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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興振興酒店

日本3·11東北大地震發生大約半年多,我就動了念頭想「回去」看看,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合適的念頭,忍不住問我兩位日本友人說:「現在是適合到東北[1]旅行的時候了嗎?」

兩位日本友人面面相覷,有點不知如何響應,可能也是沒聽懂我的意思,我只好再做解釋;我的意思是說,不知道目前日本東北震災的復原情況如何?如果恢復的情況不錯,當地人正要重新啟動經濟活動,有一些外來觀光客應該會提振士氣;如果居民還在傷痛重建時刻,我們這樣不識相的觀光客卻闖進來,彷彿是在「旁觀他人之痛苦」,那顯然就是不適宜了……

今川先生望向渡邊先生,似乎是在尋求一個回答,渡邊先生摸著下巴的鬍子,側頭低喟地說:「嗯,這很微妙呢。」

!這是向來說話講究的渡邊先生的用語,表面上的意思是情境微妙,「不好說明」,但骨子裡的意思有點「無法贊同」的輕微否定之意。今川先生望著我,大概覺得這個答案有點敷衍我,對我這樣的朋友不太夠意思,他改用英文說:「為什麼你要去?」他又解釋說:「連我們東京人也不太去東北了,輻射的情況真的是不好預料呢。」

我前面不是才說「想回去看看」,日本東北和我「非親非故」,為什麼一不小心就用上「回去」這樣的字眼?

事實上,日本神戶大地震之後,我也有同樣的惦記牽掛,一直想「回去」看看那個美麗的港都城市「是否無恙」。等到真正找到合適的時機,也已經是一年以後了。再來的時候,大部分受損的建築已經恢復舊觀,人群熙來攘往,似乎也已恢復原有的生活,災難好像是遠離了。但行到某些街角暗處,我仍然看見有部分建築因故未修,激烈扭曲變形的水泥線條讓人觸目驚心,仍可想見當時地震的威力。建築物撕裂的破口裸露出依舊混亂的室內陳設,當然已經人去樓空了,但鬧市之中突然出現一塊廢墟,那就變成結痂的傷疤一樣,總是提醒你餘悸猶存的創傷。

這種「回去」的念頭,其實是屬於「旅行者」的。旅行者行經某地,某些經驗使他與該地有了「記憶鏈接」,或者套句《小王子》裡的對白,旅行者與旅行地有時候會建立起某種「馴養關係」,當突然聽到他人指稱該地時,此刻你「心有所屬」,因而發出「要回去看看」的想望,也許是這樣的意思吧?

日本東北大地震之前,我曾到過東北地區旅行多次,有過若干「美好經驗」。但也不能說所有的經驗都是美好的,記得第一次到日本東北地區,其實是去山形市湊熱鬧參加一個紀錄片的影展,然後才順道和幾位朋友去其他地方周遊。在東京出發前夕,我們在一個酒吧裡和幾位日本電影圈的友人喝酒,其中一位英語毫無口音的日本大姐說:「幹嗎去那種窮鄉僻壤?那裡根本不是日本,我們連講的語言都不一樣。」這當然是一位都市文藝中年女子的「城市沙文主義」,她自己是不願去鄉下地方的,連帶想把我們這票人都留下來……

等我到了東北地區,果然許多日文難以聽懂,真的如大姐所說,講的並不是「同一種語言」;又過了幾天,我「發現」路上「找錢」出錯的機率高得嚇人,不管是在店裡買東西,或是在車站買車票,找回來的錢常常是錯的,但顯然並不是東北人的算術不好,因為都是「短找」了,從來沒有找多了,可見是一種欺負外來者的「普遍現象」。我並沒有真正吃到什麼虧(我有事先把該找的錢心算算好的好習慣),卻對東北地區有點奇怪的民風印象不佳。

但這並沒有阻止我繼續前往東北地區旅行的願望,日本東北地方共有六個縣,風土景色與歷史人情各有特色,每次旅行總有許多收穫,而第一次旅行經歷的怪事也沒有再發生,更加讓我對探索東北地區有著不止歇的熱情。

也不過在震災發生前的一段時日,我才有機會走過了一趟仙台與氣仙沼的小旅行。仙台是東北地區的交通要道,經過的次數算是多的,這一次則是住到了郊外的「歷史名湯」秋保溫泉。而氣仙沼則是通過閱讀旅行書想像多時,如今終於有得償夙願的一次機會。

氣仙沼港以漁獲出名,除了秋刀魚、鰹魚和鮪魚都很出名之外,它的另一個有名之處就是它的「魚翅」產量是全日本第一。氣仙沼得天獨厚,捕鯊魚制魚翅,重要的市場是賣到中國(日本人本身並不特別欣賞魚翅,也不懂得烹調),取得很多外匯。但近年來捕鯊取翅的行為頗受環保人士批評,連愛吃魚翅的中國人也有很多的反省之聲,看來這項美食是該「淡出」了。

