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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長論書畫

文長字畫的來源

徐文長善書法。陶望齡《徐文長傳》謂:

渭於行草書尤精奇偉傑。嘗言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識者許之。

袁宏道《徐文長傳》云:

文長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予不能書,而謬謂文長書決當在王雅宜、文徵仲之上。不論書法而論書神,先生者誠八法之散聖,字林之俠客也。

陶望齡謂文長「其論書主於運筆,大概仿諸米氏雲」。黃汝亨《徐文長集序》謂:「書似米顛,而稜稜散散過之,要皆如其人而止。」文長書受米字的影響是明顯的,但不主一家。文長題跋,屢次提到南宮,但並不特別地推崇,以為是天下一人。他對宋以後諸家書的評價是公正客觀的,不立門戶。《徐文長逸稿·評字》:

黃山谷書如劍戟,構密是其所長,瀟散是其所短。蘇長公書專以老樸勝,不似其人之瀟灑,何耶?米南宮一種出塵,人所難及,但有生熟,差不及黃之勻耳。蔡書近二王,其短者略俗耳。勁淨而勻,乃其所長。孟頫雖媚,猶可言也。其似算子,率俗書,不可言也。嘗有評吾書者,以吾薄之,豈其然乎?倪瓚書從隸入,輒在鍾元繇《薦季直表》中奪舍投胎。古而媚,密而散,未可以近而忽之也。吾學索靖書,雖梗概亦不得。然人並以章草視之,不知章稍逸而近分,索則超而仿篆。……

文後有小字一行:「先生評各家書,即效各家體,字畫奇肖,傳有石文。」這行小字大概是逸稿的編集者張宗子注的。據此,可以知道他是遍覽諸家書,且能學得很像的。

徐文長原來是不會畫畫的。《書劉子梅譜二首》題有小字:「有序。此予未習畫之作。」他的習畫,始於何日,詩文中皆未及。他是跟誰學的畫,亦不及。他的畫受林良的影響是有目共睹的。他對林良是欽佩的,《劉巢雲雁》詩劈頭兩句就是:「本朝花鳥誰第一?左廣林良活欲逸。」林良喜畫松鷹大幅,氣勢磅礡。文長小品秀逸,意思卻好。如畫海棠題詩:「海棠弄春垂紫絲,一枝立鳥壓花低。去年二月如曾見,卻是誰家湖石西。」「一枝立鳥壓花低」,此林良所不會。文長詩也提到呂紀,但其畫殊不似呂。文長也畫人物。集中有《畫美人》詩,下註:「湖石、牡丹、杏花,美人睹飛燕而笑。」詩是:

牡丹花對石頭開,

雨燕低飛杏杪來。

勾引美人成一笑,

畫工難處是雙腮。

這詩不知是題別人的畫還是題自己的畫的。我非常喜歡「畫工難處是雙腮」,此前人所未道。我以為這是徐渭自己的畫,蓋非自己親畫,不能體會此中難處,即此中妙處。文長亦偶作山水,不多,但對山水畫有精深的賞鑒。他給沈石田寫過幾首熱情洋溢的詩。對倪雲林有獨特的瞭解。《書吳子所藏畫》:「閩吳子所藏紅梅雙鵲畫,當是倪元鎮筆,而名姓印章則並主王元章,豈當時倪適在王所,戲成此而遂用其章耶?」倪元鎮畫花鳥,世少見,文長的猜測實在是主觀武斷,但非深知雲林者不能道也。此津津於印章題款之鑒賞家所能夢見者乎!但是文長畢竟是花卉畫家,他的真正的知交是陳道復。白陽畫得熟,以熟勝。青籐畫得生,以生勝。

論書與畫的關係

《書八淵明卷後》云:

覽淵明貌,不能灼知其為誰,然灼知其為妙品也。往在京邸,見顧愷之粉本曰斷琴者,殆類是。蓋晉時顧陸輩筆精,勻圓勁淨,本古篆書家象形意。其後為張僧繇、閻立本,最後乃有吳道子、李伯時,即稍變,猶知宗之。迨草書盛行,乃始有寫意畫,又一變也。卷中貌凡八人,而八猶一,如取諸影,僮僕策杖,亦靡不歷歷可相印,其不苟如此,可以想見其人矣。

「書畫同源」「書畫相通」,已成定論,研究美學,研究中國美術史者都會說,但說不到這樣原原本本。「迨草書盛行,乃始有寫意畫」,尤為灼見。探索寫意畫起源的,往往東拉西扯,徒亂人意,總不如文長一刀切破,乾淨利索。文長是畫寫意畫的,有人至奉之為寫意花卉的鼻祖,揚州八家的先河,則文長之語可謂現身說法,夫子自道矣。袁宏道說「先生者誠八法之散聖,字林之俠客也。間以其餘旁溢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是直以寫意畫為行草字之「余」,不吾欺也。

論莊逸工草

文長字畫皆豪放。陶望齡謂其行草書「尤精奇偉傑」,袁宏道謂其書「奔放如其詩」。其作畫,是有意識的寫意,筆墨淋漓,取快意於一時,不求形似,自稱曰「塗」,曰「抹」,曰「掃」,曰「狂掃」。《寫竹贈李長公歌》:「山人寫竹略形似,只取葉底瀟瀟意。譬如影裡看叢梢,那得分明成個字!」《畫百花卷與史甥,題曰漱老謔墨》:「葫蘆依樣不勝揩,能如造化絕安排,不求形似求生韻,根撥皆吾五指栽。胡為乎,區區枝剪而葉裁?君莫猜,墨色淋漓而撥開!」他畫的魚甚至有三個尾巴。《偶舊畫魚作此》:「元鎮作墨竹,隨意將墨塗(自注音搽),憑誰呼畫裡,或蘆或呼麻。我昔畫尺鱗,人問此何魚。我亦不能答,張顛狂草書。」

