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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回老家

藍姨到鹽政衙門找阿里得克。在這之前,藍姨先去運司衙門大牢探望了老爺與守誠。老爺倒沒受什麼罪,一人一間屋,只是身子病著,不大舒服。臨分手,老爺對藍姨叮囑:「不要等老家的銀子了,你回去把湖上的兩座園子賣掉,湊足銀子,如果不夠,再想想別的辦法。事到如今,該放血處要放血,絲毫不能惜乎了。」藍姨一一答應。

藍姨回來奔了兩天,把湖上園子賣掉了。兩筆銀子合起來,八百萬,大半下來。

藍姨心裡有了底,決定立刻到衙門活動活動。陳拔士完全一張棺材臉,那天到康府宣旨,頭仰得高高,硬腔硬調,你去找他,肯定水潑不進,針插不進。考慮來考慮去,覺得還是先找阿里得克。阿大人貪圖銀子,因此藍姨給他專門準備了銀票。數字不能大,就區區兩千,意思意思。此一時,彼一時,免遭疑忌。

阿里得克謙讓了一下,最終把銀票收下了,對藍姨安慰道:「府上老爺身在囹圄,非比家中,罪多少要受一些,不過請尊夫人放心,本官已跟那邊打了招呼,吃的睡的都安排得挺好,不要煩的。康老爺子跟我也非一天的關係,敬請放心。」

藍姨感謝之後跟著央求:「只是我們家老爺上了年歲,身骨又欠硬朗,還求大人發發善心,哪怕讓守誠在裡面多待幾日,先讓我們老爺回家好吧?欠的銀子,也就這兩天湊齊交上。」

阿里得克笑瞇瞇道:「你說湊齊交上,畢竟還沒交過來呢,怎麼好放人?不妨告訴你,皇上這一回,要的就是銀子。銀子一到,立馬放人,不會耽誤。別說全到,哪怕有個八成數,都好說話嘛。本官知道府上今非昔比,可再想想辦法嘛。府上那麼大個家業,翻翻撿撿,牆旮旯都會跑出一大堆值錢的寶貨。」

藍姨心裡總算有了底,千恩萬謝出來。

回到府上,藍姨才走進清和堂,小月雷打火燒地跑進來稟報,二爺回來了。

藍姨目光直直,先一驚,再一喜,接著又生出無窮擔憂,立刻要小月把他叫來,話才出口,又想到守信這一刻官府通緝,拋頭露面不便,便改口道:「不要叫了,我自己過去。」

進了秋桂軒,藍姨迎面碰到亢曉婷。亢曉婷北大院被抄那天昏死過去,醒來後就回了娘家,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見藍姨進門,居然耷拉個臉,連招呼都不打。藍姨也不計較,問她守信怎麼樣?

亢曉婷臉一揚,拍手打掌叫起來:「你不問還罷,你這一問,讓我八處來氣!他有個事什麼時候告訴過我?兩隻眼什麼時候正著看過我?如今家散了,一個個溜的溜,躲的躲,他問呀?人魂都不見!他沒有家!我恨死這個怨家了!」

藍姨不想跟她再說什麼,轉身去了麗芳屋。才到門口,麗芳早迎出來了,見問守信,不由一聲歎:「他來無蹤去無影的,真把人弄糊塗了。」

藍姨詫異:「不是說在你屋裡的嗎」

麗芳說:「這是之前的話。昨晚他摸進我屋,睡了一宿,一早把三爺叫來商量事,之後說要找你,這一去,就再沒回來。」

藍姨深感不妙,問了些情況,又叮囑了幾句,就回了。

太累,藍姨恨不得一步跨回。進了屋,什麼話也沒說,身子往榻上一歪就不想動了。小月怕她受涼,要她上床睡,藍姨死了一樣不做聲。小月走近了望望,藍姨眼閉著,臉色蒼白,趕忙取過白狐毯子給她蓋上,轉身揭開火盆上銅罩,拿鏟子將火挑旺,又加上兩塊炭。藍姨突然開口說,給我捶捶。小月連忙在錦凳上坐下,給藍姨捶腿。藍姨身子翻了翻,說,腿就罷了,給我捶捶腰。藍姨腰疼得厲害,幾乎抬不起來,可能這兩天東奔西跑累很了,月經來了十幾天,總不走。

屋裡暖烘烘。藍姨迷迷糊糊合上眼。藍姨看見了老爺。老爺坐在一間黑漆漆的屋裡,兩眼直直地瞪她。藍姨一激靈,醒了,一身汗。藍姨把白狐毯掀掉。小月說,還是蓋著吧,小心受涼。扯了一角替藍姨蓋上,接著捶腰。

藍姨沒有一點睡意了。藍姨面前不斷晃動老爺直直瞪著她的樣子。要救老爺,無論如何要想方設法搭救老爺。老爺那麼大歲數,身體又不好,經不起折騰呀。阿里得克把話說得很清楚了,上面要的是銀子,銀子交齊,即可放人。瘦西湖的兩處園子賣了,銀子尚欠一些,剩下的只有田產了。可這田產老爺沒說將它出手,要是賣了,會怪罪嗎?會嗎?可事到如今,除了這條路,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別無他法。決定賣地,藍姨立刻去找守慧商量,老爺回來如果問起,好讓他作個見證。

