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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廚房裡

「明明行程上是這樣寫的呀!這我完全不能接受!」我的聲音因為激憤而高亢起來,惹得地陪旅行社代表慌不迭比出噤聲與求和的手勢,一面骨碌碌溜轉眼珠看著旅館大廳,生怕驚動了什麼人;但已經來不及了,大廳中央一位身材寬廣、相貌堂堂的黃色西裝人士,顯然意識到這個角落有些不尋常的騷動,他欠身向本來正在談話的客人致意,旋即轉身向我們的方向走過來。

「哈囉,先生們,我可以為你們做些什麼嗎?」黃衣中年男子唇上蓄著威嚴的八字鬍,講起話來溫和禮貌卻頗有架勢:「我是這家旅館的副總裁,這邊有任何問題我可以效勞的嗎?」

「沒事,我們只是有一些小討論……」旅行社代表還想要把我拉到一邊,但我已經決定把事情鬧大一些。我清了一清喉嚨,正色說:「呃,這位……先生,我要怎麼稱呼您?」

「叫我阿布都巴利就行。」黃色西裝男子笑盈盈從口袋掏出一張名片,禮貌地用雙手奉上。我接過來看,名片上寫著「Abdul-Baari Rathore,Executive VP」,我緊接著說:「啊,原來是拉拓兒先生,很高興認識您,事情是這樣的……」

事情是這樣的,我第一次來印度旅行,在網絡上看到有一個「金三角烹飪之旅」(Golden Triangle Culinary Tour)頗吸引我,特別是它對這一天的行程描述裡就有讓我心生嚮往的語句:「回到旅館,參加旅館餐廳主廚為您示範的傳統印度晚餐廚藝,而享受完美味的印度料理後,您就可以回房間休息……」

但是我的前一個晚上的美食行程,所謂的「烹飪示範」並沒有出現。司機把我接到餐廳,表示他將在外面等候,我們自己進入餐廳,把旅行社給我的「憑證」(voucher)交給侍者,侍者點頭微笑,不一會兒,各種美味菜色陸續端上桌,但並沒有示範或講授的跡象。等我用完餐喝起咖啡的時候,我忍不住向侍者詢問,侍者搖頭表示他「完全不知情」,「憑證」所說的,就是提供兩份「高級套餐」。出了餐廳,我又向司機詢問,司機機警地張大眼睛,聳聳肩,雙手一攤,他也是「完全不知情」。我們才剛下飛機,折騰了一天,已經沒有力氣追究,就打道回旅館休息了。

第二天,我們抵達著名的泰姬瑪哈陵所在的阿格拉(Agra)城,住進一家豪華觀光旅館,大廳裡,旅行社派來的代表已經在那裡迎接了,在他協助我們辦理入住手續時,我頗不放心,驅前問櫃檯:「我們的晚餐安排在哪裡?」掛著塑料笑容的美女頭也沒抬:「就在一樓的自助餐大廳(Buffet Dining Hall)。」

我又問:「如果是自助餐,你們的主廚要怎麼樣給我烹飪示範?」

美女睜大眼睛,抬起頭來:「什麼示範?」

我把我所預定的美食之旅再給她講解一遍,塑料笑容美女雙手一攤:「我們不知道有這種事,你必須和你的旅行社再確定一下,我可以確定的是,他們為您訂的就是自助晚餐。」

旅行社代表急忙把我拉到一邊,說:「您的憑證上只說有晚餐,他們不可能給您烹飪示範……」

我把行程上那段動人的描述指給他看:「瞧!明明你們旅行社的行程上是這樣寫的呀,我也是為了這樣的行程而來……!」

櫃檯後面一位年輕男子,看來是位經理模樣,他聞聲回過頭來:「怎麼回事?有什麼我可以做的嗎?」

旅行社代表也急了:「那是德裡的旅行社,我是屬於阿格拉此地的旅行社,我們只是接受他們的委託,您可以先入住房間,我再去和他們聯絡……」

「不,不,不,走出這個大廳,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太知道你們在搞什麼鬼,你們的行程明明是這樣寫的,德裡或阿格拉,總有人要為這件事負責,你說的辦法我完全不能接受!」

也就是這個時候,黃色西裝、相貌堂堂的執行副總裁阿布都巴利·拉拓兒走過來,問我們發生了什麼事,我才對他說:「事情就是這樣。」又補上一句:「我對印度烹調充滿興趣,原來以為這趟旅行將對我的知識大有幫助……」