我對氣仙沼的嚮往並不完全因為新鮮海產的緣故,更大的原因是一家「國民休暇村」的號召。

國民休暇村,是日本一種國內旅遊的住宿形態。它是從日本公益彩券和摩托車賽車博彩的收益金當中,提撥部分收入所做的公共事業,目的是提供給國民一個健康的休閒活動去處。國民休暇村是唯一能夠合法建在「國立公園」(一級國家公園)或「國定公園」(二級國家公園)當中的旅遊住宿機構,通常擁有廣大腹地,自然環境令人驚艷,每個休暇村大多有長達數公里的自然步道,或有森林或有海灘,更有各式各樣的運動設施。日本國民休暇村的設立(1961),至今已經超過五十年,全日本共有三十六處,而我自己足蹤所至之處,則有九處,算是真誠忠實的「愛用者」了。

可能是在某一次投宿某家國民休暇村之際,我在旅館中翻閱國民休暇村的設施手冊,看到「休暇村氣仙沼大島」的介紹和圖片,看到休暇村孤懸海上一片碧綠的美麗空照,又讀到描述說它所在之地是「緣色真珠的療愈之島」,再看到它整艘船堆滿各色生魚片的晚餐,心中不禁就動了凡念,想像有一天,時機得宜,就要到氣仙沼的國民休暇村去走一走。

時機恰好就來叩門,當時我的小孩大學畢業,在當兵之前,和幾位同學相約到日本去上一個短期語言學校。這讓我找到一個「探班」的好理由,並且承諾要為他們幾位年輕人安排一個週末的「小旅行」,離開東京去散散心。我看時間不夠多,路程不宜太遠,就想到往北先赴仙台,再往氣仙沼的一趟三日兩夜之旅,正是合適的長度與合適的距離,多年來對氣仙沼國民休暇村的想望,因而就有機會變成事實了……

***

即使已經到了仙台,距離看似不遠,但前往氣仙沼大島國民休暇村的路途事實上還是頗費周折。根據休暇村給我的建議路線,我應該從仙台乘火車至一之關轉氣仙沼線前往氣仙沼車站,再從氣仙沼車站乘出租車到氣仙沼港,從氣仙沼港乘汽船到大島浦之濱,休暇村將派小巴士來接我們。

我們先在秋保溫泉度過相當愜意的一個夜晚,雖然住的並不是當地最豪華等級的溫泉旅館,但古意盎然的日式旅館,一如往常,仍然有極為舒適的露天風呂[2]和豐盛美味的晚餐。等我們第二天回到仙台車站,才發現前往氣仙沼的車班不多,而且非常耗時;我們臨時決定,先搭快車到一之關,再改乘巴士到氣仙沼,如果巴士車班較密集的話,我們或許可以省下較多路上等待的時間。

運氣非常好,巴士車班並沒有比火車密集,但抵達巴士站時正好有經由大船渡往氣仙沼的車輛要出發,我們立即上了巴士,一點時間都沒有浪費。正因為乘坐的是在鄉間行駛的客運巴士,我們一路經由各種城鄉街道,幾乎是貼著兩旁店面穿梭,彷彿沒有距離,鄉民在巴士裡上上下下,彼此打招呼,我們好像是闖入的陌生人,無意間偷窺了鄉民的生活。

七拐八彎行駛了近兩個鐘頭,我們來到氣仙沼車站前,依照休暇村給我的交通指示,我們叫了兩輛出租車趕到港邊,發現離渡船出發的時間也不多,一切銜接得流利順暢,心裡頗為慶幸。渡船是那種能運送車輛的大型渡船,車輛在甲板下的停車場,行人則在甲板上,海鷗則一路盤旋在我們頭上,半個小時的船行,我們就抵達浦之濱碼頭,而休暇村的小巴士已經停在路邊等候,幾個轉彎之後,我們就來到這家嚮往已久的「氣仙沼大島國民休暇村」了。

入住之後,我們放下背包行李,先到島上散步,海邊沿岸有步道,周遊一圈幾乎要走超過一小時,雖說是在海邊,我們卻感覺走在松樹林中,偶爾走到高處,從濃密的松林中眺見海洋,才確信我們真的是走在海岸上。流了一身汗,我們泡了澡,準備好吃晚餐,果然氣仙沼是日本三大漁場之一,晚餐是各式各樣海鮮演出,一整艘小船的生魚片不過是基本菜式,還有多種叫不出名字的海鮮,甚至還有兩道用了整片魚翅的料理;只不過魚翅是小小一片,烹調方式也無法討好我們這些真正來自懂吃魚翅的華人社會,那些鯊魚真的是白白犧牲了。

第二天,我們離開休暇村,又回到氣仙沼港,港邊有觀光魚市,新鮮的螃蟹、鮑魚、扇貝和出名的秋刀魚閃閃發亮,招手攬客,但我們旅行在外,新鮮的漁獲當然無法購買,現場有許多魚翅乾貨我們也不敢問津,只好買了一些魚肉和貝肉罐頭充數,聊解「血拼」未遂的遺憾。

誰想到時間才過一年多,氣仙沼旅行的印象猶深,就在三月十一日的夜裡,我在電視上目睹氣仙沼港化作一片火海的地獄景象。我屏住呼吸,仔細想認出畫面中有哪條街道是行走過的,有哪家店是造訪過的,還有哪個城鎮是車行過的,我兩眼發熱,但什麼也認不出;是的,我是無法免於牽腸掛肚的,所謂的「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原來指的不是行走者會留下印記,而是「被走過的」會在旅行者身上留下不可抹去的痕跡……

