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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誦奧瑪·開儼的地毯商人

「您覺得我應該先把它收起來嗎?」他表情嚴肅,灰白濃密的眉毛之下射出一線銳利的目光,隨即閉了起來。

「哦,不,讓我再考慮一下!」我忍不住發出哀號。

「那,哪一張呢?我們是不是把那一張先拿走?」戴穆斯林小帽子、蓄著山羊鬍子的克什米爾男子張開眼,繼續壓迫著我,前方站立的那位卷頭髮漂亮小男生作勢要把地毯收起來,放到另一邊,我急急伸手制止他,悶哼似的低聲說:「不,再讓它留一會兒,讓我一起考慮。」

「They are beautiful,aren』t they?」年紀應該已經超過六十的克什米爾男子,相貌嚴肅,不怒自威,頭髮都發白了,他的英文雖然帶著濃厚口音,但節奏和語感無懈可擊。

「可不是?但,這裡又有哪一張不漂亮呢?」我歎了一口氣,張開雙手,我的面前起碼放了七八張各形各色的地毯。

「如果我說錯了,請原諒我。」他濃眉底下的銳眼再次斜射過來,偷偷地上下打量我,他緩緩伸出一根手指,「我可不可以說,您最喜歡的是這一張?」

「唉,你說得完全對。」我忍不住又要歎氣,「You are perfectly right,but it』s too expensive.」

他用手指正指著的,是一張蠶絲與羊絨(pashmina)混織的克什米爾地毯,它不只是貴,事實上,它是今日展示的所有地毯當中最貴的一張;此刻它正平躺在地板上,隱隱散發著金光閃閃卻含蓄圓潤的光澤。

它的中央有六個方格,每個方格裡分別是不同的植物造型,或是伊斯蘭典型的「生命樹」圖案,邊框則是一層一層對稱的樹葉與花草的紋飾,用的顏色是金色、銀色、一點咖啡色,還有各種層次的綠色,從不同角度觀看,它還會呈現不一樣的明度和彩度,它的配色柔和優雅,織工細緻巧妙,我從不曾看過這麼美麗的地毯。但話說回來,除了博物館裡的古董地毯,我也沒看過很多市場上實際販賣的地毯。

他說他叫庫瑪(Kumar),一輩子住在克什米爾,剛剛才來到德裡;庫瑪露齒微笑,說:「太貴?啊,錢財乃是身外之物,價昂乃是因為美麗而生,但離開這裡,你再也看不到這樣的地毯了。」

他說的雖是狡猾商人的辯詞,但說一離此地再難相見,也確實是實話。

他趺坐在地毯上,閉目養神似的輕合上眼,緩緩伸出食指在雙眼之間指著天,彷彿要發誓一樣:「您知道,我們家鄉有一位出名的詩人,我們克什米爾人從前都是波斯來的,我們有一位古老的詩人,叫奧瑪·亥嚴……」

我一下子掉入五里霧中,好熟悉又好陌生的名字,亥嚴,亥嚴,哪個亥嚴?猛然我想起來:「你是說奧瑪·開儼嗎?」

山羊鬍老先生庫瑪點點頭,眼睛還合著:「是的,奧瑪·亥嚴。」

Omar Khayyam,十一世紀、十二世紀的波斯古詩人,在中文世界也鼎鼎大名,大學時代曾是文藝青年的我也很著迷。但庫瑪的Kh發音是一種從喉頭發出咳嗽一般的濃濁之聲,赫赫作響,我的Kh發音卻是齒間咬牙切齒的卡卡咳咳聲,但我已經知道我們講的是同一位詩人了。

「是的,我們的老詩人,奧瑪·亥嚴,有一首詩。」庫瑪回轉頭,雙眼直視盯看著我,停頓了一下,「也許您也熟知這首詩,但請容許我用古老的波斯文為你誦讀一遍……」

他別過頭,慢慢閉上眼,調節一下呼吸,微啟雙唇,唇上的髭胡也跟著微微震動,然後他輕聲朗誦起來:「契契切切,磬磬琮琮,叮叮咚咚……」啊,古波斯文的奧瑪·開儼,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但太美了,太好聽了,每一個音節都像歌唱一般,每一個句子都像押韻一般,好像押的是頭韻,又好像押的是尾韻,總之,我全身舒暢,好像三萬六千個毛細孔都有輕風吹透。但,那只是一下下,悅耳動聽的琤之聲就戛然而止了,庫瑪也睜開眼,彷彿大夢初醒一般。

「這太美了,這太美了。」我由衷讚美道,「但我一句也聽不懂,它到底說的是什麼呢?」

「我恐怕我的拙劣英文不能表達詩人的意境。」庫瑪面容嚴肅,「它的意思大致是說,盡興使用你的財富吧,我們終究要化作一抔塵土,有酒有歌,今朝宜醉,如此這般,如此這般……」

夠了夠了,我已經招架不住了,一位以古波斯文吟誦奧瑪·開儼的地毯商人,氣質孤傲高貴,舉止談吐不凡,完全擊中我的要害,就算眼前這張地毯開出了嗜血天價,我也無法抗拒。

但山羊鬍庫瑪老先生還不放過我,他說:「所以,先生,人生是短促的,我們的錢財留著要做什麼用?地毯也可以不買,它並不重要。但如果覺得它漂亮,也何妨可以買,您也只會佔有地毯一小段人世間的時間,如果您真心喜愛它,這短暫就是永恆,這是詩人的真意,不是嗎?」

庫瑪露出微笑,捻著他的山羊鬍子,似乎對自己的雄辯與修辭頗為滿意。隨即他又說:「先生,您要再來點咖啡嗎?」也不等我回答,他頗有威嚴地大喝一聲,用Hindi語交代了幾句。很快的,一位同樣是黑色卷髮的漂亮少年用托盤再度端來兩杯咖啡。

我捧著充滿印度香料味的咖啡,心裡一面還迴響著奧瑪·開儼無法聽懂的音樂般的詩句,一面思索著如何延宕這筆交易,事實上我也真心對這位獨特的商人感到好奇:「庫瑪,告訴我,你說得一口完美英文,你在哪裡學的?」

「先生,謝謝您的誇獎。」庫瑪搖頭,露出一種謙遜的神情,「但,我的英文是極可憐的,再說下去我就要洩露我的貧乏,我的英文是在我的家鄉克什米爾學的。」

「但你一定做過什麼,能讓你這樣使用語言?」

「先生,您讓我覺得羞窘,我做過一段時間的記者,到過若干地方,寫過一些不成樣子的詩,後來我在家鄉的中學教書,教了好一段時間。」他歎了一口氣,「但您看看我,幾年前我生了場病,右邊的身體不聽使喚;如今我只是個舉不起右手的地毯商人,賣一點家鄉的老東西。」

他話題一轉,指著地上的地毯:「您看看這些美麗的東西,在我家鄉有幾個家族,世世代代織造這些地毯,已經五百年了,從前他們做給帝王將相,現在這些地毯,幸運的進入博物館,有的就流入尋常百姓家了……」

***

山羊鬍地毯商人兼詩人庫瑪所吟誦的奧瑪·開儼的詩鏗然有節,旅程結束後我忙不迭在家中找出塵封已久的舊書,經過反覆的翻尋與推敲,對照他所解釋的意思,覺得應該是下面這一首:

Ah,make the most of what we yet may spend,

Before we too into the Dust Descend;

Dust into Dust, and under Dust, to lie,

Sans Wine, sans Song, sans Singer and——sans End!

