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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後的天堂

那一天早上打開報紙,映入眼簾的全部是觸目驚心的血淋淋照片,以及充滿煙硝氣息和災難意味的頭條標題:「巴厘島三起恐怖爆炸,逾百人死亡。」或「恐怖人為爆炸,屍體枕藉,度假天堂淪為地獄……」

閱報震撼之餘,卻也叫我躊躇為難了,因為我剛剛約好朋友前往巴厘島度假,幾天後就要啟程,旅館也都訂好了。我只好給旅館發一封電郵:「你們那裡還好嗎?請你告訴我巴厘島目前的情況,我是否應該取消行程?」

回信很快就來了,信上滿紙哀怨:「如果您此刻要取消訂房,我們是充分諒解的,畢竟現在巴厘島的旅遊業已經全部停頓,大家都失去了工作……只是依我看,巴厘島已經完全恢復平靜和正常作息,作亂的也就是那麼一小撮可惡的傢伙,絕大多數的巴厘島人可都是善良平和的老百姓……」

旅館經理的不平哀鳴,反而讓我自己不好意思起來,好像對無辜的人落井下石似的。我阿Q地想,恐怖分子的炸彈既然已經引爆,同一地點此刻戒備森嚴,應該是最安全的地方吧?再說,平日我們旅行不是最怕旅行目的地遊客如潮,到處人擠人令人遊興全消嗎?現在,每一個國家都急著把遊客運回家鄉,巴厘島不是正好安靜悠閒嗎?

我把這個想法和友人說了,最後聳聳肩:「反正假已經請了,不如還是照原訂計劃出遊吧?」

關於旅行的事,朋友一向也聽我的,他們說:「好哇,反正都已經跟公司請假請好了,行李也打包了。」

就這樣,半是心軟,半是沒什麼警戒心,我們就按原計劃出發了。

出發前幾個晚上,我們不斷地在電視新聞裡看到巴厘島登巴薩機場的狼狽樣,擠滿了衣衫不整、等待撤離的各國落難者。回到桃園機場的台灣遊客也被記者攔住採訪,在鏡頭下心有餘悸地談及爆炸當時的恐怖景象,而且還有遍尋不著、生死未卜的同游友人……

也許是受這樣的媒體氣氛影響,我在機場遇見一位企業界的前輩,當他和藹地詢及去處,我尷尬地回答:「我們正要去巴厘島旅行。」老前輩張開了嘴巴,半晌說不出話來,我不敢多解釋,匆忙向他告辭,老前輩眼神怪異,想必有一些沒說出的責備之語,或者內心已經對我下了某種結論,如果未來我有一件生意沒能做成,我應該明白其中的緣故。

但上了飛機,這種憂心被誤會的懊惱就消失了,因為機艙內寬敞舒適,每個人都至少可以佔據兩排座位。事實上,除了我們一行四人,空蕩蕩的飛機上僅有的儘是焦急返鄉的印度尼西亞婦人(有些還帶著小孩),再沒有其他遊客模樣的乘客。

下到登巴薩機場,海關氣氛緊張肅穆,荷槍實彈的軍警走來走去,平日擁擠喧囂的旅客不見了,大廳此刻顯得稀稀落落。我們很快通過移民局和海關,走到出境廳外,強烈的太陽白光立刻照花了我們的眼睛,本來大廳外應該是各形各色大聲拉客的行李小弟、出租車司機、自告奮勇的導遊,以及旅館的三七仔,但這一次他們叫得有氣無力,大概是遊客太少了,製造不出有利的混亂氣氛。

我們未受任何攔阻地走出來,看到拿著我的名牌來接機的旅館代表,旅館代表同時也就是開車的司機兼提供接待的侍者,我們先得到一條冰透的毛巾擦臉,毛巾有著香茅的香味,然後又各得到一杯飲料,司機還端出一盤切好的水果,盤中還精心擺設了蘭花和雞蛋花。

「叫我華陽(Wayan)。」戴著傳統頭飾的司機笑容可掬地說。

「所以你是家中的老大囉?」我冒險一試,因為巴厘島人習慣依照生育排序命名,Wayan是老大的名字,也可能是老五,因為名字總共只有四個,老五就輪迴來「華陽」了。

司機華陽笑容更加燦爛了:「先生您識得巴厘人的名字?」

「剛從書中讀來,三十分鐘前得來的知識。」我坦白招供。

「我是老大沒錯,但我還有一個弟弟也叫華陽。」司機一面開車,一面談興大開。

「所以他是家中老五,Wayan Balik?」Wayan Balik是巴厘語「再一個華陽」的意思,我也開始賣弄起來。

司機華陽一面向我解釋巴厘人命名規則,聽起來比我從書中讀到的還複雜,因為還要考慮其他家族和種姓的因素,我聽得有點頭昏腦漲了。只好轉移話題:「爆炸案怎麼樣了?」

華陽的笑容立刻垮下來:「都走了,遊客都走了,全沒了。您看看,街上都是空的,店裡頭,旅館裡,都是空的。那些混蛋,一顆炸彈趕走了所有遊客,大家都沒飯吃了。」

他愈講愈激動:「您看,他們說要炸帝國主義,但為什麼連自己人也炸?死的更多是巴厘島人呀!路人也死了,酒吧裡工作的小弟也炸死了,我們村子裡也死了兩個人,他們做錯了什麼?」

「爆炸現場現在怎麼樣了?清理好了嗎?」

「爆炸的地方圍起來了,有軍隊看守著。但到處還是廢墟和危樓,政府根本沒有清理,我昨天經過庫塔海灘那裡,到處還冒著煙呢。」他發現自己義憤填膺,有點失態了,急忙恢復旅遊業者的模樣:「你們想去看嗎?等辦完住房之後,我可以開車送你們去。」

「我們再看看。」我也不確定去看一個災難的現場是不是好主意,至少,參觀「爆炸現場」很不像是度假時期應該從事的活動。

說著說著,車子一個轉彎,位於倉古(Canggu)海邊的旅館就到了。

車子停在旅館的門口,守在大門口的是古董石獅雕像,大門本身則是一條水中石階的步道,並不顯眼,走進門才看見寬廣開闊的大廳,以及大廳中央一尊幾乎有整層樓高的「迦樓羅」(Garuda)木雕,透露出優雅低調的美感……

這旅館太美了,事實上,這也是我想來的理由。不多久前,我在雜誌上無意中讀到關於這家旅館主人的故事。旅館的擁有者是一位印度尼西亞華僑商人,家族世代是印度尼西亞著名的藝術收藏家。收藏太多已經無處可放,收藏家想到一個方法,與其讓收藏品放在博物館供人「瞻仰」,不如把它放在旅館裡供人「使用」,旅館中包括建物[1]、桌床、用品,都是歷來收藏的古董與藝術品,你實際上不是進入博物館,而是生活在博物館之中。這個概念,我一聽就著迷了……

***

「博物館精品旅館」(boutique museum hotel)的概念聽起來就頗令人著迷。在尚未預定旅館之前,我已經從數據上讀到旅館裡有兩個獨特的房間,特別有藝術收藏上的意義。有一間房間叫「勒邁耶別墅」(puri le mayeur villa),是因為紀念比利時畫家阿德連·勒邁耶(Adrien Le Mayeur,1880——1958)而命名的;另有一間叫「沃爾特·史畢斯套房」(walter spies pavilion),則是因為德國畫家沃爾特·史畢斯(Walter Spies,1895——1942)而命名的。

勒邁耶和史畢斯都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無意中落腳在巴厘島的歐洲藝術家,他們旅行來到此地,被巴厘島的夕陽海灘的自然之美或風土人情的人文之美牢牢吸引,當然也可能包含一場浪漫動人的異國戀情(像勒邁耶的例子),再也無法離開;而他們後來都在巴厘島致力於繪畫創作,影響了巴厘島的當代繪畫風格,形成了一個新觀念的藝術社群,也影響了全世界對巴厘島的認識。兩位藝術家不但留下許多描繪巴厘島風光的作品,改變了其他巴厘島畫家的創作走向,而他們的名字也從此與巴厘島密不可分。

