跟我說出實情,卻要騙我!?」

「我沒騙你!」

「你騙了!就是騙了!」

「放開手,我有事!」

「我不放!」

「放開!」守信掙脫了,往前走去。

柳依依陷入絕望,掩面大哭。

一頂轎子在緝私營門口停下。門衛手中長矛往前一橫,一臉凶氣地正要盤問,見轎裡下來一位娉婷女子,鴉墨雲髻,粉膩玉頸,一副小模樣賽似天仙,臉上立刻暖和起來,客氣地問:「請問小女子何方人氏?來本衙有何貴幹?」

娉婷女子遞上兩塊碎銀,說:「我是馬管帶的朋友,今兒過來辦點事情。」

門衛深知馬爺喜好女色,白天黑夜時有鹽商將瘦馬嬌娃抬送過來,於是不敢怠慢,銀子灌入口袋,一迭聲道:「馬爺在,小娘子裡面請!裡面請!」弓腰曲背引她進門。

馬向山正躺在後堂榻上休息。十天前他按守信提供的暗線,在三江營伏擊了草上飛,本以為杭浚睿會花大筆銀兩前來救他,沒想到這傢伙居然過河拆橋,撒手不問。

好呀,你們既然捨不得銀兩,那就別怪馬某無情無義,趕明兒呈報上去,按章辦事,開刀問斬!

馬向山聽見窸窸窣窣裙響,一扭頭,見一女子進來,細細一看,眼睛不由發亮。

這不是康二爺府上的大美人嗎?叫什麼的?依依?柳依依?對,柳依依!柳依依!康二爺請人吃飯,常把她帶著,不光天姿絕色,而且會行酒令,會彈弦子。馬向山曾不止一次對守信抱怨,你這傢伙不夠朋友,給我送去的那些女人,跟依依比,何止相差十萬八千里呀!

馬向山肉墩子一般的身子霍地坐起,精神抖擻道:「喲,是依依小娘子呀,美鳳凰咋一下飛到我衙署來啦?你家二爺沒過來?」

柳依依將帶進來的一隻平螺寶鈿什錦盒輕輕放到茶几上,望著馬向山說:「這是小女這些年積下的一點梯己,請馬管帶笑納。」

馬向山哪有心情看那些,兩道亮亮的目光在依依臉上縈來繞去,呵呵笑道:「你一個人來的?」

柳依依一向討厭馬管帶的目光,但不得不回答:「是。」

馬向山黑孜孜的肉臉上越發堆起笑容:「一個人?依依小娘子可有何事要求本官?說說,說說呀。」

柳依依兩眼望住馬向山,聲音一下失控:「求馬管帶開恩,讓我見一見我哥哥。」

「你哥?誰是你哥?」

「草上飛。」

馬向山一愣,隨即呵呵笑道:「沒想到,草上飛是你哥哥,好說,好說。不過,本官此刻悠閒無事,請依依小娘子先到後衙,陪本官喝上兩杯如何?」

柳依依從他眼裡看到了令她生厭的淫邪慾望,不由背生雞栗,低頭道:「對不起馬管帶,小女這兩日身體不適,不能飲酒。」

馬向山呵呵笑道:「不能喝酒就喝茶嘛。」

柳依依回答:「對不起,恕小女不能奉陪。」

馬向山黑孜孜肉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收斂:「依依小娘子既然這麼不給面子,那就只好請便了。」

柳依依懇求:「馬管帶行行好,讓我見我哥哥一面!」

馬向山目光撇向一旁,面無表情。

「求你開開恩!」

馬向山閉上眼睛,臉上肉嘟著。

「就一面,一會兒工夫!」

馬向山一動不動,睡著了一般。

柳依依渾身冒汗,慌急中將手上戒指腕上金鐲一併退下,舉手又卸耳朵上耳環、頭上釵簪。

馬向山突然睜眼,冷幽幽道:「不必了,本官看不上這些。本官問你,與你哥見上一面又能怎樣?見一面就能免掉卡嚓一刀啦?」

柳依依撲通往地上一跪,淚珠滾滾:「求馬管帶大慈大悲,救我哥一命」

馬向山雙腿被柳依依抱著,一動不動,突然感覺被花兒朵兒擁著圍著,一股絲綢般的柔軟春天般的溫熱一點一點順腿桿往上爬,到了上面,漫延開來,黑臉上的堅冰不由化成一汪暖融融的春水,於是眼皮垂下,目光像大霧一般覆下去,覆在柳依依的頭上,肩上,身上,手抬起,伸向柳依依脂玉一般的臉頰,剛要碰到又縮回,融暖的春水重新還原為堅冰。

