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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二郎的壽司旋律

言談熱烈的會議突然間「有天使走過」,出現一段靜默空白,大家都不知說什麼好,這時候,坐在身旁的May低下聲音悄悄說:「如果有小野二郎壽司的空位,你有沒有興趣?」

我嚇了一跳:「你是說,東京小野二郎老師傅的數寄屋橋壽司店?」

「對,」May淡定地接下去:「位子超難訂,我們好幾個月前訂的,結果他臨時有事,去不了了,取消掉太可惜……」May的先生是大銀行家,事業繁忙,意外的工作行程顯然也是常發生的。

我一下子完全聽懂了她的意思,腦筋也跟著急忙搜尋轉動。

小野二郎一九二五年出生,今年八十七歲了。他從七歲進割烹餐廳習藝,二十五歲開始修習壽司,三十九歲就在銀座自立門戶,開了這家名聞世界的「數寄屋橋次郎壽司店」(次郎);算一算,從學廚藝起已經八十年,手握壽司的經歷已經六十二年,自己開店也已經都快五十年,每一項都可說是現役廚師的世界記錄。

二七年法國知名的美食導覽《米其林指南》(Michelin Guide)初次出版亞洲城市的評論,第一站就是日本東京,那一年,米其林一共給了東京的餐廳一百九十一顆星,其中,三顆星的餐廳共有八家,「數寄屋橋次郎壽司」是其中一家,這當然更創造了小野師傅的傳奇性,因為他又多了兩項世界記錄,一是最老的三星餐廳主廚(那一年他八十二歲),另一則是全世界唯一一家店內沒有廁所的三星餐廳……

廚師的傳奇有時候只是故事性濃厚,未必與好吃劃上等號,但小野二郎顯然享有比傳奇更高的榮譽。日本料理評論家山本益博稱他是「世界第一的握壽司」,把老先生高抬至「廚壇祭酒」的地位;法國天才大廚喬·盧布松(Joel Robuchon,1945——)也欣賞老師傅的手藝,每次來到東京必定拜訪「數寄屋橋次郎壽司店」,並且指著吧檯說過一句被傳頌一時的名言:「這是全世界離天堂最近的位子。」(雖然喬·盧布松似乎是「變心」了,在最近一本雜誌刊出的一篇名叫《世界頂尖主廚所愛的日本名店》的文章裡,喬·盧布松不推薦小野,改稱在赤阪的「」是他最愛的日本餐廳。)

我知道小野二郎的故事也超過十幾年了,八年代末期當時我剛開始學會在日本自助旅行,渴望找到更多的資料,其中當然也包括各種美食導覽的書刊,我買到一本由山本益博監修的雜誌書《東京食走指南》;在這裡被我粗糙地譯作「食走」,當然有點不雅馴,但它是一種按地理分區詳述餐廳特色的美食導覽,宜乎使用者邊走邊吃,或者為覓食奔走,強調身體力行的「步」(走路),這對旅行者而言,顯然也是很實用的隨身一冊。

但這本雜誌書在正文介紹各區餐廳之前,還有幾個饒富趣味的主題文章,第一篇就是報導「最老的」和「最年輕的」壽司師傅,最老的當然就是小野二郎,當年「才」七十一歲,而最年輕的壽司師傅則只有十七歲,兩人相差五十四歲,江山代有才人出的世代交替意味不言而喻。

這是我初次讀到關於壽司人瑞的故事,印象深刻的是書中說老師傅每天清晨騎腳踏車親赴築地採買漁獲,他眼光銳利,更兼狠准,每遇上等食材(特別是鮪魚大腹),不顧高價,非搶到手不可;他更解釋這是他在銀座開店的原因,因為銀座離築地很近,採買鮮魚之後可以立即處理,不會蹉跎於車程路途,離魚太遠的地方不適合開壽司店。

讀完小野師傅故事後心也跟著動了一下,但那個時候我旅行日本不久,對當地的「高物價」還頗不適應,對動輒上萬日元的高級料理頗有心理障礙;大部分的飲食經驗僅限於「庶民美食」的拉麵、豬排飯或一些便宜大碗的海鮮刺身等,看到銀座高級壽司店總是有雙重畏懼,一方面害怕荷包失血,另一方面則害怕坐吧檯講日文,結果心動歸心動,始終沒有真正行動。

