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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海中的獨木舟

「如果你不小心落水了,請你立刻從小舟中掙脫,小心不要被船蓋住了頭。」教練開始解釋翻船時急救的標準動作,「我會立刻劃過去救你。但要記得,水裡的溫度低於零度,我不能下水救你,我若下了水,我們兩人都完了……」

獨木舟的教練講到這裡,我們已經覺得不寒而慄,但現在說要退出已經來不及了,重要的程序還是聽清楚比較好:「你必須救你自己。首先,從水裡掙脫出來,不要被船蓋住頭;然後,扶著獨木舟慢慢把它翻正,這個時候我應該已經趕到你的船邊,我會協助你回到小船上。記住,這個時候,請你用這個勺子盡量把船中的水舀出來……」

教練鄭重其事地用手舉起一個塑料勺子,和小孩子在沙灘上遊戲的勺子看不出有什麼不同:「我會給你這件保暖衣……」教練又舉起一件像潛水衣的黑色服裝:「你要立刻披上,你已經在水中浸泡了一兩分鐘,體溫將會快速流失,我們只有幾分鐘的時間可以救你……」

教練停了一下,又舉起一個條狀的東西:「我會再給你這條巧克力棒,給你補充體能之用……」

「然後,我們就要停止計劃,立刻劃回這裡,一刻都不能停留。你上了岸,趕緊按摩身體,換上乾燥的衣物,直到身體溫度恢復為止。」教練一口氣講完所有的落水急救程序,看了我們一眼,「清楚嗎?你們有任何問題嗎?」

我舉起手:「請問常有人落水嗎?」

教練嘴角上揚,酷酷地似笑非笑:「我在這裡擔任教練已經十年了,這十年落水的事件一共只有兩次。」

我們大家全鬆了一口氣。其中,最大的一口氣來自於我自己。

我們一群友人此刻正在號稱美國「最後邊疆」的阿拉斯加旅行,更準確地說,我們是在中南區阿拉斯加(South Central Alaska)港城西沃德(Seward)附近一處僻靜的海灘,正在學習操作愛斯基摩人的獨木舟(Kayak)。

大家約好到阿拉斯加旅行,我是負責規划行程的人。看到阿拉斯加諸多美不勝收的大自然景觀,使我覺得好像應該多尋求一些「活動」,包括:乘坐小飛機上高山冰河、乘橡皮艇急流泛舟等都覺得應該一試,更不該錯過的,就是這個在海中划獨木舟沿海灣直下的活動。

在網絡上看到極美的圖片,一個孤獨的旅人劃著一葉獨木舟,背包和全身家當就綁在小舟上,大海寧靜如鏡,遠方壯闊的白首青山倒影在水面之中,海灣裡還漂浮著大大小小的冰塊,交織成寒冷孤絕的景象,令人心嚮往之。我找到提供獨木舟旅行的服務商家網頁,網絡上說「無需任何基礎」,我就大膽地訂下了行程。

我不敢預訂那些「更勇敢的」行程,那種行程旅行者要在海上划獨木舟漂流七日或更長,白日有行程要走,傍晚上岸紮營,起火造飯,夜宿星空荒野之中。這種行程加倍顯得冒險浪漫,只是我率領的同行夥伴多半年事已高,我自己也不再是暴虎馮河的魯莽年輕人,看起來是不適合了。我歎了一口氣,點選了「一日獨木舟行程」。

所謂的「一日行程」,其實是從下午開始。先在岸上由教練指導划獨木舟的要領,我們身穿救生衣,雙手執槳,左右比劃,「陸地行舟」,假裝真有一艘小船供我們驅使。兩位教練除了示範基本划槳動作,還解釋了我們幾乎不可能用到的高級動作「愛斯基摩翻轉」(Eskimo Turn)。愛斯基摩人的獨木舟本來是由海豹皮製成圓筒狀,整個人坐入舟中,並將舟中艙孔的遮蓋緊繫於腰部,「人舟一體」,若在水中不慎翻覆,訓練有素的舟人只要在水中用力扭腰翻轉,即可重新坐起,這就是所謂的「愛斯基摩翻轉」。

教練教完基本動作後,就開始解釋起獨木舟翻覆時的救援「標準程序」。我愈聽愈心驚,特別是瞭解到海灣水溫低於零度(雖然此時是夏天),落水超過一分鐘就有失溫的危險,平日缺少運動的同行夥伴是否都會游泳我也不知(我倒是知道自己確實是不會游泳的),恐怕我是太魯莽了,未曾知會大家就替朋友決定了這項活動,置親友於險境,萬一出了什麼差錯可該怎麼辦呢?我才忍不住問教練說:「常有人落水嗎?」

教練回答說:「十年來僅有兩次。」聽起來機率甚微,我才稍稍放心。此時,五顏六色的玻璃纖維獨木舟已經放在岸邊,供我們選擇;大伙興高采烈地挑選獨木舟,放入水中,我們各自滑入狹窄艙口,把艙口用來遮蓋的塑料布繫在腰間。平底的獨木舟左右搖晃,等到大家七手八腳狼狽坐定,小舟才安定了下來。

兩位教練也各自乘坐一條獨木舟,不過,他們的獨木舟更細長更流線型,看起來就是「高級貨色」,我們的廉價品完全不可以與之相比。但教練一前一後把我們幾艘小舟押住,前方的教練舉起手來,示意我們可以出發。我們每人一枝長柄左右開弓的塑料槳,巍巍顫顫,左划一槳,右划一槳,獨木舟就搖搖晃晃破浪向前而去。眾人的獨木舟速度不一,在水上散落開來,迤邐約有百米,教練也不催人,只要我們放鬆心情,輕鬆划槳,讓自己逐漸找到節奏,和獨木舟達成一種和諧的關係。

等我們慢慢適應了划船的節奏,大伙的速度也變得相近了,獨木舟漸漸湊在一起,一艘接一艘連成一線。我們手上的槳開始也能操作自如,身體一左一右也漸漸體會出一種韻律,我們已經有餘力可以隔著船隻聊天了。

從下水處往前走,我們其實是走在基奈(Kenai)半島的一處內灣航道,小海灣有個名稱叫「復活灣」(Resurrection Bay)。海灣不寬,可以看見對岸景致,讓你有航於大河的錯覺。內灣有沙洲擋住風浪,水面平靜無浪,偶爾遇見大型旅客遊輪或其他船隻走過時,才感覺有洶湧波浪襲來。

走了一小段行程,我們開始覺得心曠神怡;身體底下緊貼著屁股的,就是冰河融化流入海灣的冰水,頭頂上則是一片蔚藍的晴空,間或有海鳥或老鷹在上空盤旋。水中有浮游冰塊,都是上游冰河裂解而來,冰塊還帶著冰河特有的藍色;有時大塊一點的浮冰上,會看見有海豹在冰上歇息曝日。海水是一片平靜如鏡面的綠色,遠方也綠樹成蔭,加上藍天白雲,四處無人蹤,視野寬闊,令人覺得自己相對變得渺小,好像闖進了巨人不在家的世界……

***

身處在如此美麗的自然景觀之中,心裡反而覺得有點不真實。這是我第一次游劃愛斯基摩人的獨木舟,沒想到菜鳥初次下水的地方竟然不是比較安全的水塘或平靜無浪的湖泊,反而是這極北之地的荒波海灣。阿拉斯加的空氣極為清新,乾淨清冽,好像每吸一口氣都飽含植物的香氣和海水的冷冽。我們乘坐在緊貼著水面、名為Kayak的獨木舟,這是一種與自然緊密結合的交通工具,不要說冰冷的海水伸手可觸(你根本就可以用自己的屁股感覺到海水的溫度),就連冰河裂解漂浮而過的冰塊,我們也可以用槳輕輕將它推開。

我們來到阿拉斯加已經數日,最大的感觸是原來熟悉的距離尺幅全部有了新的定義。我們剛剛才從丹納利國家公園(Denali National Park)探訪回來,光是丹納利這個自然公園的驚人面積就有24585平方公里(超過六百萬英畝的土地),幾乎是整個台灣的七成大小,但我們在地圖上看丹納利國家公園,不過是阿拉斯加中部的一個景勝之地,地圖上標出一片綠色,也並不顯得特別龐大。

我們租了車子,馳騁在鮮少車輛的阿拉斯加內陸高速公路上,就感覺到阿拉斯加與其他地方不同的比例與規格。巍峨的群山默默站在天邊,你和它們的距離卻如此遙遠;道路寬敞筆直,每一條路彷彿都是垂直通往天上;平地與凍原往往寬廣而開闊,眼睛看不到盡頭;就連藍天與白雲看起來都比其他地方還要高遠。自然大地的巨大尺幅讓你心情既開朗又悲傷,開朗是因為領悟到塵世之上其實無事值得爭執,悲傷是因為意識到個人存在的微不足道與蜉蝣人生的短暫侷促。