在這家博物館旅館裡,兩個以藝術家之名命名的房間並不只是對藝術家的紀念而已,它真實地搜集了藝術家生前的作品和日常用品來設計這些房間,譬如用藝術家原來住屋的門窗或床頭板作為建築的材料,室內陳設也擺出畫家們生前使用的桌椅或文具。這種住房投宿結合了歷史邂逅,無疑給旅客平添了許多浪漫的想像。在旅館網頁的介紹內容與夢幻照片的驅使召喚之下,我為自己和朋友訂下這兩個獨一無二的房間;此刻我們已經抵達傳說中的旅店,這兩個夢幻房間究竟是什麼模樣……

這時候,和我多通電郵往來的法籍經理匆匆趕到大廳來接待我們:「啊,詹先生,我親愛的朋友們,歡迎你們的光臨,非常感謝你肯在這樣困難的時刻來到我們的小旅館……」

「是呀,我也很高興我們還是來了,我等不及要看看你們那有名的房間和收藏品呢。」我興沖沖地回話說。

但站在我面前的法籍經理猛搓著手,又搔搔他已經童山濯濯的頭,欲言又止:「當然,當然,但讓我先請你們喝杯茶。」

我們手邊全是才下飛機的行李,一路飛機旅程,已經全身是汗,我和同伴們互望了一眼,光頭的法籍經理眼神銳利,立刻出聲說:「不要管那些行李,有人會照料它們,等一下你們直接進房間就好了,一切都會處理好的。你們先看看,想喝點什麼?」

我們被慇勤地招呼在大廳的沙發坐下,看著飲品單,我突然想起下飛機時冰涼毛巾的香氣,率先說:「我決定了,請給我來一杯香茅茶。」

「香茅茶?當然。」法籍經理露出了笑容。

其他同伴也都決定了他們的果汁或茶,我們在大廳邊上的座位坐下來,大廳是挑高的建築,有個名字叫「阿貢迎賓廳」(Wantilan Agung),四面都是通風的開放結構,面對著一整片翠綠艷紅的熱帶植物花園,清風徐徐吹來,啜一口冰涼的香茅茶,真有置身世外桃源的感覺了。但是禿頭的經理還是站在一旁皺著眉搓著手,我心裡覺得有事,不知和前幾天的爆炸案是否有關,忍不住開口問道:「有任何問題嗎?」

法籍經理滿臉愁容:「事情是這樣的,您訂的兩間房間,有一間沒有問題,但有一間有一點小小的麻煩……」

「什麼麻煩?」我的口氣變得有點尖銳了。

「有一對法國夫婦,他們就住在勒邁耶別墅裡,事情發生後,他們走不了,沒有飛機,然而,請您試著瞭解,他們是來度蜜月的,我不能趕他們離開他們的房間……」

「你可以早一點告訴我這件事,在我出發之前,我可以決定不來。」我的語言開始也無意保持禮貌了。

「Please try to understand,Mr. Jan,」法籍經理急著猛搓雙手:「我們都以為他們昨天一定可以離開的,結果飛機還是沒有位子,而航空公司保證明天一定會有位子……」

「但這真是太狡猾了,你告訴我旅館客人都沒有了,讓我不好意思取消訂房,現在你卻告訴我你沒有房間?」

「我向您致最真誠的道歉,密斯脫詹,」法籍經理急得滿臉通紅,「但我可以帶您在旅館裡逛逛,您可以看見,全部都是空的,只除了一個房間,您甚至可以任意挑選您想要的房間,而您所預定的勒邁耶別墅,我也保證,明天一定會留給你們。」

「是嗎?如果他們明天也上不了飛機?」

法籍經理的口氣突然堅決起來:「那也一樣,我會請他們搬到別的房間,勒邁耶別墅一定留給你們。」

我的同伴已經在背後拉我的袖子,他們似乎是不希望我這樣咄咄逼人,以免壞了度假的心情,我只好把最後一句刻薄話吞下去,我本來是要說:「如果你明天可以把他們搬到別的房間,今天為什麼不能?」但算了吧,人家是一對度蜜月的新人,被一場爆炸意外困在孤島,也許經理的安排也是用心良苦吧?

我停下了話,法籍經理看我似乎是默認了他的安排,覺得機不可失,立刻直起身子:「詹先生,是不是現在讓我帶你們去看看房間?」

我們一行人離開寬敞通風、擺滿藝術品的大廳,走進後面的花園,花園裡的熱帶植物長得艷麗飽滿,紅的紅,綠的綠,黃的黃,白的白,譬如艷紅盛開的雞冠花和青翠開展的芭蕉葉,簡直濃妝艷抹得要滴出汁來。旅館所有的房間就一棟棟獨立散落在花園的各個角落,每棟都各有不同。

來到我預定的房間「沃爾特·史畢斯套房」,我的氣已經全飄落爪哇國了,在一叢芭蕉樹和高大遮陰的綠葉樹(我叫不出名字)的後方,露出一扇藍色的小門,小門之內是一個花草繁榮的小花園,穿過小花園的幽徑才是進入房間的台階,房間前方是個走廊,廊下有乘涼的臥榻和桌椅。

走進房間,入門處先看見客廳,有一張古董圓桌和四隻座椅,再過去,是一張古董大書桌和一張像太師椅一樣的古董椅,後方又有一張臥榻,鋪著顏色典雅的坐墊,看來就是宜於睡午覺的地方。客廳右側是臥房,古董眠床潔白的床單上鋪滿花瓣,還有一張蠟染織布作為裝飾。

房間後方打開門,赫然還有一個小庭園,庭園中央是一方小小的游泳池,池底鋪著藍色瓷磚,映照得池水呈現出誘人的藍綠色。池邊不遠處有一個小亭子,亭內是洗澡的浴室,浴缸竟然是用錫鐵打造而成的大圓盆,已經放滿了水,水上漂著大紅和粉紅的玫瑰花瓣……

「勒邁耶別墅」暫時是沒有了,但我們仍然在行經花園曲徑時看見它。

那真是出人意料的美麗,遠比照片看起來更直接震撼,整棟別墅就蓋在一塘蓮花池的正中央,池塘上蓮花盛開,有一條小橋領你前往房間。

別墅本身是木造建築,巨大的屋頂則由稻草鋪成,有一種古樸自然的美感。通往房間的木板小橋也不是一條直線,而是中央有一個巧妙的小彎曲,彎曲處則放了一張小桌子和兩張椅子。法籍經理伸手指著桌子解釋說:「你們可以在小橋上享用早餐,或者晚上來一場燭光晚餐,如果你們想要一個浪漫經驗,我還可以為你們在橋上安排一場巴厘島的傳統舞蹈。」

「勒邁耶別墅」太美了,但此刻它卻可望不可及,今天它還屬於別人,明天我的朋友才有機會入住其中,如果旅館經理說話算話的話。

法籍經理帶我們來到一棟旅館的別墅套房,它位於高處,爬一個樓梯才走進它的大門。進了房間,我們也頓時啞口無言,因為這個讓我本來有點不情願的替代品房間也是精緻優雅、美不勝收;庭院裡花木扶疏,一樣有著游泳池和戶外的淋浴間,浴室則在房間裡面,一樣有著錫鐵打造的大浴缸。房內也有客廳,只是比較小,廳內有一張中國式的棗紅色古董圓桌和圓凳,也有一張鋪了坐墊的臥榻;廳旁是臥房,一張古董眠床擺設中央,床上用玫瑰花瓣鋪成了一個心型圖案。

法籍經理看我們對房間沒有什麼進一步的抱怨,似乎是鬆了一大口氣,連忙示好說:「我請他們把行李送進來,並且給你們送茶過來,我們還有一個迎賓的肩頸按摩,你們先休息,喝杯茶,我等一下會請人來帶你們去按摩。」說完就匆匆告退了。