「救他?他是有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大鹽梟,誰救得了?」

柳依依頭磕到馬向山腳上,哀哀哭泣:「求馬管帶開開恩,我柳依依今生報答不了,來生做牛做馬,為你燒高香,磕響頭」

馬向山呵呵笑起來:「什麼來生呀,本官只看重今世。說說,呵呵呵,本官要是救了你哥,你可肯陪陪本官?」

柳依依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禁不住一陣噁心,慢慢從地上站起。

「怎麼?不行?」

柳依依眼中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一絲憤怒的火光。

「小娘子既然這麼小氣,本官就沒有辦法啦。」

柳依依咬著嘴唇,石頭一般僵立。

「好了,你走吧。」

柳依依想轉身而去,卻又停住。

「走呀。」

「好,我答應!」柳依依喘著氣,突然抬眼望住馬向山。

馬向山呵呵笑:「真想通了?就是嘛,陪一陪,也不損失什麼。這是救一條人命,總得花點本錢嘛。你放心,這裡就你和本官,沒外人知道。」

「你說話可要算數!」

「笑話,本官說話怎麼可能不算數呢?」

「你一定要救出我哥,不可騙我!」

「一定!馬某絕不食言!」

「你要騙我,就遭報應!」

「好,好,天打雷劈,好了吧?」

柳依依抖索著,解開汗巾。

馬向山肉乎乎的手往屏風後的門一指:「請小娘子裡面請!」

第二天,一個驚人的消息在全城炸開:大鹽梟草上飛夤夜越獄,逃離揚州。

已兩天水米不沾牙的柳依依聽到這一消息,伏在錦被上嗚嗚嗚哭了。

深秋的午後,官道上一溜煙塵,一個背上插一桿三角小旗,衣服上印紅底黑字一個「信」字的人,騎一匹快馬進了揚州城。進城後速度減慢,一路問詢,直奔東圈門大街。到了康府門首,馬上人勒住馬頭,翻身下馬,掏出腰牌衝門房亮亮,韁繩一丟,直往院裡奔去。門房黃精知道這是官府信使,哪敢盤問,一路放行。

康世泰由清客陪著正在書房說閒取樂。藍姨得到稟報,立刻迎出。信使喘息未定,將信呈上。信箋火漆封口,上首寫著「內務府奉宸苑卿康世泰大人親啟」,下首一片空白。藍姨正覺得奇怪,一凝神立刻認出,這是盧雅雨盧大人的親筆,立刻要小月去請老爺。

不一會兒,康世泰一身拱璧藍長袍,曳著御賜龍頭拐,臉上亮光光地出來,沒到跟前就問:「芝芝的信嗎?」

藍姨將信遞給他,說信使立等簽收。康世泰在太師椅裡坐下,接過丫環遞到手上的筆,在硯台裡掭掭,隨手在收條上簽了名。信使接過收條,拱揖退下。

「是親家翁寫來的。可有什麼好消息?」康世泰拆著信自語。藍姨轉臉要小月下去。

信箋抽出,展開,裡面空空如也,只裹著兩片茶葉,一撮細鹽,隻字全無。

「這是怎回事?」康世泰莫名其妙。

藍姨面對空白的信箋,心中忐忑。

康世泰再一次將目光轉到信上。信來了,自然是想說些什麼,卻一片空白,一定有什麼情況不好說、不能說、不便說?兩片茶葉,一撮細鹽,這是幹什麼?難道在作一種暗示?

康世泰抓信的手漸漸抖起,臉上一點點變得灰白。

茶葉,細鹽,可是「查鹽」的意思?

查鹽?!

藍姨目光中露出恐怖:「可是出事了?」

如電光石火,康世泰腦袋裡一下蹦出許多事:近年拖欠的一筆筆鹽課,應繳而未繳的皇帑利息,陳拔士的不冷不熱愛理不理,杭浚睿與方闊達背後的咬牙切齒

康世泰額頭上冒汗了,沉沉道:「不是出事,是出大事了。」停了停又自言自語,「可出什麼事呢?怎麼一下子就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藍姨急切地問:「要不要先到阿大人那兒探探風?」

康世泰兩眼轉了轉,搖頭。

藍姨蹙眉自語:「怎麼會一個字都不寫呢?」

康世泰已完全冷靜下來:「穩住,記住,千萬不要慌神。」

藍姨望住老爺點頭。

康世泰吩咐:「給我把守誠叫來。不要小月去,你親自跑一下,就現在。」

藍姨立刻出門。

康世泰在後面叮囑:「注意,不要對任何人聲張。」

不一會兒守誠趕來,見父親一聲不響,臉色沉沉,暗暗覺得奇怪。

康世泰吩咐藍姨,讓後屋的丫環們迴避一下,他要跟守誠過去說話。藍姨應下,立刻進去讓丫頭出來。康世泰起身朝守誠招招手,走向後面清和堂。

藍姨吩咐小月,如果有人找老爺,別讓進,先留在厚德堂喝茶小坐。吩咐完,在一張椅裡坐下。

藍姨估計老爺有重要的話要對守誠講,什麼話呢?藍姨只能憑空想像,不能確切知道。四下靜靜的,擺在正常情況下,人在裡面套間說話,外面隱約可以聽到,可藍姨幾次側耳凝神,卻聽不到。很顯然,老爺最大限度壓低了嗓門,不想讓任何人聽到,包括藍姨。過了好一會兒,倆人從裡面出來。藍姨注意他們臉,老爺的臉倒跟平常沒什麼兩樣,守誠的臉卻緊張灰白,像一張落了霜的石板。

守誠臨出門,康世泰將他叫住,不滿意道:「你也太沒城府了,這副樣子還怎麼辦事?錢莊那邊,給我抓緊就去,說話務必要婉轉穩妥。記住,先出三分之一,千萬不要弄出什麼響動。」

守誠低頭應承:「是,是,孩兒知道了。」

也就在次日上午,永昌、金盛兩家錢莊的銀車,一先一後進了康府,銀箱上赫然醒目的店號老遠就讓人看到。守誠見他們竟湊在一起過來有些不悅,翟奎不明底情,代為解釋:「這是趕巧了,不能怪他們。不過,取自家的銀子,這有什麼?大爺想多了,沒事沒事。」

