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旅行與讀書 > 長草叢中的死亡 >

長草叢中的死亡

司機兼追蹤者黑人馬克斯猛然停住吉普車,沒熄火的引擎還啵啵啵地空轉著,他跳到濕地,蹲在地上仔細端詳,他摸了摸軟泥上的印跡,伸出舌頭嘗了嘗,若有所思看著前方,漫不經心地說:「它們走過這裡,昨天晚上……」

「什麼?」我們一時還摸不著頭腦。

黑人馬克斯,同時也是我們的導遊兼守護者,出遊時還得兼任野地裡的侍者和調酒師,他抬起頭,眼睛陡然亮起來,咧開嘴笑著,開心地說:「獅子,我們想找的獅子。它們昨晚走過這裡,應該還沒有走遠,足跡還是熱的。」

「They?」我想確定一下他的意思。

「是呀,它們。有兩隻,都是母獅子,有一隻懷了三個月的身孕。」馬克斯輕描淡寫地回答,一面回到車上,重新發動引擎,吉普車再度沸騰咆哮起來,噴噴噴冒著煙走進水中,此刻奧卡萬戈沼澤(Okavango Delta)正值高水期,水量充沛,草原上到處是水鄉澤國的模樣。

獅子?我的汗毛豎立起來,精神跟著感到振奮,但也不由得有點困惑,他怎麼能夠知道獅子昨天晚上經過這裡?也許這不難,茨瓦納人(Tswana)馬克斯就是一位非洲草原裡的追蹤者(tracker),追蹤者傳統上本來就是通過蛛絲馬跡判斷獵物蹤跡的獵人。但是,他怎麼能夠從水邊半個模糊的足跡看出那是兩隻母獅子,其中還有一隻懷了三個月的身孕?

這時天色才剛剛發亮,遠方天空的顏色還是暗藍透著橘光,非洲草原上兀立的幾棵樹像是黑色剪影一般。我們四點半就被叫醒,漱洗完畢後,摸黑在營地裡胡亂吃一點麵包和咖啡,昏沉沉地上了吉普車。此時霜露料峭,寒意逼人,司機兼追蹤者馬克斯要我們都穿上套頭的保暖蓬丘[1],然後車子就出發了。

吉普車顛簸走過一段紅泥土路,就駛入了水中,潑剌聲驚動一群又一群的驢羚(Lechwe),紛紛從長草叢中躍出,姿態優雅地逃逸,像一群在舞台上躍起的芭蕾舞者,沼澤地的水光反映出它們的倒影,金褐色的皮毛閃閃發亮,屁股上兩條顯著的黑線讓它們像是在飯店裡穿著筆挺制服的侍者。天空有數不清的各色鳥類在飛行,一副交通繁忙的模樣,偶爾會看見一隻魚狗翠鳥(Pied Kingfisher)停在空中快速拍動著雙翼,緊接著轟炸機似的俯衝而下,叼起水中一隻魚再飛起,濺起四散的水花。

這個眼前的美麗景像有點像是在觀賞「新藝綜合體,彩色大銀幕」電影一樣,夢幻不真實。出門前我特地買了《非洲南部野生動物》和《非洲南部鳥類》兩本英文書帶在身上,但其實我並不相信自己未經訓練的眼睛能認出什麼鳥類。可是來到南部非洲博茨瓦納(Botswana)奧卡萬戈沼澤才兩天,我發現自己肉眼能辨認的鳥類已有數十種,原因之一是它們真的離你很近,像魚狗翠鳥捕魚的動作就常常發生在我們的獨木舟旁邊;第二個原因是它們的數量真的太多了,每一種鳥你不是見到它一次,而是一天要看見兩百次,特別是非洲水雉(African Jacana)和黑枕麥雞(Blacksmith Plover)每天都在你觸手可及之處,你再遲鈍也都熟識了……

吉普車繼續在長草叢中前進,馬克斯像是喃喃自語:「應該還沒有走遠,應該沒有走太遠,它們應該餓了。」

一個轉彎處,我們就看見它們了。就在路邊前方五米,一塊巨岩之下,兩隻壯碩無朋的母獅子威風凜凜站在那裡,眼睛看著草原的前方。我屏住呼吸,吉普車輕輕地停下來,馬克斯用兩根手指先指指自己的眼睛,再指向獅子,那是要我們注意看的意思。

母獅子比想像中還要更強壯,它的胸肌隆隆鼓起,腿部更是粗若樑柱,莊嚴肅穆,不怒自威,微風輕拂過臉龐,它們臉上的短毛似乎微微動了一下。但它們直挺挺地站在高處,一動也不動眺望著遠方草原裡成群的驢羚,即使它們眼角的餘光已經瞥了我們一眼,仍然像石像一樣面無表情,完全的無動於衷。車上的少年塞巴斯丁忍不住開口了:「它們在幹嗎?」

「它們在打獵。」馬克斯用手捂著嘴低聲說。

遠方的驢羚幾十隻成群低頭吃草,一派寧靜安詳的畫面。不只是獅子凝視的正前方有一群驢羚在草地上徜徉,兩隻獅子的後方也有另一群更靠近的驢羚在安靜地吃草,看著食物目不轉睛的兩隻獅子對身後這一群獵物卻絲毫不感興趣。我們看著追蹤者馬克斯,這位聰明的博茨瓦納大學畢業生立即意會我們的疑問,他指著上方的驢羚群,輕聲說:「瞧,現在風往那裡吹,獅子一行動,它們就知道;所以獅子只會站在下風處,正面前方那一群驢羚才是真正的獵物。」

兩隻獅子好像聽到了我們的談話窸窣聲,身子動了動,開始緩緩地、無聲無息地朝低處的草叢走去。兩隻獅子一前一後行動,這時我才看清楚後面那一隻母獅腹部低垂,的確是懷了身孕。追蹤者馬克斯發動吉普車,慢慢跟在獅子不遠的後方,要讓我們看清獅子的打獵行動。但獅子開始分道,一隻往右,一隻往左,遠遠地走入草叢,我們看見長草搖曳,偶爾還瞥見其中一隻的頭部,但慢慢地,兩隻獅子都沒入草叢,我們就只能從長草搖動中,想像隱藏匍匐前進的獅子了。

我們再看即將大禍來臨的那一群驢羚,只見它們沒事人一樣,仍然安靜地低頭吃草,偶有一兩隻驢羚警覺地探出頭來左右張望,但彷彿也看不出什麼端倪。我們則遠眺著遠方微微搖曳的草叢,兩隻伏行的獅子顯然已經分抄兩邊,即將展開攻擊,不禁屏住了氣息。

遠方的長草停止晃動,空氣也似乎凝結了一陣子,突然間,右邊遠方的獅子高跳起來,猛力追逐,草叢激烈搖晃,驚起一群飛鳥,驢羚群受了驚嚇,全部觸電似的跳起來,四腳齊飛,彈簧腿蹬蹬蹬往左邊逃散,但在遠處的我們眼裡,它們正衝向另一邊等待的獅子的血口,果然,幾秒鐘之後,左邊草叢激烈搖晃,獅子似乎是捕獲獵物了。

原來右邊負責衝散驢羚群的獅子放棄追逐,急急忙忙趕向左方;這時候,追蹤者馬克斯也立刻發動吉普車,大叫一聲:「咱們走。」

車子加速前往左邊的草叢,少年塞巴斯丁忍不住又開口探問:「發生什麼事了?」馬克斯回答道:「你看到右邊的獅子急忙衝向左邊嗎?那表示左邊的獅子已經獵到了驢羚,它要趕快趕去,免得獵物被左邊的獅子獨享了。」