行李很快就送進房間裡,我坐在古董圓桌旁,從窗戶正好看見另一位侍者頭上綁著頭巾,身穿印花布紗籠,把茶盤托在頭頂上,不急不徐,悠閒地穿過小花園小徑,進到我的房門,慢條斯理地將茶壺、茶杯一件件擺在桌上,輕聲解釋花草茶的來歷與效用,隨即點頭微笑而去。

看著侍者的步調與微笑,我的心情變得很好了。爆炸的陰影和入住時的爭執似乎已經遠離了我們,代之而起的是一種可以恣意享受巴厘島原有的安詳、清幽、神秘與和善的氛圍與人情,仍然是很放鬆開心的度假狀態。

悠閒地在房間內享受了花草茶後,我們被帶到海灘旁的涼亭去按摩。涼亭有開放式的木柱和稻草屋頂,三邊有蠟染印花布圍住,按摩床則面對開放的一方,那是蔚藍的大洋與白淨的沙灘,躺在按摩床上,清風徐來交織著潮聲起伏,口鼻之間儘是按摩精油的香氣,糅合著幽微的海水味道,再加上輕聲細語的按摩師正使勁調理你長期僵直的肌肉,我感覺到無比的舒適鬆弛,不久就昏昏欲睡了。

到了傍晚,同伴們一面在旅館空無一人的大堂享受印度尼西亞甜點和咖啡,一面商量接下來幾天的行程,大伙也有點想出外活動活動,但到哪裡去才好呢?剛剛發生爆炸案的庫塔海灘好像不是最好的選擇,充滿藝術氣息的烏布離旅館遠了一點,也許應該第二天白天再去,大家覺得或許可以到附近的水明漾(Seminyak)的街市去走走。

旅館派車把我們送到水明漾,下了車,我們立刻可以感覺到我們正吸引了眾人的目光。街道上並無異狀,只是安靜而缺少逛街的行人,並不是沒有人,因為店裡頭仍然坐著呆望我們的店員,路邊更有一整排等待被招呼的出租車,司機們坐在路邊樹蔭下休息,全部以驚奇近乎狐疑的眼光看著我們。

我們隨意看了幾家工藝店,但覺得氣氛有點詭譎,索性也不進店面了,我們就沿著馬路一徑往南走去。水明漾與庫塔一路相連,走不了多久,我們就走到了庫塔的中心部。

庫塔海灘本是我們來到巴厘島刻意逃避的所在,原因也就是太嘈雜混亂,太多觀光客,太少巴厘原味,攤販推銷拉客也頗惱人。但此刻卻像個死城,店舖大都關了門,街上連行人也沒有,有時候街角有一隻貓躥出屋子,看起來也像是很大的動靜,讓你嚇了一跳。

我們走到庫塔中心,先是看到焦黑的房屋殘骸,然後就聞到橡膠燃燒過後的難聞氣味,雖然已經過了幾天了,爆炸現場還是一片令人觸目驚心的災後景象。一個街角區域的房屋都倒塌了,焦黑的殘餘水泥牆裸露出內裡扭曲的鋼筋,災區中央地上掀起一個大洞,連水泥塊和柏油路面都翻開了,可見爆炸當時的威力。爆炸現場僅只草草用黃色膠帶圍起一個大範圍,圈中有幾張行軍帆布椅,有幾位荷槍實彈的草綠制服軍人坐在椅上四處張望,還有一種緊張的氣氛。

天色此時慢慢暗淡了,遠方已經彩霞滿天,鮮血般紅色的天空,配上爆炸過後廢墟般的斷壁殘垣,加上周圍家家戶戶緊閉房門,偶爾冒出一位老太婆,佈滿皺紋的臉孔也掛著沉默的愁容,一幅末世地獄的景象。這讓我們看了也有點心裡毛毛的,急急想離開這個不祥之地。

街角一個轉彎處,一個本來熱鬧非凡的商場,此刻鐵門緊鎖,看來沒有任何營業的跡象。但在商場的旁邊,赫然看見一排等待客人的車輛,所有的司機都坐在階梯上,不發一語,各形各色的汽車則排列一旁,沒有人開燈,猶如黑暗中一隊鬼魅。我先是被嚇了一跳,旋即想到我們也需要代步車輛,我走上前去和第一輛汽車的司機交涉。

「你們要去哪裡?先生。」黝黑臉孔陰沉地問,彷彿沒有一絲熱情。

「我們想去金巴蘭海邊,就是那條有一整街海鮮餐廳的地方。」

司機點點頭,沉吟了一下說:「五萬盧比。」

那當然是相當膨風[2]的價格,也是觀光地的一般習慣,我也理所當然地覺得應該還個價:「啊,太貴了,我給你兩萬。」

我本來預期他會激動地指天畫地,告訴我「最好的價格」不可能低於三萬五,但是奇怪的,這些常態並未發生,司機滿面愁容地點點頭:「走吧,我也不可能有其他客人了。」

其他坐在夜色中的司機也無人起身搭腔或出來看熱鬧,他們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偶爾有一兩根香煙的微弱火光在黑暗中一閃一滅。

前往金巴蘭的路上無比安靜,兩旁的道路也少有民宅點燈,看起來好像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從前來到巴厘島總覺得每一條田埂都會走出頭上頂著竹籃的婦人,現在也通通不見了……

***

來到金巴蘭海灘的所在,車子在一個僻靜處停了下來,愁容滿面的司機用哀怨的眼神看著我說:「先生,您的金巴蘭到了,您要我在這裡等您嗎?」

我沒有看見書中所說的人聲鼎沸的「海鮮街」景觀,倒是聽到田里傳來陣陣的蛙叫,彷彿是到了一個農莊的外圍,我忍不住問:「這裡是金巴蘭嗎?人們來吃海鮮的地方?」

司機指著前方:「那裡就是。」

我向前望,果然有一條有著燈光的彎曲道路。但司機又說話了:「先生,您看,到處都沒有人,您回去會叫不到車的,您要我等嗎?」

我揮揮手,搖著頭:「不用了,你等著我們反而坐不安心,我不知道我們要待多久,你先去找生意吧,出來我們再想辦法。」

愁容司機順從地點點頭,逕自把車開走了。

我們沿著小路走進去,果然燈光處是一家一家的海鮮餐廳,店面的正面很窄,昏黃燈光下是鋪著椰子葉和冰塊的平台,平台上則擺滿了各形各色等待被點選的海鮮。我們也不想走遠,就近挑了一家,有一位瘦骨嶙峋的年輕男孩坐在滿檯子的海鮮後面,呆呆望著我們。

黑暗廚房裡走出另一位精瘦的汗衫男子,領我們穿過店面(店面其實只是一個擺海鮮的檯子,加上一個燒椰子殼來烤海鮮的燒烤台以及一個調配飲料的吧檯)來到屋後的海灘,沙灘上擺滿了桌子,桌子都是空的。事實上,不是只有這家餐廳的桌子是空的,每一家餐廳的桌子都並排在屋後的海邊沙灘上,沿著海灘綿延到遠處至少一兩公里,恐怕不止一千張桌子,我可以想像當夜晚餐桌坐滿遊客時的熱鬧景象,但此刻,都是空的,只有海水拍打岸上的規則潮聲在空蕩蕩的海灘迴響……

我到餐廳屋前擺滿海鮮的地方挑選了一條鯛魚、一隻龍蝦、一隻肥美的花枝,還點了一份炒飯和空心菜,以及一些椰子汁和啤酒,並且特別交代海鮮不要烤老了,兩眼無神的年輕男孩茫然地點頭,我不確定他是否都聽懂了。

坐在海邊沙灘,啜飲著啤酒,海浪就在我們眼前一起一落,發出隆隆的潮騷[3],然後碎裂在海灘之上。天空無雲,月光皎潔,照著岸上成千整齊排列的空蕩蕩的桌椅,好像是一種絕佳的情調,可是卻又有一種空虛的寂寞之感。