來到阿拉斯加旅行之前,其實我自己有過各種旅行想像,但並不知道感受會是這樣。本來以為乘坐游輪航走「內灣航道」(Inside Passage)是有意思的旅行方法,後來讀了旅行書發現那是「被規劃的」、沒有彈性、也缺少意外驚奇的「鳥籠旅行」。有一本旅行書倒是推薦了一種利用「內灣航道」的固定航班的「海上流浪」,那是根據阿拉斯加當地使用的交通工具,一種通行於沿海港埠的定期航班,像「搭公交車」一樣來旅行;譬如你先從西雅圖出發,乘船來到科奇坎(Ketchikan),下來盤旋數日;然後再繼續跳上下一班船前往錫特卡(Sitka),一樣停下來住幾天(如果你是推理小說迷,這個俄羅斯時期的阿拉斯加首府應該會讓你想起一本詭異的小說《消逝的六芒星》[1]);再等下班船前往當今阿拉斯加的首府朱諾(Juneau,記得旅行作家Jonathan Raban有一本書叫《水路入朱諾》),又住幾天,等待下一班船的到來……

這種「跳島旅行」的海上漂流倒是一個有趣的旅行概念,海上的定期航程雖然辛苦,顯然比較可能遇見在阿拉斯加因為各種理由討生活的人。而當你百無聊賴在岸上小城居住數日,又顯然比游輪靠港帶你上岸幾小時更可能窺探當地人的真實生活……旅行書上甚至建議帶著營帳在船隻甲板上紮營,一方面節省購買船艙臥鋪的支出,一方面也達到實際休息的目的。

如果我年輕二十歲,這極可能會是我選擇的旅行方法;但它需要不怕折騰的體力和不急著回家的時間,我現在兩者都缺了。

我也注意到阿拉斯加有一種被稱為「住房旅行」(Lodging)的旅行形態。這樣的住宿場所常常位於偏僻的所在,大部分沒有公路可達;旅館主人開著小飛機來到約定的地方接你,帶你飛往住處。

有一次,我在網絡上看到有一家粗獷的木頭小屋名叫「風之歌」(Windsong),位於丹納利國家公園的西邊,距離最近的公路約有九百公里;如果你要到這家旅館去旅行(它一共只有三個房間),主人會開飛機到丹納利國家公園門口來接你。他駕駛的是一架水上飛機,載你飛越丹納利公園的上方,來到位於湖邊的旅館,你就在這荒無人煙、鳥每天都在生蛋的地方住了下來。每天早上,吃完主人為你準備的豐盛早餐之後,旅館主人問你有什麼想法,如果你說想釣鮭魚,他就開飛機載你找到一條沒人和你爭搶的僻靜河流,你就在那裡釣一整天魚,才「回家吃晚餐」;或者你說想看棕熊,他就載你到山上深蔭之處,那裡有遭遇棕熊的絕佳機會……

看完這些訊息,我忍不住寫了電郵去詢問一些住宿細節,主人回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並且告訴我八月第二周與第四周還有空房,可以及早決定,他又說:「如果你有小孩,這將是他畢生難忘的經驗。」末了,他又不無挑逗地說:「如果你能成行,我相信你是第一位台灣人來到我這個地方……」

我在其他資料上又讀到一個故事,說美國七十年代末,嬉皮運動已到尾聲,大部分「花童」都結束流浪生活,回到「社會體制」去了。一部分不願承認「革命」失敗的死硬派誓不願回到他們所反對的「社會體制」,於是決定前往物質文明尚未全盤污染的「淨土」阿拉斯加,開疆闢土,用自己的雙手在無人之地建立一小片屬於自己的「伊甸園」。故事有點反高潮地說,到了九十年代末,這些伊甸園主人把自己的樂園改建,成為「生態觀光業」(Eco-tourism)的一環。

我當然不好意思探問「風之歌」的主人是否為花童「餘孽」,昔日激烈革命派如今大發觀光財?不過我只是問問,日常工作與生活兩忙,一擱下就無下文,當然也就沒有成行。不過「風之歌」主人倒是樂天積極,每隔一陣子就寫信來問候,並且提供空房的消息。時序不覺轉冷,冬天時他又來信說:「要不要來?我在一月第三周還有兩間空房……」

我也忍不住了,再度寫信去問:「此刻天氣酷寒,大雪封路,我到阿拉斯加深山之內,能從事什麼活動?」

「風之歌」主人也立刻回信:「嚴冬白雪封山之際才是阿拉斯加的精髓所在。如果你有興趣來訪,我有一個行程可以推薦給你。你乘火車到丹納利國家公園入口,我駕飛機來接你,坐飛機回到住宿之處。當天下午我讓你們在我園中各挑一支狗雪橇隊伍;整個下午我們先練習駕駛狗雪橇,晚上再退回房內休息。——在此順便一提,我們的阿拉斯加住宿是無與倫比的舒適,每個房間都有燒柴的壁爐和暖氣,浴室有二十四小時的熱水供應,廚房裡隨時有熱茶和咖啡,如果你要一些更強烈的東西,我們擁有各種威士忌和伏特加供應,你若擔心沒有你想要的牌子,不妨事先告訴我。——第二天,用完我為你們準備的豐盛早餐,我們就各駕一支狗雪橇隊伍出發,前往雪原上進行五天四夜的雪上紮營之旅。不用擔心補給後勤之事,每到一地我們紮營休息,我會負責準備早午晚三餐加上兩次熱騰騰的喝茶時間;晚上我們紮營在雪地裡,享受文明世界無法想像的荒野生活。雪地紮營也頗為快適,我們的營帳是冬日雪地專用營帳,睡袋也能對付到零下四十度的溫度。五天之後,我們返回木屋旅館,休息一夜之後,我們一起驅駕狗雪橇到機場,你們乘坐飛機回家,我負責把狗帶回去……」

***

「風之歌」主人的來信,激起我對阿拉斯加的浪漫想像。想像有一望無際的真白雪地,樹木生長不易,只有少數矮小的針葉林和耐寒的地草與蘚苔可以生存,但曠野中仍然有人影驅駕狗雪橇疾馳而過,他的呼吸冒出陣陣白煙。他是誰?可能是傑克·倫敦(Jack London,1876——1916)筆下的流浪淘金者,為了極北之地的「黃金傳說」賭上了他的身家性命。夜晚裡,他在樹林中試著「生火」紮營,——還記得傑克·倫敦有一篇短篇小說就叫《生火》(To Build a Fire,1902)嗎——林中暗處卻有鬼影憧憧,月明之後,淒厲的狼嚎聲讓你知道狼群已經跟上了他,他必須生起一處火,他必須保持清醒,不能合眼……

這當然不是今天阿拉斯加的休閒觀光旅程,即使是荒野裡的「雪地露營」也沒有太多艱辛或者危險而言。一方面是防寒設備已經大大改善,營帳、睡袋、衣著都有了全新的科學材料,讓你免於忍受酷寒(我自己家裡的櫥櫃裡就有從未使用過的雪地專用營帳);另一方面是這些旅行活動的提供者,早已規劃出重複使用、免於冒險的路線與場地,發生意外的機會並不多。這也是為什麼旅館主人要向我強調「雪地紮營也頗為快適」的緣故。

我雖然被「風之歌」主人的來信撩撥得有點心癢難耐,但紅塵生涯身不由己的時候居多,工作和雜務處處牽絆,在雪地裡駕狗雪橇紮營的念頭終究還是沒能成行,一轉眼,幾年就過去了,旅館主人看我沒什麼實踐夢想的決心,來信就稀疏了,然後就完全斷了音訊。

等我再動起到阿拉斯加旅行的念頭,恐怕已經是五六年之後,那時候我正好在重讀日本探險家植村直己(Uemura Naomi,1941——1984)的《極北直驅》(1974)。植村是史上第一位登遍五大洲最高峰的登山家,也是第一位「獨自一人」駕狗雪橇到達北亟亟心的極地探險家。但他最後一次「個人行動」卻是發生在阿拉斯加,一九八四年,他試圖獨自一人完成冬季登頂美洲第一高峰麥金利(Mount McKinley)的高難度冒險,二月十二日他在自己的四十三歲生日當天登頂成功,二月十三日他卻與外部失去聯繫,永遠消失在雪峰之中,一般相信是不幸敗給了變化莫測的山況與氣候,或者不可預測的雪崩……

這一次興起念頭游阿拉斯加,就有一些朋友表示有意同行。我先向朋友說明我想去的地方以「內陸」為主,並不預備參加熱門的游輪行程,朋友們覺得無妨,內陸旅行聽來也頗為有趣,只要用到大家方便的暑假時間即可。時序既然是夏天,駕狗雪橇荒地宿營的構想當然已經不合適,但夏天是阿拉斯加大自然最生機蓬勃的季節,能從事的活動可就多彩多姿了。