阿布都巴利眉頭深鎖聽完了原委,他抬起手看一下腕上的手錶,沉吟半晌,才緩緩說:「您是我們的貴客,我願意盡我的能力讓您有個美好的居停,這樣吧,今天時間晚了,如果您有興趣,我可以安排明天下午的一個時間,讓主廚來給您一個示範課程,不知道您覺得如何?」

我看一下手上的行程單:「可是明天下午我有一個城堡導遊行程,難道沒有可能是今天晚上嗎?」

阿布都巴利面容嚴肅:「晚餐時間廚師都太忙了,我恐怕不是很方便……」

我突然有了新想法:「Look,拉拓兒先生,可不可以這樣?我也可以不需要主廚的烹調示範,instead,您是否可以為我們安排一個廚房導覽(a kitchen tour)?找一位熟悉廚房的工作人員,帶我們在廚房裡走一走,讓我們看看廚師們實際怎麼工作,我保證不會影響他們的工作,您覺得怎麼樣?」

阿布都巴利露出笑容,好像也看見了曙光,說:「啊,我想這並不難安排,事實上,我很樂意親自擔任您的導遊,帶您看看我們引以為傲的廚房……」

我感染到他的熱忱,握住他的手說:「那真是太好了,我們會覺得很榮幸,拉拓兒先生。」

這個時候,旅行社代表又在拉我袖子了,他低聲說:「我必須警告您,如果這項活動牽涉到任何額外的費用,都和我們的旅行社沒有任何關係……」

但我已經一頭栽進對異國廚房的浪漫想像,我回頭對那位畏首畏尾的旅行社代表說:「這裡沒你的事了,我自己可以處理,你走吧。」

旅行社代表悻悻然走了,我回過頭,正好迎向阿布都巴利權威的笑臉:「請問先生,您和我們是同行嗎?」

顯然他誤會我是個開餐廳的人了,但這又一言難盡,我只好回答說:「事實上,我從事的是圖書出版工作,我對各種不同的文化極為著迷,而料理恰巧又是文化中最有趣又最能參與的一環,只要拿起一隻湯匙,我們就參加了它,不是嗎?」

我說的話有一部分並非事實,我早已經離開出版行業了,但如果我誠實告訴他我從事的是網絡事業,我要如何解釋我對廚房的興趣?但拉拓兒先生不疑有他,大笑起來:「Indeed,indeed,料理人人可參與,只要您有嘗試陌生食物的勇氣。太好了,先生,今晚七點鐘,我在大廳恭候您的大駕……」

***

準時七點鐘,我搭電梯來到旅館大廳,約莫等了五分鐘,正在焦急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是否會是黃牛黨的時候,黃色西裝的肥胖身影突然氣喘吁吁地現身,慌不迭地道歉說:「請原諒我的遲到,我今天有太多的客人。」一面說著,一面從胸前口袋裡拿出手帕拭去他額頭上的汗水。

「應該道歉的是我,我在您這麼忙碌的時刻,還提出讓您麻煩的要求。」我由衷地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喔,不不不,這絕對是我的榮幸,我非常樂意為您兩位介紹我頗引以為傲的廚房。」阿布都巴利露出開心的笑容,一面比出一個請這邊走的手勢:「事實上,我本來是廚師出身,我來到這家旅館時,負責管理的就是旅館裡的各家餐廳,只是現在我要管的業務就更多了,不再只是餐廳。」

「這樣說來,今天晚上我完全是找到正確的導遊人選了。」我一面隨著他走向電梯,一面誠心誠意地恭維他。

電梯來到旅館的頂樓,阿布都巴利彎腰表示歡迎:「This way,please.」

「這是我們旅館最高檔的餐廳,叫作莫臥兒廳(The Mughal Room)。」阿布都巴利副總裁引導我們走入餐廳,餐廳裡燈火通明,賓客摩肩接踵,看來生意火紅的模樣,「從餐廳名字您可以知道,本餐廳是以北印度拉賈斯坦菜為主,但我們是一個國際觀光旅館,得要滿足各種不同客人的需求,所以餐廳裡也提供中國菜和歐陸菜的菜單,這邊請。」