小月見藍姨又要出門,連忙勸阻:「您臉色才緩過來,不能出門。」

藍姨微笑道:「沒事的,歇了一會兒好多了,我去去就回。」

小月說:「有什麼事,我代你跑腿就是了。」

「不,我自己去。」藍姨在小月的幫助下披上風衣,兩腳往門口走去。

修竹雨正在屋裡翻閱閒書打發時間,見藍姨進門,立刻起身相迎,招呼紋兒沏茶。

藍姨想到之先碰到的亢曉婷,禁不住暗想,這讀書的與不讀書的,心胸涵養,為人處世,就不一樣。

修竹雨見藍姨臉上黃黃的顯得憔悴,關心地問:「怎麼啦?可是沒睡好?」

藍姨說:「覺肯定是沒睡好,月經又在身上老不走。」

修竹雨盯住她:「這是累很了,您要注意呢。」

藍姨一時無語。

修竹雨輕歎:「曉得您這些日勞神的事多,不過,您無論如何要注意身體。」

茶沏來了,是八寶蜜餞杏仁茶,裡面加放了兩片山參。吃著茶,說過幾句日常話,藍姨問起守慧。修竹雨說:「他不在家。上午金農、鄭板橋一幫人來玩,吆五喝六,鬧騰了半天。我本以為要留他們吃飯,沒想到,反被他們拖出去喝酒了。找他有事?」

藍姨說:「府上爺們就剩他一個,有些事我想找他商量商量。」

「什麼事?」

「鄉下還有些田產,事到如今,救命要緊,我想把它賣掉。可這畢竟是老爺置下的一份產業,輕率不得,因此想聽聽慧兒想法。」

修竹雨微微笑道:「他能有什麼想法,家裡都成這樣了,我看他心還沒有收回。

不過依我之見,人是根本,錢財都是身外之物,為了老爺跟大哥早日平平安安回來,不要說變賣田產,就是拆房賣屋,也不必惜乎。」

藍姨心裡立刻敞亮,含笑誇讚:「你呀真是個清明通透之人,只可惜是個女兒身,要是個漢子,肯定能做一番大事業。」

修竹雨苦笑:「求您別這麼埋汰我了,我都活得窩囊死了。」

離開福字院回到清和堂,藍姨要小月請翟奎過來,對他說:「有兩件事你去辦一下。第一,府上到了這一步,這場面上的事也不必撐了,日子還要慢慢過。我心裡划算了一下,這府裡上上下下用了上百人,也太多了,需要大大裁減,除了廚房、轎房、雜役房、後花園,非有人員不可,其他能不用的,統統回掉,最後留下的,不能超過三十個。這麼做,有的房裡可能要鬧,你跟她們好好說,萬一說不了,讓她們找我。

我這邊,只留小月一個,其她粗細丫環,每人二兩銀子,統統讓她們回家。記住,總數一定不能超過三十個。」

翟奎吃驚地瞪住藍姨:「怎麼就真的二太太屋裡,光小月,不夠呀。」

「夠了。這事你給我抓緊辦,明兒告訴我結果。第二件,你給我找個好主家,把鄉下的田產賣了。我聽老爺說過,當時置那片地花的是八十萬兩銀子。事到如今,我們也不求賺了,只要不低於這個數就可以出手。我實在忙不過來,這事就勞動你了。」

翟奎咂嘴:「那片地是奴才當年親手幫老爺買的,頂呱呱的一片好地,按理說,八十萬出手太便宜了,只是這如今揚州鹽商中幾家案發,錢莊擠兌,銀根緊縮,只怕一時難以找到合適的買主。」

藍姨說:「這情況我知道,不過你要設法找找人,托托老關係,無論如何給我辦成,時間上還務必抓緊。」

「小的知道,小的一定抓緊。」

藍姨見翟奎遲遲不走,神色有些異常,問:「還有什麼事?」

翟奎猶猶豫豫:「沒,沒什麼,只是,小的有句話,想提醒提醒二太太。」

藍姨望住他:「什麼話?」

「您瘦了。」

「瘦了?是嗎?」

「比先時瘦多了。」

「噢,我挺好的,沒事。」

「小的求二太太別太累了,注意些身子。」

藍姨一時無語,感覺到翟奎頭抬了抬想看她。

「我很好,謝謝了。」藍姨說。

翟奎還是不走,吭哧道:「昨晚,是的,就昨晚,小的在天井站了半天。」

藍姨詫異:「幹什麼?」

「小的看到,二太太臥室裡的燈,一直亮著」

藍姨兩眼瞪住他。

「小的曉得,二太太沒睡好,肯定,肯定失眠了」

藍姨說:「只是睡得遲一點,並沒失眠。」

「不,不,失眠了,小的知道。」

「我很好,你回吧。」藍姨腔調板下來。

翟奎還想說什麼,藍姨堅定地打斷他:「你回吧!」

翟奎磨磨蹭蹭半天,退下。

和每次煙癮發作前一樣,守慧先是膽戰心驚地害怕,小心翼翼地迴避,拚命地喝茶,抓起筆一刻不停地對著宣紙揮寫塗抹,或者採用更激烈的手段,令健勇男僕將他手腳捆起,可到最後,仍然土崩瓦解,完全徹底地失去控制。

