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世說人語 > 且頑老人李平書 >

且頑老人李平書

李平書其人,凡是老上海,沒有不知道他的。當辛亥革命光復上海,他老人家起了號角作用,功績是相當偉大的。

平書,原籍蘇州,其高祖璇采,移居上海西門內冬青園,便寄籍上海。他名安曾,後改名鍾玨,號瑟齋,六十歲別署且頑老人。清咸豐癸丑(一八五三年)十二月十六日生於浦東高橋,卒於丁卯(一九二七年),享壽七十五歲。父親少琳,乃邑中名醫,培植他讀書,肄業龍門書院,師事興化劉融齋。為文汪洋恣肆,並通經世之學,學使黃漱蘭更以國士相許。學成出仕,歷官東粵陸豐湛川知縣,後由張之洞延入鄂幕。壬寅回滬,為桑梓服務,主持江南製造局,又總理總工程局,辦中國自來水廠、闡北水電公司、貧民習藝所、上海醫院等一系列的地方公益事業,所以他七十壽慶,劉炳照即有一聯涉及其事,如云:

偉績著匡時,游五嶺三楚以還,更桑梓關心,德澤遍申江,應見億萬家頌禱;

耆年逢杖國,喜椿樹萱花並茂,又孫曾繞膝,觥籌滿子捨,共祝八千歲春秋。

平書和南市信成銀行主任沈縵雲為莫逆交。縵雲具革命思想,於右任辦《民立報》,實出於縵雲的資助。且介紹陳英士和平書相把晤,他們憤於清王朝的昏聵,殘酷壓迫有志青年,力主揭竿起義,經常和沈信卿、吳懷疚、莫子經等秘密商討。一自武漢興起義師,轟轟烈烈,遠插風聲,奈南京尚未攻下,徐固卿率領的第九鎮失挫,且漢陽有不利之訊。陳英士力主上海先動,蘇杭應之,南京庶指日可下。這時鈕惕生、葉惠鈞都在座,一致以英士所言為然,定於九月十三日起義。平書任救火聯合會會長有年,便以小南門的聯合會火鍾敲一百零八下為信號,士紳毛子堅,熱心地方事業,素性又極風雅,曾聘楊東山主其家,編《海上墨林》,為《墨林今話》之續。他和平書相稔,見義勇為,毅然擔任敲鐘之舉,鐘聲既響,立即起事。這時已成立軍政府,革命軍集合西門外斜橋西園,進攻江南製造局。平書和製造局總辦張楚寶(弢樓)有舊,事前,局方領到蘇藩庫銀十萬兩,作為趕造軍火之需。這時,風聲緊急,華界很不安靜,楚寶和平書相商,擬把庫銀寄存租界,平書告以彼家隔鄰貞吉裡有空屋一所,可以租賃下來,為藏銀之處。屋既賃定,製造局派警卒四名,荷槍駐守。起事的下一天,沈縵雲、王一亭等和平書商籌救急軍費,平書以藏銀情況見告,人家喜出望外,乃請平書偕江浙同鄉會負責人前往取領,計十九萬九千四百餘兩,為光復上海解決了財政問題。

陳英士冒險率敢死隊,乘傍晚放工之際,擁入製造局,被局方拘執。平書知之,親訪楚寶,請釋放英士,楚寶堅決拒絕,平書退出,立飭所辦商團,助革命軍逾垣而入,且舉火焚燒,局中秩序大亂,楚寶由旁門逃逸,英士脫綁,指揮佔領該局。既而英士被舉為滬軍都督,任平書為民政總長,以伍秩庸(廷芳),在外交上頗有聲譽,為求各國領事的承認,非秩庸不為,也由平書勸駕,請秩庸擔任外交,遂得奠定大局,人民沒有一個不愛戴他的。

上海本有城垣,城垣毗接法租界,法人繪圖,謬擬拆城推廣租界。平書力主被拆不如自拆,以嚴界限,奈守舊的大為反對。平書召集南市和北市紳商,於救火聯合會大樓開會,痛陳拆城之有利無害,於是全體贊成,表決立拆,報告滬軍都督,都督下令速拆勿遲,商團及救火員備工具協力動工,不旬日,全城盡拆。

平書還有一件佚事,足資談助。自前清甲午以後,我國始盛行紙卷香煙,日甚一日,風行遍及各地。有人謂:「中國人日吸的紙煙,倘枝枝銜接,可繞遍地球。」辛亥光復,上海有志之士,創設禁吸紙煙會,在張氏味蓴園(俗稱張家花園)開大會。先一日,伍秩庸邀平書前往演說,可是平書雖不吸紙煙,然日必吸呂宋煙三四支,那麼勸人不吸紙煙,何異五十步笑百步,擬不往,經秩庸一再敦促,便毅然登壇,先陳明向日不吸紙煙,而吸呂宋煙,今為奉勸大眾,以身作則,從今日起,立志戒吸,並言紙煙之為害,聽者無不動容。

他辦過義塾,有諭義塾學生書,很為懇切,略云:「凡為弟子,第一要學做人。人品不一,大概分為二等,曰好人,曰壞人。要學好人,須要心平氣和,言語誠實,在家事父母,孝順不敢違犯,事伯叔兄長,恭敬不敢傲慢,飲食但求充飢,不計精粗,衣服但求蔽體,不尚華美。出門見人,第一要謙恭,與人往來,最要退讓,與人講話,最要謹慎。要學吃虧,莫佔便宜,明吃人虧,暗得便宜,力爭便宜,後必吃虧。譬如人罵我一聲,我忍之,打我一下,我避之,似乎吃虧,然彼罵我打我,欲激我之怒也,我不與較,彼之計窮,而我之理足,豈非我佔便宜乎!假使罵我打我,而我還罵還打,彼此爭勝,我不勝彼,我不休,彼不勝我,彼不休,及到後來,兩敗俱傷。」這許多話,在目前來說,仍得稱之為金玉良言,足以為法。