說話間,我們已經趕到屠殺現場,兩隻獅子正在爭奪一隻年輕漂亮的驢羚,一隻獅子咬住驢羚的喉嚨,一隻獅子則咬著驢羚的腿部,兩隻獅子都發出隆隆低吼聲,彷彿立刻要打起來,而可憐的驢羚脖子流出一攤血,已經一動也不動了……

兩隻獅子用牙齒和爪子緊咬並撕扯著那一隻毛色光鮮的驢羚。可憐的它,兩分鐘前還在草原上左顧右盼、活蹦亂跳,此時卻已緊閉雙眼、死垂著頭,任人擺佈了。

獅子們撕咬搶奪,一面還從齒間發出嘶嘶作響的威嚇聲,想斥退另一隻「狩獵的合夥人」。動物在「食物」面前是自私的,毫無謙讓之類的「道義」可言;它們的合作,似乎並不出於「信賴」,而是出於「需要」。當其中一隻獅子獵得「食物」之際,我多麼驚訝於另一隻獅子的反應,它立刻拋下追逐中的獵物,急急忙忙奔來,生怕獵獲驢羚的母獅獨吞了收穫。動物學家常常提醒我們,不能以「人類的觀點」想像動物的行為與動機,但這個提醒強人所難,你忍不住就是會冒出一些「人類觀點」的偏見。

這時候裂帛似的聲音響起,驢羚硬生生被兩隻獅子撕成了兩半,原來撲殺驢羚的獅子奪得了頭部和半邊身子,趕來搶食的獅子則咬到了一條大腿和半個身軀。這下子,兩隻獅子各有所獲,反倒不爭吵了,它們別過頭,背著對方「安靜地」吃著早餐。但說它們「安靜」好像也不太準確,因為當它們撕咬驢羚皮肉、大口進食的時候,不時發出牙齒啃嚙骨頭的摩擦聲,那卡滋卡滋的聲音聽得令人頭皮發麻、不寒而慄。

我們坐在改裝過的「路虎」(Landrover)車上,距離用餐的獅子只有兩三米,它們的呼吸聲清晰可聞,它們大塊吃著新鮮驢羚肉時,鮮血也沾滿它們的鬍鬚和胸襟。雖然這樣盯著人家用餐頗不禮貌,但我們千里迢迢來到非洲卡拉哈里沙漠中的沼澤地參加宿營「薩伐旅」(Safari),不就是來尋找「大獵物」(big game)的嗎?只是我們不是獵人,手上沒有點450來福槍,只有相機和傻瓜相機,我們是嚮往弱肉強食、叢林法則的蠻荒世界的旅客。

非洲也已經不是十九世紀那個探險家與狩獵人的樂園了,如今「蠻荒世界」都改名叫作「國家公園」,都是觀光業的天下了。有的國家公園還繼續提供打獵的執照,也有專業的旅遊服務,觀光客獵人由職業獵人帶隊,旅行社幫你申領執照,僱用追蹤者、持槍者(gun bearer)和挑夫,你就被容許在國家公園裡進行狩獵,屠殺猛獸。但也有一些國家公園完全不容許狩獵型的「薩伐旅」,我所來到的博茨瓦納奧卡萬戈沼澤就是完全不容許狩獵的國家公園,已經不獵殺野生動物的追蹤者兼司機馬克斯受過高等教育,他的話就顯得頗有經濟頭腦:「發一張執照,收費五千美金,獵了獅子,獅子就沒了,獵了花豹,花豹就沒了;但如果我們留下獅子和花豹,全世界各地的人們源源不絕地來看,看完了獅子和花豹都還在,收入也就源源不絕……」

這個概念幾乎就是中文裡頭說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暗合了今日政治正確的生態觀點,而我們這些坐在越野車上的遊客,就是非洲「源源不絕的收入」的一小部分來源。

雖然我是個嗜讀多種非洲探險文學的書獃子,能細數十九世紀探險家的生平事跡如家珍,你給我一個非洲地名,我就會在腦中聯想到蒙哥·帕克(Mango Park,1771——1806)、大衛·李文斯頓(David Livingstone,1813——1873)、理查德·弗朗西斯·伯頓(Richard Francis Burton,1821——1890)、亨利·莫頓·斯坦利(Henry Morton Stanley,1841——1904)等人的足跡,但天可憐見,我一直並未有能力實現日思夜想的非洲之旅,直到這一天在朋友的力邀之下才成行。

來到博茨瓦納並不容易,就像末代探險家威福瑞·塞西格(Wilfred Thesiger,1910——2003)說的,現代旅行家面臨的第一個旅行困難不是地理險阻,而是那個風雲詭譎的「簽證」。至少我的博茨瓦納之旅,面對的正是沒有道理可說的「簽證」。

照理說,既然我代表的是非洲生態旅行「源源不絕的收入」,我的旅行應該受到歡迎,我的「觀光簽證」應該不難辦才是。但是,不幸的,我不僅僅代表非洲觀光收入。

首先,博茨瓦納在台灣地區沒有任何領事館或「地下領事館」存在,無從申辦簽證。旅行社幫忙查詢之後說,可以前往香港的博茨瓦納領事館申請並安排面談,但我得親自跑一趟香港;我正巧有出差英國的機會,就探詢可否在倫敦辦理簽證,然而倫敦辦簽證需要四個工作日,我又無法待那麼長的時間。旅行社的朋友又說,理論上博茨瓦納在北京領事館接受台灣人用傳真和信函方式辦理簽證,只是沒有人真實辦過。我上網查看,果然有此業務,就把數據複印傳真寄去;到了官網所說的十日之後,卻渺無音訊,打電話去無人應答,傳真信函去更是無人回復。

到了啟程前一周,我已經快要打退堂鼓,簽證卻一聲不響寄來了。打開一看,那是一封准許我落地辦理簽證的領事信函,但領事館絲毫不理會我的申請,逕自批准我在首都哈博羅內(Gaborone)的機場辦理簽證,事實上我的行程是在毛恩(Maun)落地。我又開始北京、非洲兩地打電話,希望能夠更正那封信,不然我如何能確保我的簽證在毛恩的機場會被接受?最後,來自非洲的旅行社打電話捎來消息,說已經和博茨瓦納外交部打過招呼,毛恩機場的移民官員會得到消息,他們會有人特別為我辦理相關事宜。雖然消息聽起來不太具說服力,但我還能怎麼辦呢?只好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了。

飛行路線也頗費周折,我們從香港經迪拜飛往南非的約翰內斯堡,在那裡轉飛機到博茨瓦納最大城毛恩(人口四萬三千人),在毛恩入境後(如果我可以順利得到簽證),我們將繼續乘坐四人座小飛機前往奧卡萬戈沼澤地的營區,大概要用掉一天半的時間……

飛機降落毛恩機場時,機場看起來像是個鄉下的小學操場,我們走進一間像小學教室一樣的低矮建築物,裡面有兩個木頭櫃檯,應該就是過關的移民局了。移民官員都是穿著制服的女性,我走向其中一個櫃檯,拿出書信,開始解釋我的處境。長得像模特兒的移民官員對著我咧開嘴笑:「所以,你就是那個人?」