時恐秋霜零草莽,

韶華一旦隨花葬;

微塵身世化微塵,

無酒無歌無夢想。

我根據的,當然不是庫瑪朗誦的波斯原文,而是英國詩人愛德華·菲茨傑拉德(Edward FitzGerald,1809——1883)的著名譯文,也正是這份譯文讓奧瑪·開儼聞名於世,風靡了好幾個世代。中文譯文則是轉引自物理學家黃克孫先生的名譯,黃氏譯本用七言絕句古體衍義,追擬意境,不盡拘泥原句,附在上頭,只是為了便於參考,不能字字對照。但話說回來,愛德華·菲茨傑拉德的譯作也是如此,他並不完全忠於原文,而是本於原作精神的重新創作。但經過雙重「創作」之後,我們所讀的詩作與奧瑪·開儼的原文究竟有多大距離,已經是無法估計了。

順便一提,奧瑪·開儼的人名音譯,黃克孫先生本來是譯為更優雅的「奧馬珈音」,奧瑪·開儼則是昔日晨鐘版孟祥森譯本與桂冠版陳次雲譯本的用法,在台灣頗為流行,大陸學者則普遍譯為「歐瑪爾·海亞姆」,另外也有譯作「莪默·伽亞謨」的。如果從這位老先生的波斯文發音聽起來,「海亞姆」可能最為準確接近,但最沒有詩意氣氛;「奧馬珈音」最有詩人氣質,發音卻相對遠離真相。世事常常如此,真實與美麗難以兩全。

言歸正傳,話說山羊鬍地毯商人兼詩人庫瑪再次把我拉回現實話題,指著地上閃閃發亮的絲毛混織地毯,銳利的眼光斜睨了我一眼,溫柔地說:「您看,如此美麗的地毯,您即使只擁有它片刻,那也已經是永恆!——先生,您想要這一張地毯嗎?」

這就來到我必須面對的「真理時刻」(moment of truth),我已經無可遁逃,訥訥地說:「Well,庫瑪……」我小心翼翼地措詞,深怕冒犯這位三分鐘前才詩興大發的詩人:「庫瑪,我可以還一點價嗎?」

說出這句與奧瑪·開儼氣質絕不相容的庸人俗語,庫瑪面容嚴肅,低頭沉吟半晌,好像是發愁,又像是生氣,旋即緩緩抬頭說:「先生,我看您談吐不凡,想來不是學者就是作家,但我其實不知道您在哪裡高就,如果我猜錯了,也請您多包涵……」

他頓了一下,又繼續說:「我們一定是有緣分在此相見,不然,此刻我應該在克什米爾,您應該在泰國……」

「Not Thailand,it』s Taiwan.」我忍不住插嘴。

「Of course,台灣,I am sorry,您會在台灣,我們老死不能相見。現在,我們坐在這裡,喝著代表友誼的咖啡,看著這美麗的東西。是的,先生,美麗的東西永遠伴隨著某種價格,但我知道我該怎麼做,我會試著免去您一些負擔,雖然我能做的恐怕只有一點點……」庫瑪在胸前把手往地上一切,做出了一個決絕的姿勢。

但老天爺,這是什麼答案?這到底指的是七折、八折,還是九折呢?這種時候詩人的語言既無助於我的判斷,也一點無助於我的討價還價。

「但是,庫瑪……你這麼說我很感激,但你倒也困惑了我,這到底說的是多少錢啊?」

庫瑪嘴角微微抽搐,灰白鬍子好像吹動起來,音量也突然大起來:「我們說的究竟是幾張地毯?是這一張,還是包括其他?」

我被嚇了一跳,但我也想起來自己不就是個生意人嗎?我也是略知談判的原則呀,我強作鎮定地說:「庫瑪,我不知道,走出這裡,即使買一張我也一定後悔的,因為我根本用不到這樣的東西。不如就請你先告訴我這一張的價錢就好了,可以嗎?」

庫瑪閉目端坐,嘰裡咕嚕大喝一聲,一位黑髮小男生快步送來一部計算器。庫瑪低頭在計算器裡打了又打,算了又算,最後遞過來他的計算器,液晶屏幕上閃著數字:「2160」。本來開價是2750美元,那差不多是八折了。

但庫瑪指著另一張純羊絨地毯,圖樣是古典的伊朗花籐與葡萄葉紋,我曾在這張地毯流連多時,想必他也看在眼裡,他緩緩地說:「如果您連這一張都買,那我可以給您……」計算器辟裡叭啦一陣響,顯示的數字是:「2720」。

「喔,庫瑪,不行的,我不能花這麼多錢買這些我根本用不到的東西。」我發出求饒的哀鳴。

「先生,不然這樣,您看那一張,那一張有著滿洲圖案的地毯,您知道它是罕有的,又是那麼美麗,您再拿這一張,我只要給您……」計算器再度閃出數字:「2510」。

這張黑白相間、直線幾何圖案的地毯打開時,新穎紋飾與其他地毯大不相同,顯得十分搶眼,當時庫瑪曾稍加解釋,它用的不是波斯傳統花飾,圖案來自「滿洲」(Manchuria)古毯,生產則還是在克什米爾。現在庫瑪步步進逼,計算器裡顯示的數字,算起來新的一張全羊毛地毯,超過六英尺[1]乘四英尺,本來要價六百九十元,現在只要三百五十元,比起來真的是便宜了。再多花三百五十元,就能再有一張美麗的地毯,真叫我有點心緒動搖了。

但,且慢,故事說到這裡,也許我更應該回頭解釋這一切的來歷,何以我身處這個四面掛滿地毯的地下室,和一位發須花白、貌似地下革命領袖、能朗誦奧瑪·開儼詩作的地毯商人庫瑪並肩席地而坐,我又何以陷入這種被兩張地毯夾殺的窘境……

那是來到德裡的第二天……

自從我小時候在家鄉的小圖書館讀過糜文開先生譯的《泰戈爾詩集》之後,我已經不知讀過多少關於印度的書籍,僅只是英國史家約翰·凱伊(John Keay,1941——)談印度的作品,我至少就有全覽式的《印度史》(India:A History,2000),談東印度公司的《尊榮的公司:英國東印度公司史》(The Honourable Company: A History of the English East Indian Company,1991),與旅行、探險有關的《當人與山相遇》(When Men and Mountains meet,1977)和《吉爾吉特大競局》(The Gilgit Game,1979),或者是講英國工程師測量印度地表的《大弧線》(The Great Arc,2000)等,還不說其他各種作家的作品。我已經不能確定我對印度的興趣起自何時,但「想像」終於要與「真實」面對面,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印度……

***

雖然是第一次前往印度,但「經驗」卻比落地更早。我先在網絡上尋找相關訊息,很快就看到一個吸引人的標題:「金三角烹飪之旅」(Golden Triangle Culinary Tour)。大體上行程與一般自助式套裝旅行無異,「金三角」是個印度旅行的「入門行程」,主要包括德裡市、阿格拉(Agra)和齋浦爾(Jaipur)三個城市所包圍的區域,但描述中出現另一些讓人嚮往的文字,譬如說:「回到旅館,參加旅館餐廳主廚為您示範的傳統印度晚餐廚藝,而享受完美味的印度料理後,您就可以回房間休息……」(Return to the hotel for a demonstration on cooking a traditional Indian dinner by the hotel chef in the hotel kitchen. After enjoying the delicious Indian cuisine, you can retire to your room for the night...)