吸煙的場所由餐英閣又轉回羅影的靈室。餐英閣是書房,來人客去,你端一支煙槍歪在榻上噴雲吐霧,太不雅觀。在羅影靈室全沒這些顧忌,完全可以放量。尤其好的是,兩泡子吸下,可以仔細端詳羅影的影像,慢慢與她相會。先是影影綽綽,飄飄忽忽,漸漸亦幻亦真,實實在在,羅影遠遠向他走來,近了,步態輕盈,凝眸微笑,啟朱唇,髮皓齒,對他說話,衣衫飄動,透出一絲香味,蘭的香味,與屋裡供養的蘭花完完全全一個味兒。這多美妙呀,多讓人心醉呀。守慧真希望永遠這樣息息相通血肉相融永不分開守慧吸過大煙臉色紅潤。鄭板橋一撥子人來了。來了五六個,鄭板橋、金農、羅聘、還有梅花書院的趙翼、姚鼐、汪中。原來鄭板橋、金農與羅聘過來看守慧的,沒想到遇上趙、姚、汪三人,說殿試的金榜發出,梅花書院出了狀元,轟動了京城。乾隆爺發話,要在揚州建寶塔、立牌坊,做個紀念。為此,梅花書院今天擺酒慶賀,想請守慧過去坐席,因為守慧這些年為書院出資修講堂、建校舍,花了若干銀兩,是有大功德的。

守慧見他們進門,很高興。都是常客,都很熟悉,因此無須寒暄客套,一個個坐下來品茶。紅泥火爐,碧螺春,茶銚子裡水燒得「咕嚕咕嚕」滾,窗外冰鈴鐺掛得一尺長,可這書房裡其暖融融,溫暖如春。

金農給守慧帶來一幅畫,打開,是一幅《蘭竹圖》。鄭板橋笑道:「冬心兄一向擅長梅花,今天怎麼畫起蘭竹來啦?」

金農微笑:「守慧老弟愛蘭喜竹,心性與之相諧,老拙便狗尾續貂,步你一下後塵,塗上兩筆。」

大家細看,圖上還有題詩,當中一句是,「一花與一枝,超拔有清芬」,一致叫好,都覺得是寫守慧與羅影的。

鄭板橋見畫案上筆墨現成,不由技癢,立刻要畫。紙鋪好,濡筆揮毫,蛇行龍走,潑墨勾勒,左皴右擦,轉瞬間,一幅《墨竹圖》作成。拈鬚凝神,並在畫幅上方題詩一首:

一陣狂風倒捲來,竹枝翻回向天開。

掃雲掃霧真吾事,豈屑區區掃地埃?

守慧從這兩幅畫中,領悟到了金農老先生與板橋兄對他人格精神的讚賞與激勵,十分高興。

守慧要留他們吃飯,趙翼立刻向守慧說明來意,請守慧無論如何赴書院慶賀之宴。守慧沉默不語,心裡暗想,本府除了不時給書院大筆捐贈,每月還供膏火銀11一百兩,可這個月的卻沒給呀。而且以後呢?以後還能給得起嗎?心裡雖這麼想著,卻被大家拖著去了梅花書院。

梅花書院在左衛街,左邊是雙忠祠,右邊是蕭孝子祠,門額上「梅花書院」四個字是康熙南巡時的御筆。穿過門廳入儀門,拾階而上,首先是一片偌大廳堂,四周廊道環抱。再往裡,是一所講堂,很大,很敞亮,名士碩儒來揚講學多在這裡。講堂後另有書屋數間,專供士子讀書學習。再往後進入一個院落,則是學子們居留安息的宿舍,前前後後共六十多間,間以花木山石,景象明麗安謐,十分清心。

來喝慶賀酒的人很多,除了書院的各位教授、教諭,還請來了袁枚、杭世駿、沈復、吳敬梓、蔣士銓、施驢兒、黃慎、閔貞、李斗等一大幫。大家見了守慧,想到他這段日子痛失愛妾,令兄負案,府上被抄,老父遭難,都過來安慰。守慧本來從家裡出來時心情尚可,可此刻經他們一安慰一問候,那一點點好情緒竟悄悄逃離散失,一絲兒不剩。細細注意身邊的人,儘管一如既往對他十分親切,可不知為什麼,守慧就是覺得變了,變得陌生了,隔閡了,不是原來那麼回事了。因此入席就座,雖也喝酒,也嘩笑,但總有些勉強,有些心不在焉。

施驢兒喝到半酣,鬧騰著要去踏雪尋梅,席上人逸興遄飛,積極響應,說今兒在梅花書院喝酒,出門尋訪梅仙,回來再搞個梅花詩會,整個聚會由梅始,至梅終,從頭至尾便能噴發出一股梅香啦。於是酒一結束,呼啦啦出門。守慧對他們的熱火勁暗暗羨慕,但就是提不起精神,懶懶地落在後面。