銀車出出進進,街上好些人歪頭閒看。

這天晚飯後,康世泰並沒有像慣常的那樣到聽鸝館聽戲,而是早早回到清和堂。

不一會兒,守誠過來了。康世泰望望他,慢慢起身,往上房走去,守誠在後面跟著。

上房也就是安靜瓶的房間,長期空關。守誠提燈籠,康世泰開鎖,倆人進去。

裡面有一間暗室,門在屏風後由一張裝有機關的大櫥擋著。康世泰按動按鈕,大櫥轉動,門一點一點打開,守誠舉著燈籠向前照照,抬腳進去。

一股陳腐的霉味。裡面有燭台,燭台上插著蠟燭,康世泰用一根紙捻子將蠟燭一根一根點著,周圍一下亮堂起來,淡黃的光影裡,條桌、櫥櫃、博古架上,擺滿了鼎彝缶爵,珍玩古董。康世泰走到最裡面,按動牆上又一按鈕。牆壁豁然分裂,內有一穴,穴中躺著一隻箱子。康世泰將箱蓋打開,一片奇光從箱裡迸出。箱裡一半是金條,一半是翡翠、瑪瑙、琺琅、珍珠。康世泰盯住守誠說:「這箱子也跟著帶走。」

守誠指指身後古董:「它們呢?」

「就不帶了。」

第二天早上,東圈門街巷裡飄著濛濛的秋霧,起得早的店家剛剛卸下一片片門扇,小夥計彎著腰在店堂裡掃地,就在這時,一輛送燒柴的牛車從康家大院的後門口出來了。康家廚房每天要用大量燒柴,柴車隔三差五總要進來,因此牛車的出現不可能引起街人的注意。趕車的是一個灰頭土腦的瘦老頭,木轱轆在石板街上一路顛簸,骨碌骨碌,上了東圈門大街;骨碌骨碌,出了東關城門。

霧氣淡了,東邊天空隱隱有些發紅,太陽像一隻鮮紅的柿子遠遠掛在樹梢。

牛車一直往前,來到古運河邊。青黃的葦叢裡劃出一隻小船,艄公上岸與趕車的老頭嘀咕了一下,立刻將柴車上幾隻箱子往船上搬。搬運結束,繫在水邊老柳樹根上的纜繩解開,小船向河中間慢慢駛去。

離岸遠了,船艙裡鑽出一個人,身子側著,對著東邊朝霞的臉一半黑暗,一半紅亮。細看,是守誠。

中午,船到瓜洲。抬眼望去,江水茫茫,滿眼是青黃的葦子和一座座小島。守誠一次又一次掏出父親所寫的路條,令艄公按其方向行駛。左拐右彎繞了半天,小船駛近一座江洲,洲的南邊果然有一歪脖子老柳。老柳奇譎怪異,盤曲的樹根龍爪一樣挺出水面,樹幹水淋淋烏黑發亮,天呀,上面盤著無數條蛇呀!大大小小,長長短短,蜿蜒盤繞。守誠目光發直,脊背上嗖嗖直冒冷氣,每一根神經弓弦一般繃緊。正在這時,歪脖子樹後悄沒聲兒駛出一條船,船頭高高的,是一條江船。守誠見花大叔威風凜凜站在船頭,懸了半天的一顆心終於落到肚裡。

轉眼間,幾隻箱子搬上大船,守誠登上去,艄公扯帆,船往徽州方向駛去。

就在守誠去徽州歙縣的當天,康世泰傳呼守信與守慧了。

藍姨讓小月去請二爺,自己直接去叫守慧。藍姨之所以親自出馬,實在是因為守慧出事了,心裡一直記掛著。

修竹雨是前天過來找藍姨的。藍姨當時見她一臉蒼白,料定有事,一問,果然,原來守慧吸上大煙了,而且已經上癮。藍姨一聽,心裡就急。這大煙不是什麼好東西,不能吸的,慧兒怎麼沾上它啦?你想換換心境排遣排遣,下棋寫字都可以,幹嗎吸大煙?是誰出的這餿點子?誰?藍姨丟下修竹雨,立刻去找守慧問話,進了福字大院,「篤篤篤」去敲守慧關著的書房門,說「我是藍姨,開門呀」,敲了半天門才打開。

守慧臉色蒼白,神情恍惚,請藍姨坐,連說:「這福壽膏——不,是大煙——不,還不對,叫鴉片,我全清楚,英吉利的,葡萄牙的,不是什麼好東西。我不該吸。我應該聽修、修竹雨的,我不該對她發脾氣。對不起,真對不起藍姨你事情多,還讓你費心過來,真的不像話。我要改,真的要改,我保證」說著說著低下頭,孩子似的紅了臉。

藍姨見他很後悔,禁不住一陣歎息,嚴厲地說了他一番,最後鄭重警告:「以前的不說了,這往後,萬萬不能再吸。你現在是剛剛上癮,還不難戒,再吸下去,就麻煩了。修竹雨看到你這樣,急死了。她都是為你好,你要聽她話,務必把它戒掉!」

藍姨沒敢把這事告訴老爺,但藍姨心裡一直記掛著,於是沒讓小月去福字大院叫守慧,自己直接過去了。

修竹雨正一個人坐在窗口出神,見藍姨進來,忙起身叫紋兒沏茶。藍姨望著她說:

「你這氣色不大好,可是夜裡沒睡好?慧兒這兩天怎麼樣?」

修竹雨搖搖頭,輕歎。

藍姨勸道:「你也別太急,這戒有個過程,怕是很難一朝兩日奏效。你放心,有空我再說說他,他還是知道好歹的。」想到老爺這刻在厚德堂坐等,立刻收轉話頭,「慧兒在家嗎?老爺要他過去。」