我重新上網去搜集資料,又讀到各種有意思的參與性活動。譬如說,在離丹納利國家公園不遠處,有個叫塔基納(Talkeetna)的小鎮,人口只有七百多人,卻是登山客熟悉的所在,因為這裡是攀登麥金利峰的補給站與基地。這裡又有協助登山和釣魚的小飛機服務,我在網站裡發現他們還提供一個活動叫「冰河降落」(glacier landings)。

原來在阿拉斯加親近冰河的方式有很多種,一種就是從海面上觀看冰河的出海處,你可以看到冰河出海時裂解成冰塊的壯觀場面,聽見冰河瀑布的轟隆之聲,或者觀看冰河切割海岸產生的奇特地形景觀,阿拉斯加游輪主要就是提供了這樣的遊覽經驗;另一種接觸冰河的活動則是「冰河健行」,也就是實際在冰河上行走,把冰河當作健行的道路,通常這些路線必須經過一段時間的考驗,否則有很大的風險;最後一種冰河接觸活動就是「冰河降落」,它是利用小飛機將人載到高山觀賞冰河的上游,以及冰河在山上形成的大冰原景觀。

後來我們在游丹納利國家公園之後,驅車來到塔基納小鎮,找到提供服務的小飛機航空公司,問起冰河降落的行程。事實上,「冰河降落」也就在丹納利山脈之中,離麥金利峰不遠,屬於丹納利國家公園的範圍。我們因為前兩天已經進入國家公園,出示我們的購票記錄就無需再付一筆進入國家公園的管理費。

傍晚時分,我們一行十個人,分乘兩架小飛機,一前一後起飛,越過大片草原、樹林與沼澤,在高處仍可以看見下方沼澤地裡有馴鹿緩緩涉水而行;偶爾還可以在荒野之中看見一棟遺世獨立的木造建築,應該是有人居住之處,但看不見任何道路相連,可見是那種出入必須開飛機的住處。飛越大片綠地之後飛機開始爬高,眼前的景觀轉變成壯闊無比的迭峰山脈,岩石與積雪構成黑白兩色,幾乎塞滿了飛機的窗框,可見山勢的巨大規模。沒多久,飛機來到一大片冰原平坦處,略為盤旋之後就在雪地上降落下來,不一會兒,我們就直接踏在冰河上了。

這是一個被暱稱為「圓形劇場」的冰河之原,也難怪有這個名號,因為這是三個山峰圍成的凹處,積滿了萬年的冰雪,只有一方是出口,冰河就是往那出口以每日幾厘米的速度向遙遠的大海奔去。三邊的山峰都極高大,圍成的凹處也是極其壯觀,恐怕有幾十個足球場的大小,當作飛機場綽綽有餘。我們在「圓形劇場」大聲呼叫,聽巨大的回音迴響在山谷之中,我們站立的地方又彷彿在萬峰頂上,窮目遠眺冰河流向的河谷,又有高處不勝寒的感覺。我們在山頂上待了約莫半個小時,已經到了回程的時間,飛機駕駛員要我們協助他幫飛機掉個頭,像眾人推車一樣,我們把飛機推回轉身,轉而面向冰河河谷。駕駛員解釋說,飛機起降要充分利用地形,降落時選擇爬坡,上坡的力量可以幫助飛機剎車;起飛時恰恰相反,飛機轉向下坡,利用下坡的重力協助飛機加速,速度一到機頭拉起飛機就重新遨遊天空了。

除了「冰河降落」,夏天也是阿拉斯加急流泛舟的最佳時機。特別是在丹納利國家公園附近,短夏之際積雪融化,河流裡有充沛水量,這時候乘坐橡皮艇順流而下,隨著地形有不同湍流與激盪,舟中人被河水拋上拋下,時急時緩,比起人工的雲霄飛車更刺激,也更不可預料。喜歡泛舟的運動者更愛尋找山勢急速起伏的陌生河流,享受無法預知下一刻的驚奇旅行。我在尼泊爾旅行時,看見泛舟者自備舟艇,在喜馬拉雅山麓尋找合適的河流,顯然這種樂趣和衝浪者去全世界追尋「更高的浪頭」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看著形形色色的泛舟數據,覺得這不失為是接近阿拉斯加野性大地的有趣活動,資料中發現,就在丹納利國家公園出口處,就有一處急流下舟處,我們既然已經排了時間來到國家公園,這一類活動又怎麼可以錯過?

除了冰河降落、白水泛舟之外,從海上乘船觀看冰河切割造成的峽灣(fjords)海岸,以及冰河出海時形成的雪崩瀑布,好像也不該錯過。這樣的活動本來是搭乘游輪最大的優點,但來到阿拉斯加陸地也不見得就失去機會。

如果你從阿拉斯加首府安克拉治(Anchorage)開車往南,行走聲名遠播、美不勝收、總長一百二十五英里的景觀道路「西沃德高速公路」(Seward Highway),你可以到達人口不及三千的海港小城西沃德,而西沃德正是「柯奈峽灣國家公園」(Kenai Fjords National Park)的入口。在那裡,你還可以搭乘所謂的「日歸游輪」(Day Cruises)從海上進入這座冰河面積超過六十萬英畝的國家公園,重點當然就是觀看冰河出海的奇景,以及峽灣地形的崎嶇海岸線,加上包括海獅、海豹、殺人鯨等在內的各形各色豐富的海上生物……

當然還有吸引我注意的「獨木舟活動」(Kayaking),我在網絡上就看到一張極美的觀光圖片,孤獨的旅人劃著一葉獨木舟,鮮黃色的槳綁在小舟上,划舟者穿著藍色夾克和橘色救生衣,碧綠大海寧靜如一面明鏡,遠方壯闊的白頭高山就倒映在水面中,海灣裡漂浮著大大小小的冰塊,交織成寒冷孤絕的景象……

太多了,太多了,僅只是網絡上瀏覽數據,就已經讓我感覺到阿拉斯加旅遊可看可做的事太多了。但資料太多對一位初游者而言,反而是一個負擔。我「不知所裁」,不知道該如何選擇和割捨,山還是海,北還是南,道路或者曠野,露營或者住旅店,自己開車還是搭乘公共交通,每一樣選擇似乎都有它的好處與壞處,雖然在我面前已經有超過十種以上的阿拉斯加旅遊書,加上網絡上取之不盡的各種數據,我仍然覺得難以抉擇,想著想著,時間竟然就所剩無幾了。

我想起「風之歌」主人的故事,覺得如果有一位當地人可供咨詢,恐怕是不壞的主意,但我不好意思去找這位通信已久卻不能成行的旅館主人,我想到網絡上有不少提供服務的「旅遊組裝者」(tour packager),或許我可以試一試。我在美國自助旅行討論區裡看上了網友推薦的一位「組裝者」,是一位名叫「莉薩」(Lisa)的個人工作者。我寫了信去問她關於旅行規劃的事,這時候,距離我預計出發的時間已經不到兩星期了,而我連一個行程、一家旅館都還沒有訂呢。

莉薩的回信很快就來了。那是一封很專業、很詳盡,卻又充滿疲倦感的信。信上一開始就抱怨時間已經太趕,她沒有時間好好規劃,也已經太遲,許多好一點的住宿選擇和活動,都已經被訂光了。她又抱怨說,這個夏天她已經接受了太多顧客,她害怕自己沒有力氣再承接這一趟,但如果我可以很快決定,她還是願意勉為其難。抱怨完了,她又說:「要真正享受阿拉斯加,你必須有一個月的時間,才能盡可能嘗試它的多樣性多元性。如果不能有這麼多時間,你也應該考慮有三個星期的時間,我在這裡先為你安排一個十八天的行程……」

她寫下來的行程更像是一篇「文章」,雖然和大部分的行程一樣是以「第一天」(Day 1)、「第二天」(Day 2)起頭,內容卻充滿詩情畫意,不時出現:「如果覺得心情不錯,我們可以散步走到鄰近的一條冰河,在冰原旁休息片刻,想像這片冰層已經在此沉睡度過百萬年,我們平日工作的一點紛擾算得了什麼呢?」這樣的句子。她推薦的活動也五花八門,國家公園裡的露營,峽灣裡划獨木舟,山上看熊蹤,河裡釣鮭魚,草原上騎腳踏車,什麼都有;地理上則北至丹納利國家公園,南到柯奈峽灣國家公園,範圍也不小;行程步調不急不徐,看起來是一個考慮周到、瞭解很深、充滿對阿拉斯加感情的行程設計。

但接下來的溝通就困難了,我向她表示時間太長了,我只能有兩周的時間,可不可以再減去「騎腳踏車」之類的行程?尋找棕熊的行程是否可以在「丹納利國家公園」的行程一併解決?某些地方的住宿處可不可以改成某旅館?莉薩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的囉唆回信冒犯了,她很快地回了一封簡短而決絕的信:「我試著聯絡幾個我列在單上的住宿,他們全部已經訂滿了,改選其他我不曾合作過的陌生旅館或活動服務,那不是我樂意做的事,因為它有可能會影響我長期努力建立起來的個人聲譽。……在此,我必須向您深深致歉,我確定我無法接受您的委託,為您提供服務……」

