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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詒徵妙語諷世

前輩柳詒徵,瘦瘦的臉,鬑鬑的須,戴著眼鏡,這印象給我很深。我很早就深慕他老人家的大名,可是沒有拜訪的機會。直至抗戰勝利,他由興化輾轉來滬,寄寓中山公園對面的公家屋子。高吹萬先生和柳老為舊交,一日,吹萬往訪,我才得追隨吹萬的杖履,一謁芝儀,獲領教益,引為生平快事。這時為榴紅艾綠的初夏,他室中設一桌子,上面堆滿了書冊文具,靠後為一涼榻,張著葛帳,原來這兒,和園林接近,池蕖隰草,滋生蚊蟲,晚間非有帳子不得安睡。柳老手拂葵扇,邊拂邊談,和藹可親,一點沒有大名士的架子。他治學是多方面的,這時他正在研究刺花,這刺花見諸《左傳》,所謂「斷髮文身」,是具有歷史性的習俗,可是從沒有這方面的專書,柳老頗思寫一《刺花考》來填補這個空白。承他不恥下問,並托我留意前人筆記中,如有涉及刺花的,隨時錄寫給他,藉以充實資料。既而談風展開,談及有些青年,認為什麼都是西洋的好,鄙棄國學,有似敝屣。有一次,一自詡為新學者,偏激地對柳老說:「線裝書陳腐不堪,對新社會簡直一些沒有用處,不如付諸一炬。」柳老對他一笑說:「你這樣的提倡,我也非常贊同,但我有一建議,這行動不做則已,要做須做得徹底,否則這兒焚燬,他處沒有焚燬,還是起不了大作用,務使全國一致,把所有的通通燒光;且這樣還不妥善,因為我國所藏的書,都焚燬掉了,世界各國的圖書館,尚有很多的線裝書珍藏著,最好動員他們也如法炮製,否則外國尚有很多漢學家,孳孳矻矻地鑽研漢學,倘使他們來華,在經史子集上提出問題,和我們商討,那麼我們瞠目不知所對,這未免貽笑國際,太難為情了。」說得那自詡是新學者,面紅耳赤而去。

承柳老不棄,和我一見如故,且經常通訊。此後,他所寓的屋子,被公家收回,他沒有辦法,只得遷讓。但這時屋子異常緊張,哪裡能找適當的寓所,不得已,降格以求,賃居一個統廂房。他家人很多,我所認識的,便有他的哲嗣柳杞生,他的文孫柳曾符等,共有十一人。他寫了一橫幅「吉人天相」,張諸壁間。「吉人天相」,這四個字見諸《元曲》,原意是對受過災厄,幸而平安的頌慶。柳老無端用這四個字作橫幅,似乎有些不倫不類,我請問柳老命意所在?他說:「這四個字,對我所處環境,非常貼切,不是泛語。且望文生義,『吉人天相』,不是十一口人在一個大廂房嗎!『相』為『廂』的簡寫。」我聽了為之大笑。

清光緒戊申(一九八年),他受李梅庵之聘,為梅庵主持的南京兩江師範授課,這時兩江總督端方,派幕友梁鼎芬,至各校視察,梁鼎芬遣左孝同其人聽柳老的課。他聽後回報說:「巡察各校,在施教上,以柳詒徵為最突出,但所聽的課,講的是《元史》,我對於《元史》有欠涉獵,說不出其所以,總覺得他講得頭頭是道罷了。」梁鼎芬固擅書法,便寫了一個紈扇贈給柳老,並介紹他拜見端方,柳老不喜攀附權貴而沒有去。