羅聘一直暗中注意他,此刻走到他身邊勸道:「去熱鬧熱鬧嘛。」

守慧搖搖頭。

羅聘轉而又問:「回屋看板橋他們畫畫?」

守慧說:「我想回去。」

「回去?那我跟你一起回。」

倆人從梅花書院出來。

很冷,雖有太陽,但陽光稀薄如水,西北風刮到臉上像刀片子,街兩邊靠牆根的地方堆著雪,白一塊黑一塊。有勾著腰雙手抄在袖筒裡的人口鼻哈著白氣顛顛地跑過去。羅聘說:「等等,我去叫頂轎子。」

這麼冷的天守慧從沒在外走過,但他說:「罷了,跑跑暖和。」

羅聘想,剛喝過酒,又坐了半天,跑跑確實好,就由著守慧。

走過左衛街,穿過幾條巷子,這就上了運司街。羅聘說:「別忙回去,到我那裡喝杯茶吧,我有話跟你說。」

守慧問:「什麼話?」

羅聘想,這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就回:「你回去也沒什麼事,到我那邊坐一會兒吧。」

守慧想,此刻回去確實一點事沒有,去喝喝茶也好,就跟羅聘走了。

彌陀巷不深,走到一半就到了羅聘的家「朱草詩林」。一路走過來,身上都起了火,嘴裡呼出的氣白花花的,眉毛頭髮梢上結了一層白霜。羅聘出來也不帶鑰匙,拍了拍門,一個小童一路搓著手哈著氣跑出來開門。羅聘吩咐,快把畫室裡火盆點上,燒一銚子水,將杭州朋友送的龍井沏上一壺。

院裡雖堆著雪,朱欄的清麗,花木的倩影,仍清晰可見。守慧觸景生情,眼前不由浮起羅影在世時蒔花弄草的影子。

進了畫室。火盆點著了,火燒得旺旺的。不一會兒水開了,茶釅釅地沏上,倆人坐下品茶。羅聘見守慧神情黯然,知道物是人非,勾起了守慧對羅影的思念,便勸道:「好了好了,別想了,說說話吧。」

守慧愣愣怔怔坐著,突然自言自語:「福壽膏其實是個好東西,它讓你飄飄然,一下從地上飛昇起來,進入一個美妙之境,見到你日思夜想的人」

羅聘勸道:「好了,不想了,喝點茶吧。」

「這其實不是幻覺,完全是真的,面對面,我與她說話,跟她笑,拉住她的手,聞到她身上的香味」

「好了,醒醒吧。」

守慧愣怔了一下,抬眼望住羅聘。羅聘接住他的目光,將話題一轉:「你知道嗎,修竹雨昨天過來找過我。」

守慧詫異:「她找你幹什麼?」

羅聘盯住他,輕聲道:「為你,談你的事。」

守慧心裡烘起一團火,情緒頓時激動:「為吸煙的事?一定是,沒錯!她這是幹什麼呀?她憑什麼驚動你?憑什麼?她真是莫名其妙!」

「不,不,你別激動,她來找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要我勸勸你。」

「這倒頭福壽膏,我討厭它!恨它!我跟她說了,我根本不想抽!」

「不想抽就戒,真正地戒。」

「我戒了!」

「可你沒戒掉。」

「我沒辦法!」

「要有毅力。」

「我知道,可不行呀!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你要為修竹雨想,為佳佳想,更要為自己想。」

「我知道」

「她實在是沒有辦法才來找我的,她流了許多淚。」

「我我真恨死自己了!」

「她太可憐了,真的完全為你好。」

守慧搖搖頭,眼裡淚光閃閃:「我曉得,我對不起她,真的,我很對不起她。她是個好人,挺好挺好的人,相夫教子,知書達理,敬公事婆,和睦妯娌,顧全大局,是個真正的好媳婦,好妻子,好母親。羅影去世後,我真應該好好待她,一心一意跟她過日子。細想想,她為我做了許多,時時處處為我著想。她真是太好了,好得幾乎完美無缺,無可挑剔。我覺得她就像一面鏡子,一面光潔透亮的鏡子,懸在我面前,照著我,照出我靈魂上的斑點,照出我為人處世的醜陋,讓我始終不敢抬頭,精神上感到一種強烈的擠壓。除了對不起她,我還對不起很多人。真的,很多很多人。但在這很多人當中,最最對不起的,是羅影。」守慧氣有些急,聲音微微發哽,「是我最初對她許下諾言,答應了她,臨末卻又辜負,令她失望傷心,讓她害了病。我知道,我跟修竹雨成婚,病的根子就開始在羅影身上安下了。我太無能了,太沒有用了,真的害了她呀」

守慧聲音哽咽,淚水從眼眶裡滑落下來。羅聘聯想到妹妹幽怨愁悶、空對明月的那一個個難熬之夜,也禁不住低下頭。守慧停了停接著說:「我還對不起我父親。

你知道我父親對我的理想是什麼嗎?他不是要我經商發財,他只希望我一心讀書,考個進士,最好狀元,博個封妻蔭子,光宗耀祖。他雖做了總商,受了乾隆爺賞賜,可腰板不硬,內心深處並不真正舒暢,仍然不得不仰官府的鼻息。因此一心巴望我飛黃騰達,有朝一日成為當朝重臣,或者地方顯要,讓他背後有靠,真正挺起胸膛立身處世。可我整天除了吟詩作賦,品字論畫,對時下的八股時文何嘗用過心?我太使父親失望了,太讓父親傷心了。我還對不起我母親,對不起我妹妹,她們對我多好呀,多愛我呀。她們要看到我這麼精神萎靡,墮落不堪,靠吸福壽膏打發時光,會多難過呀。