所以莉薩這條線到這裡就斷了。我心裡感覺到不妙,阿拉斯加主要的旅行季節一年只有六個月,旺季更是只有兩個月,旅行設施大部分全靠夏天的兩個月來挹注全年的收益,到了暑假旅館舟車都很難訂,我蹉跎時光,計劃了好幾個月,卻到了出發前十天還沒有決定任何的行程,現在就連最後一根稻草也沒抓住。

但莉薩的行程單卻充滿了啟發性,或者讓我確認了某些活動的價值,或者給了我全新的靈感,我很快自己在紙上列出我心目中的「濃縮版行程」:第一天,我們在安克拉治落地,在機場取得租車(一定要事先確認),當天在安克拉治住宿,可以拜訪市區和兩家博物館之一,如果時間充裕,我還想去看看以賣戶外活動用品聞名的名店REI(全名是Recreational Equipment Institute),它是一個「合作社」(不是公司組織,會員都是擁有者,可以分紅,還可以競選董事),我從八十年代就是它的「會員」,但都是通過郵購和它打交道(家裡櫥櫃那具從未用過的營帳就是向它買的),聽說它在安克拉治有很大的門市,忍不住就希望去朝聖一下……

第二天,我們驅車直衝路途遙遠的丹納利國家公園(要先預定入園巴士,不然不能入內),這是一趟長途車程,適合一鼓作氣,抵達公園口可能已經晚了,我們先到公園確認一下預定的巴士座位,再找住宿休息。第三天:清晨五點半出發,全天在國家公園裡,來回車程需約八至十小時。第四天:我們到附近渡河口的下船處去尋找「白水泛舟」的服務。隨後,我們離開公園去小飛機起降基地的塔基納,若來得及,我們就當天參加小飛機「冰河降落」的活動,若來不及,就改在翌日早上。第五天,全天在公路上,不著急地返回安克拉治。第六天,再沿景觀公路往南走,來到西沃德,參加「獨木舟峽灣一日游」。第七天,參加「日歸游輪」,進入柯奈峽灣國家公園,全天觀賞冰河出海、峽灣海景,以及各形各色的水上生物……

洋洋灑灑列了十二天的滿滿行程,我心裡覺得踏實了一些。接下來,要開始一一與這些單位聯絡,設法訂下擁擠有限的座位或席次或房間。好在e-mail是方便的工具,只要勤於寫信,所有的狀況倒也不難掌握。問題出在時間上,寫了一封信去問旅館的房間,他們隔了一天才回信說「抱歉,房間已訂滿」,第二天我再發一封信給另一家旅館,又過一天才有回音說「沒房」,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房間卻還沒能搞定,有點令人焦急了……

***

相較於訂旅館的不順利,預訂其他活動則顯得容易很多。海上看冰河的「日歸游輪」的船位很快就在網絡上訂到,費用也立刻在網上刷卡支付了;「獨木舟一日游」登記確認了時間,但費用要到現場支付。「丹納利國家公園」的入園巴士也預訂了,但網站自動回復說會再以電郵確認。最重要的是,我們一行所需要的兩部租車也預訂到了,旅遊書上一再警告,租車要及早確定,因為旺季常常供不應求,這件事辦成,也讓我放下心來。

車子既然租好,旅館也就不再讓我擔憂,因為我們的活動範圍變大了,可以把旅館訂到幾十英里外也沒關係,再不濟,我們就把露營帳蓬帶著,阿拉斯加號稱是個「露營天堂」,大部分市鎮都有公營或私營的露營地(campground),費用低廉;如果連這個錢都不想花,我的一本旅遊書上就說:「對背包客而言,通常大家就是信步走進樹林,找塊無人空地就搭起營帳……」而在任何城鎮,往外走個一英里路,你一定會找到幾片樹林。

心情放鬆,我也不再死腦筋一次只訂一家旅館,我一口氣詢問幾家鄰近的住宿處,如果有一家響應,再去取消其他家,減少書信往返的時間。這個新策略果然奏效,好幾個地方都有了響應,就在出門前一天,勉強每一個地方都有了住宿之處,只是不知旅館好壞,至少營帳是不用隨身攜帶了。我內心當然也不無隱憂,因為有幾家旅館地點實在太偏了,不知道去到那裡投宿會是什麼狀況。

出發當日,我們有一部分朋友從台北啟程,一部分則從美國飛來會合,約好在機場碰面。經過長程飛行之後,我們順利在安克拉治集合,再一起去取預約的租車。一位在旅遊業工作的朋友,經驗老道地從背包中取出兩副無線電對講機,調好頻道,供我們兩輛汽車通訊使用,果然這個方式讓兩輛車在公路上的行車過程輕易溝通,同行夥伴也拿無線電來講笑話開玩笑,長程行車也就不顯得無聊了。

阿拉斯加地廣人稀,公路又寬又直,大家車都開得很快,我們的車也不特別顯得快,但不一會兒,阿拉斯加的市區已經在望,我們也很快找到旅館。網絡上胡亂找來的旅館,赫然是一家很新的時髦旅館,而且就坐落在一個大型購物商場的旁邊,生活設施便利,讓我們有點喜出望外。

雖然住進旅館已經過午了,我們還是如願以償地趕上了博物館的開放時間,博物館裡有一個展示是阿拉斯加原住民因紐特人(Inuit,愛斯基摩人的一支)的生活與器物,令人印象深刻,我對其中因紐特人的獨木舟特別感興趣,博物館的收藏品都是用海豹皮製成的傳統皮艇,雙頭木槳則是用漂流木製成,因紐特人還穿上一種獨特的服裝,可以將上衣和皮艇的艙口綁在一起,形成完全防水的效果,皮艇基本上是貼身「穿」在身上,而非一般「乘船」的概念。

看完博物館我們還在附近的餐廳吃了馴鹿肉做的漢堡,馴鹿肉聽起來稀奇,吃起來倒也平凡。我們也趕上了REI的開店時間,果然是一家應有盡有的戶外用品店,讓人樂而忘返。事實上,夏天的阿拉斯加簡直沒有天黑這回事,到了晚上十二點天色也還是亮著的,店家也樂得開晚一些,畢竟夏季的兩個月是阿拉斯加唯一「拼經濟」的機會。

晚飯已經接近九點了,吃完飯更是已經十點半,但是天色還是亮如白晝,眾人初抵北國第一天,心情亢奮得很,一點也沒有倦意。總是活潑好動的桑妮說:「找個地方去散散步好嗎?」我把在「旅客中心」拿來的散步地圖找出來,查看一下就發現離我們旅館不到三公里,就是一條冰河的入口。我提議說:「那我們散步去到冰河如何?」

大家興致很高,興沖沖地往地圖指示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的景觀就是尋常的公路街道,只是房舍比較稀疏,走著走著,慢慢變得荒涼了些,道路變成沒有硬化的泥土路,植物也漸漸變多,有點走到山坡小徑的感覺,沒想到一個轉彎,赫然就來到了一條巨大的冰河面前。

我們的面前是山路的盡頭,卻是一條冰河的「腰部」。往冰河上頭仰看,那些白中透藍的冰河直達山上,形成一個巍巍的白色岩石巨流,最高處則隱入山群不復可見;往冰河下方俯瞰,白巖巨流有一種滾滾向下的姿勢,細看又彷彿是凍結不動的,蜿蜒迤邐,直到遠方,遠處也不可見。

這看起來像是一條「暫時停止流動」的河流,沉默而安靜,無視紅塵俗世的倉皇喧囂。但我們從知識上又明白它其實是活生生地「流動著」,它的速度可能是一天「二十厘米」,它不是不走路,只是不著急,一天二十厘米,五天可走一米,一年可走七百多米,一百年它就走了七十多公里了,想像這些冰河存在已經百萬年以上,它走過的路可長得很呢。

我們一面搖頭讚歎,一面頑皮地踩上冰河。我的旅行書上一再告誡不要隨意走上冰河,因為冰河並不是像表面上那麼安靜穩定,充滿了不可測的動態與風險,如果你真要在冰河上穿越或行走,一定要有適當的裝備和有經驗的嚮導。但這條冰河簡直是一條「鄰居的」冰河,它就在市區的旁邊,轉個彎就到,你根本無法相信它會做任何傷害你的事。我們一點也不害怕地走上冰河,只是它一點也不好走,冰河看起來像岩石,走起來卻不像,它又滑又崎嶇,高高低低,很容易扭傷你的腳踝。我們在冰上走了一小段路,卻開始覺得腳底冷了起來,緊接著連短袖衣裳也讓我們覺得手臂發涼。夏天的阿拉斯加溫度舒適合宜,不冷也不熱,但冰河上的溫度顯然不是一般室外的溫度,畢竟我們是走在冰塊之上,腳底的溫度顯然應該近於零度,再走下去就覺得自己身在冰箱了。