阿布都巴利顯眼的黃西裝穿梭過忙碌的餐廳,服務生看到他,連忙點頭行禮,但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昂首闊步,兀自領我們前行,好像沒有看見他們行禮的樣子。他掀開紅色布縵,領我們穿過餐廳背後的服務區,領班與服務生慌亂成一團,我不斷聽到杯盤碰撞的聲音,也不斷有人在吆喝,大概是催促上菜的意思。工作人員看見黃色西裝的執行副總裁,顯然有點吃驚,紛紛讓出一條路來。但阿布都巴利也毫不在意,他推開厚重的鐵門,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巨大的廚房,幾十個廚師在裡面忙碌工作,遠方的火爐,火焰高躥,發出轟隆隆的聲響。

「請往這邊走。」阿布都巴利繼續帶我們深入廚房,這時候,一位戴眼鏡、唇上蓄著小鬍子、白衣白帽的瘦小廚師一面在圍巾上擦著手,一面急急忙忙迎上來:「啊,拉拓兒先生,何等榮幸!」

「啊,庫瑪,我給你帶來兩位貴客。」阿布都巴利也堆出滿臉笑容:「這位是庫瑪,我們的主廚;這兩位是詹先生和他的夫人……」

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改成嚴肅面容:「事情是這樣的,詹先生對印度料理很有興趣,我要親自給他們一場廚房導覽,你讓你的廚師繼續干他們的活,沒有人需要改變他們工作,除非我交代,明白嗎?」

「瞭解,拉拓兒先生。」瘦小黝黑的庫瑪點點頭,「我們會照做的,也歡迎你們,先生。」

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清清喉嚨,露出笑容:「您已經站在我們的廚房裡,先生,我們的廚房按照功能分成幾個部門;我們有坦都裡部門,它在角落轉彎處,我等一下還會指給您看,它處理各種坦都裡燒烤料理;我們有印度菜部門,就在您眼睛所見的右手邊,您看得出來,我們有很多廚師料理這個部門;再往左一點,那是中國菜部門,Sir,我瞭解您是中國菜的專家,我們印度人的中國菜也許和您所知道的不同,但中國菜在印度很受歡迎,我們有自己對中國菜的詮釋;再往左,那是個歐陸菜部門,在我們旅館裡,歐陸客人很多,他們有的人不能應付印度菜和中國菜,這個時候我們就要提供他們一點他們熟悉的東西;最左邊,那是一個燒烤部門,如果我們要料理一道歐洲的煎魚,就會由那個部門來負責……」

阿布都巴利一口氣講了一長串,庫瑪在一旁頻頻點頭,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停了一下:「現在我們就來參觀廚房如何工作,Shall we?」

他領了我們往前走到角落,那是一個獨立的房間,正中央有兩個很深的坦都烤爐,有一位白衣白帽的廚師正在那兒忙著,爐子的前方是一大片玻璃窗,面對著餐廳裡的賓客,是所謂的「開放式廚房」,後方的出入門則與大廚房相連。阿布都巴利示意我們進入侷促的坦都烤爐房間,廚師抬起頭,有一點不知所措,但威嚴的執行副總裁口氣嚴厲:「你正在做些什麼?」

「有一桌點了坦都裡烤雞,Sir,我正要做。」

「把雞拿來給我。」阿布都巴利不由分說下令,可憐的廚師慌慌張張跑出去,不一會兒拿了一個大盒子回來,阿布都巴利打開盒子,裡面是粉紅色的醬料和雞塊,他一面解說道:「您看,這裡是我們醃好的雞,我們用優格[1]和自配的香料來醃,訣竅是雞用撕的,不用切的,醃料比較容易入味……」

我的好奇心已經開始發作:「香料包括些什麼?醃多久?」

阿布都巴利露出慧黠的笑容:「啊,我不能告訴您香料的全部成分,但我們要先用布包把優格吊起,除掉多餘的水分,雞則要在醃料裡放置四小時……」

「四小時,我以為要更久,我們中國菜裡頭常常要醃一個晚上……」

「您也可以醃上一個晚上,先生,但其實不必,四個鐘頭已經足夠……」

阿布都巴利從盒中抓起雞塊,一塊一塊串入一米長的鐵叉,一共取了四塊:「……然後您將雞肉串起來,預備放入爐中,坦都烤爐已經非常熱了,它的溫度可以高達八百度以上,所以這樣一隻雞,我們只需要六七分鐘……」

雞肉放入坦都爐中後,阿布都巴利對著空中揮揮手,大聲說:「再給我拿些羊肉來!」小廚師受了驚嚇一般,支吾應道:「Yes,Sir. Right away,Sir.」匆匆忙忙跑出去,一會兒又帶回來另一個盒子。