我也不管她的意思是什麼,昂然回答說:「對,我就是那個需要協助的人。」

女移民官啪的一聲把櫃檯關起來,揮揮手說:「跟我來。」然後又回頭跟我背後排隊的旅客說:「這個櫃檯關了,你們走另一列。」

一面說著,一面就把我帶進了小房間……

關閉了櫃檯的移民局女官員微笑著帶領我進入一個小房間,那顯然是某位官員的辦公室,文件數據散落在一張偌大的辦公桌上,桌子後方有衣架,架上掛著一件西裝上衣,桌前是一套沙發和矮茶几,茶几上同樣堆滿了公文和書報。領我進門的移民官小姐在茶几上清出一小塊空地,丟給我幾張表格,露出一大排潔白的牙齒,模特兒似的笑容:「你把這些申請表填一填,待會兒我們就來幫你們辦理手續,別忘了,你們每人還要繳納簽證費二十五元美金,我們只收美金……」

表格一共有三份,內容彼此很相似,而且幾乎是重複我本來申請觀光簽證時的內容,不外乎要你填寫姓名、年齡、住址,又要你聲明你不曾犯過重要罪行,再加上表明你的旅行計劃,以及你如何支付你的旅行費用等。

我耐著性子把那些內容重複、相似的表格一遍一遍地填著,移民局官員則在辦公室裡進進出出,她們清一色是女性,穿著卡其色的制服上裝和墨綠色的長裙,大都面帶笑容,吱吱喳喳講著話,心情不錯的樣子。辦公室的大門沒有關,我可以看見其他遊客紛紛離開海關,出境去了,從他們的行李來看,當中顯然有些人的確是來打獵的,因為他們帶著各式各樣的槍支和紮營的器具行囊,也有特別的人來接應。

填完表格之後,我伸手攔住一位進出辦公室的女移民官,她指示我前往另一個窗口交錢,再回來的時候,她走出去請來一位年紀較大、面貌依然姣好的女官員,這位主管坐下來細看我的護照,然後從抽屜裡取出貼紙和印章,乒乒乓乓敲了幾下,抬頭又露出一大排白牙,不帶口音的英文頗為悅耳:「這樣就可以了,祝你在博茨瓦納旅途愉快。」

走出海關,旅行社派了代表來接,他接過我們的行李,指示我們穿過另一扇門,再度回到小教室般的機場。雖然我們落地的毛恩城已是奧卡萬戈沼澤的門戶入口,但奧卡萬戈沼澤冬天高水期的面積約為一萬五千平方公里,快有半個台灣大,很難想像在沙漠的正中央有這麼大面積的濕地。我們所要去的營區距離遙遠,我們還得再搭乘一程小飛機,經過一個小時的飛行才能到達。

飛機是四人座的小飛機,機齡都超過三十年了。出發前訂機位時,旅行社嚴格限制我們行李的重量,並且要我們填寫體重信息,以便確保飛機的總載重不會超過負荷。填寫體重信息涉及「機密個人資訊」,填寫起來赤裸透明,頗感尷尬,我們更怕申報體重之後體重又有變化,讓別人以為我們「申報不實」。但所有營區、交通的預訂都必須在幾個月前完成,我們怎能保證體重不發生變化?

所幸這些尷尬場面都沒發生,我們的體重和行李都順利過磅通關,工作人員幫我們把行李塞進機腹下方,我們在停機坪和駕駛員打過招呼之後,逕自爬上飛機坐好,小飛機就離地起飛了。

在這個非洲黑人的故鄉里,飛機駕駛員倒都是白人。當然後來我們還發現,在觀光旅行服務業裡,重要的管理職務也多是由外地來的白人擔任,本地的黑人即使受過高等教育,擔任的也多是非管理職務,一種「更深層的」不公平顯然還是繼續存在。博茨瓦納平均國民所得將近一萬四千美元,比起「亞洲四小龍」並不遜色,已經是非洲「首善之地」,博茨瓦納政府對教育的投資也極度關注,一般學子都能享有十年的基本免費教育,而能夠進入大學就讀的學生,像我們的司機兼追蹤者黑人馬克斯,大部分都能得到政府的資助,馬克斯開著吉普車時就跟我說:「我們的政府是好的,它幫我們付大學的學費……」即使如此,他們的工作還是偏向「社會分工」的某一面,非洲人的「出頭天」路途可能還是遙遠的。

小飛機飛行高度不高,我們可以俯瞰整個大地,地上鮮少人蹤,也見不到建築或聚落、城市,看到的大部分就是地景地貌的素面原樣。空蕩蕩、黃澄澄的土地上,遠方偶有一棵樹兀自佇立。或者飛經一條蜿蜒的河流,我們可以看見河岸兩旁有綠地,依稀可見獸蹤,大概是成群的野牛或羚羊之類的。河流旁邊看見一條火車鐵軌,這應該是文明痕跡了,鐵軌旁又可見成排的電線桿,只是沒有看見行駛的火車。

抵達沼澤地的營區已經是下午時分了,飛機在一塊草坪上降落,等在草坪旁有一部改裝過的巨大「路虎」,一位穿著卡其衣褲的高壯黑人笑容可掬走上來打招呼:「嗨,歡迎來到奧卡萬戈三角洲,我的名字叫馬克斯,這幾天我會和你們在一起……」

馬克斯幫我們放好行李,「路虎」啟動,也嗶嗶啵啵接通無線電,他從對講機中告訴對方已經接到客人,即將返回營區了。

非洲地景的基調是黃沙紅土,即使有大片草原,草叢也是綠中帶黃,和我們所來的溫濕亞熱帶的翠綠景致很不相同。沼澤地是個國家公園保護區,盡可能保持原始面貌,並沒有所謂的道路,大部分只是車子前次走過的路跡,但路跡也隨時會被積水截斷,沼澤處處是水,但改裝過的「荒原路華」吉普車是霸道的路上巨獸,它根本不管有路沒路、有水沒水,一徑直挺挺壓著陸路或水路前進。車行草偃,和人身等高的長草隨著它的前進向兩邊倒伏;走入水塘時,潑剌一聲,泥水濺起,驚起水邊的各種鳥類,吉普車也都無動於衷,這似乎不是對環境友善的模樣……

無線電再度響起,馬克斯對著無線電吱吱喳喳講著話,我們正要行經一段木橋,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人工之物」,過了木橋,映入眼簾是一片青蔥翠碧的濃密樹林。再一個轉彎,我們進到樹林裡,才感覺到樹林中有光影搖晃,原來已經到營區了。

原來這是一片沿著河流生長的茂密樹林,營區就「掛在」樹林當中,在樹木高處,有一條木頭便道依著樹木建成,便道旁就是一間一間「樹屋」形式的「營房」。正中央是營區的入口與「行政區」,行政辦公區包含餐廳和酒吧,酒吧裡坐了一些已經住在營區的客人,看起來也清一色是白種人。營區全部都是原木建成,結構巧妙地和樹林結合在一起,從樹林外頭看,你還會誤以為整個營區是「長」在樹上面呢。

我們立即被領到自己的「營房」,但這可不是我童子軍時期或年輕時候參加的搭帆布帳篷的素樸「露營」或「宿營」,這是當今觀光事業的時尚發明,在最原始的叢林野地,用最天然的材料與營造工法,建造了最舒適、最奢華、最自我矛盾的營房……