我們倉促逃離冰河,但對「散步到冰河」的經驗感到很開心。冰河,從珍奇變得尋常,隨時可接近,這種感覺有點奇妙。接下來的幾天,尋找「鄰居的」冰河變成了我們的例行活動。每天晚飯後,我們都趁著「天還沒黑」,散步去找一條冰河走走。事實上,在阿拉斯加兩周間,我們從來沒有看見「天黑」,即使到了半夜十二點,它也不過就是晚霞滿天的模樣。有一天,我們當中幾位成員女士心血來潮,決心不睡覺,要等待看到極地天黑的時刻,我熬不住那個時間,糊里糊塗睡著了,第二天問她們看到了什麼,奧斯汀說:「到了一點多,天色真的暗了,暗紅色快要轉成深藍色,有點像是入夜的感覺,但天沒有全黑,就開始日出了,一下子天就亮了……」口氣裡有點埋怨太陽不太配合,不肯老老實實演出一場「天黑」的戲碼……

***

第二天,我們趁早出發,驅車往北,取道「喬治公園高速公路」(George Parks Highway),目標是三百八十公里之外的丹納利國家公園入口。

喬治公園高速公路,當地人就簡稱「公園高速」(Parks H』way),是阿拉斯加內陸的南北要道。它以安克拉治為起點,向北直達以觀看「極光」(aurora borealis)聞名的「大城」費爾班克斯(Fairbanks),中間行經的最重要景點就是丹納利國家公園。費爾班克斯的「大城」必須加引號,因為它是阿拉斯加第二大城,但人口只有三萬人(如果連外圍生活圈一起計算,大區域人口也不過八萬人)。

「公園高速」是典型的阿拉斯加內陸景觀,公路寬敞筆直,一條直線似的向前伸去,直達地平線的盡頭,完全看不到終點。柏油鋪設的道路兩旁也全是空地,先是沿著道路的小片沙礫,然後是大塊草地,還要至少踏過幾百米的草地,才是一片片個頭矮小的針葉林,看起來是雲杉(Picea)一類,每棵都是可以打扮成客廳裡聖誕樹的那種大小。杉木林綿延可能有數公里,遠方才能看見山坡地,有些較為高大的白樺樹(Paper Birch)散落其中。但看往更遠極遠之處,似乎已經到了大地的盡頭,這才望見巍巍聳立的白頂山峰,從平地直接拔起,直頂天空高處,幾乎要遮去藍色天空的一角。

天氣非常的好,天空也比我們平日感受到的還要高出許多。那其實是阿拉斯加給我的基本感覺,好像所有的東西都「放大」了,平地放大了,山脈放大了,道路放大了,天空也放大了,就是我們凡人「縮小」了,連帶我們開的車子也縮得微不足道,小到好像是滄海一粟。公路放眼看去,空無一物,我們幾乎看不到其他文明的痕跡。常常要走上一個鐘頭,才會看見一家千篇一律的叫「路邊咖啡」(Roadside Cafe)之類的簡餐店。

但這樣的簡餐店也就是我們在路上唯一能夠歇腳用餐的地方了,車子開了兩個多小時,我們終於來到一家長得和其他路邊咖啡店一樣的咖啡店,眾多鐵皮屋頂小木屋為什麼選擇了它?因為我的旅遊書上說它「提供公園高速路上最美味的吉士漢堡」。

我們坐下來,筋骨舒活地蜷曲在狹小車廂中,留著鬍子穿著牛仔褲的性格老闆笑吟吟跑出來點菜,菜單上沒有幾樣東西,不外是自家制的漢堡、吉士漢堡和雙層吉士漢堡之類,大家胡亂點了一些東西加上咖啡之類的飲料。但一次十個人走進這家路邊餐廳,也讓老闆手忙腳亂,拿出來的東西掛東漏西,整整過了快四十分鐘才把大家點的東西搞定,此時這位名叫傑克的老闆已經滿頭大汗了。

「傑克,你的店一年開幾個月?」我問他。

「四個月,從六月到九月。」

「不開店的時候你也住這裡嗎?」

「不,我住在費爾班克斯,我只有在旅遊季節才在這裡看店。」

「路上的客人多嗎?」

「很難說,有時候車子開過去沒人停下來,有時候一來幾十個人,我們簡直要忙瘋了。」

「沒有開店的其他月份,你都在做些什麼?」

「我有一座農莊,我養馴鹿,那是我的正業。」

唉,這就是阿拉斯加,食物雖然乏善可陳(連咖啡都有一點煮過久的疲態),人倒是挺親切的,聊聊天時你會發現他們各有來歷,也許都還有更多的故事可以挖掘。但,我們只是停下來喝杯咖啡,吃個充飢簡餐的趕路人,更多的挖掘似乎是不可能了。鮑勃·迪倫(Bob Dylan,1941——)的歌詞不就說:

再一杯咖啡要上路,

再一杯咖啡我就走……

大夥兒車子再開,一樣的開闊風景,行行復行行,大約是下午接近三點的時光,我們終於來到丹納利國家公園的入口。

投宿到國家公園入口幾公里外一家有點簡陋的木屋旅館之後,我們立即前往國家公園的遊客中心去確定第二天的入園巴士。

「你們沒有預訂入園巴士,我的名單上沒有你們的名字。」遊客中心一位面容嚴肅的中年女子告訴我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但是為什麼?我明明在網絡上預訂了呀。」我一面氣急敗壞地說,一面從書包裡掏出我印下來的網頁確認函。

「那只是確認我們收到你的預約申請,但我們是以電郵再確認你的巴士座位,我們在第二天就發出電郵,告訴你我們已經沒有任何巴士座位。」女子面無表情地說。

「你的意思是我根本沒有訂成我們的入園巴士?」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是的。」

由公園管理處經營的入園巴士是僅有的入園旅遊方式,公園裡根本不容許任何私人交通工具進去。雖然公園也有容許徒步遊覽的方式,但那只限極小的面積範圍,也必須事先預訂,由專業導遊帶你入內,現在也不可能預訂了。

同行的Vicky在美國居住多年,是捍衛權利最積極的人,她看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忍不住在一旁開口了:「嘿,你聽著,你們網頁上設計一個讓人誤以為完成預訂的程序,而你們發出電郵通知時我們已經離開家門,我們當中大多數飛行了幾千公里來阿拉斯加,再開了幾百公里路來到這裡,然後你就告訴我們沒有巴士位子,這樣就了了嗎?」

Vicky的聲音逐漸提高起來:「你來看看這張單子,如果是你,你不會覺得已經訂好位子了嗎?如果是你從太平洋那一端飛來,最後有人說:『對不起,我們沒有位子。』你可以接受嗎?」

中年女子臉色開始有點不安:「是的,這的確是不好,但我真的沒有辦法,我明天的巴士已經全滿了,每一班都是。事實上,即使是後天,我也是全滿了,沒辦法,這個季節就是如此。」

「你難道一點辦法都沒有?你要讓我們回去,對阿拉斯加感到大失所望?」Vicky顯然是嗅到一點變化的餘地。

中年女子雙手相絞,眼神漂浮,好像在想些什麼,她囁嚅地說:「我來看看我有些什麼辦法……」一面說著,她伸手去拿電話……

幾個電話和各種低聲細語之後,本來面容嚴肅的中年女子抬起頭來,臉上終於現出一點笑容:「嘿,大夥兒,我告訴你們我將怎麼做,」她像是鬆了一口大氣:「我沒辦法為你們擠出任何巴士位子,但我明天有一位自然學者(naturalist)要進入園區,我剛才拜託她開一輛小巴士,一路載你們到驚奇湖(Wonder Lake);然而她不能帶你們回來,她必須留在園裡工作;我會找另一位專業嚮導帶你們回來。」她停了一停,又說:「我很抱歉不能讓你們有一位完整負責介紹的嚮導。但我想,小巴士應該比大巴士舒服,時間也比較自由,車上只有你們一群人,路上你們想停,想拍照,想休息,想多看看風景,要快要慢,只要跟嚮導講一聲,她隨時可以配合……」

她聳聳肩,把雙手一攤:「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我不能再變出什麼了。」

本來已經感到絕望的我,突然聽到天籟一般的佳音,我衝動地跨前一步,握住她的手:「這個安排太好了,這簡直比原來的巴士旅程還要好,我們很感謝你的幫忙,真是太謝謝了……」

放下心中一塊大石,我們心情輕鬆地離開丹納利國家公園口的遊客中心,看看手錶也已經是晚餐時間了。這時候我看見印有「荷美游輪公司」(Holland American Cruises)的巴士一輛接一輛開進公園口的停車場,心中覺得不祥,卻說不出是什麼原因。等我們再從旅館出來前往餐廳時,我就發現是為什麼。因為我從書中看上的餐廳,門口已經排起人龍。事實上此刻正值阿拉斯加旅遊旺季,公園口的餐廳每一家都大排長龍,我們似乎是沒什麼選擇。