當時為尊師起見,每月教薪,照例由會計親送教師,而兩江師範因調換了一位新會計,不知此例,教師大都自行向會計處取領,柳老認為有失師道尊嚴,獨不去取,如是者一學期。放暑假時,柳老辭職,梅庵固留不允,乃挽同事陳善余詢其辭職的原因,始得其實,梅庵斥責會計,向柳老道歉。柳老對於梅庵有知己之感,且深佩梅庵的書法,時陸維釗卻鄙視梅庵所書北魏體,顫抖太做作,不以為然。柳老出示梅庵為他曾祖母工楷所書的墓誌兩江總督,竭力提倡實業,距今已七十多年,知道的恐怕很少了。這時我在蘇州讀書,學校例有春秋兩季的旅行,由教師帶領,我就和一班同學,隨著教師到南京,參觀大規模的南洋勸業會。

這個會場佔地很廣,特鋪鐵軌,馳行小火車,可以繞場一周,以助遊客興趣。這裡每省辟一專館,陳列各省的生產物資。各館的佈局和建築各不相同,以符合地方特色。如湖北館,因王禹偁有《黃岡竹樓記》傳誦人口,所以該館所築材料,都以竹為主體,且復築一竹樓。構造這座竹樓,曾請樊樊山(雲門)為之設計,寄禪詩僧有《庚戌八月於南洋勸業會場觀樊山督鄉人摹構黃岡竹樓》一詩:「與可胸中幾根作,樊山千竿萬竿綠。仍呼此君造此樓,黃岡卻在鍾山麓。我欲借乘黃鶴游,還留鶴背負黃州。飄然直渡南溟外,砍竹誰能更作樓。」按樊雲門,別署樊山,樊山乃湖北鄂城縣的一個地名,宋蘇東坡有《樊山記》,雲門即生長該處,督摹竹樓,最為相宜,這也是一件文獻哩。還有一個特殊的建築,這個館,往參觀者不拾級而登樓,那是建成斜坡式,而斜度很微,使人行行重行行,不覺得由下而上,但憑窗一望,才知已更上一層樓了。此外有單獨的教育館,甄選各省各校的優秀作品,如書法、圖畫、作文、手工等,井井有條地陳列著,真可謂琳琅滿目。尤使我欣羨的,是我的同學金芳雄(季鶴),他是吳江大名士金鶴望的兒子,家學淵源,寫了一副對聯,行書逸宕,高高地懸掛著使人有親切之感。又一個什麼館,陳列的都是稀珍之物,最吸引人的,是七尺方床上鋪著一條象牙片編成的蓆子,細緻得無可再細緻,中間的蟠龍紋,斂爪翹首,生動得很。據說這是乾隆皇帝的御用品。如此享受,常人是難以想像的了。我師章伯寅先生的弟弟,當然是我的師叔了,他在這兒學陸軍,就領我們參觀陸軍館。當時的種種武器,應有盡有,師叔是很在行的,一一的講給我們聽。這時顏文梁同學對於陸軍大感興趣,願從戎為國家守衛疆土,抗禦外侮,充干城之選。還家後,堅決要投身軍伍,經他父親純生的勸阻,才學美術,今為名馳中外的油畫大家。會中附設有旅社、餐館、戲院、游泳池,因為種種商品和工藝美術,標新立異,一天難以全部看完,備了膳宿,可以連續瀏覽,還可看戲、游泳,調劑一下生活,考慮可算周到的了,民國後,杭州的西湖博覽會,那是步南洋勸業會的後塵。

勸業會有黃鶴樓舊跡模型,當時我沒有注意到,頃閱高吹萬前輩的年譜,卻提到這個模型,有云:「到南京後,晤識者順德蔡哲夫、淮陰周實丹及其同鄉周人菊、曹書城等,在勸業會見黃鶴樓舊跡模型。樓於光緒九年毀於火,建築形狀,文獻幾不足證,有姜氏老人,年八十九,自雲在樓煮茗二十餘年,此時在火焰中,自二樓躍下,得不死。是樓形狀,歷歷在目,造型者經其口授指點,歷四閱月而成,與原跡毫髮無異。」這也是一段掌故,錄存於此,以充實我的紀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