阿布都巴利打開盒子:「您瞧,我們有很好的碎羊肉在這裡,它已經和洋蔥以及一些其他香料醃好了,我們像這樣把它粘連在烤叉上……」他抓起一坨碎羊肉,像日本人做竹輪那樣,或者像越南人做甘蔗蝦那樣,厚厚一層裹在鐵叉上,他又把鐵叉放入爐中。

阿布都巴利抓來一塊布擦手,又想起什麼似的舉起他的食指:「更重要的,我們用坦都爐來做各種餅,當然包括囊(Naan)在內……」他的手在空中揮舞:「弄一個麵團來給我,小一點兒,快!」

「Yes,Sir. Right away,Sir.」小廚師轉身去抓麵團,掰開一小塊給意氣風發的黃衣執行副總裁。

「您看,這麵團多有彈性,我們這樣把它拉長,成為這種形狀……」

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隨手搓揉拉展,小麵團看得出充滿彈性,並在手中逐漸呈現出淚珠的形狀,我忍不住讚歎說:「您的手藝真好!」

黃色西裝副總裁露出全副潔白的牙齒:「I told you,didn』t I?我可是廚師科班出身。」

緊接著,他彎腰把淚滴狀的麵餅貼進坦都烤爐的壁上,一面說:「然後我們把麵團像這樣放進爐中,我剛才說過,爐中溫度很高,大約是攝氏八百度以上,所以囊餅一下子就好了。」

他眼睛盯著麵餅不放,不到一分鐘,他用一根鐵叉伸入爐中取出囊,放在一隻白色瓷盤上,白色囊餅帶著棕色斑紋,焦香撲鼻,我頓時覺得飢餓起來,阿布都巴利滿臉堆笑:「來來來,請試試看,這就是坦都烤爐現做的囊,我已經好久沒動手了,我還怕做得不成功呢。」

我從盤中撕下一塊,放進口中咀嚼品嚐,囊餅面皮因為高溫而冒出一個一個泡泡,裡面充滿空氣,咬起來極為酥脆,囊餅之內則仍然是濕潤有勁,應該是來自揉面的勁道,細嚼之下則滿口面香。囊餅雖是北印度的日常食物,但卻是從波斯(伊朗)隨莫臥兒帝國傳來,naan一詞出自波斯文,本義就是「麵包」或「食物」,它的傳播範圍甚廣,除了印度,巴基斯坦、土耳其、伊朗、中國新疆都有造型不同、做法略異的囊,發音也都叫囊。這種歷史悠久、食之者眾的主食,當製作得法時,以我有限的經驗,無一不好吃。但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隨手製作的小型樣本囊,也許是剛從高溫烤爐中立即取出。空氣中飄浮著香氣,讓我驚訝於它的美味。

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略帶得意神色,欠身鞠躬說:「先生,這就是我們的坦都烤爐燒烤部門,現在再讓我帶您前往參觀我們的印度菜部門如何?」

我嘴巴裡還塞滿嚼勁十足的囊,嘟嘟囔囔慌忙地應著:「當然當然,after you,拉拓兒先生……」

我們離開熱氣騰騰的坦都烤爐燒烤房,回到大廚房,最右邊的遠處,有約莫六七位的白衣廚師正忙碌著,瘦小黝黑的庫瑪小碎步向前跑去,吆喝了幾句話,幾位廚師停下手上的工作,往我們的方向看了過來。阿布都巴利高舉右手,很威嚴地說:「不要停,不要停,繼續你們手上的工作。」

我們走進火爐旁邊,一位面容削瘦的老師傅正拿著鍋鏟忙碌著,阿布都巴利靠近他,大聲問道:「你現在在做什麼?」

老師傅額頭上流下汗珠,口裡含糊地應著:「A Biryani,Sir。有客人點了羊肉炒飯,先生。」

老師傅一面回答,一面鍋中香氣四溢的炒飯已經完成,他伸手取過來一個有蓋的陶盆,正準備用鍋勺盛入,但黃衣執行副總裁伸手攔住他:「稍等。」阿布都巴利接過老師傅手中的鍋勺,拿來一個白色瓷盤,去鍋中撈出一大瓢的炒飯,扣在盤子上,遞到我面前:「試試看。」