那天看見氣仙沼在暗夜中的火海景觀,我心裡感到無比震撼,看著那樣的焚城災難,我以為全城都毀了,沒有人能從那樣的火海中倖免了。第二天以後的新聞陸續呈現,慢慢才知道是因為港口油槽破裂,流出的汽油起火燃燒,夜間看似全城起火的景觀,其實大半是海面上流動的汽油,火災的覆蓋面積似乎並沒有那麼大。反倒是白天看到港邊的船隻被衝到陸地,而大島往返的渡輪則被沖離岸邊,在大海上漂流,彷彿是一隻不能控制的玩具船……

隨著地震災情的報道,一點一滴拼湊出來的災後地貌,我其實是無法辨識舊地的,那些沿岸的街道、昔日觀光魚市,甚至投宿之地,大概都是付諸流水了。地震發生不到三天,我就收到來自「國民休暇村」的會員通信,信中報告了各地休暇村的大小災情,其中一句觸目驚心的話:「我們在此沉重地宣佈,氣仙沼大島國民休暇村受災嚴重,已經確定永遠無法修復……」意思是他們完全放棄了,我讀了這封信,心情也跌到了谷底。

就這樣惦記著牽掛著,日本東北大地震發生大約半年多,我就動了念頭想「回去」看看,想看看那些東北沿岸的景致是否無恙,更想知道那些在此生活的人究竟在一種什麼樣的狀態中,如果回去那裡旅行,哪怕只是對當地生活的人說一句加油,也很能表達自己的心意。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合適的念頭,才忍不住問我兩位日本友人,現在是適合到東北旅行的時候了嗎?

兩位友人的「微妙」回答,潑了我一盆冷水,我想自己是太急躁了,儘管是出於好意,也要更明確知道東北已經度過了最嚴重的傷痛時刻,人們已經進入了復興期,當他們充滿生存的戰鬥意志,急著與外在世界溝通,那也正是外人可以恢復旅行之時。

沒有多久,我就陸續聽到不一樣的消息,一位與日本多有往來的朋友告訴我,說此刻仙台市「生氣勃勃」,原因是世界或日本國內各地來的義工聚集在那兒,各種建設計劃正在進行,而災後的保險理賠和救災的援助款都來到仙台,銀根充沛,他說:「你會發現仙台是目前日本經濟最繁榮、最有活力的地方……」

我是讀經濟學的,這樣的話當然一聽就懂,只是自己從沒有這樣想過。

又過了幾天,我收到另一封來自國民休暇村的會員通信,信上竟然宣佈,氣仙沼大島國民休暇村復建成功,開始接受外界住宿預約,但它解釋說:「目前以提供救災義工住宿為主,外界人士如有需要,可以申請,一泊二食的費用是六千五百日元,但無法提供特別的套餐飲食……」意思是只有標準的早晚餐(沒有特別註明內容),不能提供像過去一樣有各種等級的料理,或者特別講究的美食。

但這已經夠讓我感到振奮了,本來聽說它「永遠無法恢復」,現在竟然告訴你已經恢復營業,只是還沒有回到觀光的悠閒狀態,但我得到消息,已經像是聽到患有絕症的朋友突然遇奇醫而痊癒一樣。

這樣是不是已經「適合再到東北旅行」了呢?如果災情最嚴重的地區之一,都已經開始發出廣告信函,邀請會員回去看看,而東北各縣都在做「加油呀,東北」的觀光宣傳,觀光旅館也打出各種優惠,這難道還不適合嗎?

***

就在日本3·11大震災屆滿一年之際,我在網絡上匆匆訂了旅館,買了直飛仙台的機票(也就是那個曾經在海嘯中淹沒、旅客全被困在屋頂上的國際機場),決定「回去」看一看。

上飛機的時候,感覺並不孤單,因為飛機艙內並不是空蕩蕭條的;我至少看到兩個人數不少的旅行團興高采烈地正要前往震災地區旅行。他們年紀多半是已年過六十的退休人士,間或有一兩位比較年輕的女團員,腰上裹著腰包,腳上穿著球鞋,頭上戴著棒球帽,胸前貼著旅行團名稱的貼紙,喜氣洋洋,精神飽滿,也開心地聒噪不停。可見台灣人愛到日本旅行,並不害怕輻射線或災區的景況,勇敢犯難的氣魄顯然是超過日本人自己的。

到了仙台機場落地,這個景觀加倍明顯,因為過關的外國人幾乎清一色是台灣地區的人們,仙台海關一位工作大嬸乾脆站到櫃檯上,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解釋過關填表的注意要點,中間還夾雜了幾句搞笑的閩南語,旅行團中的熟年老伯伯也能用流利日語應對,場面熱絡,讓我錯覺自己是來到了花蓮機場。