當我看到行程裡每站都包含了某種與烹飪料理相關的內容,也強調他們安排的餐廳都是當地享有盛譽的名店,我感到怦然心動。於是寫e-mail給當地的旅遊網站,詢問所述行程的細節。回信很快就來了,頭銜為營銷助理的寫信者署名拉凱什(Rakesh),這是常見的印度男子名,是「月亮」的意思;內容寫得禮貌客氣,要我說明需求,他可以客制化安排並且報價,幾封電郵往返之後,我們以原來「金三角烹飪之旅」行程為基礎,敲定了天數與我的特別需求,主要是多幾天自由閒逛、什麼也不做的行程。

然後「月亮先生」的報價來了,看起來一點也不貴,但他在信末說:「因為公司的政策,您必須先付報價的百分之五十,我們才能進行代訂服務,另外的百分之五十則在您抵達德裡時支付。」(In regard to the payment,as per the company policy, you are required to pay 50% of the total amount at the time of placing the booking and rest 50% of the amount on,your arrival at Delhi.)

先付費用的百分之五十?這倒令我躊躇不決了。在我讀過的各種印度導遊書裡(沒錯,即使我還沒去過印度,但厚達千頁的磚頭式導遊書我早已經讀過十種以上,很多旅行地點幾乎都能成誦了),每一本都鄭重其事地提醒讀者「小心印度騙子」:要小心路上熱心來幫你找路的好心人、要小心導遊介紹給你的任何賣東西的店、要小心路邊攤商的開價、要小心繞道並且漫天開價的出租車或電動三輪車(auto-rickshaw)、要小心車站裡協助你買車票的人、要小心這個、要小心那個……從書中的諄諄告誡來看,印度簡直就是騙子的天堂或集散地,你一切都要提高警覺,小心提防……

現在,有一個印度本地不知名的小旅遊網站,我素不相識,也不知其信用,他們要我先匯款,雖說整體報價不貴,但以當地消費水平來看也是一大筆錢,他們會不會「卷款而逃」呢?或者這網站本身根本就是設局的空頭?失錢事小,如果人已經興沖沖抵達德裡,發現一切都是騙局,旅館也沒有,行程也落空,那不是更悲慘的場面嗎?

但我想不出還有什麼選擇,除非自己一家一家直接預定旅館,每個行程交通都自己安排,當然也沒什麼不可,但這個誘人的標題——「烹飪之旅」——可就難有著落,其他網站上儘管也有專門安排「烹飪課程」的活動,如果這個網站是騙子,我怎麼確定另一個網站不是?

我試著上網到著名的旅館去預訂房間,發現此時正是歐美人士度假旺季,熱門旅店早已被預訂一空,旅行社或旅行網站一定是早早就向旅館包下一定數量的房間,手上才仍然有房可賣。旅館房間如此,交通恐怕更難料理。好像時間倉促的我所能做的選擇不多,何況「月亮先生」與我書信往返已不下十回,每回的內容也都信而有徵,可以假設真有其人,不妨就冒險一試吧。

把錢匯過去之後,本來勤奮快捷的通訊卻突然好像斷了線,好幾天都沒有「月亮先生」拉凱什的消息,我寄了幾封催促的信函,也是石沉大海,以為真的遇見騙子了。眼看出發日期即將來臨,拉凱什的回信來了,他說旺季訂房不易,他原本允諾我的旅館已不可得,但他說:「我們為您升級至更好的旅館,仍然給您相同的價格。」(For the same,we have upgraded in better hotels on the same package cost for you.)

我立即上網查閱數據,他所訂的「升級」旅館雖然不似他宣稱的「更好的旅館」,但至少也是「真實的存在」,等級也過得去,況且回復及時而來,已經讓我喜出望外,不敢再有奢求,急急忙忙回信向他說謝謝,並且約好接機事宜。

抵達機場時,旅行社的代表穿著繡有公司名稱的棕色西裝,人模人樣前來接機,只是此君的英文口音太重,頗難聽懂。他一面對近日旅遊旺季客人太多無法親自陪同到其他地點表示歉意:「但我們有最好的導遊照顧您。」一面不由分說把我載到旅行社,「我們還有一些費用的問題要解決。」

旅行社坐落在一個「不知怎麼說才好」的地方。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在一個荒郊野外,一片違章建築似的矮房中,不遠處即是稻田,路邊有牛只漫遊,抱著小孩的乞婦一看到車子靠近,立即驅前乞討。進村之處,有一處賣炸蔬菜餅的攤販,圍站了好多工人模樣的進食者,他們全都站在小桌前,用手抓著餅,蘸著桌上一盤共享的醬汁。

在一家鐵工廠的旁邊,有一棟公寓房子,門口掛著一個小牌子,英文寫著:「Indian Holiday Pvt. Ltd.」(印度假期私人有限公司)。接機代表領我上樓,公寓裡隔成許多小房間,每間都擺了辦公桌,每間都有一些看來像閒雜人等之類的正高聲交談著。

我坐在一個小房間裡的一張鐵桌前,有人進來問要不要飲料,我說麻煩給我一杯咖啡,沒多久,咖啡裝在又小又髒的杯子被送了上來。枯坐一陣子,終於有一位面貌猥瑣、白襯衫領口發黃的年輕人出現,開口就說:「Mr. Hung?」笑口露出缺齒和金牙,但這種經驗我也多了,只能耐著性子說:「我姓詹,宏是我部分的名字。」

「喔,So,Mr. Hung,how was your flight?」

「The flight was good.」我心裡歎了一口氣,姓洪就姓洪吧,反正那也是我媽媽的姓,「只是我等不及要看德裡的其他地方。」

「喔,很快您就會看見的,我們這裡只要辦一點手續……」

他從卷宗夾子裡拿出兩個信封和幾張紙,他先遞一張過來,我拿下眼鏡,以我的老花眼睛瀏覽一下,那應該是我的行程清單。然後他又推過來一張紙,剛才那張行程清單在這裡列成各種單項描述:「12/26——12/28克拉裡治旅館雙人房兩晚,含早餐」、「12/27德裡全日城市導覽,含冷氣房車帶司機,ESG一名」、「齋浦爾琥珀堡騎大象一回」、「海浪餐廳晚餐B套餐,不含飲料」等等,年輕人再度露出金牙:「先生,您仔細看看有沒有漏掉什麼?」