旁邊的小廚師連忙遞過來一隻湯匙,我舀起一匙,湊近鼻頭,一股驚人的香氣撲面而來,那是一種複雜的香氣繚繞,一方面有羊肉的脂香,又有多種干式咖喱香料的藥香;一方面也可聞到有香米的米飯香,還有一些新鮮香草的草木芬芳。我再把飯送入口中,出乎意料,米飯口感軟糯香黏,比較接近日本人或台灣人煮飯的口感,而不是一般印象中的乾爽鬆散、顆粒分明。細嚼之後,發現黏度來自於羊肉油脂的滋潤以及咖喱醬汁的黏稠,而不是米飯本身。

我正想稱讚炒飯的美味,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又開口了:「請這邊看,詹先生,您看,這裡是我們正在煮的飯,而這裡,則是已經熬煮多時的羊肉咖喱,當有客人點菜時,我們就取煮好的飯和羊肉咖喱,做成炒飯……」

我趨前看,火爐上兩口深鍋,一口鍋裡色澤暗金紅棕,一看可知是羊肉咖喱;另一口鍋裡則是滾水湯湯,水面上浮著淺黃鮮綠的幾種材料,看不清是什麼。我只好開口請教:「這是什麼?」

「飯。」阿布都巴利咧嘴笑說:「您看到的番紅花、芫荽,還有多種香料,我們用它煮飯。」

「煮飯是用水嗎?」

「不,是羊肉高湯。」

難怪炒飯香甜滑潤,油脂可太豐富了。羊肉咖喱當然更不用說,我雖然抵達印度不過兩天,吃到的咖喱,即使只是公路旁的休息站拿出來的應急貨色,也都美味得不可想像,古文明飲食的高明深邃,真的令人欽佩。

我忍不住一口又一口試著炒飯,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大概也覺得好笑:「先生,我們要準備往下一站了嗎?」

「喔喔喔。」我滿口飯粒,「當然當然。」

下一站就是隔壁的爐子,三個廚師圍著爐火,兩個小廚師用鐵盤子抓碼,一個大廚師手握中式炒菜鐵鍋,另一手揮舞鍋鏟,這種陣仗當然就是中菜部門了。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不由分說,大聲問炒菜廚師:「你現在做的是什麼?」

「Stir fried beef,Sir.」廚師回答道。我看向炒菜鍋內,果然正在炒的是翠綠的青椒絲和棕紅油亮的牛肉絲;阿布都巴利說:「你可要小心了,我們今天的貴客是中國菜的專家,他要來看看你的菜對不對路……」

廚師小心翼翼地回答:「那要我炒一道什麼菜嗎?」

黃西裝執行副總裁大聲喝道:「不用。」說完話他一把從廚師手中搶過鍋鏟,在鍋中胡亂炒了幾下,再順手一撈,撈出大半盤菜餚,隨即扣在一旁備好的白盤上,盤上還有小黃瓜和胡蘿蔔的刻花,顯然本來是出菜要用的,但執行副總裁可不管它,大動作把盤子推到我面前,聲如洪鐘說:「試試。」

我用來吃羊肉炒飯的湯匙還握在手上,立即從盤中舀了一匙,送入口中。嗯,嗯?這太奇怪了,看起來明明是青椒牛肉,吃起來卻完全不像,叫人感到困惑,腦中正在搜索這味道的來歷,抬頭卻看見阿布都巴利瞪大眼睛看著我,好像要開口詢問說:「Well?」

「Well.」我還在摸索該講些什麼,「它看起來是青椒炒牛肉,但吃起來卻不是我熟悉的青椒炒牛肉,我不知道為什麼……」

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露出一點失望的表情:「可能我們印度人對中國菜的詮釋還是不對,這不是您熟悉的做法?」

但突然有個雷電打在我腦門,我大步走到爐邊,指著爐上一口超過半人高的大湯鍋,大聲問道:「這是什麼?」

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被我的大聲問話嚇了一跳,一下子腦筋轉不過來,他瞪大眼睛指著鍋子說:「您是指這個嗎?」

我點點頭說:「對,我想知道那是什麼。」

他用勺子去鍋裡撈一撈,困惑地說:「高湯呀!」

我再次指著鍋子:「我是說,這高湯到底是什麼做的呀?」

阿布都巴利把勺子抬高,露出其中的內容:「羊肉高湯呀!您瞧,裡面有大量的羊大骨、羊肉、洋蔥、胡蘿蔔,各種蔬菜,當然,也有各種香料,比如歐芹、芫荽,還有我們的印度干香料,比如肉豆蔻皮、孜然子、黑胡椒,etc,etc,and many many more...」