我還對不起我大哥二哥,他們一直在幫父親經營,可我做了什麼呢?不光沒做好,我還讓大哥不時為我操心。我大哥多好的人呀,多忠厚實誠的心地呀!——不,我還對不起我叔。我叔叔希望我跟他一起漂洋過海,做茶葉生意,我為什麼不去呢?為什麼?

我叔叔那麼喜歡我,器重我,可我多讓他失望呀」

羅聘從火爐上拎起水銚給守慧續水:「好了,歇歇再說,歇歇再說。」

守慧臉紅彤彤的,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杯子頓下,搖搖頭:「細想想,我這人挺失敗的。讀書,不成;經商,又不成。跟商人在一起,他們把我當腐儒,當酸秀才,不屑與我談生意。跟士人在一起,一些人表面客氣,骨裡視我為俗商,至於我吟詩作賦,他們只覺得是附庸風雅,吃飽了撐著!我被兩邊的人拋來拋去,成了四不像!算個什麼東西!」

羅聘攔他話:「不,你不可這麼說,我們這幫人,包括施驢兒,對你都是真心的。」

守慧冷笑:「真心?不錯,但更有些人看中的是我口袋裡的銀子,想搞些文會,印印詩集。」

羅聘說:「這種人當然也有,但畢竟少數。好了,不說這些,喝點茶,二遭正釅。」

守慧神情一下專注起來,目光幽幽地盯住一處,無限神往道:「不知為什麼,我現在有些想家,想歙縣的老家。我不喜歡揚州,真的,我一直不喜歡揚州。不錯,揚州在好些人眼中,是溫柔鄉,富貴地,是個銷魂奪魄的天堂福地,可對於我,它卻銷蝕我的精神,瓦解我的意志,使我一天一天走向沒落。我的老家全不是這樣,它多好,山青青的,水綠油油的,風吹到臉上,柔柔軟軟,帶一股清香,讓你醉。夕陽銜山時,那密密的林子裡儘是嘰嘰喳喳的鳥叫,多好聽呀,多安靜呀,這時你在石頭上坐一坐,會覺得神清氣爽!從前我跟芝芝就常這樣,一坐半天,一直坐到太陽落,坐到山窩裡收盡最後一抹紅霞,母親讓人來叫我們回去」

羅聘打斷他:「好了好了,別說呆話了,既想家,抽空回去一趟好了。」

守慧神情專注,兩眼輝亮:「對,對,還有母親,還有妹妹,我好想她們,我要看看她們,跟她們好好說說話,開心地笑笑」一下回過神,對羅聘笑道,「讓你見笑了。沒辦法,真的太想了。」

臘月初八,也就是揚州城家家煮臘八粥的這一天,康世泰父子從鹽運使衙門大牢裡放出來,坐著轎子回家了。藍姨與守慧早就候著了,一左一右跟著,待轎子在家門口停穩,藍姨打起轎簾頭探進去輕叫:「老爺,我攙你出來。」

轎子裡先是不見動靜,停了停,一隻大大的著黑布鞋的腳從裡探出,緩緩的,小心翼翼。

早已從轎裡出來的守誠怕藍姨力氣不夠攙不動,雙手向前伸去:「父親請慢點,容孩兒攙父親一把。」

康世泰手伸出來扶住守誠,一步一頓從轎裡出來,身子顫巍巍。守誠見狀,直向守慧使眼色,守慧連忙在另一邊攙住父親。

這一刻是傍晌,冬陽正轉到屋頂,黃亮亮的陽光灑滿了天井。康世泰一步一步往前走,動作遲緩,老態龍鍾,所有在場的人幾乎無不吃驚地發現,老爺離家這幾天,老了許多,拖在腦後的大辮子整個灰白了,頭髮有些亂。

藍姨、守誠、守慧、舒媛,還有聞訊趕來的陳碧水、修竹雨、亢曉婷等一大幫子,前前後後簇擁著老爺。到了後院門口,康世泰雙腳慢慢停住,轉臉對藍姨說:「去,把祠堂門開開。」