有一隊旅行團團員手上有佛珠,胸前貼紙有蓮花符號,攜帶的行李也有佛教的法器,我猜想他們是有佛教信仰的旅行團體,可能行程就包括剛剛被指定為世界遺產的佛教聖地、位於巖手縣的「平泉」。當然,東北地區的宗教聖地不止一處,我自己此行就有計劃前往偏於山形縣一隅的神秘聖山「羽黑山」,只是開山超過一千四百年的「出羽三山」之一的羽黑山,是日本神道教的修行聖地,並非佛教徒孺慕的目標。

這幾年外出旅行,經常遇見台灣旅行團中有這一類的宗教團,也許信仰的一致帶給團員興趣的相近,不但可以共同尋求有宗教意義的旅行目的地,又可以與教友相濡以沫,交換靈修的心得,應該是一種有益身心的旅行形態。但我也看過比較「奇怪的」場面,譬如有一次在印度德裡的「國家博物館」裡,我遇到一團台灣佛教信徒,就五體投地跪拜在釋迦牟尼佛的「舍利子」之前,還有和尚帶領敲缽誦經;這並不是任何宗教聖地,而是「博物館」廳堂中的一項「考古文物」,其他參觀者在一旁不知所措。事實上,就在這個展覽項目的旁邊,已經張貼了一張告示,大意是「有人在此參拜造成其他遊客的不便,請安靜參觀,勿在此舉行任何宗教儀式」云云。可見台灣教友的「勇往直前」已經成了一種博物館管理的困擾與麻煩,大字報就貼在那裡,我看到來自台灣的善男信女卻還照拜不誤,香煙裊裊,梵唱不休,完全把「博物館」當作「名山古剎」,著實可說是一種「範疇的誤用」呢。

閒話暫且不表。出了海關,拿到行李,兩個台灣旅行團有大巴士來接,忽焉而去,留下我們一行兩人拖著行李,穿過天橋,找到前往市區的電車,空隆空隆緩步行進。發自空港的電車郊外段落走在高架橋上,接近市區才潛入地下。一路上景觀簇新,好像是新建設的一樣,這倒不一定是災後重建的緣故,機場的地鐵線本來就是較新的路線,加上日本人對器械設備一向保養用心,幾年之內通常都像是全新一樣。

事實上,這次重訪日本東北是初次體驗直飛仙台,從前來都是從東京搭乘火車走陸路,仙台機場還是第一回看見,機場規模不大,乾淨新穎,但氣氛上更像一個熱鬧的鄉下火車站,沒有國際機場的森嚴和冷硬;進市區的電車路途感覺也不遙遠,兩三站之後就是一般市民搭乘的日常交通工具,學生背著書包上下學,家庭主婦提著菜籃上下車,讓人感覺距離市民生活很貼近,沒有一般國際機場快捷運輸的「非生活感」。

進到市區,投宿的是一家公司職員出差用的「商務旅館」,Lobby有自動機器可供你自助辦理住房與退房,但我用的是網絡訂房,還是得臨櫃辦理手續,穿著制服的小姐英文困難但態度熱情,仔細為我介紹館內的各項設施,不只是提供免費的自助早餐,餐廳還隨時提供免費的咖啡和其他軟性飲料,同時還兼做報紙閱覽室和交誼廳之用,我看見確實有出差的會社員把餐廳當作約會洽商之處,約來各種對象,自取飲料,低頭猛做筆記,好像在咖啡店談生意的模樣。但旅館房間很小,放下行李已難轉身,照說這些偏遠城市,市區寬大空曠,土地不像東京那麼昂貴,房間面積應該可以慷慨一些,我走過日本大小城鎮,只要是經濟型商務旅館,格局似乎都是一樣。

我們急著出去走走,想看看闊別一陣子的仙台市是否無恙。在市區信步走去,不多時已經來到最熱鬧的國分町與本町;時間已晚,我們還沒有吃午餐,現在已經飢腸轆轆,想起仙台的名物「烤牛舌」,忍不住直往烤牛舌的「元祖店」、一九四八年誕生的「味·太助」。

憑記憶找到老店家,白色店招布旗依舊,斑駁木門依舊,推開危顫顫的木門,煙霧瀰漫依舊,撲鼻獸肉焦香依舊。我第一次造訪仙台,時間幾乎是二十年前;當時就曾依照旅遊書中所述,按圖索驥來到這家烤牛舌的元祖之店。「太助」的初代創辦人佐野啟四郎鑒於戰後物資匱乏,牛肉售給美軍的價格極昂貴,牛舌、牛尾與內臟則乏人問津,物賤如土,因而想尋找日本人可接受的牛舌烹調方式,他經過多次實驗,把牛舌用鹽、胡椒醃製,再用炭火炙烤,配合麥飯(在白飯中加入麥實,也是窮人少吃白米的意思)和淺漬小黃瓜或高麗菜,並佐以蔥白燉煮的牛尾清湯,成為一整套的鄉土美食,這樣的烤牛舌套餐後來更風行全日本,現在已經是經典的庶民料理了。