很快的,我們點選的海鮮上桌了。這是巴厘島享受燒烤海鮮的所在,大部分時候為觀光客佔領,氣氛(連同價格)太觀光了,可能不算是地道的當地風情。海鮮的烹調極簡單,大部分只是把魚鮮塗上一點當地的醬汁,直接放在點燃的椰子殼上炙烤;烤焦的海鮮外殼帶著椰子殼的香氣,醬料則鹹中帶辣,簡單明瞭,唯一的風險是當地人傾向於把海鮮烤得過熟,對我們來自台灣、習於蒸魚蒸到恰好離骨鮮嫩甜美的刁嘴客來說,可能是暴殄天物。但食物上桌時,香味撲鼻,烤好的海鮮放在椰子葉上,艷紅的醬料露出誘人的色相,我先試了花枝和龍蝦,肉質頗有彈性,可見食材還很新鮮;鯛魚果然是老了一點,但還不到變成焦炭的地步,已經讓我喜出望外。

空蕩蕩的海灘一開始讓我覺得有點淒涼,隨著食物與冰涼啤酒的加持,慢慢讓我們覺得另有滋味,白色月光下偌大的沙灘與潮聲完全屬於你,完全無人打擾,不能不說是一種幸運的奢華,我們開始喜歡起這種荒涼的氣氛了。

遠方堤岸處依稀有幾個人影移動,我們本來以為是夜間工作的漁民,後來聽到樂器聲響,才發現是一個小樂隊。他們先在堤防邊自行輕聲唱了幾首歌曲,樂音忽有忽無,然後椰影下他們身形晃動,從黑暗中朝我們的方向走來。等到他們走到月光下的明亮處時,我們看見他們是四個人的小樂隊,四人都戴著草帽,做拉丁美洲的打扮。其中兩個人背著吉他,有一人則吃力地搬著一對邦哥鼓(Bongos),另一人在手上拿著一副沙沙作響的馬拉加(Maracas)。

四人信步來到我們的桌邊,把邦哥鼓架定,為首持馬拉加的一位年輕帥哥脫帽微笑:「晚安,女士先生,這是個美麗夜晚,不是嗎?月光明亮,海水平靜,請讓我們為各位先帶來一曲《西班牙的眼眸》。」

話音一落,邦哥鼓清脆響起,吉他和低音吉他跟著叮叮咚咚敲了起來,為首的黑皮膚、有著清澈大眼睛的帥哥輕搖手中的馬拉加,馬拉加沙沙輕響,節拍猶如潮水一般,然後他開口唱道:

Blue Spanish eyes

Teardrops are falling from your Spanish eyes

Please, please don』t cry,

This is just adios and not goodbye

Soon I』ll return,

Bringing you all the love your heart can hold

Please say 「Si Si」

Say you and your Spanish eyes will wait for me...

歌聲輕柔地流瀉而出,其他三個樂師也跟著輕聲唱和,潮水一起一落也彷彿打著節拍,歌聲像天籟一樣,充滿在星空之下的沙灘上,一片祥和的樂園景象,簡直讓我無法與幾天前的大爆炸聯想在一起,但海邊餐廳的一片荒涼又不得不提醒我,這的確是某一個詭異的夜晚。敲著邦哥鼓的小樂團也許是每天晚上都來到這裡,可以想像本來沙灘上有無數的遊客,他們可以一桌一桌的唱過去,也許會有一些正在慶祝特別節日的遊客會招手呼喚他們:「Hey,Amigo,」他們會配合樂團的拉丁打扮說:「Hey,Amigo,我們這裡有個人生日,你們可以來一首生日歌嗎?」

或者說:「Amigo,我老婆喜歡Killing Me Softly With His Song,可以演奏嗎?」

小樂團怎麼會說不,他們樂於給人們一點歡樂,這是他們的工作,吉他立刻會叮叮咚咚彈起來,邦哥鼓啪噠啪噠響起來,年輕帥哥會賣力地唱:

Strumming my pain with his fingers

Singing my life with his words

Killing me softly with his song...

但此刻一個其他客人也沒有,只能站在僅有的一桌客人身旁,試圖掙取一點小費,他們也不希望夜晚如此淒涼,一曲唱畢,我們熱情地給他們拍手,黑皮膚帥哥點點頭:「謝謝,謝謝。下一首歌是……」

樂器聲響,四個人輕快地唱著:

Quantalamela,

Quantalamela...

節奏輕快的Quantalamela,配合主唱手中沙沙作響的馬拉加,四人小樂團以一種溫柔的美聲和音吟誦著,絲毫沒有煩憂的拉丁曲風令人想要踩著沙灘起舞,銀白月光和潔淨海灘也令人心曠神怡,我們應該要感到浪漫輕鬆,甚至應該流連而忘返。事實上真的有那麼一點點時間,在輕柔的歌聲中,我感覺這趟不合時宜的旅行其實頗為舒適宜人。

歌聲終了,我們在座位上用力拍手,我塞了二十美元小費給樂團主唱,向他們道謝,一群人優雅地向我們脫帽鞠躬致謝,叮叮噹噹拿著樂器往海灘另一邊走去。本來,他們應該走向另一張桌子,走向另一群度假的快樂遊客,但此刻荒涼的沙灘並無另一桌客人。我看著他們穿過上百桌被遺棄的餐桌,低聲討論著,大概是討論今晚還需不需要留下來碰碰運氣,他們的身影漸行漸遠,聲音也逐漸低不可聞,蒼白月光下的海邊,成百上千的無人桌上都還整潔鋪著塑料格子桌布,像一隻眼睛空蕩蕩地瞪著我們,那幾乎是一張超現實畫派的駭人畫面……

用完了既浪漫又荒涼的海鮮大餐,我們行至路邊,找到黑暗中抽煙等候叫車的司機,議完價格後乘車返回旅館。折騰了一天,我們也都覺得疲憊了,早早就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天亮得早,陽光已經灑滿了花園,我們走出房門和朋友會合,旅館裡一位身穿印花布紗籠的服務生雙手合十趨前和我們打招呼:「早安,女士先生們,你們睡得好嗎?」

我們嘟囔地回答說好,服務生繼續微笑說:「你們準備好要吃早餐了嗎?」

「是的,我們都餓了,可以吃早餐了。」我回道。

「那你們想在哪裡吃早餐?」服務生繼續掛著招牌微笑。

我突然想起當時看到這家旅館的數據,說住客可以選擇旅館的任何地方用餐(房間、陽台、海灘),工作人員都會想辦法滿足住客的期望,我指著花園一旁的大樹,說:「我們可以在那棵大樹的樹蔭之下吃早飯嗎?」

「當然,先生。」服務生鞠躬合十,輕輕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幾位工作人員抬著桌椅,就在樹底下佈置起來。一下子工夫,兩張鋪著白色桌布的餐桌和四張籐椅已然佈置就緒,服務生再度走過來鞠躬致意說:「女士先生們,你們的餐桌已經好了,請坐下來,讓我先為你們準備一些飲料好嗎?」

在綠草地上,早上明亮卻還柔和的陽光之下,樹蔭罩頂,身旁就是一叢一叢盛開的熱帶花朵。白色的桌布帶著漿洗過的清新肥皂味道,剛剛端來的咖啡芳香撲鼻,泛著動人的棕黑光澤,隨後而來的熱帶果汁則流淌著足以引誘蝴蝶的鮮艷色彩,服務生遞給我們一人一本大簿子:「女士先生們,請你們選擇任何一款想要的早餐……」

但這一份菜單太驚人了!當然有好幾種西式的早餐,包括那種以色拉、奶酪和穀物為主的健康早餐,也有早上就加了牛排紅肉的不健康早餐,更不要說美式、英式和歐式;它還有包括粥面以及港式點心在內的好幾種中式早餐(又帶了點南洋風情),但最吸引我的還是糅合了娘惹風味的印度尼西亞式早餐。我很快地選擇了一個名叫Bubur Ayam Babah的印式早餐,在我有限的馬來文知識裡,這應該可以譯作「老爸雞粥」,老爸叫作「峇峇」,可見這款早餐也有它的「華人血緣」。很快的,我們每個人都點了想要的早餐,顯然每個人在這豐富的選擇中都找到了自己的興趣,我們沒有一個人點的是相同的項目。