「這裡有一些錯字。」我從前是個編輯,有字的地方就校對,「但,別理它,真正的問題是這最後幾天,我應該是在德裡,不是這單上寫的地點……」

我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旅館名字倒是對的,只是城市好像不對。」

金牙年輕人低頭看著清單:「讓我來看看……」

金牙年輕人露齒微笑,輕鬆地說:「行程表的打字有點錯誤,但沒關係,憑證都是對的。」

話一說完,他就推給我兩個信封式的卷宗夾,打開來裡面是裝訂好的一張張憑券,其中一本是各地旅館的住宿憑券,另一本是其他各種服務與活動的憑券,憑券上的字樣則和清單上的大致相同:「12/26——12/28克拉裡治旅館雙人房兩晚,含早餐」、「全日城市導覽,含冷氣房車帶司機,ESG一名」、「齋浦爾琥珀堡導覽,含騎大象一回」……

我已經按捺不住:「嘿,什麼是ESG?」

「Oh,ESG,English Speaking Guide,that is.」年輕人聳聳肩,好像我問了個蠢問題,「您知道,我們也提供其他語言導遊,法文、德文、意大利文、日文……」

他拍拍桌上的憑券本子,好像決心要完成交易:「Mr. Hung,請仔細檢查,看看憑券有沒有漏掉什麼?」

我拿著清單對照,一張張數著,並且順便「校對」了一下清單上與憑券上的錯字,最後我抬起頭:「看起來,除了這一些拼錯的字,憑券倒是一張不少。」

年輕人雙手合十,說:「那太好了,請您再看看這張賬單,我們還有一點尾款沒結清,看您怎麼付;如果您付信用卡,我們要另加百分之三的手續費。」

我看著他推過來的另一張紙,上面載明我的旅行費用以及已付的二分之一,我還有一半要付。我打開我的背包,拿出裝著美元現金的小信封,掏錢來數給他,他接過去,手指沾一下口水,一張張數起來,點點頭說:「OK,我得找您錢,但我恐怕只能找給您盧比。」

「盧比沒問題。」

金牙再度閃耀,年輕人露出微笑,說:「我去換個錢,馬上回來,您要再來點咖啡嗎?」

年輕人離去後,彷彿失去了音訊,只聽見公寓裡許多人進進出出,高聲談話。我枯坐等待,把手上的voucher全部細讀了一遍,眼看無字可看,只好把背包裡的導遊書拿出來讀。這時候房間走進來一位年約三十六七的濃妝女子,戴著金邊眼鏡,一副幹練的模樣,舉手投足架勢十足,還沒自我介紹,就已經讓我相信她是公司的女老闆了。

女老闆面帶自信的微笑,自我介紹又感謝我的光顧之後,就問起:「您是怎麼知道我們公司的?」

「Google,你知道的,我只是打上『印度旅遊』,跑出來的網頁,你們就在前幾個,然後我是被『金三角烹飪之旅』那幾個字所吸引的。」

「So you like good food?」

「Good foods and the cooking of good foods.」

「那您絕對不該錯過南印度,那裡有絕佳的美食。」

然後我順便問及南方印度旅遊的若干特色,包括喀拉拉著名的水鄉,也順便問問北方喜馬拉雅山麓的避暑勝地,東南西北任意打聽,女老闆也侃侃而談,知無不言。最後我突然想起和我通信的月亮先生:「對了,拉凱什在哪個辦公室?我也許應該過去跟他打個招呼,為了做我這趟生意,他起碼被我煩了十幾封電郵。」

「拉凱什?他今天起休假去了,他工作到昨天半夜,累壞了。」

「啊,這個季節你們一定生意很好。」

「可不是?行程全賣光了,帶團的全出動了。接下來我就要禱告別出差錯,這種度假季節裡我最怕接到電話,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不是旅館房間搞錯了,就是車子拋錨,有時候甚至是導遊逃跑了……」

說著說著,金牙年輕人終於回來了,氣喘吁吁地說:「公司出納沒錢了,幸虧換錢的銀行還開著……」

銀行還開著?這一天是星期六呀!但我才剛下飛機,印度的事說不上內行,人家怎麼說,咱們就怎麼聽吧。

年輕人掏出錢,說:「今天匯率是四十五,找您的一共是兩千又二十五。」

他看我停在那兒沒伸手收錢,有點詫異:「怎麼?」

「不是都說印度人算術世界第一的嗎?」我說:「但你算錯了。八十五乘四十五,你應該找我三千八百二十五盧比。」

「八十五?喔,喔,喔,我還以為是四十五美元,對不起,對不起。來來來,應該找您三千八百二十五,這裡是一千盧比、二千、三千,三千五百、六百、七百、八百……」

「您看,我們印度人算術沒問題的,我們是世界上唯一發明『0』的民族。」他吁了一氣,笑著說:「如果您算算沒問題的話,憑券也都確認好了,我要麻煩您在這裡簽收。」

收好了所有代表旅遊服務的憑券,心裡雖然還覺得有點不對勁,但又不太說得出來,只好向女老闆與金牙年輕人道謝並告別,回到外面等候的車子,連同接機代表一齊向旅館出發了。

德裡城南邊綠葉成蔭,從車窗看出去,街道也出人意外的寬廣整潔,不多久,我們就抵達了首夜的住宿之處,一家有著殖民風格的白色三層建築、大片迷人草坪的旅館,端著盤子穿梭在綠地上的侍者穿著整齊的白衣黑褲,大廳裡的櫃檯接待小姐則穿著花色優雅的傳統紗麗,看起來應該是一家可以放心的好旅館。

接機的旅行社代表幫我辦好住房手續,回頭神情輕鬆地對我說:「先生,我將不再陪您了,在此預祝您在印度的旅途愉快。明天早上導遊將到旅館的大廳與您會合。您先休息一會兒,下午的其他行程與晚餐都將由司機為您服務,記得要帶著您的憑券。您若有其他任何需求,都不要客氣請向司機提出。如果行程上有什麼疑問或困難,您有我的手機號碼,白天或黑夜,隨時都可以打電話找我……」

旅行社代表鞠躬告退之後,我心裡覺得頗為踏實,網絡上google得來的旅行社並非向壁虛構,而是有模有樣的真實服務。印度的第一回合經驗,特別是旅行社辦公室那段經歷,雖然有點老土好笑,但畢竟是新鮮有趣,何況所有的承諾都是真的呢。

在房間休息片刻之後,按照我和「月亮先生」約定的行程,此刻應該有人帶我遊覽「香料市場」(spice market);但等我坐上車之後,唇上蓄著小鬍子、名叫甘姆利什(Kamalesh)的司機回頭微笑著說:「先生,我們現在去哪裡呢?」