我們排在長得有點離譜的隊伍中,這時候,天色雖然還是十分明亮,卻露出一種詭譎的陰沉暗霾顏色。過了一會兒,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們不得不狼狽地拿起報紙和書本遮擋。就在等待餐廳位子的行列中,我們抬頭看見小雨的形狀與顏色彷彿逐漸起了變化,凝神定睛一望,雨滴開始轉白,下降速度變慢,落地前迎風飄揚,好像跳舞一樣,真的,這是下雪了,阿拉斯加的天氣說變就變,但這是仲夏的七月二十八日呀。

排隊排了兩個鐘頭,食物卻出奇的原始與簡單,價格也屬於觀光地區特有的「綁架贖金」式的等級,但我們知道自己是為了阿拉斯加的「原始」自然而來,對於這些沒什麼好計較。吃完晚飯,我們還是冒著小雪,散步去找一條冰河才甘心入睡。

丹納利國家公園入園甚早,說好帶我們入園的「自然學者」約我們六點在門口見,我們五點就都起床漱洗了。六點準時到了門口的停車場,發現滿地都是殘雪堆積,可見昨晚的雪下了一整夜。盛夏時分,看到路邊小草沾著雪花,遠山也白了頭,心裡還覺得有點難以置信。不一會兒,在公園任職的「自然學者」依約前來,這是一位約莫三十餘歲的棕髮女子,帶著一種明顯的學者氣質,但身形健瘦,皮膚曬成紅棕色,知道是經常曝曬在戶外的工作者。

棕髮棕膚的女子咧嘴一笑,露出滿口潔白的牙齒:「叫我蘇珊。我是你們的嚮導員。」

我們坐上她開來的十二人座小巴士,就正式進入丹納利國家公園了。剛進公園時,還有一點人工的建築,大概是公園管理處的辦公室。但再轉幾個彎,視線突然開闊起來,眼前是一個寬廣的河谷,河床上長滿長草和一些矮小灌木,遠方是高聳的群山,沿著河床旁邊一條蜿蜒的無鋪裝黃泥道路迤邐向前。這時候,陽光還不是太刺眼,沾上什麼都帶來一抹金黃色;草地上還都是昨夜留下來的雪花,在陽光照射下將融未融,發出晶瑩的水光。

蘇珊一面握住方向盤,一面指著前方:「從這裡開始,就是公園了。我們要一路開到驚奇湖,距離入口將近九十英里,估計我們慢慢開,不特別趕路,大概要走五個小時。」

我們小巴士的前方和後方,都有園方的巴士,那些巴士體型不小,應該是用學童上學的校車巴士改裝而來,全部漆成了綠色。巴士較高,也許眺望更遠,但看它們在黃土路上搖擺顛簸的樣子,想來沒有我們的小巴士舒服。

接下來的五個鐘頭,卻是充滿驚奇的旅程。我們陸陸續續在公園裡看見各種動物的蹤跡,極地松鼠(Polar Squirrel,或稱Arctic Ground Squirrel)就在我們車旁的草地上躥上躥下,我們也撞見穿著夏天棕色服裝的極地狐狸(Arctic Fox)大搖大擺走在我們的車輪之旁;在嚮導的指示下,我們也看見在山坡高處徜徉的白大角羊(Dall Sheep),以及在遠方橫越渡河的駝鹿(Alaskan Moose)。

最震撼的經驗來自於棕熊,我們運氣不錯,不止一次看到棕熊。前兩次都是蘇珊提醒我們,山坡上有棕熊,我們抬頭看,果然都看到棕熊龐大的身軀敏捷地在坡地上行動,其中一次看到的還是帶著小熊的母熊。但沒有過多久,冷靜的蘇珊又提醒我們:「左邊前方地上,有極地松鼠。」

我們透過窗戶往下看,果然看見樹林裡的草地上有松鼠蹦蹦跳跳的蹤跡,這時候蘇珊又開口了:「右前方兩米,有棕熊向前走。」我們抬頭看,幾乎緊貼著車子,有一隻巨大的棕熊屁股正對著我們,但棕熊冷不防回過頭,振臂往地上一抄,立刻抓住松鼠送入嘴巴,同伴桑妮摀住張開的口,顯然是沒有心理準備目擊這場叢林法則的真實殺戮,她瞪大眼睛驚呼:「它真的把它吃掉了,你們看到了嗎?它一口就把它吃掉了。」

我們其實都看到了,我們其實也都感受到心理上的衝擊,剛才還在地上蹦跳的活潑可愛松鼠,下一刻就成了棕熊嘴角未曾拭去的一抹血跡,這的確是嚇人的。這也提醒我們,丹納利國家公園可不是什麼人工的動物園,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野蠻大地,棕熊也是貨真價實的「野獸」,棕熊可不是領薪水裝可愛的臨時演員,園中上演的可是真實而血淋淋的「生存遊戲」。在這裡,我們才是不相干的闖入者,我們才是偷窺動物真實生活的窺探者……

為了掩飾剛才被血腥殺戮嚇了一跳的我,故作鎮定地問:「棕熊平日都吃些什麼呢?」

「熊都是雜食性動物(omnivore),它們掠食大型動物,像馴鹿或山羊,也捕鮭魚或獵取其他小動物,像松鼠、老鼠之類的,但當它們飢餓的時候,它們也採食根莖類、莓類等植物性食物。它們食量很大,因為要儲備脂肪冬眠,所以松鼠對它來說,只是一顆爆米花而已……」

意思是說,如果它吃「一包」爆米花,那剛才目睹的那場可愛小動物的殺戮遊戲,一天就要上演好幾百回了……

再走了一個多鐘頭,薄霧漸漸散了,陽光漸漸變強,草地上的殘雪發出晶瑩反射的光,有點要不支融化的模樣。遠方烏雲也散開了,巨大連綿的山脈露出臉,金色陽光灑在山頭上,使最高峰的白頭處抹上了一層橘黃,並在其他山峰的白面投下立體的影子。

嚮導員蘇珊驀地把車停下來,伸手指著遠方白頭的巍巍高峰:「你們都看見那邊的山頭了嗎?那就是北美洲的最高峰:麥金利峰(Mount McKinley)。」

她帶著一種興奮的聲調說:「這裡是看麥金利峰的最好角度,你們一定要下來拍一張照片。剛才一路上它都被雲遮住了,現在看得很清楚。昨天我開巴士進公園時,雲層太厚,麥金利峰完全看不見……」

「這裡不會有熊嗎?」我還掛念著那只嘴角血跡沒有拭淨的棕熊。

「喔,不會的,這裡是空曠的地方,棕熊看到我們是不會過來的。我把車子停在旁邊,你們拍好照就告訴我。」

我們走下車來伸懶腰,活動一下侷促在車廂內的筋骨。這個路口是一個視野開闊的高地,在我們眼前是一整片寬敞的河谷,中央有河水流過,兩邊則是樹草茂盛的濕地,濕地上還可以看見好幾隻踽踽而行的駝鹿。河谷的另一邊,先是升起一片長滿樹林的坡地,坡地之後就是連綿不斷的山脈,山麓上則有冰河的一條條刻痕,山脈背後是更大更雄偉的山脈,表面上則積雪處處,一條條的白色冰河垂掛在其上。再往後看,一座巨大的山峰聳起,最高處是一個有著銳角的白色三角峰,一面的白雪被陽光映照成鮮艷的橘色,另一面則躲在陰影之中,那就是海拔六千一百九十四米、大名鼎鼎的麥金利峰了。

登山者常愛說,麥金利峰比喜馬拉雅山的埃佛列斯峰(Mount Everest,或稱珠穆朗瑪峰或聖母峰)看起來更加崇高壯麗,因為珠穆朗瑪峰的基座是將近六千米的喜馬拉雅高原,而麥金利峰則從七百米左右的基座丹納利山脈直拔雲霄,看起來(或攀登起來)都要高遠得多。

我們由嚮導員蘇珊開車帶領著,一路往公園的深處進入,山徑因著地勢沿著河谷東彎西拐,忽高忽低,當視野開闊時,麥金利峰總是在我們左邊,但也有若干時候,我們的視線受到山壁或樹林的阻擋,遠方山脈不復可見。路上我們繼續看見更多的動物,體型巨大的駝鹿和馴鹿似乎最容易看見,棕熊也起碼看到五次以上,蘇珊也很盡職地解釋各種動植物的習性與生態,給我們足足上了一堂極地的動植物課。

五個多鐘頭後,時間已是正午,我們終於抵達公園內的管理園區驚奇湖營地。這裡除了供國家公園管理員駐紮研究之外,也提供遊客住宿和餐飲。但我們並沒有預定任何服務,只在營區內買杯咖啡,就決定回頭上路。