修竹雨心裡立刻忐忑起來,以為老爺知道了吸大煙的事,抬頭望住藍姨。

藍姨微笑道:「不,不關大煙的事,這話我沒對老爺講,是別的事。他在後面書房吧?讓紋兒叫他,這就跟我過去。」

修竹雨想,不是大煙,那一準是行鹽的事。自羅影去世後,守慧這段日子也太不像話了,整個魂不守舍,無所事事,誰說了都不聽,看來也只有老爺猛擊他一拳才有醒轉的希望。於是立刻說:「他在,在。」轉臉對紋兒說,「你去叫三爺,就說藍姨在這等著他。」

紋兒嘴裡應著,兩眼望著修竹雨,身子不動。

藍姨覺得奇怪:「怎麼啦?」

修竹雨神情尷尬,苦笑了笑解釋:「就剛才,紋兒發現慧兒躲進書房又想吸煙,跑過來告訴我,我與紋兒過去強行收了他煙具。紋兒這一刻過去,他準會對她發脾氣。」轉臉對紋兒說,「罷了,我去吧。」

藍姨起身道:「都不必了,我去。」沒等修竹雨回過神,人已出了門。

一會兒工夫,守慧跟在藍姨後面出來。藍姨知道守慧在老爺面前一向緊張,她若在場更緊張,因此對他說:「我就不過去湊熱鬧了,在這跟你媳婦說會兒話。」

守慧巴不得了,不聲不響出門。

康世泰一直在厚德堂候著。守慧進門,恭恭敬敬給父親請安。康世泰望著他,吃驚道:「你怎麼啦?精神還沒有振作起來?」

守慧低頭支吾:「沒,沒有,只是稍有些不適。」

康世泰搖搖頭歎息:「你呀,就是不聽我的話,成天光知道吟詩喝酒,不務正業,看把身體搞的。」

守慧低頭不語。

康世泰道:「我也不想多說你什麼,今兒叫你來,是有一句要緊話關照,你要務必牢牢記住。」

「什麼話,父親請講。」

「你回去,立刻把這兩年的鹽課及各項雜稅好好查查,做出一份清單,發現問題,立馬告訴我。」

守慧兩眼巴巴地望住父親:「出什麼事啦?」

康世泰擺擺手:「出事?沒,沒出什麼事。我只是這兩天在想呀,陳拔士陳大人與我們康府還沒有默契,特別杭浚睿、方闊達他們,一直對我耿耿於懷,因此,凡事我們得謹慎一點,提防一點。特別是我,身為商總,頭上又戴著聖上爺賜給的紅頂子,遭無數人嫉恨,總不能給人家留話柄呀。」

守慧應承:「孩兒知道了,孩兒記下了。」

康世泰繼續道:「這不是過慮,這叫未雨綢繆。上面的話我不僅對你,對你大哥二哥也是這麼強調的,你們務必給我做好,切切不可疏忽。」

「孩兒記下了。孩兒一定照辦!」

康世泰擺擺手:「好了,你這就回去,照我說的做吧。等一會兒你二哥過來,我還要跟他說呢。」

守慧起身向父親告辭。

小月走進春煦樓,見亢曉婷一個人伏在桌上抹骨牌,硬著頭皮上前給她請安,小心翼翼地問:「二爺在嗎?」

亢曉婷眼角瞥了瞥小月,涼腔涼調道:「找二爺?我這裡哪有什麼二爺?要找,到別處找去,別處,知道嗎?」見小月望著她不肯走,一股惡氣衝上來,手裡骨牌「嘩」

地往桌上一撒,氣急敗壞道,「哪個讓你來的?哪個告訴你他在這裡的?難道我有魔法,能把他拴著扣著不成?不錯,我這裡是上房,可上房頂個屁用!他的鬼影子什麼時候來顯過?」手往外邊一指,「那妖精住的屋才是上房!才是他日搗的窩!他的魂在那裡,要找到那兒找去!」

小月大氣不敢出一下,見紅雲暗暗向她遞眼色,要她走,就畢恭畢敬地對亢曉婷說:「全怪小月不懂事打擾了奶奶,還望奶奶大人大量別見氣,多多見諒,小月這就退下了。」

從春煦樓下來,小月來到麗芳住的春暉樓。

麗芳正跟兒子繼貴玩九連環,見小月進來,立刻笑盈盈招呼小月坐,吩咐紅霞給小月上茶。小月使命在身,哪裡敢坐,就把請二爺過去的話說了。麗芳說:「二爺這兩天沒過來,你到前面問問大奶奶吧。」

小月知道麗芳菩薩心腸,向來不會搬弄是非,就把在亢曉婷那邊碰壁的事說了。

麗芳不語,停了停說:「你再到四奶奶那邊問問吧,要是找不到,你再過來。」

從二奶奶屋裡出來,小月下意識地往西看看。那邊從前是三奶奶翠珠的住處,一度也是錦簾繡幕,歡聲笑語,可如今門窗緊閉,一片死寂。

小月來到柳依依住的籐花書屋,見柳依依臉色蒼白,目光散亂,神情有些異樣,問到二爺有沒有來過,一個字不說,只是勉強搖了搖頭。小月心裡奇怪,默默扭頭出門,回春煦樓把情況告訴麗芳。

麗芳柳眉蹙起。怪了,二爺這是上哪去啦?不在依依屋裡,又不在大奶奶房裡,難道出門辦鹽去了?縱如此,臨行前總該向大奶奶說一聲呀。老爺這一刻召他,一定有什麼緊要事,耽擱不得的。麗芳準備自己到前面問問,可想到亢曉婷那脾氣,尤其這一刻正在氣頭上,去了,縱然不對她大發雷霆,肯定不會給好臉色。於是立刻打消想法,拉住小月的手說:「走,我帶你去找李管家。」