但後來我的日本旅行漸漸起了變化,一方面,大概是我對自己的三腳貓日文略微有了信心,覺得拿來用於旅行上的應對,似乎是「可以用」了;另一方面,則是隨著年紀心態上起了大變化,覺得「人生只是走一次的旅程」,什麼東西都得試試,金銀錢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有時候「放手一搏」,買到人生獨特經驗也是值得的。這樣把心一橫,就發現沒有什麼價格是不能付的了。

這幾年,利用工作出差或家庭旅遊,我開始在東京嘗試高級壽司,幾家名店因而都有機會一試,像「青木」、「久兵衛」、「」等名餐廳,都親履勝地去試了,有的名不虛傳,有的大失所望,大概是因緣相異,有時候遇見大廚親自服務,有時候只分到小徒弟,或者當天漁獲不同,所見也不同吧?

唯獨老師傅的「數寄屋橋次郎壽司店」始終無緣相識,大概我的旅行計劃太隨興,總是到了東京才想到要去訂個位子,但「數寄屋橋次郎壽司」是沒能夠讓你這麼隨便的,一直訂不到;有一次,我請旅館的門房經理代訂餐廳,他一看餐廳名字就說:「訂不到的,沒有一個月以上是訂不到這家餐廳的。」說完竟然就把紙條交還給我,連試一下都不願意。

後來知道小野二郎的次子在青山開了另一家分店,也拿到了米其林兩顆星,我想試試同一「家學」也好,竟然也訂不到位,所以「知易行難」,耳聞老師傅的故事已經近二十年,書籍和報道也不知道讀過多少回了,始終缺乏真實體驗。

現在,奇特的因緣發生,May和先生訂好了位,卻因故不能成行,突然在席間問起來:「如果有小野二郎壽司的空位,你有沒有興趣?」

「啊,當然有興趣,我回去馬上看看我的時間,只是機會難得,你確定真的不要了嗎……」我還有點不好意思拿走他們的訂位。

「我們幾個月前就訂了,當時還再三確定他的時間,現在突然間又不行了,有客人從海外來,他得要接待……」May的口氣裡也充滿惋惜。

她又接著說:「你回去看看時間,如果你可以去,我就不取消訂位了;下週一你給我一個電話,我再把訂位數據傳給你。」

下週一我看了時間,發現我是有空的,正巧日本也有一些工作要做,我就回話說:「我可以去,請把訂位留給我吧……」

***

但是留給我的訂位是三個人的,我們只有兩個人,好像也不應該浪費剩下的一個座位。可是邀請別人,禮貌上多半總是要邀請兩位,邀一位有點奇怪。一開始,我試著努力遊說一位還在學的研究生,我和他的父母很熟,常在一起吃飯,發現這位年輕人不僅見多識廣,而且也確有美食熱忱,未來顯然有成為美食評論家的潛力,既然還單身,只邀一位也不唐突;但年輕人有課要上,不敢造次,幾經掙扎,就放棄了。我蹉跎時光,轉眼就來到出發的日子,另一個座位的客人竟然還沒有著落……

當然,今天寫這篇文章,可以想見諸多老友讀到這裡,一定咬牙切齒:「我們根本沒有事呀,我就是一個人呀,為什麼沒有想到我?」

但是,吃飯和旅行,都是很「個人口味」,英文俗諺豈不是說:「一個人的肉是另一個人的毒藥。」(One man』s meat is another man』s poison.)可見「酒肉朋友」的形成也不容易。平日應酬,固然有時候要與陌生人把酒言歡;但如果是吃飯品酒,卻非必須有固定「飯團團員」不行,貿然邀請習慣和性情不同的人一起吃飯,常常是危險的事。

到了出發前一天,為了那一個珍貴的空位,我不得不寫電郵給一位日本的工作朋友,委婉解釋空位的由來,以及只能邀請一位的失禮,希望他能接受我的邀約,一起去嘗嘗這號稱「世界第一的握壽司」。日本朋友的回信很快就到了,信上劈頭就說:「Thank you very much for your kind invitation!」,緊接著又說:「星期五晚上我當然有空!」事後,這位朋友對我說,他覺得,沒有任何日本人能夠拒絕一個「次郎壽司」的邀請……

我把旅館訂在銀座地區,以便徒步專心去嘗試小野二郎的手藝;當天晚上,日本朋友今川先生依約前來旅館會合,神情至為愉快。他說:「說實在的,我在東京四十幾年,這還是第一次要去吃次郎的壽司呢,真是托您的福。」