藍姨疑惑地望住老爺。這一刻非年非節,開祠堂幹嗎?口中卻是應承:「好,我這就去。」

康世泰對守誠說:「別站著,扶我上祠堂。」

守誠答應著,與守慧扶著父親往祠堂走。

一直跟在後面的翟奎,想到祠堂關閉日久,裡面一定灰塵濛濛,立刻帶了兩個手腳利索的男僕趕去作簡單收拾。

一個個相跟著,抬腿跨過高門檻,魚貫進入祠堂。

燈籠雖一盞盞點上了,祠堂裡仍然暗昏昏的。供案上香燭高燒,淡藍色檀香的煙氣在祖宗牌位前盤旋繚繞。除了穿著不同鞋的腳在鋪有羅底方磚的地面上發出細碎的微響,沒一個人說話,一切靜悄悄的。在這靜悄悄中,人們的精神和目光凝聚成一點,朝向走在最前面的康世泰。康老爺突然擺脫守誠與守慧一左一右的攙扶,急急地歪歪倒倒往前奔去,雙手前撲,「撲通」一下在供案前的大紅拜墊上跪下。守誠與守慧怔了怔,「撲通」跟著跪下,後面的兒女眷屬也隨之紛紛跪下,有的跪在拜墊上,有的面前沒有拜墊,直接跪在羅底方磚上。老爺伏在那裡半天又半天,像一段彎曲的蝦米,然後慢慢抬頭,仰對著祖宗牌位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康世泰率兒女子孫向你們請罪來了!不孝子忘記祖德遺訓,忘記天朝規制,沒有好好持家教子,踏實經營,一日日變得不勤不儉,昏聵墮落,離經叛道,致使家業喪失,子女罹難,門庭蒙羞!不孝子不忠不孝,罪孽深重,請列祖列宗對我降下懲罰,降下懲罰」

嗓音先是沉鬱嘶啞,接著激烈顫抖,帶出嗚咽。

守誠、守慧受不了,上前扶父親起來。

康世泰肩膀顫動,整個身子匍匐在地,像攤稀泥。

「起來吧,父親」守誠聲音嘶啞,與守慧一左一右將父親扶起。

兩行濁淚鉛一般沉重,從康世泰臉上落下。

康世泰病倒了。藍姨半步不離左右,從早到晚守在旁邊。守誠、守慧一天無數次過來看望。

迷糊中,康世泰發覺身邊有低泣之聲,勉強睜開眼,見舒媛站在床邊流淚,手從被子裡伸出,抓起女兒的手緊緊攥著,吃力地說:「幹嗎淌眼淚呀?捨不得爹嗎?

爹沒事,服點藥就好了。馨兒還好嗎?」

舒媛滴著淚點頭:「好,還好。」

康世泰微笑道:「好就好嘛,過後帶來讓我看看。」

「嗯。」

「聽爹話,不要哭,把眼淚揩了。」

舒媛眼淚又下來。

舒媛走後,藍姨見老爺十分傷感,軟語溫言地勸道:「求老爺別亂想了,好好靜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康世泰閉著眼,隔半天說:「給我把誠兒叫來。」

守誠正忙著處理亂七八糟的事情,得到傳話,急急趕來。

康世泰對他吩咐:「別總縮在家裡,要抽空出去轉轉。」

守誠答:「我去轉了。」

「轉了?情況怎樣?」

「挺亂的。運使衙門放出風,除了亢祺庸行賄逃稅外,黃商總、季商總問題也很嚴重,正在查辦。人心浮動,又是年關,引市街的市面全不成樣子,好多鹽號太陽還有一竹竿高,就上鋪板打烊了。」

康世泰說:「傳我的話,宏泰總號下面,除了吉和、豐裕,其他所有鹽號都關張盤出,價錢不計貴賤。」

守誠吃驚:「都盤出?」

「盤出。」

「那以後」

康世泰想,以後?到了這步,誰還說得清什麼以後?一切都在皇帝老兒手心裡捏著,他手鬆一鬆就讓你活,使勁一捏,立刻就「卡嚓」一下要了你小命!做這幾年商總,都是虛假繁榮,其實是籠裡的一隻雞,一隻專給朝廷下蛋的雞!真正的商總是他乾隆,他是最大的鹽商,商總中的商總,掌控一切。康世泰見守誠站著等他說話,突口道:「你難道一點看不出朝廷的意思?」話一出口,發現守誠兩眼瞪著,額上冒汗,知道他想不到那麼深透,立刻覺得不宜對他往細裡說——說透了讓他灰心,他畢竟年輕,要往前奔。於是吩咐:「各店號走掉的夥計不談,沒走的,要跟他們說明情況,發給餉銀,請他們回家。好在運回老家的銀子又回來了,手面不再那麼吃緊,因此,銀子一定要發足,一絲一毫不能剋扣,務必好好安撫,請他們諒解。至於湯掌櫃、邱掌櫃二位,跟了我多年,都是有情有義之人,如另有高就則罷,如戀著宏泰號一時還不想離,就由著他們,好吃好喝侍候。記住,如今處理任何事情,都要寬仁為先,切切不可傷了人心。」