推門進入老店「太助」,中央是一個木製吧檯,吧檯內站立白帽廚師一人,守著面前一片鐵網,鐵網下的紅炭輕輕地滋滋作響;旁邊另立一人,守著一鍋湯。菜單主要分A餐和B餐兩種「牛舌定食」,差別只在於B餐有四片烤牛舌,A餐則只有三片,其餘搭配的麥飯和湯完全相同。客人點餐之後,中央守著火網的廚師掀開毛巾,露出堆如山積的大片醃製牛舌,取出三片或四片丟至網上,鐵網立刻冒起白煙,發出嗶剝之聲,牛脂肪的焦香味旋即充滿整個房間;坐在吧檯上,你可以看見紅色的肉片受熱返白的景象,看見油脂滴落炭火掀起煙霧,看見另一位廚師取出蔥白置入碗底,並從鍋中舀出白澄湯汁注入碗中的模樣;這一切純熟自然的動作都伴隨撲鼻的肉脂香氣進行,食物還未上桌,你已經覺得好吃到不行了……

坐下來點好四片牛舌的套餐之後,站在吧檯內的白衣廚師立即取出醃製牛舌肉片,置於炭火上的鐵網開始烤肉,煙霧迷濛之中,另一位廚師則取出細切的蔥白置入碗中,開始舀湯;不一會兒,清澈的牛尾湯與麥飯先來,然後香氣撲鼻的烤牛舌也搭配淺漬白菜緊跟著端到桌上。

先喝一口湯,帶著脂肪和膠質的牛尾竟然有著一種濃郁的奶油香味,蔥白的清香則給它清爽不膩的效果。然後是麥飯,白米飯中夾雜麥粒的香氣,吃起來卻有類似糙米飯的粗纖維口感;配合一片牛舌來吃,牛肉切得頗厚,咬嚙時在齒間抵抗,很有嚼勁;每片牛肉都醃製得十分入味,炙烤的焦香與入口有滋味的鹹香,搭配白飯和清酒都很登對。

雖然午飯時間有點晚了,我們還是吃得很開心。事實上,現在販賣烤牛舌定食的已經不是「味·太助」一家,光是在仙台市內恐怕都不止一百家了,每家都有不同的詮釋和強調的賣點,有的強調只有牛舌最厚最軟嫩的舌根部分,有的則強調獨特的醃製調味(日式味噌、韓式蔥麻油或法式調味);而賣烤牛舌定食的餐廳也不限於仙台,在東京、大阪都有「烤牛舌定食」的連鎖店,烤牛舌從戰後滿目瘡痍的仙台出發,如今已經是日本全國的庶民美食了。

享受過烤牛舌的「元祖店」之後,我們在市內街上閒逛,朋友曾告訴我仙台市如今是「日本經濟最繁榮、最有活力的地方」,這句話看起來大體上是沒有錯的,街頭上滿是消費的人群,到處都有強調「重建」或「振興」的活動;百貨公司裡常常設有強調產品來自災區的特販角落,到處都有震災創傷的紀錄攝影展覽,書店裡各種震災專書則擺在最顯眼之處;「創傷」與「繁榮」之間有著一種奇異的組合,說不出來是矛盾還是平衡?

但是我心裡上還掛念著一件事,那是我在書上讀到的一個消息,急著想證實它的內容。我幾個月前在東京買了一本昭文社出版的旅遊「雜誌書」,書中提到關於仙台的一個「最新消息」,新聞標題中說:「喝東北的酒支援災區復興……」

怎麼樣喝酒支援災區,新聞裡進一步說,這是一家「以復興支援大震災為目的的居酒屋」,開店時間預定為一年,從二一一年九月十三日開始營業,計劃在二一二年九月三十日關閉,酒店中一共搜羅受災的巖手縣、宮城縣、福島縣所有釀造的「地酒」一共九十五種,全部一杯賣四百八十日元,提供的飲食也全是來自三個縣的食材,這是一家非營利的酒店,所有收益全部捐給受災的三個縣……

開店時間只有一年,這顯然是師法當今零售業最時髦的所謂「快閃店」(pop-up store)模式,快閃店突然而來,也稍縱即逝,最早是由美國和英國的時尚服飾業者所愛用,以打游擊的「快閃店」和限定商品創造消費者的「追蹤」慾望,進而完成一種「你追我躲」的隱秘店概念。這家「復興支援酒場」,期間也只有一年,一方面參與的義工得以結束他們的投入(無法完成的義舉有時候是一種折磨),一方面也使得支援的消費者珍惜機會,不至於彈性疲乏。

這是一個有意思的「構想」,雖然用喝酒作樂來救助災民好像有點怪怪的,但可能進酒店「喝一杯」本來就是日本人的生活形態,飲酒未必就是「作樂」,有時候更是「一醉解千愁」的治療過程。而一家居酒屋竟能把災區「酒藏」一網打盡,提供九十五種地酒,讓你全盤認識這些地方原有的物產風情,這卻又是一種有創意的「同情」之舉。

書上讀到的數據如此,現在既然來到了當地,怎麼能夠錯過一探究竟的機會?