我們沿著銀座明亮的道路散步走去,「數寄屋橋次郎壽司」位於銀座四丁目的西端,已經接近有樂町了。餐廳位於一間舊大樓的地下室,並且與地下鐵相通,場所低調到有點寒酸,但店內店外都有一種不可輕慢的清潔感,料理工作台是白色檜木,顧客用餐的吧檯是漆成暗紅色,配上黑色皮墊的座椅,風格是保守的傳統風。據食評家山本益博的說法,標準的傳統壽司吧檯設計,顧客端的桌面應為兩隻筷子的長度(相當於日本尺一尺五寸),壽司師傅的工作台也是一尺五寸,合計為三尺的寬度,次郎壽司的設計,正是秉持古法。

我們抵達店面時稍早於預定時間,店中空無一人,我們看見老師傅背著手在店中踱步,嚇了一跳;就在我們被服務生招呼坐上來喝茶時,轉眼間,客人突然間全部上門了,好像約好的一樣。七時一到,我們全部被請上吧檯,吧檯一共十四個位子,坐滿了十三個人,只有一個位子是空的。

座位前方桌面上已經擺好筷子,熱毛巾,以及一張平台式黑色木漆器,那是用來放置壽司的托盤,旁邊有一撮捏緊的嫩薑片;此刻,座位前方並擺好一份當日英日文對照的印製菜單。

「次郎壽司」並不提供酒餚,全部都是「主廚調度」()的菜單,視當日食材情況提供十九貫或二十貫的壽司。我們當日的菜單是冬令旬物(時間是剛過舊歷年的二月份),依序如下:

1.比目魚()

2.墨烏賊()

3.魚()

4.鮪魚赤身()

5.鮪魚中腹()

6.鮪魚大腹()

7.小肌()

8.赤貝()

9.章魚()

10.鲹魚()

11.車海老()

12.水針魚()

13.文蛤()

14.鯖魚()

15.海膽()

16.小貝柱()

17.鮭魚子()

18.穴子()

19.玉子燒()

客人坐定,壽司台上的師傅們也全部就定位,小野二郎老先生站左側,他的長子站右側,兩旁各有兩名助手肅立。老師傅面容嚴肅,銳利的眼神掃過全體就座的客人,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一句話也不多說,突然間就開始動手捏起壽司來了。

這一動手,吧檯內就騷動起來;吧檯內的助手有人取食材,小野二郎的兒子則負責切魚,老師傅則動手捏握壽司,捏好後助手立刻跑步送到面前來,並且低聲說:「請立即食用,無需蘸任何醬油。」氣氛緊張,打仗一般。

第一顆送上面前的壽司,是晶瑩剔透的比目魚,魚肉切得方正厚實,肌理分明,先不管好不好吃,光是壽司的造型也叫人驚歎;日本人稱壽司上的那塊魚肉為「種」(),「次郎壽司」的種是我所見過最端正優美,從前讀書看到孔子說:「割不正不食。」不太能完全體會這個意思,但在小野二郎師傅的手中,你可以重新感受到「刀工」在食物上的重要性,刀工在這裡指的不是能把豆腐細切一千刀的那種「技術」,而是一種理解食材,通過對食材最合適的剖解,加上一種端莊大方的「美學意識」,才能造就這樣美型的壽司。

但到目前為止還只是視覺的,這名聞遐邇的握壽司,味道究竟又如何呢?全場顧客也沒有人敢耽擱(預約時都已經被反覆交代千萬不要遲到,壽司做好要立刻吃),我也緊跟著拿起壽司,送入口中……

第一顆壽司送入口中,滋味在嘴裡散化開來之際,腦中無數的感受、念頭也同時都冒出來了……

其中一個感受當然就是:「啊,原來如此……」

原來「次郎壽司」的滋味是這樣的啊,這是你讀過多少次報道評論,看過多少張絕美照片,做過多少回揣摩幻想,完全都無法替代分毫的。此刻,想像遇見真相,你內心輕輕喟歎:「啊,啊,啊,原來如此,原來滋味是這樣的。」