如今非洲的「薩伐旅」行程都把住宿的地方叫作「營房」(Camp),每位旅客得到的房間則叫作「帳篷」(Tent),但這樣低調謙遜的名稱其實不足以形容我得到的奢侈經驗。就拿我們剛剛被帶進來的「帳篷」來說吧,它的確是由木頭和帆布搭建而成的「臨時性建築」,但它有寬敞的臥房、透光的客廳、古董式的高腳浴缸,有抽水馬桶、雙人份的洗臉台,還有可以眺望星光的露天淋浴間;走出門外,是一大片面對潺潺流水的木板陽台,陽台上有躺椅和茶几,還有專供午寐的吊床。

室內設計與傢俱用品也不可小覷,雖然帳篷裡的裝潢和傢俱都被刻意做成自然粗獷的模樣,大量用到未經打磨的原色木料以及卡其色的粗厚帆布,加上以非洲原住民梭織彩色粗布作為桌巾、床罩等裝飾,洗臉台與盥洗調度品也刻意使用粗陶的大盆與瓶罐,加上籐制與草編的垃圾桶、洗衣桶與雜誌架,共同描繪出一種叢林系的視覺美感。

唉,說起來我們的確身處矛盾之中。我們其實早已遠離了探險年代,卻大言不慚地繼續「冒用」探險時代的名稱,所以有「營房」、「帳篷」、「營火烤肉」之類的名詞之雅;我們身處渺無人蹤的蠻荒曠野,卻還忍不住繼續享受「文明」提供的舒適與嬌養,像抽水馬桶與供應熱水的淋浴;但在舒適放鬆之餘,又要處處用符號和色彩提醒我們的確是身在非洲野地的懷抱之中,絕不可錯認。

我說這些話並不是抱怨,而是一種對「非洲旅行」的自慚形穢,更是對自己因為錯過了時代(或者缺少冒險犯難的實踐能力)而不得不採取的偷懶旅行方法,感到不好意思。但我也暗自慶幸,如果不是「恰好」錯過了時代,我們怎麼會有這種「舒適的薩伐旅」可以享受?

慚愧與內疚也只是一下下,很快地我就「適應」了「帳篷」和「營房」的舒適生活,甚至有能力起身到酒吧去喝酒了。酒吧當然也是一張巧妙掛在樹上的大帳篷,開放式的空間裡幾張籐制的沙發和矮桌,盡頭是一張圓木吧檯,放眼望去近處是叢林,遠方是草原,草原上還有幾棵孤零零巨大的包芭樹(Baobab,中文又稱猢猻樹或猴麵包樹),一派的非洲景致。酒吧裡兩位身穿卡其狩獵裝的黑人正在服務,其中一位走過來對著我咧開血盆大口,用輕柔的聲調說:「先生,您想喝點什麼嗎?」

我點了一杯琴湯尼(Gin Tonic)在手上,隨意翻閱酒吧桌上的非洲畫冊,此時的七月本是非洲的隆冬,但下午的草原仍然熱氣蒸騰,猶如盛夏午後一般;樹林中偶有微風吹來,枝搖葉動,加上手上冰酒的涼意,慵懶舒閒,頗有一種十九世紀帝國主義的享受情調。我其實正在等待傍晚活動的來臨,因為中午酷熱難耐,草原上的動物也全躲起來,「薩伐旅」的動物觀賞活動也無從進行,所有的活動一律排在清晨和傍晚,午後時光大部分不是在帳篷裡睡午覺,就是在酒吧裡喝酒納涼。

終於等到太陽偏西,略微減去燒炙威力,馬克斯來呼叫我們,問我們是否已經準備好參加來到營地的第一場活動。第一場活動安排的是沼澤中的釣魚,我們早都已經準備好了,營地旁邊就是河流,兩艘鐵殼平底船停在木頭棧橋之下,我們幾個人隨著馬克斯上了船,馬克斯把馬達用力抽開,引擎啵啵啵響起來,船隻就沿著河流往沼澤深處航去……

沼澤地讓人有一種奇特的視野,你總是對下一個景觀感到驚奇,可能是低角度的緣故,人在船中的視線常被滿地遍生的蘆葦或處處高起的蟻丘遮掩,你只能看見近處,無法預見下一個轉折。小時候讀《水滸傳》,讀到水汀交錯、蘆葦叢生的梁山水泊,追捕好漢的官兵們進入水泊時常常只見茫茫白水,但一個轉彎,唉呀一聲,蘆葦深處駛出一葉小艇,船上有阮氏兄弟搖櫓大聲唱著歌,官兵們叫苦不迭,知道中了埋伏,但已逃之不及……小時候讀書讀到這裡,對這樣一片神奇的水塘簡直嚮往不已,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水文與地貌?

終於有一次,我旅行來到美國南方的新奧爾良,不經意間行至密西西比河出海口的「開琴濕地」(Cajun wetlands),在路邊電線桿上看見有「飛船出租」的招貼字樣,想起電影上看過「飛船」(airboat)用大片風扇快速滑行於水面與草地的英姿,忍不住下車打電話探詢,租船者和我約定隔日清晨在「下水處」(water landing)見面,到了下水處,只見一條污濁的小水溝,完全看不見沼澤在那裡。沒想到船一開出,才轉了一個彎,視野豁然開朗,眼前出現大片蒼茫的水泊,那正是一望無際的開琴濕地。有了這個經驗,對《水滸傳》裡的梁山泊才真的明白了。

這次在非洲沙漠中的沼澤也是如此,剛在營地下水時,也看不出這條小河流能通到哪裡,但當鐵殼小船啪啪啪拍水前進,轉了一個彎時,我們就看見開闊的沼澤濕地景象。船在水中行走,蘆葦長得比人還高,我們幾乎是穿越蘆葦草叢前進,蘆葦葉割著我們的臉龐,不時還要和蜘蛛網撞個滿臉;水地裡生意盎然,水中長著各種不知名的花草,水面上許多匆忙行走的水蜘蛛和貼著水面飛行的小蟲子,則構成一副交通繁忙的模樣。不遠處有長腳水鳥踩著水中植物的浮葉行走,司機兼此刻的駕船者把手指一指,說:「African Jacana(非洲水雉)。」

我才剛忙著要記住水雉的特徵與長相,馬克斯又把手指向天空:「Saddle-billed Stork(鞍嘴鸛)。」抬頭一看,一隻有鮮艷帶黑條紋的尖長紅嘴、體型巨大的黑鳥在不遠處的空中振翅飛行。正想發出讚歎之聲,潑剌水響,一隻黑白相間的小鳥俯衝至船邊的水中,咬了一條魚又竄出水面,馬克斯看也不看,就拿手往水裡一指:「Pied Kingfisher(魚狗翠鳥)。」

馬克斯眼睛不眨一下就已經叫出了近二十種鳥類的名稱,我簡直手忙腳亂,連忙翻著我手上的圖鑒,對照圖片的影像與身旁的實體,想確定我聽見的動物名字的正式拼法,但野生動物太豐富了,數量也太多,譬如天使般行走水面的非洲水雉,幾乎三兩步就有一隻在你身旁,慢慢地,你發現不用著急,以它出現的頻率看,你終究會認識它的……

但水路上也不時有一些驚喜,船走到一處水闊之處時,看似有漩渦,忽然水中有巨大潑剌聲響,又聽見霍霍霍的巨大動物吼聲,我們面面相覷,感到驚疑,馬克斯把手往水中漩渦一指:「水裡是河馬。」