我按著書上所揭示的住址一路尋找,一直走到車站附近的小巷內,小巷錯綜複雜,有點鬼打牆似的幾次繞回原地,猛一抬頭,才發現酒場的招牌就在眼前。

酒店門口除了一個小小的木頭招牌,其他都是「大字報」,寫的都是關於這家店的來由以及做法。上面也註明每天營業時間是從下午五點到半夜十二點,而此刻正是剛剛開店的時候。我們掀開門簾走進去,裡頭的工作人員爆發出一長串的吆喝歡迎之聲,立即有一名年輕男子笑臉迎上前來,身穿工作人員的黃色T恤制服,上面印著「復興支援酒場」幾個黑色大字,胸前還別著一個繡有名字的名牌,他招呼我們坐在一桌靠邊的桌子旁,店內客人已經不少,單獨或兩三人前來的客人多半坐在吧檯,人數較多的客人則坐在木桌之旁。

大概是年輕男子看我反應慢了半拍,猜出我是日文不靈光的外來客,過了一會兒拿著菜單前來的女服務生開口就講流利的英文。大學生模樣的女服務生解釋菜單的內容,說明每一個區塊代表的是某一個縣的食材和地方料理,既可以單點,也可以點套餐,如果你點「宮城縣course」,它就為你選了該縣十種代表性的下酒菜色,如果你願意同時「支援」三個縣,也可以點「三縣course」,它就從三個縣當中各挑選若干代表菜色組成一個套餐。

「你們慢慢看,我要幫你們先點杯酒嗎?」女服務生很熱心地介紹。

另一張酒單上列舉了三個縣各家酒造的代表「銘柄」,但我們既然來到仙台,不如就專心挑選宮城縣本地的酒,我們就選擇了一杯「一之藏」的「無鑒查本釀造辛口」,和一杯「伯樂星」的「特別純米」,這兩家都是東北地區享有盛名的清酒名廠。

過了一會兒,女服務生先抱來一大瓶「一升裝」[3]的「一之藏」擺在桌上,在我面前放下一張深口盤子,再放下一隻杯子,然後費力舉起大酒瓶,大聲對著店內叫著:「要倒了喲!」全場的工作人員連同店裡的其他客人全部轉頭看向我,同聲齊唱:「嘿,,。」(Dokoishio-Dokoishio)服務生緩緩將酒注入杯中,至杯中酒滿出了,又大聲叫說:「酒滿了呀!」全場又是唱歌似的大聲附和:「嘿,,。」

我坐在那裡又驚又喜,原來全場喝酒的人是這樣的心思相連,那酒一直注入到杯中全滿,最後連盤子也滿了,不小的杯子加上深口盤裡的酒,這一杯怕不止300ml以上,喝了恐怕要醉。服務生匆匆離去,一會兒又抱來另一個大瓶,這次是「伯樂星」,她對著我們眨眨眼,再度對著店內大呼:「伯樂星,要倒了喲!」全場又興奮起來,歡唱一般:「嘿,,。」等酒滿溢出來,「酒滿了呀!」

「嘿,,。」又像是鼓勵,又像是開心,又像是在說:「我們又捐了四百八十日元給災民了呀!」這個氣氛真是超現實呢。

侍者倒酒的時候,全場不分工作人員或飲酒客人唱歌似的齊聲大呼:「。」(讀作haDokoishio-Dokoishio)但有趣的是,我卻理所當然地把它聽成了:「落蓋咻,落蓋咻。」等到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的同事和一些日本友人才告訴我說,並沒有「」這樣的日本字……

「怎麼會沒有?」我心裡納悶著,小時候不都聽過《素蘭要出嫁》的歌,那扛轎的不都唱著「嘿咻嘿咻,落蓋咻,落蓋咻」嗎?

等到輾轉來自日本友人的指教,那原文是「」,而不是「」。而「落蓋咻」根本就是閩南語的訛傳,那位要出嫁的「素蘭」,其實本來也就從是日本東北漁夫捕魚時唱的一種漁歌「節」(Soran-bushi)借來的。漁夫在海邊捕「魚」(,也就是我們說的鯡魚),收網時唱著「節」,歌詞中就有「」的語句,象徵眾人收網使力的吆喝聲,有同心齊力的意味。

這樣就明白在這家支援振興酒店裡,店員要和客人共同唱和著「」了。

既然叫來了酒,我們又點了一些下酒菜,也刻意都點來自宮城縣的食材和特色料理,我們才吃過太遲的午餐,也不能多點,食物送上來時,雖說都是很簡單的料理,味道卻也都相當認真正宗。但在讀菜單的時候,卻在菜單背後的一段文字中讀到關於這家酒店的緣起,文末還附上了前一個月的「財務報表」……

原來「復興支援酒場」的構想,正是來自當地一家居酒屋的經營店主,他發起這項救災構想,尋找各界的支持,許多酒店、餐廳都共襄盛舉,有器材出器材,有食材出食材,或者就提供義工與資金,幾乎是地方上餐飲界的團結行動。他們也初步募集了若干資金,就由居酒屋的主人來號召組織,共同經營這一家以賑災為目的的「復興支援酒場」;而酒店開幕以來,地方上的酒客也樂於支持,下了班轉過來喝一杯,既解百憂,又為災民出了一點力氣,並不困難勉強。而每個月酒店也都把財務報表印在菜單背後,收支損益透明,以昭公信,真的是用心良苦的一個實踐。我就他們的財務報表所見,酒店每個月約可獲利六十餘萬到一百萬日元,一年期滿應該有機會捐出幾百萬或近千萬日元的善款,誰說小企業家的力量是微薄的呢?