李忠也正有事要找二爺,只以為他待在哪位奶奶屋裡呢,聽麗芳一說,心裡不由詫異,正色道:「除了行鹽在外,二爺雖也有一朝半日不歸家,但畢竟少數,像這樣兩三天與家人不照面,從沒有過。有勞二奶奶,請把這情況速速稟報大奶奶。」說完,立刻派人去盛元鹽號找,去緝私營管帶馬向山、北橋掣驗所所大使裘一豐那裡找,都沒找到。以往守信不回,常被春香樓的粉頭們留著喝花酒,觀歌舞,以至通宵達旦,於是派人去春香樓,包括小秦淮、逍遙宮、仙姝閣,但凡有點名氣的,都去找。瘦馬院也不能忘,春芳、永妍、碧桃、一枝春,一家一家上門,一家一家詢問結果都是一個:沒有。

李忠瞪眼發急,想來想去,想到了黑三。黑三這傢伙陰氣森森,時不時做出些神神道道的事兒,二爺會不會被他蠱惑到什麼地方去了?

李忠找到黑三,劈口道:「老爺急找二爺,你把他弄到哪去啦?」

黑三頭微微歪著,陰冷的目光如釘子一樣釘住李忠。

「問你話呢!」李忠急了。

黑三嘴唇動了動:「我也在找。但,我有一種感覺。」

「感覺?什麼感覺?」

「二爺遇到了麻煩。」

「麻煩?二爺會有什麼麻煩?你說清楚!」

黑三的目光冷幽幽透出寒氣,嘴裡發出的聲音像十二月的老北風:「我懷疑草上飛。」

李忠的嘴慢慢張大:「草上飛?這是怎麼回事?」

「二爺被他軟禁了。」

「怎麼可能?二爺什麼地方得罪他了?」

黑三不語。

「你說話呀!」

「我不能確定,只是一種感覺。」

李忠一頭汗,愣怔著。

康府北大院的後門打開一條縫,瘦猴螞蚱似的從裡蹦出,直往康府南大院跑。

到了南大院門口,黃精想攔攔不住,跌跌歪歪一直往裡奔。進火巷,迎面碰到一個人,收腳不住,一頭撞上,抬頭看看,天呀,是大爺!大爺手裡的煙桿被撞到地上!瘦猴雙手抖抖將煙桿拾起,「撲通」跪下,上氣不接下氣道:「大爺呀,出大事啦!衙門裡的軍卒把北大院圍上啦!」

守誠一愣,瞪眼問:「軍卒?怎麼回事?快起來說。」

瘦猴跪在那裡起不來,上氣不接下氣道:「媽媽呀,哪哪弄得清怎回事,就這麼黑黑壓壓闖進一大幫軍卒,立馬不許人進出,盡把人往一處趕!為頭的直叫我們二二爺的名,要拿他。個個橫眉立目,凶神似的!媽媽呀,整個院裡翻、翻天了,跌的跌,滾的滾,爬的爬,到處是打碎的東西,到處是哭聲喊聲!可可憐我,是鑽空子從後門溜出來的呀!」

守誠小腿肚子一陣打軟,抬腳就往厚德堂跑。

康世泰好像對事情的發生有所預感,這一會兒正坐在厚德堂等候守誠過來。守信的失蹤使他這一夜沒有睡好,臉上明顯有些憔悴,目光灰暗發澀。見守誠失魂落魄的慌急樣,知道出事了,抬手在半空中按了按:「別慌神,說,怎麼回事?」

守誠望著父親不敢說。

康世泰目光舉向空中:「說嘛。」

「北大院被官府封、封鎖了。」

康世泰眼睛閉上。

守誠盯著父親驚叫:「您、您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康世泰慢慢睜開眼:「不,沒事。來了,終於來了。我曉得,早晚之間的事。」

正在這時,藍姨腳步勿急地進來。原來北大院又有人過來報信了,藍姨一看爺倆的神情,知道老爺情況盡知。

康世泰對藍姨說:「不要慌,千萬不要慌,慌是沒有用的。」轉臉吩咐守誠:「第一,抓緊安排人繼續尋找老二,凡是他平常出入走動之處,都要打聽。第二,你這就去北大院,看看到底怎回事,先把情況弄清楚。一刻不要耽擱。」

守誠立刻出門。

北大院門口站著兵,大門已被閘死。兵丁背後的圓圈中是個「鹽」字,顯然是鹽政衙門與鹽運使衙門的人馬。裡面人聲吵吵,喊的,叫的,哭的,鬧的,炸了馬蜂窩一般。守誠要進去,守門的兵不讓,說這是馬管帶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進入。守誠遞上兩塊銀子,請他把馬管帶請來。兵丁知道守誠的身份,銀子不敢收,顛顛地進去。

不一會兒,馬管帶矮墩墩的身子一搖二擺出來,遠遠對守誠一抱拳,黑孜孜的肉臉上堆起笑容:「不好意思,多多得罪,驚擾令弟寶府了。沒有辦法,卑職奉行鹽運使陳大人指令,不得不辦,還往大爺見諒。」

守誠連忙說:「哪裡話,馬管帶這是執行公務,應該的,應該的。只是在下不知舍弟他——」

馬管帶故作驚詫:「怎麼,大爺不知道?嗨,不就是私鹽的事嘛。草上飛把他供出了,他專吃草上飛的貨,吃了幾年了。我們陳大人一一查證,情況都是屬實呀。尤其他千不該萬不該,前些日竟夥同鹽匪把草上飛劫走,朝野震驚呀。聖上爺得知情況後,立刻下旨,令鹽政衙門與鹽運使衙門嚴加查辦。」

守誠禁不住跌足,心裡恨道,大弟呀你真是中了魔了,放著好好的正道不走,憑什麼專挑這些旁門左道?你毀了自己不說,還給整個家帶災呀。特別父親,他身為商總,風風光光這麼多年,這一下子,你讓他怎麼受呀?