「孩兒明白,父親的話孩兒全記住了。」

最當緊的話交代過了,康世泰心裡鬆快了許多,寬緩道:「年節就在眼前,家裡雖遭這麼大變故,但一年就這麼一個年,你要多用用心,還是要熱熱鬧鬧辦好,千萬不能短了禮數。」

「孩兒記住了。」

守誠才要退下,父親又把他叫住:「一時倒忘了,你花大叔呢?」

守誠愣怔了一下:「花大叔?陳大人宣旨那天,他因當場鬧事,被抓進大牢。」

康世泰睜大眼:「一直關著?」

守誠低下頭吭哧:「是。」

康世泰氣得拍起床邊:「荒唐!真是荒唐!你們怎麼把他忘了?趕緊去衙門,要他們放人,不肯放就花銀子,花多少也不要惜乎!」

守誠低頭應承:「孩兒記住了,孩兒這就去辦。」

是黃昏時分,迷迷糊糊睡著了的康世泰被一陣雜沓聲吵醒,睜眼扭臉,見藍姨正彎腰努力將撲在地上的花大叔拉起。花大叔頭髮蓬亂跪在地上,對著康世泰的床一下一下磕頭,磕得地撲通撲通響,嘴裡不住「呀呀呀」發出怪聲。康世泰禁不住掙扎著往起坐,藍姨攔不住,只得給他披上棉襖,擁好被窩。康世泰朝花大叔伸手微笑:

「快起來,快起來,這是幹嗎呀。」

花大叔膝行向前,一把抓住康世泰的手,「嗚嗚嗚」俯下臉,老淚縱橫,接著紅頭漲臉發急,兩隻手一個勁比畫,責怪老爺為了讓衙門放他亂花銀子。

康世泰心裡一陣發熱,側身攥著花大叔的手道:「沒花多少銀子,再說了,即使花也是應該。起來吧。」轉臉吩咐藍姨:「快拉他起來。」

轉眼到了臘月底,年就懸在眼前了。依照慣例,康府開始忙亂起來,撣塵,洗窗隔,擦燭台,換椅袱子,掛新門簾,一間屋一間屋地打掃收拾。燈籠都換了新紗,紅鮮鮮耀眼;廚房裡專蒸饅頭包子年糕壽桃的大蒸籠抬出來,燒了一大盆熱乎乎的鹼水在洗,洗過了黃亮亮地擱在陽光下晾曬;從大門往裡走,每一扇門,每一根廊楹,都揩抹得光滑滑,等待著大紅的春聯與掛落往上貼;街上茶食店送貨的夥計,推著走一路「吱咯吱咯」唱一路的木轱轆車進入康府,將提前定做的京果、麻餅、桃酥、花生糖、焦切片、雲片糕等各種茶食送過來;孩子們手裡捏著火捻子,喜鵲兒似的聚在一堆笑鬧,不時「叭」地炸響一隻爆竹,嗅嗅鼻子,飄著肉香的空氣中立刻瀰漫起一股硝煙味年節到底是年節,到了這時辰,一股濃濃的喜慶和美、吉祥歡快的氣氛,便在大家小院、街頭巷尾、店舖商號裡升騰而起,四處瀰漫。

表面上看,康府的年節跟往常沒什麼差別,但內裡其實變了樣兒。去年臘月,康府最熱鬧最紅火的地方是庫物房,大小散戶源源不斷而來,送山珍海鮮,送熊掌鹿茸,送豬馬牛羊,送美酒香米,送湖州綢緞寧波木器,把個庫物房堆得頂梁塞柱,滿滿當當,好些禮物放不下,不得不堆到別處。可今年,上門送禮的寥若晨星,整個庫物房空空如也。再有一條,去年過年,從正月頭到過小年,康世泰天天是大轎出門,中午連著晚上不斷在外吃酒。沒辦法,不去不行呀,人家大紅帖子送到門上不說,還左一趟右一趟地上門邀請,盛情難卻呀。可今年,乾坤顛倒,門可羅雀。

元宵節這天,康府裡一大家子聚在吉慶堂吃了一頓團圓飯。康世泰調養了幾天,精神稍有恢復,拄著御賜龍頭拐,由小月攙扶著進來。吉慶堂裡燈火輝煌,熱熱鬧鬧,孩子們等不及,將帶來的左一盞右一盞的元寶燈、狀元燈、金鯉燈、蓮花燈,都點起來了。藍姨親自給老爺斟酒。守誠首先上前敬父親大人,接著守慧敬,舒媛敬。藍姨見老爺高興,又招呼孫兒孫女們,由各自的母親把持著上前敬酒。再接著,長房媳婦陳碧水打頭,各房媳婦前呼後擁,眾星捧月般給老爺敬酒。康世泰心情很好,對大家說:「今天元宵佳節,康家三代同堂,實在讓我高興,我真希望天天能夠這樣呀。可是,這是不可能的,過日子嘛,總有平平淡淡的時候,是吧?今兒借這個機會,我要告訴大家一件事,過了元宵節,我要離開揚州,回老家歙縣過些日子。」見下面有些騷動,康世泰略停了停接著說下去,「當然,過一段日子之後我還回來。出來這麼些年,馬不停蹄,忙忙碌碌,一直沒有好好回去一趟,這不妥呀。老家嘛,在人心中都是有些份量的。回去也沒別的事,就是轉轉,看看,歇一歇。至於我們宏泰號,我已向守誠交代了,全權由他管著。大家放心,守誠穩重,踏實,年富力強,會把事情做好的。

康家目前雖遇上麻煩,但這是暫時的,熬過這段日子慢慢就好了,誰都不能沒有信心。」

康世泰說了這一番話,額頭上有了汗。藍姨見桌上一時沒有聲音,剛好湯圓端上來,立刻笑盈盈招呼大家吃湯圓。繼業首先伸出筷子高叫:「我要兩個!」繼書也跟著叫:「我也要!」