不多久,早餐頂在穿著印花布紗籠長裙的服務生頭上而來。兩個服務生頭上頂著加蓋的大籐籃,來到我們的桌前打開,裡面豐盛誘人的內容仍然把我們嚇了一跳。

就拿我點的「老爸雞粥」來說吧,我本來以為它會接近港式的「雞粥」,也就是雞肉置入粥中,粥的確是加入鮮嫩雞肉的白粥,但它整體出現的方式反而更接近台式的「清粥小菜」,因為光是附帶的配菜就有五六種,有包在檳榔葉裡的烤肉丸、有澆著辣醬的煎魚,有幾種不同滋味的醃製蔬菜,還有一盤讓你放入粥中的「薄脆」(效果頗似我們把老油條放入粥中一樣),讓人目不暇給。更有意思的是,每盤小菜都有刀工精細刻畫的樹葉、竹片做裝飾,盤中偶爾也擺上一朵艷麗的鮮花,增添許多視覺的趣味。

其他同伴點的西式或中式的早餐,份量和數量也都豐盛得嚇人,每個人都至少有七八個盤子,加上新鮮的熱帶水果,原有的在桌上的咖啡與果汁,簡直把我們的桌子快擠爆了。

早晨光影流轉,轉眼間我們已經享用完驚人份量的早餐,這時昨日接待我們的法籍經理又露面了,他滿臉堆笑:「早安,女士先生們,你們的早餐怎麼樣?」

我們摸著肚子說:「太飽了,份量太大了。」

法籍經理接著又說:「那麼,我們已經準備好要去市場了嗎?」

我這才想起來,本來選擇這家旅館時,我同時預訂了一個「烹飪課程」。原來的數據上說,這個課程早晨帶你到當地市場去買菜,你可以選擇任何你有興趣的食材,回到旅館後,烹飪老師會在Wareong Tugu裡和你一同研究菜單,然後教你學習其中的部分菜色,你參與一起動手,完成後成為上課者「自作自受」的午餐;另外有一部分的菜單則由廚師當你的面準備,並解釋給你聽,那些你未參與動手的菜色將會成為你的晚餐。中間由於出現了爆炸案,我急著確定旅行的安全性和可行性,完全忘了我預訂了一個「烹飪課程」這件事……

「啊呀,市場?市場,當然,我們已經準備好了,隨時都可以出發……」我慌慌張張地回答。

十五分鐘後,我們都換好了外出服,戴上防曬的帽子,來到旅館門口,等在那裡的,是一輛有司機的麵包車和一位笑容可掬的矮胖小姑娘,小姑娘手上有一個藺草編成的大籃子。小姑娘面帶微笑,卻老氣橫秋地說:「我們已經準備好要去市場了嗎?」

我們大聲齊說:「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她也戴上大草帽:「那咱們走吧。」

車子卜卜卜來到人聲鼎沸的市場口,矮胖小姑娘帶領我們下了車,只見市場門口站滿了皮膚黝黑、頭頂草籃的婦人,她們有老有少,每個婦人都急著向我們揮手,嘴裡不知呼叫著什麼,但看不出她們叫賣的是什麼,因為她們的籃子都是空的呀。

小姑娘很篤定地走到一位身穿紗麗、身懷六甲的婦人面前,嘰嘰喳喳交換了幾句話,兩個人點點頭,似乎是達成了什麼約定。小姑娘大步向前,邁進市場之內,我們只得連忙跟上,回頭一看,那位頭上頂著大草籃、身穿綠色紗麗、露出一截鼓鼓的黑色肚皮的婦人也尾隨在後。

旅館帶隊的小姑娘倒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輕聲解釋說:「她們是替市場客人搬東西的勞力。」

我大吃一驚:「老天,這位婦人已經懷孕,恐怕都快生了,我們怎麼能讓她搬東西?」

「你不讓她搬東西,她們可就連飯都沒得吃了。」小姑娘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或者是嘲諷我的不知民間疾苦?

穿過嘈雜的各色攤販,我們來到雞肉攤面前,都是殺好、拔了毛的淨雞,光溜溜赤條條地擺在肉案上,小姑娘回過頭問我們:「要不要吃雞?」我點點頭。小姑娘指著肉案上的一隻肥雞,又指了另一隻雞,和雞肉販交代了幾句,雞肉販把兩隻雞清理一下,分別包在香蕉葉裡,搬運勞力的婦人一把接過去,放在頭頂上的籃子裡。

我們繼續往菜市場的深處走,兩旁五顏六色的蔬果頗為誘人;帶隊的小姑娘繼續為我們選購了番茄、胡瓜、菠菜、胡蘿蔔等菜,又走到一家香料攤前,買了各種像芫荽、南姜、大蒜、紅蔥之類的辛香料。小姑娘點點頭,似乎很滿意自己的收穫。她面帶微笑說:「接下來,我們要再去海邊漁港,看看有什麼海鮮。」

我們走出市場,走回到等待的車輛,帶隊的小姑娘謝了幫我們背負採購的懷孕婦人,塞了一張鈔票給她,婦人也千謝萬謝鞠躬而退,我瞥見那是一張五千盧比的鈔票,折合台幣不到二十元,可見在觀光天堂的美景底下,窮人的生活還是艱難的。

車子繼續卜卜卜來到海邊,大大小小色彩鮮艷的眾多漁船繫在海岸邊,隨著海浪規律地搖擺,發出空咚空咚的撞擊聲。離岸邊不遠處,一個用竹竿和塑料布隨意搭起來的簡易棚子,棚架下全是一個一個的漁獲攤子,大概是早上剛剛上岸的漁獲,漁夫自家就擺起攤子了。走近去看,有許多顏色艷麗的珊瑚礁魚類,像青衣、蘇眉之類的高級魚,也有鯛魚之類的近海魚,還有許多不知名的魚種和貝類,當然也不乏龍蝦、螃蟹之類的甲殼海鮮。

帶隊的小姑娘挑了兩條大鯛魚,每一隻可能都有一斤半以上;她問我們還有什麼想要的,我指著一隻體型驚人的軟絲[4]說:「我可以要這只烏賊嗎?」

「當然,先生。」小姑娘立刻又把它買下來。

我們帶著一籃子的蔬菜、雞肉與海鮮回到旅館,進到旅館,看見花園一角的那個稱為Waroeng Tugu的開放式廚房餐廳已經升起了炊煙。帶隊的小姑娘領我們走到廚房,正忙著準備工作的有四個人,一位是年紀較長的老婦人,另外三位則是年輕的男性,其中一位長相斯文,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小姑娘把菜放在檯子上就告退離開了,戴黑框眼鏡的年輕男子露出笑容用流利的英文說:「早安,你們的菜市場之旅怎麼樣呀?」

我們連忙回說好極了。他又笑著說:「歡迎來到我們的烹飪課程,我的名字叫華陽。」

華陽?所以又是一位家中的老大。華陽指著老太太說:「她是Melati。她是我們今天的老師和大廚,她是爪哇人,所以我們今天學的是爪哇菜,Melati不說英文,我會負責為各位翻譯並解說。」

美拉蒂,Melati,茉莉的意思。老太太靦腆地笑了笑,揮手把華陽招去,兩個人看著桌上買回來的菜指指點點,華陽一面點頭,一面用筆在紙上寫著字。過了一會兒,華陽笑呵呵地走回來,他說:「我們的大廚已經決定了菜單,菜單有兩部分,一部分是為了晚餐準備的,我們預備晚上給各位在海灘上辦一個Barbeque烤肉大餐,但你可以參加我們的準備工作;另外我們還有幾道菜,做完之後就立刻可以享用,那將是各位的午餐……」