大概是構想獲得了成功,他們雖沒有計劃「延長」這家「復興支援酒場」的開店期限(目前是預定開到二一二年九月底為止),但卻已經在東京新橋又展開了另一家店,概念完全相同,酒單與菜單也完全相同,下一次有機會去到東京,我也會設法再去造訪。

入夜之後,客人愈來愈多,我也已經有點不勝酒力,覺得應該起身離去,因此請服務生結賬,賬單送來時,價格比想像中便宜合理,我深深覺得這真是一個支援災區的好主意,參與義工與參與消費都顯得自然而不勉強,大家只是做自己熟悉的事(餐廳服務生就做服務工作,酒客就喝酒),竟自然而然造就了一項義舉,而大家有感於這項工作可以幫助有困難的「別人」,服務起來或喝起酒來也加倍來勁,就連呼喊「」也充滿了熱情朝氣,沒有例行敷衍的怠慢,大家都很有力氣地「活著」,這難道不是艱困人生中一個美好的活動嗎?

第二天傍晚,我再度回到「復興支援酒場」,這一回我卻連一個座位也找不到了,服務生充滿歉意地向我道歉,但有什麼關係,一個賑災的酒場如此興盛,我只會為他們感到高興。懷著讚歎歡喜之心,我離開酒店回到旅館,準備第二天展開東北鄉間的旅行。

可惜氣仙沼我這一趟不能夠再去,主要是因為鐵路交通尚未恢復,必須一段巴士一段火車接駁前進,我的時間是不容許我這麼做了。但我倒是回去重訪松島,乍看之下,松島似乎沒有受到很大傷害,細審之後,發現不變的其實是「自然景觀」(海上星羅棋布的大小島嶼,以及島上筆直挺立的松樹),「人工建物」的部分反倒都是重建或翻修了,街道變新變乾淨,商店也有全新的裝潢和招牌,顯然是災後復建的;進到商店,牆上則有各種災難時的慘狀照片,並且說明自家商店是如何重建復興,看來每一家都經歷了一些艱辛過程。

但海上的遊覽倒是恢復了,海灣遊覽船仍舊準時出發,導覽廣播仍舊飄揚在空氣中,連遊客都回來了不少;海邊新建的遊客中心人聲鼎沸,有許多媽媽義工熱心地向遊客推薦當地的各種景點和名特產,遊客看來以日本當地人為主,間或聽到一點中文,但其他國家的遊客就非常少了,不是我十幾年前來的景況。

中午我找到巷子裡一家隱秘的壽司店,店中沒有別的客人,卻有一組電視拍攝人員在採訪取材;我們坐下來,除了點了中午的壽司套餐之外,我看到牆上有手寫海報說「巖牡蠣上市」,松島正是著名蚵田所在,也點了一份生牡蠣來吃。牡蠣端上來時,一個盤子裡只放一顆,牡蠣殼和盤子一樣大,殼中的牡蠣肉肥美飽滿,一顆幾乎就要吃飽,味道也鮮美至極,充滿海水潮香,令人印象深刻。

離開松島之後,我們的路線就轉往北邊日本海,往山形縣的方向走去。那裡是震災受損較小的地區,交通和公共建設大多安然無恙。但出乎意料,儘管災情較少,當地景勝之地遊客卻十分稀少,遠遠不如仙台與松島。

我們往北來到靠海的酒田市,那是昔日莊內藩的重要港口,身繫日本海的交通命脈,頗有一些有意思的古跡。但我們來到市區中心的商店街,卻發現門可羅雀,形同鬼域,信步走進一家賣掃帚、畚箕的生活古用具店,我看見店中頗有雅趣,忍不住徘徊再三;店中走出一位年約三四十歲店東模樣的男子,客氣問說:「客官哪裡來?」

答曰:「來自台灣。」

男子眼鏡背後露出驚訝之色:「啊,來自那麼遠的地方?我們這麼偏僻的所在,連日本人都很少來呢。你們是自己旅行嗎?」

「是的,先到仙台,然後走陸羽東線到瀨見溫泉,再來到酒田。」

「真了不起,那麼接下來要到哪裡呢?」

「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要上羽黑山……」

店老闆露出更吃驚的表情:「先生知道羽黑山嗎?」他急忙入內,過了一會兒取出幾張觀光地圖:「這裡有一些旅行數據,您一定要參考使用,羽黑山是我們這一帶最值得探訪的地方,我自己每年開春都要去初詣呢。」

拿給我的數據當中,有兩張是關於羽黑山的地圖和解說,有一張則是酒田本身的觀光地圖。我合掌鞠躬說:「真是太感激了。」

店老闆搖手說:「不,不,我們要感激的是你們呢,大震災的時候捐了這麼多錢,世界第一呢,比美國人還多,台灣是那麼小的地方,我們真是太感激了。」

這下子輪到我身為台灣人感到驕傲了,台灣的確是個善心之地,四川汶川大地震台灣捐助了七十億台幣,日本東北大地震台灣也捐助了超過七十億台幣,而這些受災地區你永遠會看到慈濟志工身先士卒的身影……