我轉頭問白帽廚師:「剛才那道青椒牛肉有放這高湯嗎?」

白帽廚師驕傲地回答:「當然,這鍋高湯是我們廚房裡的秘密武器。」

我轉過頭,正好和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四眼相遇,他張嘴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我以一位破案偵探的口吻對他說:「啊,拉拓兒先生,現在我知道兇手是誰了,就是這鍋高湯……」

「在中國料理裡頭,我們用雞高湯,有的還加了火腿,那是在南方,我們也用豬骨、牛骨做高湯,羊肉高湯是少見的,更不要說你們加了這麼多的香料,這使得菜的味道完全不同了……」

阿布都巴利充滿擔憂:「味道完全不行嗎?」

「不,它其實很好吃,我只是覺得很陌生,本來青椒牛肉是我們很熟悉的家常菜,如今變得……呃,呃。」我一時找不到適當的字眼,阿布都巴利的擔憂神情也懸在半空中。

「呃,變得十分異國情調(exotic)。」我終於找到合適的描述,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也鬆了一口氣,兩個人相對大笑了起來,旁邊圍觀的緊張廚師也跟著哈哈大笑。

「當然是異國情調,您現在正在異國旅行呢。正如我前面說的,中國菜在印度非常普遍,已經進到我們的生活之中,我們有自己的詮釋。」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恢復信心,繼續把手一伸,「請這邊走,讓我們再來看看廚房裡的歐式燒烤部門……」

我們走到廚房的最邊上,那裡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爐火上是一大片鐵板,旁邊還有個大烤箱,看來設備倒是挺先進齊全,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皺起眉頭,敲敲鐵板,一面問道:「誰負責這裡?」

瘦小黝黑的庫瑪連忙站出來:「是阿金負責這個部門,但今天印度料理部門比較忙,我要他過去幫忙,我馬上叫他過來……」

阿布都巴利揮揮手,不耐煩地說:「不用了,誰幫我拿一塊魚肉來。」

「Yes,Sir. Right away, Sir.」一個小廚師匆忙跑步離去,不一會兒,拿來一塊白身魚的菲力。

「這是什麼魚?」我問氣喘吁吁的小廚師。

「Dover Sole, Sir.」

那就是日本人和中國人稱呼為「牛舌魚」或「舌平目」的扁平魚了,肉身細緻柔軟,我們可能會拿來干煎或紅燒。但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端詳了一下手中的魚片,置於案上,撒上細鹽和胡椒,又隨手拉過來一個盤子,盤中顯然是麵粉之物,他把魚放進麵粉中,輕輕拍打,讓魚肉裹上薄薄一層粉。然後他打開鐵板的火,用手在板上試試溫度,覺得差不多時,他倒下一點油,等油冒煙,就把魚肉平整放上去。

阿布都巴利轉過身來說:「我們餐廳裡的歐式餐點並不像印度菜部門或中國菜部門那麼多選擇,也沒有那麼sophisticated,我們只是讓吃不慣外國菜的歐洲人有點能對付的東西,並不企圖做什麼驚人的大菜,能做的不過是一點煎魚、烤魚,以及一些牛排、豬排之類的東西,如果客人想要匹薩或意大利面,我們也可以應付……」

阿布都巴利擠擠眼,露出頑皮的微笑:「我這樣說,詹先生,是希望您不要對這塊魚抱太大的期望。」

「我倒要確認一下。」我也跟著笑了起來。

一下子,魚就煎好了,一股香氣撲鼻而來,阿布都巴利把魚輕巧地剷起來,一旁小廚師立刻遞過來一個長盤子,盤上還有幾株歐芹作為裝飾,兼任大廚的執行副總裁把魚放在盤上,從另一隻盒子挖出一大匙塔塔醬,一面比了一個請用的手勢:「請試試。」

我拿著湯匙直接從魚身上挖了一大塊,放入口中,發現那魚煎得恰到好處,外皮焦脆,內裡軟嫩多汁,那一點胡椒味也恰恰提出魚肉的甘甜味,我忍不住讚美他:「拉拓兒先生,您真是太謙虛了,這魚煎得剛剛好,在歐洲,我很少不吃到魚肉煎得過老了的。」

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雙手拉著黃色西裝的前襟,面露得意之色:「我只說我們做很簡單的東西,沒說我們做得不好。」說完又得意地大笑起來。