但這樣也許還不夠,你還要快速搜索枯腸,試著比較過去經驗,描述這樣的滋味究竟是怎樣的?首先,醋飯的味道非常明顯,比過去熟悉的握壽司的醋味都要來得濃厚一些(雖然很溫和,並不至於搶了種的味道);其次,米飯煮得比較硬,水分比較少,吃在口中粒粒分明,也和過去吃到的日本壽司那種水分飽滿、口感柔軟的米飯,印象截然不同。最後的感受才是來自作為種的比目魚,比目魚肉結實厚重,軟中帶脆,淡泊清雅,愈嚼愈有味。魚肉上一抹輕輕的醬油,帶給整顆壽司恰巧足夠的鹹味,這鹹味優雅圓潤,隱約有一絲甘甜,醬油顯然是處理過的,裡面有什麼?可能有柴魚高湯和清酒、米醂之類,但醬油抹得極輕,剛好用來襯托魚肉的鮮甜,一點不搶戲。

但好吃嗎?每一位知道我跑去「數寄屋橋次郎壽司」的朋友忍不住都在這裡打岔,急急忙忙問道:「好吃嗎?」事實上,第一顆壽司入口時,我的內心千回百轉,最後不免也要問自己:「好吃嗎?」

很奇怪的,我發現自己答不上來。我第一次造訪東京壽司名店「青木」的時候,去的並不是銀座本店,而是他的青山分店;當時也是臨時起意,怕銀座本店太難訂位,改訂青山店,不料當晚卻幸運地得見身高一米八的美男子老闆青木利勝的親自服務(傳說他多半在銀座本店服務,只有熟客點名時才來到青山店,當晚顯然有重量級熟客登門)。青木利勝的手指像鋼琴家一樣修長靈動,動作快捷優美,更兼談笑風生,完全不費力氣,不像「一生懸命」的模樣。他的第一顆壽司是「鳥貝」,入口時,貝肉的鮮脆感,醋飯的柔和感交織成協調的樂音,內心不免暗暗叫了一聲「好吃」。

而我第一次在札幌造訪壽司名店「壽司善」時,服務我們的是一位年輕的師傅佐籐聰(當時剛得到北海道壽司職人大賽的第一名,現在則在香港中環擁有自己的舞台了),當他的鮪魚大腹壽司送到面前來時,入口之際,我內心也曾暗暗稱道:「好吃。」

但小野二郎師傅送上來的第一顆比目魚壽司,激起我內心無數念頭想法,卻對「好不好吃」一問感到難以回答(不像其他壽司店會讓我暗叫一聲「好吃」)。也許應該說,這顆壽司太「個性鮮明」了,挑戰我過去對壽司的認識,「震撼」可能還超過美味的感受……

小野老師傅銳利的眼神掃過吧檯所有的客人,確定大家都已入口,立刻動手捏第二顆壽司,服務生快步奔走,迅速將第二顆壽司置於面前,那是潔白髮亮的墨烏賊。作為種的墨烏賊一樣切得簡潔方正,抹過一層薄醬油並沒有改變它純白的色澤,它沒有其他壽司師傅所做的裝飾功夫,譬如在烏賊肉上刻花,或束上一條黑海苔腰帶,它乾乾淨淨,「一無所有」。入口之後,感覺到烏賊肉厚實卻柔軟,對牙齒毫無抵抗,味道則清淡雅致,但愈嚼愈能體會烏賊本來的鮮甜味道,這時候我開始覺得較重的醋飯有點道理,不然連續兩顆這麼清淡的壽司,要如何讓你察覺它的「存在」?據說法國大廚喬·盧布松對小野二郎的「墨烏賊壽司」最為心儀,曾經讚美說:「簡單到了極致就是純粹。」

小野二郎師傅面無表情,確定客人用完墨烏賊壽司後,繼續從木盒中取出大塊魚肉,大兒子在一旁埋首切割,老師傅則動手捏起壽司,像軍事行動一樣,服務生快跑把壽司送到面前,這顆是冬天來自富山的魚,不同於前面兩顆壽司的潔淨淡雅,魚肉上泛著油光,是脂肪飽滿的寫照,魚肉色澤偏於黃白,邊上帶著一抹鮮紅,側面則有青皮撕去後留下像新鑄銀幣般的耀眼光澤。我,和其他座上的客人一樣,不敢遲疑等待,趕緊一口塞入嘴中。送入口後,魚肉極軟,幾乎是到口即化,魚的脂香甘甜逐漸在口中散發開來,味道開始變得濃郁,醋飯的醋味開始隱沒不顯,情緒也開始升高了。