話才落下,嘩啦一聲巨響,水面升起三顆碩大無朋的頭顱,三隻長相滑稽、有著巨大鼻孔的河馬同時現身,並且發出呼呼赫赫的喘氣聲,馬克斯露齒微笑:「你瞧,它們正在聲張領域權呢。」

但馬克斯駕駛的鐵殼船並不稍懈,繼續啪啪啪啵啵啵拍水前進,拋下三隻試圖威嚇侵入者的河馬,兀自在那裡喧囂與憤怒地呼呼呼叫個不停。這時候,天上忙碌翻飛的是各種色彩繽紛的鳥類,水面上行色匆匆的則是各類生氣勃勃的昆蟲,交織成一個令人目不暇給、生機盎然的濕潤熱鬧世界,好像有沒有我們人類存在,一點也不妨礙世界的運行呢。

鐵殼船啵啵啵穿過蘆葦與長草,穿過蛛網與蟲巢,轉過一個彎,來到一窪平靜的小水塘,水色混濁不清,看不出塘水是淺是深,四周被蘆葦環繞著,形成了一片封閉的小天地。鐵殼船這時減速慢了下來,引擎發出空空空的空轉聲,馬克斯看起來心情愉悅,近乎歡呼地說:「喲呵,我們到了,這就是我們要釣魚的地方。」

說著就從船上拿出好幾支釣竿來,分給我們一人一支。那是很簡單而平凡的釣竿,長度幾乎與人同高,前端細小柔軟,漆成黑色,已經纏好了釣絲,釣絲前端有簡單的鉤子和小鉛錘,和我小時候在溪邊釣魚的小魚竿很相似,鉤子上串著的並不是蚯蚓或其他餌料,而是顏色鮮艷的塑料假餌,看起來不像是釣得到魚的樣子。但大家是來度假偷閒的,誰在乎漁獲呢?看著馬克斯正專心向少年塞巴斯丁示範如何使用釣竿,我們也就跟著興沖沖地投竿入水,認真地釣起魚來了。

前五分鐘在水裡的竿子毫無動靜,兩位少年男女幾乎要開始覺得無聊了。但我倒是注意到平靜的水窪其實一點都不平靜,如果細心觀察,水面上、水面下、蘆葦中,處處光影移動,到處都有生命蹤跡;這還不包括抬頭可以看見的群鳥飛揚,眺望即入眼簾的驢羚跳躍。更重要的是,「平靜大地」其實充滿了聲音;草中有蟲鳴和行動的沙沙聲,天上和樹上則有各種鳥禽啼叫,沼澤深處也有不知名的獸聲呼嚕,當我們安靜下來的時候就顯得喧鬧不已。

事實上,一直要等到夜晚我們在「營房帳篷」就寢之後,所有夜行性動物全部出籠,活蹦亂跳,就在我們帳篷外演出蟲鳥魚獸大合唱,吵得我們不得安寧,這時候我們才知道「生命的喧囂」是怎麼一回事。

但十幾分鐘後,魚兒開始上鉤了。少年塞巴斯丁是第一位竿下有動靜的釣客,潑剌一聲釣出水面來的,是一條比巴掌略大、顏色棕黑、形貌介乎鯉魚與鯛魚之間的湖魚;後來我回營房查書,應該是麗魚(Cichlids)的一種。歡聲之餘,大伙的興致也高起來了,不一會兒,我的釣竿也有了動靜,釣起來,和原先塞巴斯丁的收穫是一樣的魚類;又沒過多久,魚兒紛紛上鉤,此起彼落,都是同樣的魚種,只是大小略有差異。

釣著釣著,微微起了涼風,太陽也西斜了,原來的灼日藍天逐漸變得彩霞半邊,橘色天空把水中的蘆葦、草原上的長草和孤樹都襯托成紅黑色的剪影,湖魚咬餌咬得更活躍了,大概是因為溫度下降,魚兒都從底部游上來了,算一算,我們的水桶裡大大小小快二十條魚了。天快黑了,我們也該回營了,馬克斯說我們得把魚都放回水中去,少年塞巴斯丁第一個慘叫起來,說:「Why?」

「因為我們不吃它們,」馬克斯耐著性子解釋這「生態旅行」的原則,「我們讓它們繼續在水裡生活,讓沼澤保持沼澤原來的樣子。我們營區裡需要的魚,我們再去跟漁民買……」

鐵殼船再度啵啵啵拍水前進,穿過蘆葦與長草,穿過蛛網與蟲巢,蘆葦中的蚊蟲更密了,天空上的飛鳥也更繁忙了,我們在晚霞中駛回營區。到了小碼頭,營區裡早有人來迎接,一位身穿卡其狩獵裝的服務生站在碼頭,一面奉上冰涼的毛巾讓我們擦臉,一面則端出一托盤的雪利酒,這是十足的大英帝國昔日的殖民情調了。

回帳篷休息片刻之後,晚餐的時間已經到了。服務生來敲門領路,我們一出帳篷,發現營區已經都點起油燈了,木頭棧道上每隔幾步就有一盞油燈,各家帳篷內也因為燈光顯得人影憧憧,頗有叢林中的獨特風情。

晚飯設在營火場之中,我們離開酒吧大帳篷,走進空地裡用原木柱圍起來的大營火場,只見中央熊熊燃起巨大的柴火,照得場中所有的人都紅光滿面。營火旁已經擺好了木桌和帆布椅,木桌上鋪好了白色桌巾,餐盤酒杯一應俱全,營區裡所有參加「薩伐旅」的旅客都到齊了。在這個「薩伐旅」營區,一共有十二個帳篷,也就是說住滿時可以有二十四名旅客,但營區的工作人員卻有六十七位,幾乎將近三個人服務一位旅客,可見是人力密集型服務業。火光中,我可以看見大部分的旅客是中年以上的白種人;偶爾見到一兩位黃面孔,則多是日本人或中國香港人,其他亞洲人參加「薩伐旅」大概還是不多的。

營區裡的年輕經理笑容滿面前來歡迎,一位曬得渾身通紅的壯漢,穿著卡其短褲,頭戴獵帽,人來自澳洲,名叫約翰。另一位開口大笑的胖子也來迎接,年齡較大,身兼經理與大廚,名叫韋恩,來自南非。兩人都是白人,都爽朗健談,帶了一點童子軍的氣質。

晚餐從暢飲紅白酒開始,離博茨瓦納不遠的南非正是知名的紅白葡萄酒生產地,歐洲人傳遞釀酒技術於各界各處殖民地,南非歷史最久,已經超過三百五十年,因而號稱「最古老的新世界」,生產的酒物美價廉,沼澤營區裡提供起酒類來也毫不吝嗇,我們白天的活動不管在水上或在陸地上,馬克斯在駕車、搜尋獵物之餘,總不忘帶一隻冰桶,桶中放了不銹鋼酒杯和冰鎮得宜的白酒或氣泡酒,讓我們在樹下或草地上可以停下來暢飲一杯。到了晚上,紅酒似乎是杯中不空,幾杯葡萄酒下肚之後,各桌的客人不再拘謹,紛紛轉台搭訕聊天,大家滿臉通紅,既像是火光映照造成的,又像是酒酣耳熱所致。加上交換起各種冒險事跡軼聞,有了酒精壯膽,吹起牛來更加理直氣壯,故事也就加倍精彩刺激了。