守誠巴巴地望住馬向山說:「你讓我進去一下好嗎?」

馬向山十分為難:「進去?進去幹什麼?」

守誠說:「這院裡吵哄哄,亂糟糟,多為女眷,我實在不放心。」

馬向山苦笑:「到這步了,還有什麼放心不放心的。挑明了說吧,這大院從今兒起不再姓康,歸鹽務衙門啦。這一會兒我手下的兵丁正把人往一處吆,待一會兒,都要淨身出門,所有的門貼上封條。我看你還是盡早回去,給他們騰些睡覺的地方吧。

令弟回來,你要勸他盡早投案,爭取個從輕發落。」

守誠不知道自己怎樣走回來的。這一路上不時有人立腳望他,特別進了自家大院,那一個個已聽到風聲的下人,叫一聲「大爺好」,悄悄站在門邊或路旁,轉頭扭臉看他,目光疑疑惑惑,暗含著窺探、猜測和疑問。守誠清楚地感覺到這一切,把臉別開去。

一腳跨進厚德堂,守誠兩眼望住父親,嘴唇抖瑟半天,眼裡忍不住湧出淚來。

一直坐以等待的康世泰一聲歎息,擺擺手:「好了好了,別這樣婆婆媽媽呀。說說,怎麼回事?」

守誠把北大院的情況向父親說了一遍。

康世泰身子暗暗發抖,咬牙切齒道:「這混賬東西,竟然助桀為虐,幫草上飛越獄,簡直是作死呀!他們真的沒有抓住他?」

守誠答:「我細打聽了,沒有。」

康世泰咬牙切齒:「阿里得克這王八蛋,竟跟陳拔士一同設下圈套!」

正說著,翟奎帶著李忠緊腳急步跑來,說北大院被趕出的人沒地方落腳,都過來了。話沒說完,一片雜沓的腳步聲和喧喧嚷嚷的人聲從前院隱隱傳來。藍姨對翟奎說:「你要他們先在前面穿堂等著,我馬上過去。」轉臉對守誠說,「你陪著老爺,前面的事我跟翟管家去處理。」立刻跟翟奎出門。

才跨過天井,藍姨就聽到穿堂那邊像趕廟會似的人聲了。祿字大院的香芸腳跐著門檻身子倚在門框上看熱鬧,見藍姨過來,也不招呼,兩眼尖尖地盯著藍姨臉上看。

藍姨一腳跨進門,見滿眼亂糟糟,人左一堆右一叢,各房的混在一起,男僕女傭都跟過來了,一片鴨吵塘。大傢伙兒見藍姨跟翟奎進來,立刻靜下,一道道目光聚過來。

藍姨四下看了看,見人堆裡躺著一個人,頭髮蓬亂,身子硬被人從後面托著。近前細看,嚇一跳,是亢曉婷。轉臉問李忠:「怎麼回事?」

李忠臉上沾著泥灰,「唉」的一聲歎:「硬是氣的呀。奶奶見軍卒衝進大院,就拍手打掌地急,攔他們,不許他們進上房,可他們哪聽?將她推推搡搡,還搶東西,奶奶受不了,就揪住他們,跟他們拚命,一急一鬧,就暈過去了。」

藍姨的目光從亢曉婷蠟黃的臉上抬起:「怎麼不請大夫?」

李忠答:「請過了,說是急火攻心,沒大礙。翟管家騰出裡面一間屋,正要抬她進去。」

亢曉婷突然舞手紮腳叫起:「我的箱子!赤金項圈!瑪瑙杯媽媽呀!」

翟管家揮揮手,兩個婆子小心翼翼地將亢曉婷在擔架上捺下,兩個男僕抬起擔架向裡面走去。

穿堂裡稍稍安靜下來。藍姨整個環視了一下,發現北大院的主僕不下八九十,心裡不由驚詫,這老二院裡咋這麼多人呀?目光碰到麗芳,見她抱著繼貴坐在一張椅子上,兩眼靜靜地望著她。那個丫環叫什麼的,藍姨一時想不起來,但她是麗芳屋裡的,這一點藍姨很肯定。只見她膀子上挽著一隻包袱,緊緊站在麗芳身邊。藍姨還發現,遠遠地在人少的牆邊站著個人,修長身材,娉娉婷婷,一身鴨綠襖裙,臉對花窗望著外面花樹,藍姨知道,那是柳依依。

「戲班子的人呢?」藍姨轉臉問李忠。

「被帶到衙門去了。」李忠回答。

「為什麼?」

「說是充公。」

藍姨沉默。

此刻,藍姨覺得應該對大家說話,立刻說話,要好好地說,不說不行。自進門起,藍姨就強烈地感覺到穿堂裡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她很清楚,此刻她的出現代表著老爺,代表著整個康府南大院,十分重要。而且她明白,此刻大家迫切希望什麼,等待著什麼。其實,藍姨自跨進穿堂的第一步始,腦子裡就開始飛轉了,而方案在她詢問亢曉婷情況時就已基本形成。放在平常,這事肯定要向老爺請示,沒有老爺點頭,不好發佈。可這是什麼時候?這是天塌下來的非常時刻,你別看老爺表面上堅如磐石,其實內心早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如今再用這等雜事去糾纏他,傷他的神,這妥當嗎?