「香料市場,不是嗎?」我有點意外他並不知道行程。

「香料?您要買香料嗎?」

「帶我去個傳統巴剎,我想看看你們平日買香料的地方。」

「我知道有賣香料很好的地方。」司機露出陽光般的笑容。

「那我們還等什麼,出發吧。」我興致勃勃,完全忘了導遊書上的諄諄告誡:「不要相信導遊帶你去的任何地方。」

***

蓄著小鬍子的司機甘姆利什伸出大拇指:「香料,Yes,Sir,我知道賣香料最好的地方,沒問題的,Sir。」

車子在大街小巷繞來繞去,我看到舊德裡的街景風情,看到驢子拉的車、馬匹拉的車、駱駝拉的車,全部與汽車、摩托車並肩擠在街道上,想像的異國情調變成真實的身歷其境,心中已經感到興奮。我正在想像即將出現的香料市場是否如日本旅行書中所描述的「色彩與氣味的大轟炸」,想像大巴剎中人車獸力摩肩擦踵,紗麗、頭巾五彩繽紛,香料、食物氣味撲鼻。不料在一個街角轉彎暗處,汽車卻猛然停了下來,左右似乎都是公寓住宅,看不出這是什麼樣的地方,疑惑之際,甘姆利什微笑地從後視鏡裡看著我。我雙手一攤,問:「香料市場在哪裡?」

司機指指旁邊一間房子:「這是德裡最好的香料店。」

我抬頭看,這是一家燈光明亮的整潔小店;雅致的招牌上果然寫著:「世界頂級,咖啡、茶葉與香料。」

雖然不是我想像的傳統市場,不過好歹有個「香料」的字樣,為了不要辜負人家的一番好意,我只好下車進了店面。

店裡頭一位年輕店員立刻迎了上來:「歡迎,Sir,您想要買茶葉嗎?」

我看著光鮮的貨架,擺著的是各式各樣包裝精美的茶罐與咖啡罐,也有紙盒包裝的茶葉包,但看不到我期待的一堆堆山積的茴香子、芫荽子、肉荳蔻、小荳蔻(Cardamom)等的景觀。我問那位年輕人:「你們外面的招牌說有賣香料,它們在哪裡?」

「就在這裡。」年輕店員神情似乎略感失望,隨隨便便地往牆壁上角落一指。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果然在貨架上看到一排彩色紙盒包裝,共有三種,每種都有英文註明「頂級香料」,另外說明它的性質,一種是「綜合香料」(Gram Marsala),另一種稱為spice mix for meat,再有一種則是spice mix for seafood。這太令人失望了,這些全是工廠調配好的混合香料,和日本人Ajinomoto出品的即食咖喱包有什麼兩樣?如果要買混合好的香料包,台灣的專出香料、調味料的「小廚師」也有一整包提供營業用的「印度咖喱粉」呢。

「這就是你們有的全部香料?你們沒有單獨散裝的香料?不是混合的。」

「沒有其他的了,這就是我們全部的香料產品,都是我們自己生產、自己調配出來的最高等級香料。您有興趣嗎?」

「沒有,我沒有興趣要現成配好的,我想要找的是個別的香料,我自己可以調配的……」

「或者您願意看看我們的茶葉,我們的茶葉產自自家在大吉嶺的茶園,您在其他家看不到的質量。」

我仔細瞧著架上的茶葉,包裝茶葉的鐵罐或紙盒設計都很精美,有的茶包用玻璃罐裝著,是立體造型的,看起來很高級的樣子,散裝的茶葉桶裡則是未切碎的大葉紅葉,的確是個有水平的茶葉專賣店。但我來自產有世界聞名烏龍茶的南投茶鄉,我還需要買印度人的茶葉嗎?

這個時候,一位相貌堂堂、唇上蓄著鬍髭的中年人從店後方走出,滿臉堆笑、熱情打著招呼:「Good evening,Sir.」

「您想試試我們的茶嗎?」

我聳聳肩:「我本來是想看看香料,但看不到你有我想要的。」

「敝公司以茶葉著名,我們家族種茶已經一百多年了,香料只是我們茶園的副產品,但都是從原料開始生產,全部有機栽培,完全沒有化學品。——先生,您從哪裡來?」

「台灣。」

「啊,台灣,當然,你們有最好的茶,烏龍茶,我也去過的。」小鬍子老闆有著豐富的肢體語言,他比手畫腳講得起勁:「只是我們印度人生產茶葉的概念不太一樣,我不敢說我們的茶比較好,你們中國人不會同意我的,我只能說我們印度人有自己的特色……」

這位老闆顯然是肚中有點貨色的人物,一開口就引起我的興趣,但他真的講得很投入:「可惜過去幾百年印度茶被不懂喝茶的英國人搞得亂七八糟,連我們印度人都忘了我們的祖先是怎麼喝茶的。」

「你是指加了牛奶和糖嗎?」

「可不是?好的茶葉應該單獨喝,直接品嚐茶的優雅滋味,就像你們喝茶那樣;有些茶葉適度加點糖,只能是一點點,可以增添它的風味,添加牛奶,大部分是英國人的胡作非為。除非是……」

我可更好奇了:「除非是?」

老闆一面伸手去架上拿一個茶葉罐,一面劈掌做了一個下結論的手勢:「除非是香料茶(Marsala Chai)。」

「來來來,您這位來自台灣的先生,請來試試我的馬薩拉茶,您就會明白它與街上那些被英國人教壞了的茶有什麼不同。」

他打開一個電水壺煮水,一面打開茶葉罐,遞過來示意我聞一聞,我湊鼻過去,一陣香料味傳來,依稀可以辨別出有薑黃、茴香、肉桂和香茅的味道,其他的就分不太清楚。香料味並不強,是屬於淡雅的路數,和茶葉香氣混合,果然比過去我曾喝過的香料茶都高明很多。

水一下子就滾開了,老闆舀了一大匙茶葉進茶壺裡,注入滾水,隨手打開一個定時器,我問他茶葉要泡多久,他說:「第一泡我讓您試試三分鐘的,雖然我更喜歡三分半的時間,第二泡我讓您試試五分鐘的,不一樣的味道。」

等待泡茶的時候,他又介紹了製程和他們的家族企業,他又抱怨了一會兒英國人破壞印度人喝茶的品味:「像我這樣遵守古法制茶的人,印度人自己嫌貴,寧願喝那些混合切碎的茶末,喝不出茶的味道,就加一堆糖和牛奶……」

茶泡好了,顏色橙紅透明,我接過來一小杯,立刻感覺到複雜的香料氣味迎面拂來,茶湯入口則和一般紅茶口感相似,但滋味中似乎多了一點姜味,可見茶葉裡面不只有薑黃,也許還有薑汁在內。我問道:「茶葉中似乎有姜?」

老闆微微一笑,摸著唇上的小鬍子:「姜,有的。您知道,最好的茶不會做香料茶,它本身的滋味太細緻,不該加進任何東西。但我們印度人喜歡香料,茶葉買來泡的時候,就把家中使用的香料放進去,荳蔻、小荳蔻、肉桂、孜然、香茅、老薑,有什麼放什麼,每家的味道也都不相同。」他停了一下,「但我們不是把香料加進茶葉烘培,而是把香味抽淬出來,用機器以injection的方式均勻噴灑在茶葉上,這樣香氣更純,更平均。這機器是我們自己開發的,全世界只有我們才有……」

我有點意外這馬薩拉茶——也就是混合香料茶——出奇的好喝,香料味道也優雅節制,不搶茶葉的滋味。正當我點頭稱許,想要表示意見,這位相貌堂堂、蓄著鬍髭的中年老闆又說話了:「但香料茶只能做到這樣,最好的茶葉當然還是單獨來喝,不該添加任何外來的味道。來來來,先生,您應該試試我們的頂級的大吉嶺茶……」