約翰和韋恩都是「老叢林」了,生涯事業大都在各地叢林度過,帶過各種營隊及服務過各種旅行樣態,一肚子驚奇的叢林故事,說來煞有介事。譬如說到叢林裡最危險的動物,兩人不約而同都說是大象,他們說大象「貌似忠良」,很多遊客不知害怕,不小心就遭了毒手。大象力大無窮,像坦克一樣,什麼都可以踩平壓平,特別是母象疑心有人要對幼象不利,抓起狂來萬夫莫敵。像群狂奔時也是世上最危險的處境,加上大象以樹為食,吃著吃著有時候就闖到營區裡來,出事的機率最高;兇猛動物如花豹、獅子之類,反而鮮少靠近營區……

「它們力大無比,可以拆掉整個房子,就像挖土機一樣……」約翰搖著頭,讚歎似的說。

「No kidding?」桌上一位頭髮花白的白種資深美女拿著餐巾摀住了嘴,瞪大眼睛。

「是呀,有一次,」韋恩接著說,「早上我坐在辦公室裡,正要處理一些事情,我先是聽到奇怪的聲音,抬起頭,一隻大象正在窗戶外張望,這是常有的事,我也沒有特別警覺。過了一會兒,窗外看不見它的身影,我以為它走了。突然間,辦公室激烈地搖動,門也砰砰砰地響,我在想,這什麼鬼東西呀?」

我們全部聽得目不轉睛,營火熊熊燒著,映照得我們臉上全部紅通通,韋恩紅著臉喝了一大口酒,說:「我的辦公室,你們知道的,就在那邊樹上,和現在一樣的,但也不能說完全一樣……」

到底怎樣了,您就快說吧,韋恩。

「砰的一大聲,我的門被撞開,其實就是整個撞破了,它,那隻大象,把整個頭從門口探進來,鼻子全力向前伸,幾乎就要摸到我的桌子。我不知道它要幹什麼,我辦公室裡並沒有食物,只有桌上一杯咖啡,但它也許是想要拿我的筆,或者是想來應徵工作什麼的,一直把頭往門裡擠。我站起來大聲咻它,吆喝它,還拿出我的手杖揮舞,想把它嚇走,但它很堅持,繼續往門裡擠,整個屋子激烈搖動,還發出咿呀咿呀的怪聲,我心想糟了,可是整個門口已經只剩它一張大臉,我根本無路可以出去……」

「然後呢?」資深白種美女快把餐巾捏碎了。

「然後噹啷一聲,門上的那一面牆整個垮下來,屋頂跟著陷下來,我的頭上都是乾草,我朝前衝,跳到辦公室的地上,屁股著地,摔得動彈不得,但我就眼睜睜看著頭上的辦公室整個垮下來……」

「No kidding?」白種資深美女張大了嘴,繼續嬌聲尖叫。

「沒騙你。」韋恩面不改色,用叉子送了一塊羊肉到口中。

「後來你們怎麼辦?」

「怎麼辦?」韋恩聳聳肩,「我們重蓋了辦公室。」

「我是說你們怎麼處置那頭大象?」

「毀了我的辦公室之後,它繼續走到附近的樹林吃樹皮午餐,我只是跟它說,我們工作沒缺,不能僱用它。」

「說真的,你們到底怎麼處置它?你們射殺它嗎?」

「不不不,它還好好的,今天下午不是還在酒吧附近啃樹枝嗎?」

「就是那隻?不危險嗎?」真的,下午酒吧喝酒時,大家都看見一隻大象在旁邊樹林裡安靜地吃樹枝,離我們才五米遠,我們都看到它的眼白了,但它一副安詳可愛的模樣,還以為它是放大版的充填娃娃呢。

「就是它。」韋恩又叉了一塊羊肉入口,「本營地頭號危險動物。弄壞我的辦公室不過是去年夏天的事……」

大家立刻覺得「薩伐旅」營地的生活更刺激有趣了,原來貌似忠良的「叢林破壞王」就在我們身邊。整個晚餐都在約翰和韋恩的各種「叢林奇談」中進行,大家也不知不覺多喝了幾杯,有時候也誤以為這些半真半假的驚險事跡好像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突然間,約翰換了話題:「豪斯曼太太,您看見您的花豹了嗎?」

長桌角落裡一位安靜的銀髮老太太羞赧地回答:「今天下午又找了它一回,還是沒看見它的蹤影……」

「您幾時回去?」

「我後天就得走了……」老太太露出頗為遺憾的表情。

韋恩解釋說,德國人豪斯曼老先生夫婦來到營地時,就說最大的心願是想看到非洲最美麗的掠食動物花豹(Leopard)。營地裡的經理和替他們開車的司機兼追蹤者都說沒問題,花豹是此地莫雷米動物保護區(Moremi Game Reserve)的常客,看見的機會很大,沒想到豪斯曼老夫婦來了已經六天,什麼野生動物都看了,就是沒找到花豹。

但其實也不奇怪,我的書本上就說:「說來諷刺,非洲最尋常的大貓,同時也是最難看見……」(Ironically,Africa』s most common large cat is also the most difficult to spot.)

它說,雖然花豹的數量比獅子或獵豹(Cheetah)都還多,但性情上它更像貓,它低調而神秘,向來習慣隱秘、潛行,能適應各種環境(也因此可以躲藏在各種意想不到的地方),它不像獅子那麼大搖大擺,也沒那麼容易被看見。所以說,豪斯曼夫婦沒遇見花豹,是有道理的。

第二天清晨,我們終於要開始我們的第一次「車巡獵物」(Game Drive)。四點半天還全黑,專屬嚮導馬克斯就提著燈來叫醒我們,匆匆漱洗完畢後,我們摸黑來到酒吧旁的營地餐廳,幾位黑人廚娘已經為我們準備了麵包、薯餅和咖啡,我們昏沉沉地胡亂吃了,就爬上吉普車出發了。

司機兼追蹤者馬克斯把車開出營地,天還僅僅微亮,遠方天色黑色帶橘黃,夜晚鳴啼的蟲鳥聲音還沒停呢。吉普車顛簸駛入了沼澤地水中,驚動一票水鳥和一群金褐皮毛帶條紋的驢羚,非洲草原的生物奇觀就上演了。

草原上的野生動物,除了到處可見的驢羚,我們又遇見好幾群藏身樹叢的高角羚(Impala),也看到了成群的斑馬,也目睹流線型身材的跳羚(Springbok),還有長相怪異的角馬(Wildebeest,又稱牛羚)……

但追蹤者馬克斯突然把車停下來,整個人站在駕駛座上,先把手放在眉頭上遠眺,然後又拿出望遠鏡,少年塞巴斯丁忍不住又開口了:「What?What now?What are you looking for?」

馬克斯一面把頭轉向左,又轉向右,一面慢條斯理地回答:「花豹。應該是花豹,就在附近,地上有它的腳印;母的,還帶了一隻小花豹……」

我立刻想到那位可憐的德國老太太,來了幾天都沒看見花豹,現在花豹好像出現了,我們該不該通知她呢?

「小花豹在哪裡?」塞巴斯丁繼續追問。

「我看見了,就在那邊那棵樹上……」馬克斯指向遠方。

我們齊齊回轉過頭,只見遠方一片樹林,到底是哪一棵樹?