「拉拓兒先生,我由衷地感到佩服,您這兒的確是一個相當值得一試的餐廳。我非常謝謝您的廚房導遊,這簡直比我失去的大廚演示還要好上好幾倍。我不敢再打擾您的廚房,但我已經決定放棄我的大廳自助餐,我們要留下來,好好地享受您的莫臥兒廳,雖然我好像已經吃飽了……」

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露出滿足的笑容:「先生,您是我的貴客,你們光臨我們的廚房是我的榮幸,我希望我的解說有助於您對印度菜的好奇。但話說回來,您怎麼能夠只參觀廚房而不嘗嘗我們的餐廳?我們何不這樣子?你們兩位今晚就留下來在我們的莫臥兒廳,做我的貴賓,兩位的晚餐就由我們餐廳來招待。」

「這萬萬不可。」我開始覺得這個誤會可大了,我不過是個愛抗議、愛討價還價的觀光奧客[2],但這位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可能以為我是某方人物。

「我堅持,先生,您一定要接受我的邀請。」

「如果您堅持的話,」我還能怎麼辦,我只好繼續裝作是個大人物,「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

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抬起頭,高舉右手,一位身穿暗紅色鑲金上衣、下穿白長褲並包著白色頭巾的侍者立刻現身,躬身說:「Yes,Sir?」

阿布都巴利嘟嘟囔囔用印度語交代了一番,「Very well,Sir.」紅衣侍者響應之後,立刻轉身向我彎腰行禮:「請跟我來,先生。」

黃衣執行副總裁滿臉堆笑向我揮揮手,我也鞠躬向阿布都巴利致謝,旋即隨著侍者來到窗邊一個座位,戴頭巾的紅衣侍者指著窗外說:「從這裡,先生,當天氣晴朗的時候,或者夜晚點燈的時候,您就可以看見泰姬瑪哈陵。」

我往窗外望,看見外面是一片漆黑,但侍者也不尷尬,微笑解釋說:「當然,在這種時候,我們是什麼也看不到。」

我們坐下來,侍者拿來厚重的皮面菜單以及厚厚一冊酒單,行禮如儀地問道:「我可以為您準備一點什麼飲料嗎?」

我的好奇心也同時發作了,印度紅酒雖然在國際酒罈上也得不到崇高的地位,但怎麼能夠不試一試?我點了一瓶印度本土「印達吉堡」(Chateau Indage)的紅酒和礦泉水,並且開始仔細地閱讀起菜單。

事實上在廚房參觀過程裡,我們已經吃了一塊現烤囊餅、一盤羊肉炒飯、一盤青椒牛肉、一塊煎烤鰈魚,幾乎已經吃飽了;但在這本厚重的菜單裡,一樣分成了三個部分,印度菜、中國菜和所謂的「國際菜」,每一部分都有洋洋灑灑十幾頁。如果以其他地方的經驗來看,菜單上有千百種項目的餐廳很難特別好吃,但以我們在廚房裡試到的水平,卻又讓我對這家餐廳充滿信心。我們商量了一下,最後決定還是選擇最具代表性的北印度菜,不惜重複我們在廚房中所試的東西,因為這才是這家餐廳的真正特色。

結果,我先點了來自坦都裡燒烤部門的坦都裡烤雞、烤羊肉串和原味囊餅;為了有醬汁蘸餅,我又點了羊肉咖喱;可是想到羊肉炒飯的美味,我忍不住又點了一份炒飯。

餐廳裡此刻流瀉著印度音樂,穿著傳統服裝的五人樂團正在遠方的舞台開始他們的表演,這場面太觀光了,餐廳的品味有點令人擔憂。我們也開始嘗試送來的印度紅酒,味薄而帶酸,貧乏而無變化,好奇心果然足以殺死貓,新興地區的葡萄酒真的是不應該輕易嘗試的……

但不一會兒,來自坦都裡燒烤部門的烤雞、烤羊肉串和囊都上桌了。我先拿了一塊烤雞,這烤雞果然如阿布都巴利所說,不是刀切,而是手撕,裂口粗獷,醃製容易入味,醃製醬料用的是晾吊去水的優格和香料,其中辣椒粉不少(也包含甜椒粉),故烤雞色澤呈誘人的橘紅色,雞肉表面更有高溫燒炙的黑紋和撲鼻的焦香,緊接著試了一口,嗯,這雞肉烤得太好了,外表焦脆,內裡柔軟多汁,可見火候掌握得極好。