很好的湯圓,有韭芽肉泥的、薺菜鹹肉丁的、青菜肉餡的、芝麻糖的、杏仁桂花糖的,個頭有大有小,大的一碗兩隻,小的十隻一碗。大人才吃了一半,小孩子就耐不住了,推開碗筷,拖著大人到外面放焰火,看鰲山,玩燈。街上到處是燈,到處是遊人,燈光人影,亮晃晃的。

康世泰是在正月十八落燈這天由守誠護送著離開揚州的。

藍姨雖放心不下老爺,但沒有隨行。揚州需要她,康家大院的一本賬全在她肚裡,需要她打理。歙縣有安靜瓶在,安靜瓶儘管寬宏仁義,但藍姨畢竟名不正,言不順,不去為宜。

隨康世泰回老家的是舒媛。康世泰考慮再三,覺得還是帶著她好。混賬的房小亭棄家而逃,媛媛落了孤單,把她留在揚州,她會永遠罩在過去的陰影裡。老家山明水秀,對她肯定有好處。安靜瓶菩薩一般的心性,待她會比親女兒還好。

大車兩邊圍滿了送行的人。當車輪咯吱咯吱啟動時,大門裡喳啦啦一片腳步響,花大叔急扯大步揚手紮腳奔出來,「呀呀呀」一派怪叫,手勢與啞語雖不能讓人全懂,但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不難看出,他想護送老爺回家。

康世泰將臉別開去。四十年前,他正是由花大叔護侍著來到揚州城闖蕩的。

康世泰低聲吩咐身邊男僕,將花大叔拉回去。

大車的輪子在東圈門大街上轟隆隆滾起。燦爛的陽光裡,街兩邊站滿了送行的人。

車隊漸漸遠離康府的高門樓。

車廂裡,舒媛伏在扶手上嚶嚶哭泣

從揚州到歙縣一千多里,一路上先是船,接著是車,顛簸了數日。

終於進入老家的地域。灰黃的土路彎彎曲曲在山間盤旋,林子裡的鳥雀不時停住啼鳴,轉頭晃腦往官道上兩輛大車張望。

安靜瓶對老爺回來並不感到詫異。冥冥之中她一直有一種預感,揚州那個家要敗,至於什麼時候,她說不清楚,但一定會在早晚之間。可身為妻子,尤其是孩子們的母親,她不願意,更不忍心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最好永遠永遠不要看到。為此,她在菩薩面前不止一次默默祈禱,請求看在她長期吃齋念佛、積德行善的份兒上,饒恕他們,放他們一碼,就讓他們平平安安過日子吧,如果非有什麼懲罰不可,就讓這懲罰統統降到她的頭上。可自從兩個月前守誠將幾隻箱籠運回老家那一天起,安靜瓶就已明白,一切該來的已經來了,而且勢不可當,讓她驚詫的只是,為什麼來得這麼快?

安靜瓶早早地從家裡出來迎候丈夫。清和明亮的山光水色裡,安靜瓶布衣布鞋,素素淨淨,頭上沒戴任何首飾,臉上從容淡靜,看上去比在揚州時更顯得祥和。

康世泰一路撐持下來,耗去精氣神若干,此刻進入故鄉土地,看到那些山,那些水,那些草,那些樹,突然變得嬌弱無比,連車子都下不來了,守誠與家僕小心翼翼將他抬下。

安靜瓶早將房間收拾好了。床還是當年睡過的老床,但被子新嶄嶄的,被面被裡都是細細的棉布,柔軟,潔淨,干蓬蓬,帶著太陽的清香。

陽春三月的一天,康世泰坐在院裡曬太陽。很好的陽光,天空一碧萬里,遠處的青山在院牆頂上露出清晰的輪廓,如一道新畫出的深長的黛眉,院裡的泡桐開花了,一嘟嚕一嘟嚕,紫英英的。泡桐下紮著一架鞦韆,芝芝一邊含笑地朝父親這邊望,一邊輕快地將坐在鞦韆板上的元元往空中推送。

院門外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幾個粗衣跣足的鄉人擁進。一臉的惶怵,一臉的恭敬,一臉的痛惜,急乎乎擁到康世泰的椅邊,腰弓下,目光遲鈍溫熱。接著,前面兩人撲通跪下,後面的跟著也往下跪,紛紛給老爺磕頭請安:

「老爺,我們給你老磕頭了。」

「老爺這些年發大財了,竟還記掛得咱們窮鄉親,了不得呀。」

「我家老小這一春的嚼食,都靠老爺家的救濟,我這給老爺磕頭了。」

「去年蝗災,老爺家設的粥場,救了多少人命呀。」

「老爺菩薩心腸,太太更是活菩薩呀。」

「天爺,你可要保佑我們老爺安好呀。」

康世泰伸手摸索著椅邊的御賜龍頭拐,龍頭拐「叭」地倒地,骨碌碌滾到一邊。

康世泰兩眼盯著面前的這一張張拙樸灰暗的臉,心裡一陣陣發熱,眼睛濕潤潤透出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