好像經由魚敲響序幕,緊接下來是一連三顆的鮪魚壽司。第一顆是醬油淺漬的「鮪魚赤身」,鮪魚紅肉部分因為富含鐵質,本來帶有一點微微酸味,經過醬油淺漬之後,鹹味則與酸味中和,帶出了沒有脂肪的赤身的甜味。據說小野二郎對赤身醃漬時間極其嚴格,根據天候與當日魚肉情況,調節的時間甚至以分鐘差異來計算,這也是他嚴格要求食客準時的原因……

才說到「準時」,這時候一位客人匆忙走進來,奮力坐進了吧檯上本來僅有的空位;他嘟囔地不知道跟壽司師傅說了句什麼,顯然是個熟客,小野二郎微微頷首,也不答話,冰櫥中再度拿出木盒子,很快地又捏了幾個壽司,到了第五顆壽司上桌時,我們和新來客人的速度又變得完全同步了。

第五顆壽司是「鮪魚中腹」,「次郎壽司」向來以捨得出高價搶購最好鮪魚而聞名,這時候就看出端倪,鮪魚中腹肉脂肪的豐美,幾乎已經是別家聲稱的「大腹」了,入口時立即消融,不記得有沒有吞嚥的動作,但事後口中覺得柔軟香甜,餘韻無窮,真的是上等的鮪魚腹肉。第五顆之後立刻又上了第六顆的「鮪魚大腹」,比起肥美無比的中腹肉,這顆大腹肉壽司更是豐潤滿口,卻又瞬間消融,你想要抓住一點什麼具體的感受都不容易。

從赤身到中腹到大腹,同樣來自鮪魚的魚肉,卻有三種截然不同的風情,而且曲調節節高昇,到了大腹肉登場,簡直像是交響樂團全部樂器齊響,連定音鼓都用力敲擊起來,氣氛來到最高潮……

但第七顆壽司上場,情緒急轉彎,彷彿否定了前面的所有情節安排。這顆壽司是「次郎壽司」的「名物」,也就是被稱為「小肌」的魚。小肌是「江戶前壽司」的代表性種,它是容易腐壞的青皮魚的一種,傳統做法要趁新鮮用醋醃,時間拿捏是關鍵,要略微帶酸味卻又不減魚肉鮮美;小野二郎醋醃的功力聞名遐邇,但上桌時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卻是它的「造型」。小肌雖經醃漬卻仍然保持閃閃發光的金屬色澤,整條小魚捏成修長的模樣,尾部卻多了一個轉彎,變得優雅靈動,被稱為是「女子的坐姿」,好像是個淑女雙手貼著膝蓋,小腿側彎端坐的模樣……

一連三貫肥美的鮪魚壽司之後,彷彿音調突然一轉,從鮪魚大腹的油甘脂美急轉至青皮小肌的微妙醋酸,口腔中重新變得乾淨清爽,效果好像法國料理在中場要用雪貝冰沙(Sorbet)來清洗並轉換嘴裡的味覺一樣。按照食評家山本益博的說法,前七個壽司是「第一樂章」,用的都是傳統「江戶前壽司」的正宗種,到了醋醃的魚之後,壽司師傅就有較多材料可以「變奏」發揮。

第二樂章是當令食材的表演,也是「數寄屋橋次郎壽司」的季節菜色真正變化之處(前後則各季大同小異)。起頭領軍的是顏色橘艷的赤貝,咬起來柔中帶脆,赤貝上那一抹輕淡不搶戲的醬油則發揮畫龍點睛的功效,它讓赤貝有一點自然鹹味,就又讓你沒感覺到有調味。第二顆上來的壽司則是鹵煮成深紫色的章魚,「次郎壽司」的做法是讓章魚軟中帶脆,味道也輕淡;相比之下,「青木」的著名酒餚「章魚櫻煮」反而太軟爛也太重鹹,也許青木的鹵煮章魚目的是用來下酒,而非當作壽司的種。

然後是肥美的冬天島鲹(),屬於青皮魚的鲹魚本來很容易有點腥味,但「次郎壽司」採買的鲹魚極大極肥,帶著濃厚的脂肪香氣,毫無腥氣,如果不是菜單放在面前,我一定誤以為這是紅或青之類的大魚。