一面說一面就動手泡起新茶來,老闆摸著鬍子、不無驕傲地說:「不加奶、不加糖,回到我們祖先喝茶的方法,這樣您才會知道真正茶的滋味。您一定常聽說喝茶要喝第一摘(first flush),第一摘也因此變得最貴,但我告訴您,以我的想法,第二摘的茶才夠滋味。我現在就給您試試我們的第二摘茶。」

第一摘相近於中國人的「春茶」,第二摘則接近「夏茶」。賣茶老闆進一步解釋說,中國茶葉或者半發酵,或者不發酵,追求淡雅清香,春茶被認為是上品,但印度茶是全發酵茶,第一摘其實失之過雅,第二摘才能感受濃厚的完整滋味,說到激昂處,老闆雙手一攤:「第一摘茶成了神話,價錢也高不可攀,市場就是這樣,我能有什麼意見?」

解說完了,茶也泡好了,我捧著啜飲了一口,果然幽香撲鼻,有一種近乎柑橘與紫羅蘭的花果香氣,茶湯則色澤橘紅,口感圓潤飽滿,真的和以往喝的印度茶經驗頗不相同。我一面讚美他的茶葉出色,一面卻瞥見書架上有日文旅遊書「地球步之方」系列中的《印度》一書,忍不住脫口問道:「貴公司有人能讀日文書嗎?」老闆笑得更得意了,唇上的鬍鬚幾乎要飄揚起來:「是,」他立刻以略帶口音的日文作答,「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嗄,請多指教。」我也忙不迭回應起來。

「小社在日本有分公司,在京王百貨也有設櫃。」老闆拿起書,快速地翻到書中的一頁,「這本書對於小社也有取材報道。」

他指給我看,果然在書中「德裡購物」那一欄裡,列出他的店名和店面的照片,正如我在門口所見,文章內容則強調它的紅茶質量絕佳,在日本也有分店,德裡旅行時最值得造訪云云……

我中了蠱似的,對茶店老闆接下來的話語已經完全沒有抵抗能力,他每說一段話,我都點頭稱是,而且心悅誠服。此刻我只能充滿佩服地問道:「我要如何稱呼你的大名?」

相貌堂堂的茶店老闆回身取出名片一紙,雙手奉上,說:「Vikram Jain,耆那教(Jainism)的Jain,我們家族自古以來就是耆那教的信徒,您可以叫我VJ。」

也許是茶店老闆本身侃侃而談的說服力,但當然也可能是我對日本書信息的盲目信賴,緊接下來我再嘗試的各種茶葉,怎麼都覺得滋味比過去嘗過的印度茶高明很多,最後我表明了要買香料茶和大吉嶺第二摘夏茶,完全忘記我其實是來尋找香料的。老闆頷首微笑,親自從大桶中取出散裝茶葉裝袋,一面親切熱情地對我說:「等您回到德裡,請再來我這裡喝茶,我還有好幾種有意思的茶葉值得您嘗嘗……」

我完全忘了詢問價格,等到信用卡的簽單來到我手上,我突然覺得那有很多零的數字有點與想像大不相同。等我暈陶陶地回到車上,才開始計算茶葉單位與貨幣之間的關係,這才驚覺茶葉的價格並不平凡,在印度這麼貧窮的國家裡,這一些茶葉的價格竟然和我南投家鄉的冠軍茶相當。是我錯認印度茶的真正價值?還是這一家茶店的茶葉真的高出別人好幾倍的水平呢?

這是我來到印度的第一天,我心中還對一位虔誠、素食的耆那教信徒不疑有他,我根本不知道,從明天開始,還有無數高明的騙術和各種優雅的騙子正在等著我呢……

第二天,吃完早餐之後,旅行社派來的ESG(說英文的導遊)果然依約前來,這是一位村姑似的年輕女孩,她手裡提著一個塑料袋,一面伸手致意:「我叫恩琪兒,但人們都叫我安琪兒(Angel),您就叫我安琪兒吧。」

「好,安琪兒,今天的城市導覽,你要帶我們去哪些地方呢?」

「我們從印度門開始,然後往北到老德裡,去紅堡和星期五清真寺,如果交通狀況好,不塞車,我們就能多去幾個地方。」

這當然是個典型的觀光客行程,每一個景點都擠滿了來自各國的觀光客,每一處下車,蜂擁而上的都是賣觀光紀念品、黏度超高、揮之不去的小販:「買明信片嗎?先生。」「買大象嗎?先生。」「買項鏈嗎?買畫冊嗎?」

村姑導遊安琪兒的解說也是無趣得很,她顯然對歷史也沒有什麼興趣,背書一樣講完星期五清真寺的背景,指指我手上拿著的厚書:「我想您書上說得一定更詳細,您可別考我,嚇死人了,那麼厚的書。」回到車上,她又變回一個小女孩:「先生,要聽一個笑話嗎?」

那是一個腦筋急轉彎式的笑話,但一點也不好笑,安琪兒一個人講完自顧自地咯咯咯笑了起來,我只好勉強陪笑一下,並且問她:「接下來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哪裡?」

「紅堡。但您接下來還要去阿格拉,那裡的紅堡和這裡的構造是一樣的,但更精緻,所以只要在外面看看就好了,不用進去了。」

我們果真只在城牆外眺望了紅堡,然後就轉去古特伯高塔(Qutab Minar)。到了門口看見買票的隊伍,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是一個星期六,印度人扶老攜幼全都上街了,那條隊伍起碼有五百米長,村姑嚮導攤開雙手,聳聳肩:「怎麼樣?大概要排兩個小時。」

除了星期五清真寺讓我印象深刻以外,今天去的其他五六個地方都不怎麼有意思,折騰一天加上一個冗長的午餐,現在也已經下午三點多了,眼見一天也快沒了,我歎了一口氣:「那就算了吧,等我回德裡,我再自己來吧。」

「現在怎麼樣,您想去什麼地方?」

我忘了昨天的教訓:「我想去看個傳統市場?」

安琪兒眼睛亮起來:「市場?您想買東西?」

「不一定是買東西,我想看看市場,你看附近有沒有比較傳統的巴剎?」

「先生,我告訴您,我知道有一個地方……」安琪兒興奮地比手畫腳:「您知道嗎?他們是克什米爾人,他們賣特別的東西,但這一陣子政府不讓他們開店,所以他們只能偷偷賣,賣得的錢都還要回到他們克什米爾的村莊,他們是很棒、很好的一群人……」

我有點聽不太懂:「那是什麼樣的地方?市場嗎?」

「地毯,先生,他們賣克什米爾來的地毯……」

***

娃娃臉村姑導遊安琪兒說:「他們賣克什米爾的手織地毯。都是古老的織地毯家族織的,但他們不是印度政府喜歡的家族,先生,您一定是知道的,克什米爾有很多衝突,他們本來在德裡的商店賣,現在只能在地下賣……」