藍姨於是立刻發話:「好了,請大家安靜,容我說幾句。都看到了,康家遇到了麻煩。

這到底怎麼回事,請大家不要妄加議論,各人把自己管好。老爺正忙,不能過來,他讓我代他過來打招呼,今兒讓大家受驚了,很對不住大家!事既然出了,估計一朝半日太平不下來,因此,老爺跟我商量了一下,特向大家宣佈兩條。一、北大院除侍候主子的貼身丫環,其餘所有侍女、小廝、男僕女傭,凡家在江都甘泉兩縣的,一律回家,等日後情況好轉,再請回來。路程遠、家在外縣外省的,如有去處,也勸你們盡早離去。二、凡離開的,午飯後一律到勤務廳翟管家那裡登記畫押,領取二兩銀子,晚飯前離府。」

藍姨還沒說完,下面就有人哭哭啼啼鬧起來。一直守在藍姨旁邊的翟奎悄聲問:

「幾房奶奶怎麼安排?」

藍姨早考慮好了,說:「騰出喜字大院,把一間間屋收拾出來,前面的秋桂軒給亢曉婷住。」轉臉對麗芳與柳依依說,「你們暫且委屈一下,在後院擠擠。」

一直腳跐著門檻看熱鬧的香芸插嘴笑道:「那是大小姐的院子呀,猛然闖進這麼多人,真是熱熱鬧鬧過大節了!」

藍姨瞥香芸一眼:「你這說的什麼話?遇到困難,家裡同心協力克服一下難道不應該?至於大小姐,我另有安排,不必你來擔心。」

香芸被藍姨這一斥,臉上訕訕的,嘴一撅直往外走,扭頭氣呼呼撂出一句:「你又不是正房太太,充什麼大公雞!」

一切安排妥了,藍姨立刻回後院。

厚德堂裡,老爺不在,守誠也不在。一旁侍立的丫環說,老爺到後面換衣服去了。

藍姨奇怪,問,換什麼衣服?丫環說,換什麼衣服不曉得,只聽門口傳話進來,讓老爺接旨。

藍姨嚇一跳。接旨?接什麼旨呀?緊腳急步趕到後面清和堂。老爺在小月的幫助下換上了五品白鷴補服,戴上了水晶飾品紅頂子,正從裡面出來。藍姨瞅瞅老爺臉,見老爺默然無語,臉色灰白,隨手替老爺扯拽了一下打皺的衣邊,不放心地問:「是到衙門接旨?守誠呢?讓他陪你一同去?」

康世泰說:「就在家裡接,守誠開中門擺香案去了。」

藍姨考慮到自己身份,不便跟過去,就在厚德堂站住。

康世泰拄著御賜龍頭拐一步一步往前走,心裡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就看聖上爺什麼態度了。

走到穿堂,一陣嗡嗡的人聲從裡面擁過來,康世泰知道是北大院的一大幫眷屬與家傭,加快腳步繞開去,直往前面走。

康府平時一直閉合的中門打開了,守誠已把香案擺好,大香大燭旺旺地燃著。

遠遠望去,阿里得克與陳拔士蟒袍補服,冠帶雲履,分別坐在兩把椅裡候著,大門外排列著隨從衙役,扈衛儀仗。康世泰急步上前,單膝著地行大禮:「在下康世泰叩見鹽政大人與鹽運使大人。在下不知二位駕到,有失迎迓,還望見諒。」

阿里得克拈鬚微笑:「康商總多禮了。」

陳拔士從衙役手捧的盤中取過黃冊,正色道:「康世泰接旨!」

康世泰雙膝齊跪,匍匐於地:「微臣康世泰恭接聖旨!」

陳拔士高聲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揚州鹽商康世泰,承天朝恩澤,賜爵五品,任內務府奉宸苑卿,長期以來理當披肝瀝膽,精心業鹽,效力當朝。但經兩淮鹽政與兩淮都轉鹽運使司衙門合力勘查,朕已獲悉,康世泰有嚴重觸犯大清律法之條款。其一,生活奢侈,窮極華靡,飲食器具,備求工巧,俳優伎樂,恆舞酣歌,宴會嬉游,殆無虛日,金錢珠貝,視為泥沙。尤其擅建椒房,僭越制禮;縱容悍奴,橫行凌弱。其二,辛丑至癸卯,揚州鹽商獲追加鹽額二百八十萬引,應納鹽課八百四十萬兩。康世泰與前鹽運使盧雅雨互為表裡,將此課銀假以代官營運之虛名,私下牟利。其三,前鹽政李貴在任之時,康世泰為其寄頓銀兩,營私貪墨。其四,家教缺失,其子交通鹽梟,走私販私,對官鹽之行銷構成衝擊,影響惡劣。上述行徑,深玷國體,深負朕望,罪不容赦。但朕念其曾在國家軍事、河工、災荒事務上,能急公捐輸,為國出力,尤其朕南巡之日,接迎周致,侍駕殷情,故加以寬宥,僅作褫其品爵貶為庶民之懲罰。但其八百四十萬兩課銀,及歷年代官營運之所獲利,需即速上交,不得延宕;其不法走私之子,需協同官府,全力追索,否則將予重究。欽此。」

康世泰匍匐在地,心中暗暗叫屈:這一條一款從何而來?從何而來呀?我跟盧大人是有瓜葛,可我們是親家,並非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對我多一點青睞關照豈非人之常情?八百四十萬兩課銀放在我手裡代為營運,並非我的發明,聖上爺巡幸揚州時不是撥給我帑銀一百萬,說贏利所得作為下次南巡賞賚之用嗎?至於前任鹽政李貴,當年一直跟杭浚睿合穿一條褲子,與我不睦,要說寄頓銀子只會寄頓在他那裡,怎麼把這罪名安到我頭上來啦?要說有,倒是面前的這位阿里得克大人與我有些不清不楚,可他老狐狸耳朵靈鼻子尖,早早抽身退步把銀子撤了!