所有的工作人員就開始動起手來,另外兩位年輕男性開始洗菜、削瓜,美拉蒂拿出一隻石缽,華陽解釋說:「所有的爪哇菜都從香料的準備開始,香料都要磨成醬;我們現在先來做一道花枝,這道花枝是咖喱口味,要從香料的準備做起,你們來看……」

我們圍過去,美拉蒂解釋海鮮類常用的香料,你需要一些萊姆葉、南姜、紅蔥頭、魚露,當然還要現做的椰奶。椰奶,先用有鋸齒狀的工具把椰子裡的白肉刮下來,一位年輕人先示範,然後我就接手了。手上拿著一塊白色椰肉對著鋸齒刷下來,變成粉末狀進入盆中,等到椰粉夠多了,美拉蒂教我們如何加入水,再用紗布把椰汁擠出,華陽在一旁解釋:「這樣就成了椰奶。」

把椰奶和其他香料放入石缽中,用研磨棒把混合物磨碎,我問:「要磨到什麼程度?」

華陽說:「磨成醬糊狀,磨得愈細,滋味就愈容易出來。」

美拉蒂已經把花枝細細刻花,並切成一口大小。然後她起一個油鍋,我忍不住又問:「這是什麼油?」

「椰子油。」美拉蒂通過華陽解釋道。

椰子油燒熱了,石缽中那一團醬糊丟入油中,把它炒開,鍋中變成一種深色的醬汁,美拉蒂把鍋鏟交給我,示意讓我來動手。

「現在,把花枝放進去。」華陽在一旁替美拉蒂說明。

我把花枝放進鍋中,油汁濺出來,我一面用做中國菜的方法翻炒它,一面虛心地問:「這樣對嗎?」

美拉蒂臉上佈滿笑容,比起一個大拇指。

「是不是已經熟了?」我擔心地問,按照我們台菜的習慣,花枝炒個幾十秒已經足夠了。但美拉蒂說:「再炒一下。」

又翻炒了幾十下,美拉蒂點頭說:「好了。」

我把花枝撈起來,放入盤中,白色花枝現在沾滿醬汁,全部變成誘人的金黃色,而且充滿了香氣,大家都「嘩!」地一聲大叫起來……

然後是做雞肉咖喱,一樣的從香料磨醬開始,使用的香料大致相同,不外還是萊姆葉、南姜、紅蔥頭、魚露,當然還有椰奶,只是比例不大一樣。我看不出來為什麼這些比例差異能夠帶給海鮮和肉類完全不同的效果,香料的學問實在太神奇了,一點點成分的增減,就能產生不同的口感和協調性。雞肉咖喱完成了,一樣是充滿香氣的誘人金黃色,我們也再次發出嘩的一聲驚歎。

緊接著,美拉蒂繼續教我們做湯,這一次,倒是沒有任何的香料醬要準備,戴黑框眼鏡的華陽代替美拉蒂解說道:「這一道湯極簡單也極神奇,材料只有兩種,胡瓜和番茄,調味料只有一種,那就是棕櫚糖……」

鍋子裡煮開一鍋清水,美拉蒂把滾刀切塊的胡瓜丟進沸水裡,轉身去切番茄,切好番茄,她又把番茄也放入湯裡,然後示意要我接手,我站到爐火後方,望著那一鍋滾水。華陽笑著解釋說:「我們要讓它滾一陣子,讓番茄的酸味和胡瓜的甜味在湯裡頭結合……」

我根本無事可做,只能盯著胡瓜和番茄在水裡上下翻滾,偶爾拿著大湯匙翻攪一下,算是積極作為了。湯滾了好一陣子,美拉蒂走回來,看著鍋內,說了幾句話,華陽湊過來翻譯:「現在,要加入棕櫚糖,很多很多棕櫚糖。」

我下了一大匙,華陽搖頭說:「不夠,再多一些。」

我又下了一匙,華陽的頭還是搖得像花鼓一樣:「不夠,再多,再多。」

我再加一匙,再加一匙,一直加了四五回,華陽拿了一根湯匙舀出來試:「嗯,差不多了,但還不夠,再來一些棕櫚糖。」

我也學他的樣,拿一根湯匙舀湯來試,大吃一驚,因為我沒有想到這兩種平凡的材料竟然融合出這樣清甜的美味,湯裡頭微微透出番茄的酸味,棕櫚糖帶來一種甘鮮味,作用似乎像是味精一樣,只是更自然更美好。

美拉蒂一面交代一位助手做薑黃飯,一面則指揮其他人把生雞切大塊放入醃料之中,又要華陽把鯛魚肉取下來剁碎,華陽一面手裡不停剁著魚肉,一面還不慌不忙向我們解釋:「這些是我們要準備晚上烤肉的材料,做法也會一一和你們說明,但你們可以先學薑黃飯的做法。」

薑黃飯的做法很簡單,和中國人煮白米飯大致相同,白米加水在鍋裡蒸煮著,但鍋不加蓋,米粒在水中置於一張草蓆之上,也許是要增添稻草的香氣(在福州菜館裡,我也吃過把米放在草袋中蒸煮的米飯),工作人員在水中再加入椰奶和磨碎的薑黃,最後米飯煮熟時,帶著椰奶的香氣,又有美麗誘人的金黃色澤。

我們雖然都動了一點手,但起的作用不多,重要的動作美拉蒂和她的助手都已經做了;我們也沒做什麼筆記,因為一開始華陽就說:「你們別記筆記,仔細看著就好,我們稍後會把食譜寫給大家,送到你們房間裡。」

所有的午餐都準備好了,有雞肉和花枝等五個菜,加上一個清新淡雅的湯,還有香氣撲鼻的薑黃飯。雖然說這是一個烹飪課程,事實上更像是一個有分解動作和解釋說明的餐飲服務,坐在通風的戶外長木桌旁,教學的廚師此刻轉身一變成了服務上菜的侍者,除了剛才完成的菜色經過一番擺盤裝飾,工作人員還送來水酒飲料,課程內容變成精美大餐,的確是有意思的享受。

上完課,或者說酒醉飯飽後,我們已經覺得渾身慵懶,昏昏沉沉,就和廚師們致謝回房了。整個下午,我們並未出旅館,躲在旅館裡休息、游泳、喝下午茶,日子倒也舒適寫意,有一種逃避世界的安全感;比起走到街上,你立刻感覺到爆炸震撼後的巴厘島,有一種惶惑不安和被遺棄的荒涼。

到了晚上,旅館侍者來通知:「女士先生們,你們在海灘上的烤肉晚餐,已經為你們準備好了,你們要預備用餐了嗎?」

在侍者的引領下,我們來到旅館後院的海灘,熊熊的火把照映著夜空,原來晝間空曠無人的白淨沙灘,此時已經佈置起來,白色的木桌和木椅,鋪上大紅色的桌巾,桌邊放著冰桶,看來是預備服侍酒水之用;桌子後方靠近海浪撲岸潮間地帶,插了幾方旗子,有紅有白有綠,迎風飄揚,離桌子較遠的地方,則搭起一個烤肉工作台,鐵架下炭火已經點燃了,發出嗶嗶剝剝的爆裂聲,檯子上滿滿的食材,有下午已經醃好的雞肉和魚肉串,也有各種顏色飽滿的蔬果,檯子上還堆滿了白色的盤子、杯子,工作台旁站了好幾位工作人員,好像要服務幾十個人的盛大餐會,但我們只是穿著短褲和T恤的四個人呀!