島鲹之後是「車海老」,木盒取出艷紅的大明蝦,體型的巨大同樣讓我吃了一驚,那比較像是在吃天婦羅或洋食的炸蝦會看到的體型,而不像是壽司店裡會用的種。助手們迅速地為明蝦去殼,小野師傅面無表情繼續捏著壽司,捏完之後橫切一刀,一顆壽司剖成兩半;助手送到面前時還交代:「請先吃頭,再吃尾。」入口之後,我才有點體會小野師傅的用意;大概這明蝦是太大了,不宜像其他壽司一樣,一口一顆,既不舒適也不雅觀,分成兩段之後,蝦肉與米飯正好可以一口送入,符合壽司每一口都要結合魚鮮與醋飯的原意。

但何以先吃頭後吃尾?吃蝦頭時,蝦膏在其中,口中充滿香氣,第二口蝦飯仍可持續,如果先吃尾,則尾段完全沒有蝦膏,這應該是師傅的用意吧?事實上明蝦雖經水煮,但剛剛斷生,吃來仍有沙西米的甜味,水煮過的蝦身則飽含彈性,帶著微妙的溫度,是我吃過的極少數好吃的明蝦(大部分我都嫌明蝦太大,肉身容易過老,江浙人的炒蝦如龍井蝦仁,用的都是細小的河蝦,味道就比纖維較粗的明蝦高明很多)。

陸續再上的是水針。水針壽司用一整尾水針做成,剝了皮的水針魚肉晶瑩透明卻仍有邊緣的細皮留著,銀亮閃閃好像是塗了螢光一般,可以想見它的新鮮;最令人驚歎的還是它的造型,水針身體細長,老師傅把它盤來繞去,使水針發亮的銀線繞成一周,好像特別把壽司鑲了銀邊。入口時,魚肉軟中有脆,符合我平日對水針的印象;但也只是如此,壽司美則美矣,水針的味道卻很難與其他壽司店有什麼不同。

然後登場的是淡醬油燉煮的「文蛤」,當助手們從木盒取出帶殼的巨大蛤蜊時,著實有點讓我吃了一驚,那文蛤可能比拳頭還大,助手取出文蛤肉交由老師傅捏成壽司,再迅速送到我們面前。我用手輕輕舉起文蛤壽司,看著文蛤肉完全包住米飯,雙邊還微微下垂,幾乎超過六厘米,這麼大的文蛤的確少見,材料的取得恐怕也不容易。文蛤鹵煮得十分柔軟入味,味道亦淡雅,醬油味很清淡,多的反而是昆布的甜味。

文蛤之後令我意外的上的竟是鯖魚,和前面幾種壽司看不出概念上的聯結,也許是著眼寒冬鯖魚特別肥美的緣故吧。但鯖魚的確選得高明,切得方方正正厚厚一片,銀亮薄皮粉紅肉身,加上一抹暗紅血色,看起來就很誘人,入口即化,滿口脂香,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品。

這是充滿多樣變化並與前一樂章相互抗擷的第二樂章(一共七貫壽司),然後就來到最後一個段落,小野師傅再度回到「江戶前壽司」的傳統曲調,只是這一段卻從「軍艦」開始。用於海苔片捲起圈住種的壽司就是所謂的「軍艦卷」,海苔片用備長炭火爐輕微炙烤,增加脆感與香氣,捲住醋飯,再在上頭放上容易鬆散的魚鮮,這也是「數寄屋橋次郎壽司」令人稱道的傳統技藝。

第一顆上場的握壽司是「海膽壽司」,鮮黃色海膽固然糅糯滑順,充滿潮水味道,當然是上等貨色,更令人驚艷的則是海苔,厚而脆,芳香撲鼻,海膽上已經輕輕點上醬油,無需蘸醬已經滋味十足。

再上來的是獨特的「小貝柱」,黑色海苔包住的醋飯上滿滿放著小粒新鮮干貝(恐怕有七八顆之多,但它並不是顆粒小,而是不同品種的干貝,事實上小野師傅用的小貝柱比一般用在天婦羅揚裡的要大很多,據說這種野生珍味已經快要絕種,未來只能吃到養殖的了),口感柔軟清甜,加上香氣明顯,是當晚菜單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道。