陳拔士令差役摘除康世泰的頂戴花翎。

康世泰磕頭如搗蒜:「謝聖上恩典!謝聖上恩典!」

陳拔士強調:「聖上爺說了,八百四十萬兩課銀以及營運所得,要一併上交,分文不得欠缺。不過,經本官近日查驗,除此而外,另外還有兩筆賬目,一是自去年以來,你宏泰總號欠課銀三十萬兩;第二,聖上巡幸揚州,將帑銀一百萬兩交給你營運,取息一分五,必須本利一併結清。這三筆加起來,總數一千二百萬兩。」

康世泰腦門上汗如雨下,心裡叫苦,天呀,這一千多萬兩怎麼湊得起來呀?嘴上卻諾諾連聲:「我交,我交,一定交!」

「我跟阿大人已作商量,給你三天期限。記住,這三天裡你還要找到康守信,令他投案。如超時逾限,別怪我們不客氣。」

一陣金星飛舞,康世泰差一點暈過去。

早晨,綠楊村茶館裡茶客絡繹,座無虛設,空氣中到處瀰漫著淡淡的茶香。直對小秦淮的窗口上,那油漆黃亮的竹編窗篷高高撐著,河面上的歌聲、琴聲、棹櫓聲、吆喝聲,伴著水光霧氣不時飄進來。茶客們都熟悉,你招呼我,我招呼你,客客氣氣地坐下來一同品茶,吸煙,吃點心。這會兒初冬,點心除了平時不缺的茶干、五香爛蠶豆、桃酥、麻餅、薄脆等,還多上了糖炒栗子等時鮮貨。嘴裡享受著,說閒聊天還不耽擱,當今事,前朝事,府衙大案,里巷爭鬥,商號變更,婆媳吵鬧,漕運艱辛,旱路蟊賊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里,無所不有。

樓上最熱鬧的是臨窗的那幾張茶桌,這一會兒,茶客們正熱火朝天地談論轟動了揚州城的康府大案。

一個白胖子揚聲道:「你們曉得我剛才看到什麼啦?嘿,了不得,康府大門樓上原來掛的那個『敕封內務府奉辰苑卿康府』的金字招牌摘掉啦!」

一個瘦茶客歪著臉不屑道:「這有什麼奇怪,犯案了,當然要摘掉。」

一個著灰狐皮馬夾的茶客說:「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呀,他康老太爺跟衙門一向關係過硬,怎麼說出事就出事啦?」

一個著泥金黃棉袍的茶客插嘴:「這不好說,所謂人算不如天算,這叫命數。」

一個圓胖子捧著一隻小小的紫砂壺逛過來:「想想這幾年,康府也太招搖了,最先做總商倒還不算什麼,後來趕上了乾隆爺南下,轉彎抹角找人通關係,硬是把聖主請到府上,喝酒,看戲,逛園子,做詩,親娘老子都沒這般服侍得周到,從此後真是一步一層天,把個揚州城熏紅了!」

一個拖著灰白大辮子的茶客說:「你以為聖上爺到他府上僅僅是玩呀?告訴你,聖上爺是探他家底!」

一茶客神秘兮兮地插嘴:「他家也太富了,據說朝廷裡早掛了號的,聖上爺有點不相信,可這一看,眼紅了!」

一茶客瞪眼:「怎麼會呢?紫禁城金山銀山高過天,聖上爺會看上他家那一點點玩意兒?」

「一點點?你說是一點點?少了不能少,一千萬!」

又一茶客插嘴:「瞎說喲,何止這個數!你別忘了,聖上爺曾給他發過一大筆帑銀呢!」

「嘿,康家北大院被抄你們看到了嗎?不得了呀,光各種狐皮就裝了滿滿兩車子!」

「那算什麼,當時在場登記造冊的一個衙門裡書辦跟我喝酒,一五一十都對我說了,駭死人!」

「說說,有些什麼?」

「什麼?好的,你耳朵給我伸長了聽!金條,四箱!銀子,十二箱!錦緞,二百匹!

老山參,一百支!鹿茸,一百包!芸香,多少壇的?記不清了。皮貨堆了一座山,兩大車裝不下!古董寶物,有金盆、玉缸、銅鼎、珊瑚架。還有你我一輩子沒見過的外國瑪瑙、西域翡翠,一共裝了十幾車——是十幾車呀,把你看呆掉呢!」

「我想不通,聖上爺前兩年對康家那麼好,咋說翻臉就翻臉了?」

「也不僅對他一家,對季商總、黃商總,還有康商總的親家亢大戶,都翻臉了。」

一位老者捻著鬍鬚沉吟:「這是朝廷向他們借銀子呀。」

「借銀子?此話有理,此話有理。你看看這兩年,小金川戰事不斷,苗民造反,再加上白蓮教,哪一樁哪一件不要大把大把花銀子?你以為大清國的銀子是山上的泉水流不盡呀?一定是短缺了,才來這一手!」

「要是這樣,真是邪了門了!」

「康商總豈不是白忙了一場?」

「不能這麼說,威風也威風過了,快活也快活過了。」

「可憐,萬貫傢俬一朝空!」

「怎麼說呢,其實那把刀早懸在半空了。」

「豬養肥了殺?」

「對了,刀什麼時候落下,全在聖上爺心裡。」

「越說越玄了!」

「不是玄,是有些怕人喲。」

「好了好了,我看你們該收收了,別茶壺嘴打掉了,亂尿。」

「對對對,不能亂說,不能亂說。來,喝茶!」

「喲,壺裡空了,小二,上茶——」

小二揚聲答應:「來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