「地下」一詞突如其來地刺激了我腎上腺素的分泌,我無可救藥的好奇心又發作了。「先生,您要過去看看嗎?」安琪兒從前座回頭定看著我。我把手往空中一揮:「Okay,我們就過去瞧瞧,但待會兒你可要帶我去真正的巴剎。」

安琪兒向司機嘀嘀咕咕說了幾句,司機甘姆利什點點頭,開始施展在擁擠道路上的超車絕技,他超越一輛又一輛的牛車、騾車、駱駝車、各式各樣的卡車、板車、機動三輪車,以及大量標示Tata車廠出品的奇形怪狀車種,轉了許多個彎,經過許多似乎走過又全然陌生的各個路口,最後車子停下來,我們來到一家裝潢富麗堂皇的店面之前,大片落地窗裡佈置著美麗的絲綢紗麗、羊毛披肩,以及各種大幅印花布,這一點不像「地下」游擊隊的革命基地,倒完全像是對付觀光客的「精品店」。但村姑導遊安琪兒回眸堆滿笑容:「先生,我們到了。」

進了店面,才看出賣店的真正規模。整層樓是一區又一區的商品,賣場既深且廣,我可以看見大量的圍巾、披肩、紗麗和被罩、被單等,簡直令人眼花繚亂。但一位經理模樣的西裝中年人彎腰把手一比:「請這邊走。」

他指的是一個走往地下的寬闊旋轉樓梯,我們往地下室走去,我心裡嘀咕著,所謂的革命分子「地下基地」,恐怕指的是這個意思吧?

下了樓,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是另一個寬廣明亮的大廳,一進又一進,深不可測,四邊牆上掛滿了織有美麗花紋的地毯,有一些看起來更是年代久遠的古董地毯。但是在我們下樓之處,首先映入眼簾的則是一座直立式的地毯手織機;看到有人下樓,一位鬈發年輕人飛快跑過來,坐在手織機前,裝模作樣織起地毯來。

「午安,先生。」不知何時,我的身後已站有一人。我忙不迭回頭致意:「啊,午安……」

回頭細看來人,那是一位年紀應已超過六十的克什米爾裝扮的男子,個子不高,戴穆斯林小帽子、蓄著山羊鬍子,頭髮與眉毛都呈灰白,眼神銳利,相貌嚴肅,舉手投足也頗有威儀,很像是個頗有地位的人物,說他是一位革命軍的地下領袖,好像也有說服力。

老男子開口說:「午安,先生。歡迎來到我們的小地方。」他的眼睛盯著我,眼神尖銳得像老鷹一樣:「在這裡您看到的,先生,是關於一個古老的藝術。有幾個家族幾百年來從事同樣的藝術,工作方法至今沒有什麼改變,您在這裡看到的作品,和莫臥兒帝國的沙賈罕皇帝看到的也沒有不同……」

他的英文雖然帶著濃厚口音,但節奏和語感卻無懈可擊,用字遣詞更是優雅古典,聽來頗為悅耳且具可信力。他指著直立的木造編織機:「讓我來向您介紹這種古老波斯地毯的製造方法。」

緊接著,他開始解釋傳統波斯地毯的織造過程,圖案設計、算針,各色絲線如何從直立織造機橫向穿過,打結,用傳統刀具切斷……他每解釋一個過程,本來坐到織機前裝模作樣的年輕人就表演一個動作,看起來也明白易懂。

示範完了,山羊鬍「革命領袖」伸手示路,說:「請往這邊走。」我們往前深入,連進兩進,這才發現,這個地下廳堂是長條直入式的深邃空間,每走幾步就有美麗掛毯相隔,隔出一個有隱秘性的空間,如果同時有幾組人到達,你也可以看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鬚眉灰白的穆斯林男子示意要我在一個掛毯背後的椅子上坐下,眉毛挑起,眼睛直盯著我:「先生,我可以為您奉上什麼飲料嗎?」

「啊,咖啡就好。」我慌忙回答。

老男子大喝一聲,一位年輕人飛奔出去,大概是去張羅飲料了。我趁這個空檔問他:「不知我該如何稱呼您的大名?」

「您可以叫我庫瑪。」山羊鬍老男子威風凜凜地回答。

所以是庫瑪,Kumar,王子的意思,看他那副不怒自威的模樣,搞不好還真的有王族血統呢。我又回身站起,指著背後的掛毯問:「庫瑪,這些就是傳統圖案的地毯嗎?」

「先生,那些是我們搜集的古董地毯,」老男子庫瑪嘴角牽動一下,似乎是一個苦笑:「這些都是百年以上的地毯,或者好幾百年,都是世上僅有的了,您買到了也不能帶出印度,何況我們也不能賣的……」

「我們今天要看的地毯,當然它們的作法和這些您看見的古董地毯一模一樣,有些編織的傳統紋飾也還一模一樣,技巧與藝術也一模一樣,但它們是新作的,來自我們克什米爾的村莊。這些地毯是讓我們可以擁有,可以使用在日常生活上的地毯,除了少數屬於博物館的作品,畢竟,地毯的真正意義是每天可以相處,可以使用,不是嗎?」

「So,先生,您預備好要看看我們古老的藝術,來自克什米爾的地毯了嗎?」庫瑪表情嚴肅,濃密的眉毛下射出一道銳利的光芒。

「我全聽你的,庫瑪。」

這個時候,咖啡端來了,裝在小小的杯子裡,咖啡已經調和了濃厚的牛奶,我端起來,一股香料味撲鼻而來,香氣和馬薩拉茶頗為相近,但入口柔順,並不難喝。我又聽見庫瑪大喝一聲,嘟嘟嚷嚷不知說了些什麼。兩個長相相似、約莫十五六歲的年輕男孩快步跑了出來,他們一個模樣的褐色皮膚,一頭鬈發,白襯衫黑長褲,褲筒下露出一小截短襪和黑皮鞋,他們一人手上都捧著一卷物什,整齊劃一站在我面前。

庫瑪又大喝一聲,右邊男孩手一鬆,滾動條唰的一聲打開,底部啪的一聲打在地板上,他手中是一張與我剛才看見的古董掛毯花案相似的地毯。庫瑪再大喝一聲,左邊的男孩手鬆開,唰——啪——,另一張地毯赫然開啟,它的圖案與前一張幾乎相同,但配色不同,兩張都是傳統的波斯地毯花紋,以花卉和葡萄籐為主題,顏色古樸優雅,織工精細,簇新的毛色閃閃發光,我有點看呆了。

庫瑪手一揮,兩位年輕男孩放下,跑步離開,皮鞋在地板上啪噠作響,不一會兒,兩位年輕人快步回來,手上又抱著一卷物什,兩人又在我面前整齊站好。庫瑪轉向我:「先生,剛才您看到的是和牆上掛毯相似的傳統圖案,您也許還願意看看別的設計。」

不等我回答,庫瑪再喝一聲,右邊男孩手中的卷毯打開,唰——啪——,呈現在眼前是幾何圖案的地毯,三角形、方格、線條,複雜與簡單交糅,顏色以黑色為底佐以鮮艷的黃與白;庫瑪另一聲令下,唰——啪——,左邊的男孩手中地毯打開,另一個以星紋、六角形等幾何圖案的設計出現,另一種色彩配置,一樣的精緻美麗,真叫人無法呼吸……