《書劉子梅譜二首序》云:

劉典寶一日持所譜梅花凡二十有二以過余請評。予不能畫,而畫之意則稍解。至於詩則不特稍解,且稍能矣。自古詠梅詩以千百計,大率刻深而求似多不足,而約略而不求似者多有餘。然則畫梅者得無亦似之乎?典寶君之譜梅,其畫家之法必不可少者,予不能道之,至若其不求似而有餘,則予之所深取也。

「不足」「有餘」之說甚精。求似會失去很多東西,而不求似則能保留更多東西。

但他並不主張全無法度。寫字還得從規矩入門。《跋停雲館帖》云:

待詔文先生諱徵明摹刻停雲館帖,裝之,多至十二本。雖時代人品,各就其資之所近,自成一家,不同矣。然其入門,必自分間布白,未有不同者也。捨此則書者為痺,品者為盲。

《評字》亦云:「分間有白,指實掌虛,以為入門。」在此基礎上,方能求突破。「迨布勻而不必勻,筆態入淨媚,天下無書矣」。

徐文長不太贊成字如其人。《大蘇所書金剛經石刻》云:「論書者雲,多似其人。蘇文忠人逸也,而書則壯。」《評字》云:「蘇長公書專以老樸勝,不似其人之瀟灑,何耶?」他自作了解釋:壯和逸不是絕對的,莊中可以有逸。「文忠書法顏,至比杜少陵之詩,昌黎之文,吳道子之畫。蓋顏之書,即莊亦未嘗不逸也」(《大蘇所書金剛經石刻》)。

同樣,他認為工與草也是相對的,有聯繫的。《書沈徵君周畫》:

世傳沈徵君畫多寫意,而草草者倍佳,如此卷者乃其一也。然予少客吳中,見其所為淵明對客彈阮,兩人軀高可二尺許,數古木亂雲靄中,其高再倍之,作細描秀潤,絕類趙文敏、杜懼男。比又見姑蘇八景卷,精緻入絲毫,而人眇小止一豆。唯工如此,此草者之所以益妙也。不然將善趨而不善走,有是理乎?

「善趨而不善走,有是理乎?」是一句大實話,也是一句誠懇的話。然今之書畫家不善走而善趨者亦眾矣,吁!

論「侵讓」·李北海和趙子昂

《書李北海帖》:

李北海此帖,遇難布處,字字侵讓,互用位置之法,獨高於人。世謂集賢師之,亦得其皮耳。蓋詳於肉而略於骨,辟如折枝海棠,不連鐵干,添妝則可,生意卻虧。

「侵讓」二字最為精到,談書法者似未有人拈出。此實是結體布行之要訣。有侵,有讓,互用位置,互相照應。則字字如親骨肉,字與字之關係出。「侵讓」說可用於一切書法家,用之北海,覺尤切。如字字安分守己,互不干涉,即成算子。如此書家,實是呆鳥。「折枝海棠,不連鐵干」,也是說字是單擺浮擱的。

徐文長對趙子昂是有微詞的,但說得並不刻薄。《趙文敏墨跡洛神賦》云:

古人論真行與篆隸,辨圓方者,微有不同。真行始於動,中以靜,終以媚。媚者蓋鋒稍溢出,其名曰姿態。鋒太藏則媚隱,太正則媚藏而不悅,故大蘇寬之以側筆取妍之說。趙文敏師李北海,淨均也。媚則趙勝李,動則李勝趙。夫子建見甄氏而深悅之,媚勝也。後人未見甄氏,讀子建賦無不深悅之者,賦之媚亦勝也。

徐文長這段話說得恍恍惚惚,簡直不知道是褒還是貶。「媚」總是不好的。子昂弱處正在媚。文長指出這和他的生活環境有關。《書子昂所寫道德經》云:

世好趙書,女取其媚也,責以古服勁裝可乎?蓋帝胄王孫,裘馬輕纖,足稱其人矣。他書率然,而道德經為尤媚。然可以為槁澀頑粗,如世所稱枯柴蒸餅者之藥。

論 變

書畫家不會總是一副樣子,往往要變。《跋書卷尾二首·又》記了一個有趣的故事:

董丈堯章一日持二卷命書,其一沈徵君畫,其一祝京兆希哲行書,鉗其尾以余試。而祝此書稍謹斂,奔放不折梭。余久乃得之曰:「凡物神者則善變,此祝京兆變也,他人烏能辨!」丈弛其尾,坐客大笑。

「變」常是不期然而得之,如窯變。《書陳山人九皋氏三卉後》云:

陶者間有變,則為奇品。更欲效之,則盡薪竭鈞,而不可復。予見山人卉多矣,曩在日遺予者,不下十數紙,皆不及此三品之佳。滃然而雲,瑩然而雨,泫泫然而露也。殆所謂陶之變耶?

書畫豪放者,時亦溫婉。《跋陳白陽卷》:

陳道復花卉豪一世,草書飛動似之。獨此帖既純完,又多而不敗。蓋余嘗見閩楚壯士裘馬劍戟,則凜然若羆,及解而當繡刺之繃,亦頹然若女婦,可近也。此非道復之書與染耶?

1992年6月酷暑中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