我們向嚮導員蘇珊表明不停留的意思之後,蘇珊立刻進入辦公室聯絡,不一會兒,從營區裡走出一位長髮綁辮子、蓄著大鬍子、穿著法蘭絨襯衫和皮背心、戴著一頂大草帽的中年男子,他向我們脫帽致意:「日安,各位。」

我們也向他致意,他點點頭:「你們的回程將由我來擔任你們的嚮導兼司機,你們都準備好要出發了嗎?」

雖然長程的山路已經讓我們的屁股有些疼痛,但我們也看不出在這荒郊野外有什麼停留的理由,我代表大家點頭:「是的,你們已經都準備好要回去了。」

「非常好。」獵人模樣的他也不多話:「大家請上車吧。」

回程的路上景色相同,感受卻不同。一方面太陽變得炙熱,景色看起來有點焦黃乾枯,早上處處可見的地上積雪現在已都不見了;另一方面大概是我們都有點累了,當嚮導員指著山坡地說:「看,那邊有一隻棕熊帶著小熊。」我們只是「喔」了一聲,並沒有很熱衷的樣子。

但當大鬍子嚮導指著河谷說:「那邊有一隻駝鹿向我們走來。」我們定睛向他指的地方看去,只看到空曠的沼澤和矮小的樹林,其他什麼也看不見。

「駝鹿在哪裡?」

大鬍子嚮導一面掌著方向盤,一面不很熱切地指向右方的河谷濕地:「在兩點鐘方向的河谷裡,有一隻駝鹿剛剛走出樹林,它正往陸上走去,我們等一下會在路邊遇見它。」

我們再度努力向他指示的方向看去,約莫看了幾十秒鐘,終於看到河邊一棵樹下,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在緩緩移動;又盯著它看了十幾秒,那影子愈來愈近,終於看出那的確是一隻長著一雙大角的駝鹿。車子又轉了幾個彎,大概已經是幾分鐘後,我們看見一隻駝鹿走出河床,沿著車子走的道路慢慢行走。我們很驚訝嚮導的準確預言,但覺得還是應該確定一下:「這真的是剛才在河谷裡看到的那只駝鹿嗎?」

大鬍子嚮導點點頭:「Yap,就是它。」

「你怎麼做到的?」我忍不住要問:「我們看半天才看到你看到的駝鹿,你的秘訣是什麼?」

「啊,年輕人,」大鬍子嚮導歎了一口氣,「我是個獵人,我的祖先也是這塊土地上的獵人。你們看到的是一隻駝鹿,看到沒看到沒什麼關係,但我看見的是我的午餐。」說完才得意地笑了起來。

我們這才注意到他的面貌不是白人,他實際上是個阿拉斯加的原住民(雖然從外貌看他極可能也混了一點白人的血統);他說他是個「獵人」,我們也才注意到他的裝扮的確有「山民」的風格。這下子我們的興趣來了,七嘴八舌問起阿拉斯加印第安人的食物與生活,我們問:「駝鹿好吃嗎?」

「好吃。烤來吃很好,用鹽醃起來的乾肉也好吃。」

奧斯汀身上帶了一大堆零食,現在更開心了:「那你要試試我們台灣的牛肉乾嗎?也是我們打獵來的。」

獵人眼睛亮起來,用手指捏了一塊牛肉乾放進嘴裡嚼了一嚼:「嗯,這個乾肉真好吃。」

「你們吃白大角羊嗎?」

「當然吃,很好吃的。」

「海豹吃嗎?」

「我們這裡沒有海豹,但冬天食物缺乏的時候,我們會往海邊走,海豹也是重要的食物,生吃最好吃……」

***

丹納利國家公園的入園之旅,去程與回程心情是大不相同的。

出發入園時,你對國家公園一無所知,路上每一個轉彎,前方每一個畫面,地面上的一草一木,乃至於驀然現身、高插天際的麥金利峰,加上不時出現活力充沛的野生動物,樣樣充滿驚喜。

但回程時,路上的景致似曾相識(因為與來程是同一條路,也是僅有的一條路),缺少驚奇;野生動物的突然冒出也好像只是精彩鏡頭回放,不若初次見面新鮮;加上時間過午,陽光直射,地面乾焦,不像早晨那麼滋潤清新;更重要的是,我們已經在車上顛簸超過六七小時,腰酸背痛,骸骨散裂,再好的景致也難再感到有趣。

反倒是這位獵人嚮導讓我們維持了回程的興趣,我們問起極北地區生活的種種習俗和趣聞,也問及各種關於打獵的技藝與心態,獵人嚮導事實上是一位「冷面笑匠」,他把原住民的生活和哲學,都用誇大和自我解嘲的方式來敘述,讓我們一路上聽得開口大笑,完全忘記了山路崎嶇和舟車顛沛的辛苦。

幾天之後,等我們再回安克拉治,來到一個以保存阿拉斯加原住民文化為使命的「原住民文化村」,雖然展示的文物豐富,各種生活化的表演也很多彩多姿,但還是有著一種悲情基調。比較起來,這位原住民獵人不卑不亢、開玩笑式的描述,反而更讓我對北方原住民的生活智慧感到敬佩,也印象深刻。

離開了國家公園,我們都累了,這一趟來往旅程足足走了將近十二個鐘頭,幸虧我們換了一位嚮導員,反而行程解說毫無重複之處,一路絕不無聊。雖然人都累了,可是天色還亮得像白晝,好像也不到該休息的樣子。我本來想帶夥伴們去一家最高級旅館裡的餐廳用餐,到了餐廳才發現它已經被「荷美游輪」的旅行團給全包了,一個位子也不可得。沒辦法,我只好跑去問櫃檯的服務生,一位年輕的金髮帥哥聽完我的問題,面露猶豫神色:「您想要找的是高級料理(fine dining)嗎?」

「是的。」我的口氣堅定。因為幾天來我們已經知道阿拉斯加餐飲水平不高,我的想法是直接訴諸最高級,看看能不能得到稍微像樣的東西。

金髮帥哥沉吟半晌,最後拿定主意說:「如果是fine dining,我告訴您,您要往高速公路回走大約十幾英里,那裡有一家餐廳叫『河鱸』(The Perch),我相信是這一帶最好的高級餐廳……」

我們依言尋到了那家溫馨潔淨的餐廳,也幸好稍等半小時就有位子,「高級料理」當然只是馬馬虎虎,但吃了幾天公路食物之後,看到長得不像芝士漢堡的食物,加上有杯有盤,都算得上是精緻美食了。

第二天離開丹納利國家公園之前,我們先轉去乘坐橡皮艇急流泛舟,也許因為剛下過一場雪,水量太豐沛,急流變成「緩流」,顯得沒有那麼驚險。然後我們又驅車前往以「冰河降落」聞名的小鎮塔基納,趕上在傍晚時分,搭乘兩架小飛機,飛上山巔的冰河。

當晚我們夜宿寂寞小城塔基納,無事可做,只好拿出路上買來的廉價波本威士忌自己開派對。阿拉斯加是美國烈酒銷售最好的地區,在人口七百人的小城裡,我們充分體會它的原因。

再隔天,我們繼續趕路往南,我們再度馳騁在藍天高掛、萬里無雲、鮮少車輛的高速公路上。高速公路有時候讓我覺得比國家公園更能代表阿拉斯加的風情,它的寬廣開敞最能讓人體會自然界的巨大尺幅,並且對照我們的渺小。這一天,路途平和順利,氣候涼爽宜人,我們幾乎是不休息直奔南方,穿過安克拉治也不入城,因為我們的目標是西沃德附近不遠處的「復活灣」。

「復活灣」是鄰近西沃德的一處僻靜海灘,是學習操作愛斯基摩人卡耶克(Kajak)獨木舟的下水處。車子開到地圖位置的時候,看起來還是一片荒涼,不像是有人營業的地方,但再開一段空無一人的沿海小路,終於看見一間倉庫一樣的鐵皮屋,地上放置一個木頭手繪招牌,看來我們所要尋找的地方就是這裡了。

我敲門進入倉庫,裡面堆滿了獨木舟及各色水上運動用品,有兩位身穿潛水衣的年輕人正在椅子上打盹。我再度輕敲玻璃,吵醒了他們:「請問這是獨木舟的服務中心嗎?我相信我有一個十人的一日游預約,我在網絡上預約的……」

為首一位蓄著鬢胡的年輕人揉揉眼睛,打了一個大哈欠:「哦,我們正在等候你們。」

兩個人從椅子上掙扎爬起來,走出倉庫,一面打起精神:「你們人在哪裡?」

我指著後方:「全在這兒。」

「但我們通通沒劃過卡耶克獨木舟……」我有點不太放心。

「沒關係,這就是你需要我們的緣故。」鬍鬚男一派輕鬆。

兩位年輕人帶領我們走到海灘邊,岸邊零零落落擺了十幾艘獨木舟,舟上則各放了兩支槳。鬍鬚男提高聲音宣佈:「我們要在岸邊先練習,然後再下海。現在,你們先挑獨木舟,看你們自己的喜好,兩個人一艘。」