我們在酒田市一家店裡遇見一位謙沖有禮的年輕老闆,他真誠地想幫助我們這些陌生的自助旅行者,而他又出自內心感激台灣對日本震災的幫助,他自己並非直接受災者(但東北此刻缺少遊客也讓他成了震災的間接受害者),他仍然對台灣的義舉心存好感;我並不是要緊的捐助者,卻在旅行的每一站,受到每個人對我的鞠躬感謝,彷彿我是被台灣人派來接受日本民間人士的謝禮的。

***

但我是怎麼跑到羽黑山來的?羽黑山是所謂的「出羽三山」之一,出羽國是酒田所在地昔日古國之名,「三山」則指的是羽黑山、月山、湯殿山,是日本橫亙山形、新潟、福島三縣的「盤梯朝日國立公園」的一部分,自古是日本靈修者心目中的聖山靈峰,羽黑山山頂的「三神合祭殿」開山已經一千四百年,歷史悠久,地位崇高;又因為地處偏僻,交通不便,探訪者除非有莫大的毅力決心,不容易完成。

前年我與家族親人在山形縣會合旅行,路過鄰近「羽黑山」的鶴岡市,忍不住臨時決定乘車上山,但車班稀少,我們僅能有二十分鐘的停留時間,只參訪了山頂的「三神合祭殿」,來不及去走走長達兩公里共二千四百四十六階的參道。但我們已經看見山上參天的古杉木林,樹齡都在千年以上,那座巨大森林的蒼鬱姿態和雲靄靈氣,已經讓我們一見難忘,我心裡也暗暗下了決定,他日有機會,一定要來這座「靈山」走一走。

而這次正好找到機會,我又發現就在山頂不遠處,另有一座「羽黑國民休暇村」的存在,這對我來說是太好的消息,早早就把休暇村的房間訂好了。

我們從鶴岡搭乘巴士上山,巴士幾乎沒有其他乘客,而路上的積雪也還沒融化呢。來到休暇村時還不到下午兩點,住房登記的櫃檯還是空無一人,連電燈都還沒打開(休暇村正常的入住時間是從下午三點開始),等我提著行李來到櫃檯前,辦公室裡一位高胖的年輕人急忙走出來開燈,一面點頭致歉。親切地幫忙辦完住房手續後,他又幫我提著行李進房「案內」,並且說明晚餐時間如需鋪床服務,可把牌子掛在門外,會有工作人員把床鋪好。這倒是新的服務,從前我住國民休暇村的經驗,都是要自己鋪床的。

等到收拾停當,我急著想上山頂去走走,再度來到櫃檯詢問,這回櫃檯裡是另一位瘦黑的年輕人,我告訴他想到附近散步,休暇村是否有步道的地圖提供?瘦黑年輕人似乎有點驚訝,他遲疑不決地給了我地圖,並且打開地圖建議我只在停車場附近的濕地走走,他說:「這一帶已經除雪完成,比較安全,走路還是要小心滑倒;其他地方積雪未除,最好不要去……」

「我想到山頂上走一走……」

「但這一帶的步道都被雪淹沒了,前一陣子有大雨,森林裡幾乎不能走。」年輕工作人員誠惶誠恐地說:「森林裡的參道倒是整理好的,明天早上我們有專車送客人到隨神門入口,再到山頂去迎接,您可以考慮參加。」

「好,我考慮看看。」我雖然聽到這個選項,卻心裡有點疑惑,山頂不是已經近在咫尺嗎,為什麼上不去?

等我帶著地圖來到森林步道的入口,只見入口拉起了紅繩,掛著牌子說,由於大雨沖刷,步道地基流失,請遊客不要冒險進入……我越過繩子,走了幾步,只見步道處處泥濘,有許多倒下的大樹橫亙去路,這樣的山路的確是不好走了,看來是又得放棄了。

但休暇村位於山腰空曠之處,我們在四周散步倒也心曠神怡,路上雖有積雪未化,氣溫卻已經舒適怡人,遠眺白頭山頂,山嵐裊裊,靈氣滿溢,令人心生崇敬之意,難怪是個宗教聖地。

只是我像《茵夢湖》那位失意的萊因哈德Reinhard,游不到湖心、觸不到那雖近實遠的水中睡蓮;兩度我來到羽黑山,卻還進不了兩旁參天杉木的參道。第二天,我還是坐上休暇村的便車來到入山口的「隨神門」,我只走了一小段崎嶇的山路,看到五層的國寶木造古塔「五重塔」,然後我就得離開了。受限於稀少的班車,我必須趕著上路。遠方有一班火車我必須趕上,才能依約定時間到達另一個陌生而古老的溫泉,那裡,將有另一位工作人員等著迎接我,帶領我到達另一家旅館,而這樣一程趕過一程,我的東北之行也即將要告一段落了……

[1] 東北,本文指日本東北地區。

[2] 露天風呂,露天溫泉。

[3] 「一升裝」,日本古單位中日式1升瓶為1800毫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