然後再上的是「鮭魚子」,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小野師傅做的「軍艦卷」比多數壽司店做的較大,形狀橢圓大方,海苔築成高牆,因此放料較多。這顆鮭魚子壽司就做得飽滿而不擁擠,十分端莊美觀。鮭魚子本身當然也艷紅肥美,一見知道是高級品,最難得是醬油輕輕醃過,時間可能極短,只有一絲鹹味,更多的是魚子本身的鮮味,調味算是很高明的。

菜單上最後一顆壽司就是「穴子」了,穴子就是星鰻,是江戶前壽司的「考師傅」之作,星鰻事先需經薄醬油鹵煮,目標要入味鬆化,火候和時間拿捏是一大考驗。「數寄屋橋次郎壽司」的穴子壽司當然是出名的,穴子切成大片,尾端垂到桌面,形狀仍然無懈可擊。難得的是醬油用得淡雅,沒有其他壽司店的黑醬色,味道恰到好處,也真的是入口即化,好像打進了空氣一般。

穴子是最後一顆「壽司」,卻不是最後一道,因為還有一道「玉子燒」,既作為壽司餐的總結,又有西式料理「甜點」的功能,因為「玉子燒」多半做得帶甜味。「次郎壽司」的玉子燒顏色絕美,外層是均勻的棕色,內裡是金黃色,上桌時還是熱的,我尤其喜歡它表皮的焦香味。

短短三十分鐘,將軍趕路一般,一場全球最老現役三星主廚的「壽司秀」就做完了,我自己還覺得意猶未盡。「主廚調度菜單」()結束之後,老師傅還問座上客人要不要再點一點什麼,有的客人點了也是店中名物的「干瓢卷」(),有的客人則重複點了剛才吃的喜歡之物(例如鮪魚大腹),我和兩位同伴相望一下,覺得並沒有要再增點的意義……

當我們表明已經吃飽,服務生隨即把我們請下吧檯,改坐在座椅上,奉上毛巾擦臉,再奉上甜點水果與熱茶。不一會兒,其他食客也紛紛下了吧檯,都坐到座椅上來,也有一些客人開始結賬,穿上大衣圍巾離開了。

同伴今川先生趨前向小野二郎老師傅說了幾句話,隱約聽到是說明我們從台灣專程前來。老師傅走出吧檯,親自來到我們座位前和我們握手致意,那雙捏握壽司超過七十年的手又厚又軟,也有溫潤之感,看來身體非常健康,恐怕再做五年十年也不成問題。我們趁機也露出天真觀光客之貌,邀請小野二郎與我們在店招前合照留影,老師傅一改吧檯內工作時的嚴肅冷面,變得笑臉迎人,對合照之請也來者不拒。最後,就在小野老師傅不斷鞠躬的禮數之下,我們告別而去。

走出大樓地下室,銀座的冷空氣一下子撲在臉上,我感到精神為之一振,可是好像也有一點悵然,一場想像多年又期待多時的「盛宴」怎麼忽焉就消逝了,此刻根本還不到晚上八點呢。我忍不住問今川說:「今川樣對今晚的壽司覺得如何呢?」

今川歪著頭沉吟半晌,好像正在盤算合宜的答案,但回給我的並不是答案,而是另一個問句:「詹樣知道末廣嗎?」

「您是說靜岡清水的末廣?」我問。

今川點點頭,我接下去說:「知道,與數寄屋橋次郎齊名的壽司店,至少在鮪魚的頂級程度上齊名,我聽說了很多年,還從來沒有真正成行。」

今川說:「比起來,我還是比較喜歡,或者說是習慣,末廣的壽司做法。家父和末廣主人是好朋友,我因而有多次機會去末廣。也許下一次詹樣來,我們一起去末廣,當然要改由我做東,您可以比較看看……」

時間也實在太早,如果就這樣結束一個夜晚,未免有點虎頭蛇尾。今川先生建議再找一處喝一攤,我當然也贊成,夜還太年輕呀!