***

四張地毯現在並排擺在地上,山羊鬍地毯商人庫瑪脫下拖鞋,略提起褲管,光著腳走上地毯,隨即盤膝坐定,一副閉目養神的模樣。他輕輕拍拍身旁的地毯一角,示意我也坐上去:「來吧,先生,請坐上來。雖然我們說地毯是一件藝術品,但它原意是做來給人坐、做來給人踩的,您一定要有真實的感覺。來來來,請感覺一下這pashmina羊絨的質感……」

我脫下鞋子,學庫瑪的模樣坐上地毯,一面用手掌觸摸地毯的羊絨表面。一股柔軟厚實的觸感從掌心傳來,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那是長毛地毯,厚度恐怕有將近兩厘米,羊毛柔細滑順,壓下去卻能立刻彈回來,何況它還圖案古典、顏色高雅。我忍不住讚歎說:「好美麗的地毯。」

「啊哈。」庫瑪繼續閉著眼,食指卻豎起來,「先生,在您下斷語之前,我還有更多的地毯要提供給您欣賞,我沒有期望您一定有意購買,我剛才不是才說,咱們這裡討論的是藝術嗎?」

老商人庫瑪大喝一聲,兩位年輕男孩再度飛奔而出,手上各捧著另一卷物什,庫瑪把手一揮,唰——啪——兩段聲響,又是兩張地毯現身。這一回,紋飾是全然不同的風格,那是像線畫一般強烈的單色對比,有獵人、樹木和野獸的圖案。庫瑪輕合雙眼說:「您也許可以看得出來,這不是穆斯林的圖案,事實上,這是滿洲人的傳統圖案設計。」

「但這也是克什米爾生產的嗎?」我問道。

庫瑪睜開眼,一道銳利的目光射過來:「當然,我只是試著展示不同的設計與風格。」

兩位年輕男孩把地毯擺在地上,飛奔入室,不一會兒,又捧出兩卷東西,庫瑪咕噥交代了一聲,唰——啪——,兩張銀光閃閃的地毯映入眼簾,我簡直被自己眼前的作品驚呆了。右邊是一張散發著含蓄圓潤光澤的地毯,中央有六個方格,每個方格裡織有不同的植物造型和伊斯蘭典型的「生命樹」圖案,邊上飾有不同式樣的框線,框中還有對稱的樹葉與花草,顏色則有金色、銀色、咖啡色,加上各種層次的綠色。左邊一張,圖案紋飾近乎相同,顏色則以咖啡、暗紅加上深綠為主,是比較傳統的配色。我呆看了一陣子,才結結巴巴地問:「這究竟是什麼?為什麼它們那樣閃閃發光?」

「絲,先生。」庫瑪面帶得意,幾乎要露出笑容了,「Silk,這是蠶絲與羊絨混織的地毯,克什米爾工藝的極致。」

我摸摸它,那是比羊毛更纖細的一種觸感,還略略帶了一絲涼意。更神奇動人的是,當你從不同角度看時,它還呈現不一樣的明度和彩度,你用手壓下它的纖維,光色立刻起變化,好像突然變臉一樣。這兩張地毯的配色柔和優雅,織工細緻巧妙,我從來不曾看過這麼美麗的地毯。

潘多拉的盒子已經打開,我也已經按捺不住:「庫瑪,你可以給我一點價格上的概念嗎?」

他灰白濃密的眉毛之下射過來一線銳利的目光,但一與我的目光相接,立即又閉了起來:「價格不是重點,重要的是,您是否找到您真正喜歡的地毯?地毯是耐久之物,它可以用好幾代,您必須先喜歡它。」好像是意識到自己並未回答問題,庫瑪立刻又補充:「我們現在說的是哪一張?」

「你行行好,不如把價格都告訴我,我看這幾張地毯也沒有不喜歡的。」

庫瑪抬頭向年輕男孩比了個手勢,一個男孩大步向前,把滿洲人圖案那張地毯翻過來,原來背後角落裡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US$690」。我心裡暗吁一口氣,似乎沒有我想像中昂貴。

男孩跨一步,又掀起傳統圖案的地毯,紙條上寫著「US$900」。這比較接近我的想像,但最要緊的是那兩張絲毛混織、生命樹圖案的美麗地毯,它們的價格究竟是多少呢?男孩不等招呼,大步跨到我跟前,從我屁股下把地毯一角翻開來,上面寫著「US$2750」。

我的喉頭忍不住悶哼了一聲,這當然是太貴了。何況我才來到印度德裡一天,一切都還在摸索之中,我要這樣快就做出「嚴重失血」的決策嗎?

山羊鬍地毯商人庫瑪恢復他的肅穆表情,緩緩問道:「先生,這當中可有您看上的地毯?或者您還想要再看一些?」

我歎了一口氣:「不,庫瑪,我看的已經夠了,我只是還在考慮。」

「為了幫助您更快地確定自己的偏好,先生,我們是不是可以先把這兩張拿走?不要讓它妨礙您的選擇?」他伸手指著滿洲人圖案的地毯。

「哦,不不不,讓我再考慮一下!」我發出了哀號。

「那,哪一張呢?我們是不是把那一張先拿走?」他伸手指著葡萄籐傳統圖紋的第一張地毯。

我急急伸手制止他:「再讓它留一會兒,讓我一起考慮。」

庫瑪濃眉底下的銳眼再次斜射過來,偷偷地打量我:「我可不可以大膽地說,您最喜歡的是這一張?」他指的是蠶絲與pashmina混織的「生命樹」地毯。

「你說得對,但它實在太貴了。」

這個時候,就在這個時候,山羊鬍庫瑪語出驚人:「您知道,我們家鄉有一位古老的詩人,叫奧瑪·亥嚴……」

然後他契契切切、磬磬琮琮、叮叮咚咚以我完全聽不懂的波斯文朗誦起奧瑪·開儼的詩:「時恐秋霜零草莽,韶華一旦隨花葬……」

我就是這樣淪陷的,但你如何能夠拒絕一位用古波斯文默誦奧瑪·開儼的地毯商人?

我拿信用卡刷了一張算不清楚零的盧比賬單,約定由店家幫我把那張美麗的絲綢地毯寄回家,在店家千言萬語的感謝與祝福聲中,我與詩人兼地毯商人庫瑪告辭。

第二天以後的印度之旅,我不斷發現我可以用減半的價格買到昨日的東西,十天之後,我心目中的「合理價格」幾乎已經來到「詩人」的十分之一了。在齋浦爾旅行時,一位幽默的導遊提示我「討價守則」:「如果他們開價一萬,你就還一千,如果他們要一千,你就還他兩百。」

但逝者已矣,我還能怎麼樣?地毯商人老家的古波斯詩人奧瑪·開儼不是還有另一首詩說:

Strange, is it not? that of the myriads who

Before us pass』d the door of Darkness through,

Not one returns to tell us the Road,

Which to discover we must travel too.

道失冥關誰借問,

了無歸客說崎嶇;

漫漫別路深如許,

寂寞行人只自知。

[1] 1英尺=0.304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