「晚上好,女士先生們。」站在海灘上歡迎我們的是白天負責教學與翻譯的華陽,現在穿上正式盛裝的廚師制服,頭上還戴著頭飾,笑容可掬。整個場景和它的戲劇性,在火把和月光的照映下,幻化成紅白交織的光影,讓人覺得有點像闖進電影佈景裡似的不真實。

但我們還是坐定了,華陽走到桌邊,深深一鞠躬,說:「女士先生們,今天晚上為大家準備的是一場月光下的海灘晚餐,我和同事們很榮幸為各位服務,除了湯、麵包、色拉,我們為各位準備了豐盛的烤肉大餐,有烤雞肉串、雞肉丸子,魚肉丸子,你們中午和我們一起準備的,我們還有烤大蝦和烏賊,所有的東西份量都很多,你們隨時吩咐。在此之前,你們有想喝一點酒或其他飲料嗎?」

我請他給我酒單,從中揀選了一支巴厘島生產的粉紅酒,粉紅酒也許沒有什麼高明之處,但冰透了送上來,美麗的粉紅顏色完全符合今晚的夢幻氣氛,何況粉紅酒帶來的一點點酸度,與熱烈辛辣的異國香料和焦香撲鼻的美味烤肉卻也相得益彰。

我們一面享受美酒、美食與慇勤的服務,一面為這夢中一般的環境和遭遇讚歎不已,我們偷偷討論,這是這家旅館平日的服務嗎?還是在這樣的艱難時刻,對我們勇敢冒險前來旅行的一種補償?

烤肉的工作台上不時冒出火光和白煙,廚師們忙碌著,做好的大菜一道一道上來,戴黑框眼鏡的華陽也還不時過來看看我們的酒杯是否空了,為我們添酒順便勸酒,胖胖的圓臉笑呵呵地,好像也沒什麼煩憂。這個島上剛剛發生驚天動地的流血大案,可以想見島上的觀光事業即將度過一個不知為時多久的寒冬,但華陽和其他巴厘島的村民們,好像並不牽掛,他們仍然露出笑容,慇勤勸酒。華陽回答我的問題說:「先生,我不擔憂明天。我們的神祇會照顧我們,像祂照顧花園裡的花朵一樣。我們祖先也遭逢很多災難,但我們仍然受到眷顧。是的,先生,請多喝一點酒,我們不憂慮,現在客人都離開了,但他們會回來的,巴厘島這麼美麗,客人會回來的……」

巴厘島本地生產的粉紅酒,這時候,看起來的顏色、喝起來的氣味都彷彿和巴厘島的菜餚與香料是完全相合的。就好像在我們的感受裡,此刻,夜晚裡天然的海潮、微風、星光和人工的火把、彩旗、裝置也似乎都是完美的結合。

菜餚是美味的,服務是慇勤的,華陽展開笑顏頻頻勸酒,各種烤肉、菜餚也流水一般不斷地搬到桌上,火花下把我們的臉頰照得通紅,酒醉飯飽,我們談天說笑的舌頭也漸漸變得不聽使喚。不知何時,沙灘上甘美蘭的樂音已經停止,後方烤肉台的工作人員也不知何時已經悄悄撤離,只剩下華陽孤零零一人,站在離我們餐桌不遠處,隨時準備為我們空了的杯子再添一點酒,終於,這一瓶酒也倒空了。華陽帶著笑容,不疾不徐地說:「先生,我需要再為您準備一瓶酒嗎?」

「不用了,華陽,你看,我們已經都要醉了。」

趁著夜色星光,我們帶著酒意踩著沙灘走回旅館,我回頭看,工作人員的臨時工作台早己撤得毫無痕跡,華陽也不知去向,但我們留下的桌椅還留置在沙灘上,現在看起來一副被遺棄的模樣。兩旁的火把火勢已經弱了,風中殘燭一般,海浪在微弱的光線下,一陣陣拍打在沙灘上,捲起一片片白色雪花,桌子遠處的旗幟還在,兀自隨著海風空蕩蕩地飄揚,可是不知為何,卻顯得無比的蒼涼……

那個晚上,我有點酒醉頭痛,昏昏沉沉入睡,卻不斷做著短促破碎的噩夢,好像是發燒感冒了。噩夢裡,彷彿是一場戰爭還是災難,滿街都是逃難或者流離失所的人群,我在人群當中試著尋找失散的同伴,每一個路上看似熟悉的背影轉過來,卻只是一雙雙陌生茫然的眼睛,其中還有一位則是眼眶凹陷,空洞洞地完全沒有眼睛……我不斷地驚醒,卻又快速睡去,夢境就自動接續,然後再驚醒,再睡去……最後一次醒來,我感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大病初癒似的,虛弱而且疲憊。

這個時候,天色是暗藍中透著一絲白光,好像天快亮了,我看不出具體是什麼時間,決定起來泡一個熱水澡。浴室就在房間的花園之中,我摸著黑為浴缸放水,水流聲混合著蟲唱和蛙鳴,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嘈雜不堪,似乎要吵醒方圓數里的居民。我把自己浸入滿缸的熱水之中,徐徐吐了一口大氣,露天的浴池讓我覺得有點寒意,四周還是充滿著叮伶叮伶、嘰嘰吱吱的蟲鳴聒噪,一點也沒有要停歇安靜的意思,但我已經覺得好多了。

浸在黑暗的熱水之中,全身毛細孔彷彿都透了氣,病灶穢氣好像都從毛細孔排出遠離了。但這個處境給我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巴厘島這兩天給我的經驗,又好像是陷入災難恐慌,又像是無比的和平安詳。巴厘島的老百姓好像正陷入一場困難麻煩,卻又好像無動於衷,繼續心平氣和過著平常的日子……

天亮之後,旅館庭院裡的花草樹木在陽光映照下,重新發出艷麗色彩,蝴蝶、蜜蜂、金龜子,也都活躍起來,它們在花朵樹葉之間忙進忙出,整個花園又顯得生氣勃勃。

這個早上,我們選擇了在蓮花池旁吃早餐。工作人員搬來了桌子椅子,鋪上白色桌巾,放好餐具,很快地,一場優雅豐盛的早餐又開始了。

同伴們和我在早餐桌上,交換了對昨天白天的烹飪課程以及晚上的海灘浪漫大餐的感受和讚歎,這些當然都是旅行中美好的經驗,但這些服務來自於受苦受難的居民,讓我們感到不忍和不安。可是反過來說,如果我們都遠離巴厘島,不管是因為害怕或者不安,這些仰賴觀光維生的居民將加倍艱困,而那也正是恐怖爆炸行動想要達成的效果,嚇阻觀光客來臨,破壞巴厘島的經濟命脈,讓他們的政治抗議得到全世界的注意。

餐桌上的討論之後,我們決定照樣出遊,到巴厘島上最充滿藝術氣息的烏布地區去走走。

經理聽到我們的計劃,露出驚訝的神情,但他隨即展開笑容說:「啊,我很高興你們一點都不害怕,我其實相信巴厘島現在應該是很安全的,讓我立刻為各位準備車子。」

旅館的車子送我們到了烏布,我請司機不要等我們,我們會自己找交通工具回去,司機點點頭,祝我們旅遊愉快之後,就開車離去。

但烏布地區一片安詳,並沒有海邊地區的肅殺之氣,金髮碧眼的西方遊客也還在,到處可見,只是數量少了許多,本來「過度觀光」的氣息倒是幽靜緩和了不少。咖啡店和藝品店裡都還有三三兩兩的遊客,可見內陸一點的外國遊客並沒有全被嚇跑。

我們在烏布的大街小巷裡閒逛,感覺氣氛還很適意悠閒,雖然我們還是可以從空氣中嗅到一絲絲不安疑慮的氣息。最主要的線索是「太安靜了」,連坐在咖啡店裡的年輕外國人都靜靜地坐著,低聲講著話或看著書,有些則完全呆坐著。這不是過去我所熟悉的觀光客的行為——總是有人大聲喧嘩,不管是蓄意的嬉鬧,或者只是興奮帶來的高亢。但眼前這個安靜的小鎮,人們的沉默究竟是鎮定,還是憂慮?