再試羊肉串,羊肉串是用碎羊肉混合多種香料捏成柱狀,香氣幽微複雜,難以名狀,烤也烤得剛好,只是碎羊肉本身嫩則嫩矣,已失羊肉咬口,烤熟後水分流失,略顯得乾澀,並不如坦都裡烤雞精彩。

這時候羊肉咖喱和羊肉炒飯也跟著上桌,我細看這兩道菜,羊肉咖喱醬汁色澤艷紅,有火辣的氣息,羊肉則帶骨,看起來是不向西方人妥協的絕佳徵兆,帶骨的肉一向更加美味,只是許多餐廳遷就西方觀光客的口味,轉用菲力,反而失去骨頭的好滋味;羊肉炒飯則是和在廚房所見相同,飯粒受羊脂滋潤,粒粒金黃油亮,飯中又有茴香和芫荽碎葉,翠綠點綴,草本芳香,十分吸引人。

我撕了一塊烤餅,蘸著盤中羊肉咖喱的醬汁來吃,初入口感到芳香甘甜(應該是長時間炒化了洋蔥所帶來的美味),慢慢卻在口中冒出火來,醬汁裡帶著頗有威力的辣味餘韻,衝擊口腔的每一個角落,顯然這也是一道不向觀光客妥協的正宗拉賈斯坦料理。紅衣侍者看到我把手伸向水杯,忍不住露出一排牙齒:「太辣了嗎?先生。」

「不,它很辣,但它非常好。」我開口讚美。

「拉拓兒先生有交代廚房,要做正宗的拉賈斯坦菜給您,所以您的菜比其他桌的都要辣,因為歐洲人不能吃辣……」

原來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事先有交代,他內心顯然比外貌還要細膩,我也覺得很窩心,可是還是想問:「這就是你們平常吃的辣度嗎?」

侍者遲疑了一秒,再度展開笑顏:「不,先生,我們自己吃的,比這個還要更辣一些……」

他想了一下,跟著又說:「我們沒有這麼多菜,先生,我們吃一大盤米飯,要的就是這些辣味。」

我也跟著笑起來,誰的家鄉不是這樣呢?我們小時候的滷肉醬汁比肉更重要,好幾頓的白飯不都是澆著醬油吃下去的嗎?誰真正看到肉呢?

我們很努力地享用這頓晚餐,但實在太飽了,最後並沒有能夠全部吃完。除了烤羊肉串讓我覺得差強人意,其他幾道菜都很夠水平。這真的是個好兆頭,我來到印度不過兩天,但這樣的食物水平已經讓我充滿期待,覺得未來的旅程裡,似乎還有各式各樣的好運在等著我。

用餐之後,我向侍者要來賬單,侍者拿來一張單子:「拉拓兒先生交代,餐廳招待您的用餐,我只能收您酒水的錢。」

「拉拓兒先生太客氣了,但我不該接受他的招待,他一定誤會我是什麼大人物了,事實上我只是個好奇的人。」

「不,先生,您是我們的貴客,能夠招待您是我們的榮幸。」

看來我是無法要到我的賬單了,我只能付我最不想付的難喝紅酒的錢,我只好留下一筆較像樣的小費。

兩天之後的早上,我要退房離開前往旅行的下一站,穿著鮮艷黃西裝的阿布都巴利執行副總裁又出現了:「哈囉,詹先生,我特別來祝您一路順風。」

「拉拓兒先生,那天晚上您真是太客氣了,我不但耽誤您的工作,在廚房裡打擾大家的工作,還讓您請客,我真的覺得很不好意思。」

阿布都巴利眨眨眼,壓低聲音:「我只希望您能為我們美言幾句,至少筆下留情……」

果然,他真的弄錯了,把我當作某種微服出訪的美食評論家了,大廳吵鬧只是匿名評論者故意設計的測驗,我自首地說:「不,拉拓兒先生,您弄錯了,我只是個對印度料理好奇的一般觀光客……」

「不不不,您不用對我隱瞞,如果未來有文章出現,請您一定要寄給我。」阿布都巴利滿臉虔敬。

怎麼樣向他解釋我從來不是能夠寫美食評論的人,我歎了一口氣:「唉,好吧,也許有一天……」

[1] 優格,Yogurt,酸奶。

[2] 奧客,閩南語,多指很難侍奉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