口裡說著「銀座這一帶我不熟」的今川熟門熟路地把我們帶到一家高級服飾店的頂樓,頂樓赫然是一家與服飾品牌同名的「葡萄酒吧」(Wine Bar)。酒吧裝潢富麗時髦,大量的金屬與玻璃,規模不小,上下共兩層,中央有旋轉樓梯相通,店中人聲鼎沸,各色人種穿梭不息,十足的國際都會感。膚色黝黑的門口接待服務生似乎不太通日文,弄了好久才為我們帶位,在角落裡給了我們低矮沙發的位子。

配著黑色蝴蝶結的侍酒師前來致意,看起來和今川是熟人,兩人熱絡打招呼交談後,侍酒師為我們推薦了一瓶名為「一千零一夜」的意大利紅酒。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托斯卡納的酒款,但送來之後卻意外的美味,酒體淡雅柔順,還有一點酸度,接近勃艮第酒而不類波爾多。酒的好壞或許不是重點,重點是喝酒所打開來的談話氛圍,舉杯之後,輪到今川先生質問我了:「那麼,詹樣覺得今晚的壽司如何呢?」

「與我的想像完全不同……」我像是歎了氣地回答,事實上,整個晚上我都在問自己同一個問題,也還找不到合適的答案。

緊接下來,就是我的「長篇大論」了。我的朋友們當然熟悉我的長篇大論,現在我的專欄讀者當然也得忍受我的「下筆難休」。長篇大論其實反映的是說話者的「溝通焦慮」,生怕他自己的解釋不夠周全,讓別人把他的意見理解成另一種面貌,只好加注再加注,補充再補充,最後就變成了「長篇大論」。

「我本來預期這是一個美食經驗,不料卻發現它變成了一場教育之旅。」我接下來說:「美食經驗本來容易,它只要讓我直覺好吃就行,它訴諸我未經反省的感官,讓我覺得愉悅,也因此美食經驗通常就是一種重複已知的經驗……」

「但有些食物或烹調挑戰你既有的認知,它不是你已知的,它逼迫你去想它的原理,今天晚上的壽司對於我好像就是這種東西,它不是美食經驗,而是拓展你的經驗邊界,逼迫我去想,什麼是真正的江戶前壽司……」

「原來如此,」今川先是頷首若有所思,然後就轉為頑皮的調侃,「詹樣不但是美食家,其實也是哲學家呢。」

我被說得又窘又急:「真的,今川樣,這是我今晚的感覺。我沒有辦法立刻說它好吃,因為它和我原來知道的好吃壽司不一樣;可是我又說不出它有任何地方不好吃,我好像需要更多時間來想清楚……」

但這真是一場「教育之旅」,從小野二郎老師傅切割種的端莊方正,捏握壽司的完美造型,已經給了我一堂視覺上的震撼教育;到它醋飯的突出酸味與飯粒的堅實口感,再到它每一顆壽司帶來的鮮明滋味,以及每一種食材處理的落落大氣,它的每一個過程都給了我難以磨滅的印象,從這個角度來說,我的專程前來也顯得不虛此行了。

今川先生也同意我這個想法,他說:「我們日本人常吃壽司,但對壽司究竟本意如何也很少深究,小野先生的壽司的確會提醒我們壽司的深奧……」

八個月後,我在巴黎和朋友謝忠道吃飯,這位真正的美食家告訴我這位「冒牌美食家」一個故事,他說他有一次在倫敦三星主廚Gordon Ramsay的餐廳吃飯,鄰座有一群人圍著一位老太太吃飯,他注意到老太太吃的是「主廚渾身解數套餐」(tasting menu),老太太津津有味用完十幾道菜,還喝完所有的搭配酒款,最後服務生唱著生日快樂歌推著一隻小蛋糕出來,原來那是老太太一百歲生日。謝忠道感歎說:「我希望我一百歲還能像她那樣吃飯。」席間所有人都跟著感慨,不料謝忠道突然發難:「如果你到了一百歲生日,你要在哪個餐廳用餐?」

我立刻莫名地想起小野二郎老師傅用左撇子姿勢捏著壽司的畫面來,我說:「如果我活到一百歲生日,我想到最老的師傅那裡用餐,雖然他得要活到一百三十歲才行……」

時間又飛馳了一段,我向今川先生說的「需要更多時間來想清楚」的事到現在也沒想清楚,我也還是說不出「次郎壽司」究竟是好吃還是不好吃,但它令我常常想到它,可能是它的滋味,也可能是滋味背後的文化傳承,更可能是老壽司師傅那種專注神情帶給我的感動。被很多人認為是日本天婦羅第一把交椅的天婦羅師傅早乙女哲哉據說從二三年起,每天中飯都在「次郎壽司」用餐,他顯然是用此來給自己鬥志的,他還說:「只要八十歲的老先生還在做,我就不會退休。」的確,小野二郎的壽司之所以難以一言而決,正是因為混合了太多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