我們在咖啡店坐了一會兒,發現自己也變得和別人一樣安靜,一方面好像沒什麼好說,另一方面則是覺得不該攪動這個安寧場域的空氣,只能靜靜地啜飲杯中的咖啡,翻閱店中充滿美麗圖片的畫冊。我們又走到幾個工藝品店,店員照樣開出高昂的價格,等待遊客的殺價,遊客也還認真殺價,只是聲音似乎刻意地壓低了許多……

我也買了幾個廉價的簡單小木雕,其中一個木雕是一隻大眼睛的黑貓,全部的細節都在上半身,下半身完全變成平坦的形狀,好供你放在一個平台之處。我也買了一整串木雕的小猴子,一隻一隻用手勾住,木猴子是寫意的簡單雕刻,寥寥數筆粗略的刀法,一隻小猴子就躍然成形,其實是很有水平的工藝。

逛著逛著,不知怎地轉進了一條小巷,再走幾步就走到了樹林一樣的地方,樹林僻靜處有數間屋子和人影,走近時發現是一間開放式的「東屋」,高起來的平台上放滿了繪畫作品,旁邊有幾個人坐在那裡喝茶。

看見陌生人走近,幾位喝茶的中年男子停止了交談,遲疑地看著我們。其中一位說:「歡迎,請來和我們一起喝茶。」

我看那些擺在高台上的畫作,雖然明顯看起來是工匠式的作品,但是畫得很有水平。那是巴厘島常見的畫風與題材,畫的是工筆細描的巴厘島風景和花草鳥獸,構圖繁複,枝葉交纏,用色也大膽艷麗,充滿裝飾畫的趣味。我指著畫作問:「這是哪一位的作品?」

幾位喝茶的男子你看我,我看你,好像不知道該不該回答,最後共同指著一位頭髮既短且白的老工人說:「這是他畫的。他是附近畫得最好的。」

皮膚黝黑、身穿汗衫短褲的老工人顯得有點羞赧,把手在面前擺了擺,一副「不要問我」的模樣。但我還是忍不住地問:「這些畫畫得很好哇,您是從哪裡學來的?」

旁邊一位中年男子替他回答:「他是在這裡的美術學校裡學的,他以前在勒邁耶的畫室裡工作過……」

我仔細再看眼前這張美麗的圖畫,那是用壓克力顏料畫在帆布上的工筆畫,大約是兩米寬、一米半高的大尺幅,畫面遠方有巴厘島的山水和瀑布,近處有枝葉繁密的樹林和盛開的花朵,樹葉中躲藏著顏色艷麗的天堂鳥和其他鳥類,畫工精準細膩,構圖略帶匠氣,比較像是技巧高明的裝飾畫,但我看不出一點和勒邁耶相似或相近的風格。說他在勒邁耶的畫室工作過恐怕不是真的,大概是用來提高身份與身價的唬人資歷吧?

老畫工羞澀地笑了笑,現出滿臉的皺紋,他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這項旁人為他解說的經歷,也沒有透露會說英語或者不會的神情。

會說英文的中年男子鍥而不捨:「我告訴您,他的畫是附近最好的,您要買他的畫嗎?在這裡買會比在畫廊裡便宜。」

老畫工聽了這話,就走到一邊去,掏出一根煙來抽,好像是不願聽到俗氣銅臭味的交易似的。我指著那一張枝葉中藏著天堂鳥的畫作問:「這一張畫要賣多少錢?」

「這一張?啊,先生,你挑中了一個好東西……」講英文的中年男子,此刻說的話和工藝品店的推銷員開始相像了:「這一張,我告訴您,如果您在畫廊看到的話,他們一定會要價一千美元以上,也許是兩千,但在這裡……」

他話到一半停了下來,轉身對著抽煙的老畫工喊了幾句話,老畫工頭也沒回,嘴裡嘟囔了一句,他轉回來對我說:「在這裡,您只要付三百美金。」

三百美金?那絕不是藝術品的價格了,即使是工廠的裝飾畫,這麼大一張也要賣不少錢。但是我是在巴厘島呀,所有的開價都要還以三折,不是嗎?我出乎習慣地說:「三百?太貴了,我沒有那麼多錢,一百如何?」

中年男子搖搖頭:「先生,請看,這是藝術呀,您看這隻鳥畫得多好,還有這幾朵花,多漂亮,顏色也好,一百元太便宜了,這位畫家是我們烏布最好的藝術家,他還和勒邁耶一起工作過,這張畫起碼也要兩百。」

我也搖頭:「畫得很好,我也同意,顏色也漂亮,掛起來一定好看,不然我也不會開口要買了,但是街上的畫也都比這張便宜呀,一百賣不賣?」

「你不能拿街上的畫來比,這是貨真價實的藝術,一百五十,這是最後的價格。」中年男子有點氣急敗壞了。

「我是真的喜歡這張畫,我也不管畫家是不是和勒邁耶工作過,我想買回去掛在牆上,但我希望是一百美元。」

「先生,一百美元是不可能的價格,您再多出一點?一個好一點的價格?」

突然間,抽煙的老畫工回過頭了,講了一句印度尼西亞話,中年男子停下話,老畫工走回來,直直盯著我的眼睛,講出清晰簡單的英文:「你喜歡這張畫?」

「是的。」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你喜歡,你就拿去。一百美元也無所謂。」老畫工有點蒼涼地說:「這個世界已經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巴厘島已經空了,今天、明天、後天都不會有人來買畫,天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恢復正常,家裡的小孩也還是要吃飯,如果你買回去掛在牆上,我會覺得很光榮。一百美元也不會太壞,不會比我賣給畫廊更壞。」

我一下子覺得很窘,老畫工的氣質真的接近藝術家,言談中也有一點不平凡的氣質,我這樣討價還價有點太市儈了:「畫家先生,我不瞭解作品的價值,只是在巴厘島買東西都講價……」

老畫家揮揮手,笑笑說:「是呀,我希望你看上別的畫,我比較不會捨不得,這張畫也許平常我會開價更高,但沒有問題,先生,你看上這張畫我很高興,我很樂意接受你的一百美元,我幫你包起來。」

老畫家小心翼翼把畫從木架上取下來,用好幾張報紙把它一層層包起來,我站在一旁像個闖禍的小孩,我好像不小心觸動了人家的傷口,現在也不知道該不該加價給人家,就怕改口加價變成第二次的侮辱。

老畫家包好畫,遞給我,露出頑皮的笑容:「這個,一百美金。」

我從皮夾裡掏出一張百元鈔票:「先生,您確定這樣沒問題嗎?」

老畫家說:「有什麼問題?你花了錢買了我的畫,我得到尊敬又得到錢,你已經對我很好了,不要被剛才開的價格誤導你。」

「我希望爆炸的影響不會太大,很快巴厘島會恢復平靜,觀光客都會回來。」我語無倫次卻充滿善意。

「啊,讓我們這樣期望吧,我也希望巴厘島很快恢復過來。」老畫家意味深長地說。

我帶著畫,半是愧疚,半是陷入思索,心情複雜地,離開畫家的院子。

我的巴厘島旅行還有一天半的時間,我還得繼續面對這個島上的住民。但這件事並不容易,島上的住民還有一種觀光地的習性,見到觀光客總是漫天要價的,可是他們又處在大震盪之後的受創調適期,心情也陰晴難測。我也不知如何測量他人災難的深度,這一刻我害怕變成一個「冤大頭」,另一刻我卻又不小心傷到別人的感情……

那是一趟令我難以忘懷、卻又說不出滋味的旅行。地點是美麗的,場所更是難以言喻的精緻,而我們參與的活動,包括烹飪課程,還有專為我們演出的巴厘舞蹈都是既精彩也親密,可是災難的後患卻又如影隨形,我們時時要感受到一種受災者的深沉悲哀、無奈和無力感。

回程的飛機上,航空公司告訴我們這將是「最後一班」返台的班機,因為沒有旅客了,航空公司即將要停飛一陣子,再視情況決定如何飛行起航。聽了這段話,我一方面感覺自己的魯莽,卻又慶幸自己趕上了某一個特殊時刻,也許不通過這樣的經驗,我永遠只是不相干的觀光客,很難是個闖入他人某種處境與「心境」的意外訪客。

[1] 建物,日語詞,建築物。

[2] 膨風,閩南語,表虛誇。

[3] 潮騷,日語詞,潮水拍擊岸邊的波浪聲。

[4] 軟絲,一種小墨魚的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