***

「花豹,就在那邊。」馬克斯指著遠方,口氣堅定,但我們只看見一片密林和剛剛發白的天色,其他什麼也看不見。

馬克斯也不囉嗦,坐下來發動吉普車,引擎再度呯呯呯咆哮起來,開入了長草之中。我們在草原上前進,遠方的密林愈來愈近,漸漸地,我們看到的不是一片林子,而是一棵一棵形狀各異的樹。

「看見了嗎?花豹就在那一棵樹上。」馬克斯再次指向前方。

這一次,順著他的指尖望過去,終於,我們看見了,在一棵傾倒下來的矮樹枯枝上,就在樹尖末梢,赫然直挺挺站立著一隻花色斑斕的豹子。

花豹的體型比想像中略小,也許是距離的緣故。但我們的吉普車繼續噗噗噗前進,直開到它的身邊,停在離它不到五米的地方。這時候,我們也看見了,在枯樹底下,還有一隻比家貓大不了多少的可愛小花豹,正在那裡跳上跳下,所以站在樹上的,的確是一隻母親花豹。

母花豹有著流線形跑車似的身材,站在樹頭上眺望遠方,體型只比一隻成年的黃金獵犬略勝一籌,不算太魁梧,但它相貌堂堂,頗有威儀。這只花豹聽到我們吉普車的聲響,看見我們目中無人地逼近它,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似乎有一點戒備之意,但仍然保持無動於衷的姿態,畢竟是食物鏈最上端的掠食猛獸,在叢林中的形象地位還是要維護的;只是它的另一個身份是母親,這時它不免也要用眼角餘光觀察小朋友的動向,隨時準備跳出來宣示它的保護地位。

但小花豹可是完全不管什麼危險,兀自在草地裡打滾,還天真無邪地來到吉普車的巨大車輪底下,上上下下磨蹭著輪胎,猶如小貓撒嬌般磨蹭著它的主人……

我們看著威風凜凜的母花豹,孤傲地站立樹頭之上,取得一個制高點,睥睨著整片草原,一派王者氣象;我們又看著草地上打滾的小花豹,不知人間世事的純真,金黃色毛皮帶著透黑花紋,閃閃發亮,一種純粹的生命力。我們屏息看著眼前這兩隻美麗的動物,有點看得呆了,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母花豹一動也不動望著遠方,順著它的眼光看過去,我只能看見遠方空中盤旋的老鷹,以及草地上安靜吃草的成群驢羚……

我們是幸運的,「五大」(Big Five)當中最難遇到的花豹,我們第一次巡迴就看見了,而且一次看到一壯一小,我們不由得想起營地裡運氣欠佳的德國人豪斯曼老太太。但馬克斯催促我們:「我們要走了,向花豹媽媽說再見吧,我們還有很多動物要尋找呢。」

車子慢慢駛離樹林,走回到長草叢裡,我們回頭再看,那只花豹還孤零零站在樹頭,一動也不動。車子再走了幾步,也許是灌木叢或是蟻丘擋住了我們的視線,我們再回頭探望時,只看見一棵棵一般模樣的樹,卻再也看不到母花豹那兀自站立的身影了。

非洲草原上演的是一幕幕不休息的生物奇觀,我們心裡雖然還掛念著花豹,卻又不禁被新來的奇觀所吸引。譬如說,我們很快地就撞見一群上百隻正在遷移的非洲水牛(African Buffalo),它們一隻接一隻緊緊相隨,奔跑中地面發出雷鳴似的聲響,水牛不分雌雄頭上都有中分頭似的巨大硬角,身上的黑色粗皮也像是生鐵盔甲一般,它們的移動好似裝甲部隊移防,捲起陣陣沙塵……

我們正在讚歎水牛群移動的壯觀場面,猛抬頭,卻發現六七隻顏色艷麗的長頸鹿正歪著頭、表情怪異地從上方打量著我們。我們的注意力立刻被這新來的奇觀所吸引,成群的長頸鹿伸長脖子正在嚙咬樹梢的嫩葉,一面眼觀八方,腳下也不住地移動,當它們奔跑時,我們的吉普車跟著前進,發現它們的速度絕對不下於行駛中的車輛……

到了野外休息的時間,馬克斯為我們找到一塊好地方,那是一片靠水的草地,並且有幾棵大樹遮陰。馬克斯從吉普車後方搬出一個車用冰箱和一隻野餐竹籃,從冰箱取出一瓶冰鎮透涼的白酒和幾支不銹鋼酒杯,從竹籃中取吉士盤和小三明治,露出慧黠的笑容:「你們當中有誰要來一點冰透的白酒嗎?」

透心沁涼的白酒?我們當然都需要。我們一人手持一杯白酒,悠閒站在水邊,看著遠方美景,這樣的非洲時光著實令人難忘。

但是,神奇的是,在這個非洲沼澤裡,即使你停下來不去尋找奇觀,奇觀還是前來找你。正當我們站在水邊,喝酒聊天吃點心時,一窪水塘的對岸,此刻竟走來一群上百匹的斑馬,優哉游哉地在水邊吃起草來,這真叫我們喜出望外。我們到哪裡才能見到這樣的奇景?黑白相間的斑馬在水邊低頭吃草,它們的倒影就映在水塘之中。如果世上有任何一種水草豐美的伊甸園景象,那一定是這樣不可思議卻又真實出現的畫面。

清晨一趟「車巡獵物」(Game Drive),避開了正午的蒸騰熱氣,中午之前我們回到營地吃午飯、睡午覺。等到傍晚熱氣稍懈,我們再度乘上四輪驅動車,前往草原上觀看「生物奇觀」節目的現場演出。我們一直搜尋獵物,直至天色已黑,才依依不捨返回營地。回程時夜行動物已經開始出籠,黑壓壓的灌木叢裡有多只眼光閃爍,有時候一個急轉彎,一隻呆立的跳羚和車燈驟然相遇,動物完全傻了,過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急忙逃走。有時候,我們聽見樹叢裡低低的喘息聲,馬克斯用探照燈照射,若無其事地說:「啊,沒事,只不過是一隻斑點土狼(Spotted Hyena)……」

回到營地,進了酒吧,看到德國人豪斯曼老夫婦正笑得開懷,我們急忙問:「豪斯曼太太,您今天看到花豹了嗎?」

少年塞巴斯丁更是急著說:「我們上午看見了,就在眼前五米,像這麼近,還有一隻小花豹。」他伸出手臂,比著一個距離。

不料這句話說出口,全場都哄笑起來。我們都迷糊了,我說:「怎麼?到底是瞧見了,還是沒瞧見?」

大夥兒笑得更開心了。等大家笑夠了,臉紅通通的澳洲人約翰才說:「一直到今天下午都沒看見,回來的時候豪斯曼太太還很失望,不料回到營地卻發現不能回到他們營帳……」

「為什麼?」

「因為一隻花豹就坐在他們的營帳門口……」全場又大笑起來。

「No kidding?」輪到少年塞巴斯丁不敢置信了。

「真的,那只花豹大概是來找食物,它可能昨天晚上就來過了,我們早上還看見花豹的足跡,後來它就坐在豪斯曼太太營帳的門口,坐到剛才才走,他們根本進不了房……」

***

第二天在早餐桌上,豪斯曼老夫婦滿臉堆笑向大家告別,豪斯曼老太太更是帶著靦腆的笑容,頻頻向大家致謝,好像看見花豹是大家共同的念力為她求來的,營區裡的其他房客都向他們恭賀,也覺得無比開心,好像親眼撞見花豹的就是自己一樣,根本忘了花豹闖進營區是一種危險的徵兆。

豪斯曼太太和她的先生應該是心願得償地離開沼澤地裡的營區,結束他們在非洲荒野的度假時光,回到一成不變、可預測的文明世界去。但那只善解人意的花豹,最後一夜戲劇般悄然地出現在他們營房門口,那個令人又驚又喜的畫面,應該讓他們終身難忘吧?