我們注意看,沙灘上散落擺著的獨木舟有雙座和單座兩種,兩人一艘意味著我們要用雙座的卡耶克。

鬍鬚男又說話了:「挑好之後,兩個人一組把獨木舟抬到前方,在我面前排成一列,我們要開始練習了。」

「我們要先從划槳練起,請你們各自挑選一支槳,雙手握住中央,右手掌心向上,左手手心向下,像我示範的這樣……」

我們就站在太陽底下,旱地之上,手上握著雙頭槳,一左一右地劃起來,鬍鬚男教練的聲音持續著:「左、右、左、右,要平穩,慢慢來……」

接著鬍鬚男教練示範如何把小舟「穿」在身上,卡耶克獨木舟強調「人舟一體」,舟上座位其實是個「艙洞」,人必須坐進洞中,洞上有裙邊似的防水膠布(愛斯基摩人本來是用海豹皮來做,但那可能太貴了),你必須把它繫在身上。坐好在艙洞之後,我們兩人一前一後、左右持槳以平均速度同時划動,小舟「理論上」就會平穩地向前行進。

鬍鬚男教練又諄諄提醒:「任何時候你停下來,要記得先把槳橫放在舟上,不要把槳掉了……」

教練面貌嚴肅地繼續講到生死攸關的部分:「如果你不小心落水了……」

「如果不小心落水了,請你立刻從小舟中掙脫;」鬍鬚男教練加重口氣強調似的解釋翻船急救的標準動作:「要記得,海水的溫度低於零度,我不能下水救你,我只能從旁邊協助你回到舟上……」

「常有人落水嗎?」我心中充滿疑慮。

「我在這裡十年了,十年裡落水事件一共發生過兩次。」

十年兩次?我們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放心地下水出發了。

五顏六色的玻璃纖維獨木舟航行在海灣中,此刻風景如畫,空氣清新涼爽,海水則乾淨冰冽,我們也已經慢慢適應了划船的節奏。蔚藍的晴空中有老鷹展翅盤旋,海灣對面則有巨大的游輪航行經過,甲板上的遊客興奮地向我們揮手歡呼,我們也舉槳回禮。我們的阿拉斯加旅行這一刻似乎是來到高潮,這般猶如風景明信片的景致,這般貼近大自然身心皆醉的經驗,我覺得自己好像來到將信將疑的美夢之中,忍不住要伸手摸一摸冰冷的海水確定這一切確屬真實。

慢慢地划船的動作已經變得自然而輕鬆,一點也不費力,沿著海岸我們不知道劃了多久,景觀有過多種變化,岸邊不知何時已經換了佈景,陡峭的大塊岩石和高聳的杉木林代替原來低緩的鵝卵石沙灘,樹蔭更密了,野生動物也變多了,各種鳥類更是一抬頭就可看見。

兩位獨木舟的年輕教練各駕一艘單座的獨木舟,細長流線型的船身,看起來極為優美動人,他們的划槳動作也輕柔不費力,輕輕在水面上一劃,那獨木舟就直溜溜滑得老遠,看他們划船的模樣,我才相信這種愛斯基摩人卡耶克獨木舟真的是可以航行千里,從眼前的復活灣一路向西航向白令海峽,或者向東航向首府朱諾(Juneau),小舟過了白令海還可以北上赴俄國或北極,或者向東至朱諾後你可再一路向南劃到西雅圖,極地原住民不就是以這一葉扁舟,航遍極北冰海,在北極圈內自在生活?

兩位教練一在前一在後,把我們這些菜鳥舟手護衛著,一開始教練還指著天空說:「禿鷹(Bald Eagle,正確的譯法應該是白頭海雕)!」或指著岸上說:「駝鹿(Moose)!」或者指著水上的冰塊說:「海獺(Sea Otter)!」我們也跟著抬頭、轉頭,果然空中或樹梢是一隻白頭巨鳥,岸上是長著一對大角的龐然大物在樹蔭中探頭探腦,或者躺在冰塊上曬太陽的,就是一隻或好幾隻觸手可及的海獺。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教練也不出聲導覽了,我們也不轉頭了,因為太多了,一而再再而三,這些野生動物不斷出現,你也瞭然於胸,再無需別人解釋或指點了。

好像是過了很短的時間,也好像是過了很長的時間,太陽的威力減弱,我們知道時間應該是傍晚了。划船走在前方的鬍鬚男教練若有所思緩緩把獨木舟停下來,轉身面向我們,他把槳橫在舟前,他說:「我知道你們還想走,我也很不願意打斷你們的興致;但我們的時間真的已經到了,我們回頭吧,回頭還有一兩個鐘頭呢。」

我們當然也知道黃金事物難久留,這種身在美麗圖畫的美好經驗終究還是要散去,成為不可捉摸的記憶的一部分,這已經是我們學到的人生真相。但另一個讓我們沒有抗拒這個提示的理由是,我們的臂膀已經隱隱酸痛,美麗景致快要不能抵擋衰老肉體的提醒,這也是我們已經學到的人生真相。

隨著教練一前一後的護駕,我們全員轉頭回程,仍然走在海灣的陰涼面,太陽更斜了,樹影面積更大,微微有風,回程比來路加倍舒適。我們開始有說有笑,數舟並行,隔水可以聊天,每隔一會兒,總有某個人講了笑話,大夥兒都放聲大笑,聲音就在海灣岸上諸多岸洞中發出很大的迴響。

我們依稀能識得來時的水路,看來離下水處不會太遠了。頑皮好動的桑妮突然說:「回去之前,我們來賽個舟如何,看看誰先劃到我們下水的地方?」

此議一出,大夥兒同聲贊成,也許大家划船已經上手,都想試試自己的技藝如何吧?我們把提議告訴鬍鬚男教練,教練咧嘴而笑:「好哇,為什麼不?你們試一試,說不定會給你們留下美好的回憶。」

教練還挺身而出,自告奮勇指著水面說:「你們全都在這裡一列排好,我在前面給你們出發的手勢。」

我們對照岸上的樹木,五艘小舟整齊地並排成列,舟頭認真對成一直線,大家手持著槳呈凍結的姿勢,像是即將拔槍對決的槍手。教練來來去去巡視獨木舟是否對齊,然後劃到前方遠處,倒轉頭來說:「大家聽我的指揮,當我說走的時候,你們就用力劃。」

教練左手橫槳,右手高舉,猛然劃下,大聲叫道:「走!Go!」

我將已經僵直多時的雙頭槳向左下用力撥水,小舟像箭矢一樣向前直衝,但我先聽到潑剌一巨響,又聽見旁邊有人驚呼,向左急看,我看見一團混亂場面,左邊另兩艘獨木舟已經打橫;這時候教練黃色流線型的細獨木舟飛快前衝,瞬間已經來到打橫的船邊,我才又看清楚其中一艘小舟是翻轉過來的,這意味著有人落水了。

要等到好幾分鐘後,我們才有機會弄清楚,因為賽舟的緣故,我們全部同時用力划水,水波震盪,最外圈的小舟受到最強的波浪激盪,當場就翻覆了。最外圈的船上坐的是游教授和他的太太Vicky,兩人顯然是落水了。這時候,兩位教練都已經趕到,游教授和Vicky也浮出水面,正扶著船身喘。緊接著,我們好像在複習「翻船急救標準流程」的課程,我看見教練協助落水者把小舟翻正,兩位教練再穩住船隻,要落水者爬回舟中,游教授和Vicky顧不得動作優美,落水狗似的爬上船,教練從袋中掏出兩隻勺子,兩人拚命將舟上的海水舀出;教練又拿出黑色套頭衣服將他們套上,也遞給他們補充熱量的巧克力棒……

教練回頭看著我們,面貌嚴肅:「現在我們要盡快回到岸上,一秒都別耽擱,但不要太用力劃。」大家聞言有點慚愧,覺得自己頑皮過頭了,弄得生命危險的情況都發生了。

我們低著頭默默地划著小舟,回頭看到游教授和Vicky沒事人一樣有點發窘地笑著。慢慢我們知道沒事了,而且下舟處已經近在眼前,我們又忍不住想開起玩笑,不知誰先開口:「嘿,游教授,巧克力棒好吃嗎?」

另一個人也開口了:「嘿,我們付了一樣的錢,為什麼你們兩個人又有巧克力棒,又有保暖的衣服?」

「對呀,我也想跳下水看看……」

嬉笑聲中,下舟處已經到了,我們的獨木舟之旅是要結束了,可是我們還真不想結束呢。

[1] 《消逝的六芒星》,大陸版譯為《猶太警察工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