負責照顧我們的馬克斯為此感到神經緊張,連早上叫我們起床,他都要求我們不要自己行動,一定要等他來帶我們去餐廳,這一小段高架在樹上的木板路,在他眼中都不再安全,他說:「老天爺,花豹是會爬樹的呀!」

他疑心那只坐在豪斯曼太太門口的花豹,和我們在草原上遇見的是同一隻,他說:「因為它正在養護它的小花豹,只有當它找不到獵物當食物時,它才會跑到人類的營區來冒險……」

「總之,我們一定要更加小心。」馬克斯下了結論。

但很奇怪的是,我們很難感覺到「叢林法則」的危險。也許是在這座舒適的營地裡,我們被照顧得太好了,根本忘了我們身在荒野;或者也許是「花豹來訪」這樣溫馨的結局,讓我們有一種好萊塢編劇就站在我們背後的感覺,好萊塢怎麼會讓我們身陷危險?千鈞一髮之際,主角總會逢凶化吉,不是嗎?

我們還是開開心心地摸黑吃了點早餐,天色未亮就再度出發,進行另一趟「獵物車巡」,這才是我們來到營地的第三天,好多動物都還沒看見呢,譬如說,草原之王的獅子。

這時候,司機兼追蹤者黑人馬克斯猛然停住吉普車,引擎啵啵啵地空轉著,他跳到濕地上摸摸軟泥上的印跡,點點頭說:「它們走過這裡,昨天晚上……」緊接著他宣佈了我們心目中的期待:「獅子,有兩隻,都是母獅子,有一隻懷了三個月的身孕。」

我感到一陣子的熱血沸騰,真的要看到馳騁荒野的獅子了嗎?但我又感到無比困惑,馬克斯,他怎麼能夠僅憑水邊模糊的泥印就知道獅子昨天晚上經過這裡?又怎麼能夠看出那是兩隻母獅子,其中還有一隻懷了三個月的身孕?

吉普車繼續在長草叢中前進,驀地一個轉彎,我們就看見站在巨岩之下威風凜凜的兩隻獅子,沒有錯,兩隻母獅子,沒有公獅那種蓬蓬頭,而且有一隻腹部下垂,看來是已有身孕……

獅子和昨天的花豹一樣,眼角睥睨著我們,卻面無表情,好像下定決心不要理會我們,它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兩隻獅子立即在我們面前演出一場充滿心計與技巧的狩獵記,它們兵分兩頭,從草地的兩邊包抄一群吃草的驢羚。一隻獅子從左邊跳起威嚇,被衝散了的驢羚向右邊疾馳而去;另一隻獅子卻好整以暇等在那裡,瞄準了一隻失散的驢羚撲了上去,立刻咬住它的喉嚨,而原來衝散羚群的獅子也匆匆趕往就擒的獵物……

馬克斯發動車子加速趕到現場時,兩隻獅子正在爭搶那只已經不再動彈的驢羚。獅子們撕咬搶奪,一隻咬住驢羚的喉嚨,另一隻則咬住驢羚的腿部,一面還從齒間發出嘶嘶作響的威嚇聲。不一會兒,一聲裂帛之音,可憐的驢羚被硬生生撕成兩半,兩隻獅子各有所獲,就背著身子各自專心地鋸肉大嚼,還發出嚙啃骨頭的咯啦咯啦聲,聽起來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我們屏住氣息看著兩隻獅子就在我們車輪之下,兩三米之外,它們偶爾飄過來一個眼神,似乎對我們這樣盯著人家吃飯有點感到不耐煩,但大部分時候它們面無表情,只是專心撕咬著口中的肉塊,無視於草原上的其他動靜。而就在十米之外,剛才那群驚慌失散的驢羚似乎知道警報解除,也無視於獅子就在身旁,它們再次像沒事人一樣,繼續低頭吃草,重回一幅「安詳寧靜」的畫面……

「安詳寧靜」?這個形容似乎與眼前血淋淋的畫面並不相稱,何況還有令人發毛的啃骨頭的聲音。窸窸窣窣的聲音也有一部分似乎是來自草叢深處,我們往旁邊張望,發現長草叢激烈搖晃,黑影閃現,草叢裡的確另有獸蹤出沒。馬克斯似乎看出我們的疑問,指著一處搖動的草叢,輕聲說:「那是斑點土狼,它們在等獅子吃剩的肉屑和骨頭。」

才說著,又有幾隻面貌醜陋的大鳥飄落,站在十米開外,虎視眈眈看著獅子口中的滴血肉塊,馬克斯又有了「教育」的機會,他雙手一攤:「那些是白頭禿鷹(White-headed vultures),也是來等剩菜的。」

這才是「寧靜草原」的真相,寧靜並非寧靜,只是暫時的「均衡」。獅子已經捕獲獵物,到下一次飢餓之前它不會(其實是「不需要」)再殺戮了。土狼、土狗和禿鷹這些腐肉食用者也配合這一次獵物的徹底清理,讓每一次「殺戮」的「經濟價值」充分發揮,食腐者清理不了的,還有食小嚙微的螻蟻;螻蟻處理不了的,還有幫助腐化分解的細菌;最終的養分都來自土壤之中,長出茂林野草,又成了驢羚的食物;好像可以說,驢羚的「亡魂」滋養了驢羚;或者說,長草叢中的死亡誕生了後繼綿綿不絕的生命……

我們是一群不宜討論哲學題目的「薩伐旅」遊客,草原上的殺戮只是一場又一場饒富教育意義的「動物奇觀」,和「國家地理頻道」沒有兩樣……

這只是其中一趟清晨的「獵物車巡」,獅子捕殺獵物只是其中一項允諾我們的節目,我們還要繼續多日奢華舒適的「薩伐旅」旅程,非洲大地還要繼續給我們各種奇觀和壯麗景色,黑人馬克斯也還要繼續擔任我們的司機兼追蹤者兼導遊兼守護者兼野地裡的侍者和調酒師,確保我們的美好經驗,以便我們能夠繼續成為非洲「源源不絕的收入」來源的一小部分……

獅子吃飽之後,丟下仍有許多殘肉的驢羚骨骸,躺在原地呼呼大睡,一隻大膽的土狼偷偷溜過來銜走了一小塊,禿鷹振翅急行,向前五六步,卻還不敢靠近,熟睡的獅子仍然是一個很大的威脅。但太陽已經高掛了,天氣變得熱不可耐,馬克斯發動車子,一派悠閒地說:「獅子吃飽了睡著了,它可能要睡整個下午呢。不如我們也回去吃點東西,睡個午覺如何?」

引擎啵啵啵響起來,車子開動了,遠方風吹草動,草叢裡不曉得有多少生命戲劇正在上演呢。

[1] 蓬丘,Poncho,穗飾披巾,類似斗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