二次革命,平書遭袁世凱之忌嫉,便避居日本,恰巧這時東京舉行大規模的書畫會,知平書的平泉書屋頗多珍藏,邀他攜帶赴日,參加該會。他就攜去捲冊屏軸,辟屋兩楹,為平泉書屋藏品陳列處,特製櫥架,佈置雅潔,觀賞者絡繹不絕,平泉書屋之名,震於彼邦。此後,平書遷居神戶,設立平泉書屋書畫古董鋪,又聘珂羅版技師日人豐倉氏,在寓置備器具,試印各種書畫,有宋李迪山水冊八頁,趙松雪鈐有收藏印,歷來未見印本,日本鑒賞家無不引為眼福。又《漢婁壽碑》向無足本,平書於壬子三月,在上海獲得舊拓全本,以新置珂羅版印機,印成二百四十部,為其生平唯一得意事。他的神戶寓所,花木繁盛,室內几淨窗明,陳列圖書,頗饒雅趣,日臨李陽冰小篆為課。舊有橫匾,嵌西洋畫,他易以劉石庵書「蘊真愜所遇」五字,廣狹適合,爰即名之為「真愜室」,著《真愜室雜詠》八首,以述其摩挲飲宴之樂,一為墨寶、二為古畫、三為舊瓷、四為鼻煙、五為煙壺、六為茶、七為酒、八為音樂。他的妹婿費龍丁,及松江楊了公,都是南社社員,來神戶便下榻其寓所。了公好出遊,長於吟詠,時廉南湖設扇麵館於神戶,相與酬唱,不少清新俊逸之作。平書著有《平泉愛國歌》《平泉愛眾歌》,為古風體,傳誦一時。

平泉書屋收藏,曾請我友王念慈,一一為之著錄。念慈固丹青名家,繪有《松陰覓句圖》,囑我為題一絕:

寂寂春城畫角哀,閒懷強持一徘徊。

任它世變風雲急,且向松陰覓句來。

念慈由平書介紹,得與費龍丁訂交,甚為契合。及龍丁去世,他悼惜之餘,輟畫一年,義高有如此。著錄始終未印。據我所知,平書有顧亭林六十五歲小像一幀,系禹之鼎所繪,坐樹蔭間,鬚眉蒼古,一僮為侍,上方亭林自題一律,又有梅文鼎、尤西堂二題,下方有黃宗羲、錢陸燦二題為藝林共賞。又王石谷真跡頗多,有石谷四十七歲所作仿巨然《長江萬里圖》,原本絹素十二幅,改裝為一大卷。又平書友人嚴長廣,偶於常熟獲見宋代元嘉十七年所刻的《石帆銘》,歸告平書,平書急命購歸。石長英尺五十三寸,闊二十七寸,上端《石帆銘》三字,作小篆,每字長五寸,下列四言銘詞,共二百二十四字,歷一千數百年,字跡無損。又常熟《虞君墓誌》,署名玉山陶峴,陶為大歷時昆山書家,同為蘇松太三屬罕見的石刻。又宋慶歷五年內府覆刻的《淳化閣帖》十卷,平書初得是帖,以慶歷官帖,世所罕聞,考諸家著錄,亦均未載,頗滋疑惑,出示霍邱裴伯廉,審定為北宋拓本,又經陸廉夫、俞粟廬、吳昌碩觀賞,也認為稀世之珍。昌碩且題長跋。日本東京碑帖會知之,借去陳列,彼邦人士無不詫為奇跡。是帖第二卷以下,每卷尾有周聲馳、鄧文原、趙松雪、倪雲林等印章。平書不欲自秘,亦以珂羅版印行,卷數較多,成為巨帙。

平書自日本歸來,仍居滬上,憤國事日非,不毋抑鬱,加之朋好酬酢,飲酒過度,胸腹頗感不適,乃往訪趙竹君,竹君乃詞人趙叔雍之父,知歧黃術,一經診察,亦覺有異。平書為療養計,偕其夫人攜孫女金鈞往昆山蠶桑學堂,該校固平書創辦的。未幾,果發溫熱病,旬日不解,致神智昏昧,妹婿費龍丁為邀松江韓半池赴昆,為之治療,病稍愈,來滬辦理嫁女,概從省儉,不徇俗例,妝奩唯《二十四史》一部,書畫兩簏,女婿王靜涵,亦風雅士,清芬世澤,很為相得。

此後,平書往來昆滬,在昆山之麓購地三畝,建樓三楹,築亭一,鑿池一,成一小小園林,內有古梅十二株,均百餘年物,名之為梅園。吳昌碩、王一亭赴昆,小憩園中,昌碩為梅寫生,一亭繪《梅園圖》。越旬日,蘇州陸廉夫、俞粟廬也來訪,廉夫亦畫梅為贈,梅園雖小,得此點綴,大為生色。

平書和蔡爾康為譜兄弟,蔡氏字子茀,諧間為紫黻、支佛,別署鑄鐵庵主、縷馨仙史,在早期報界,聲譽很隆。蔡氏有一幀名片,列著他的履歷,如「申報副主筆,滬報總主筆,新聞報開創正主筆,南洋官報採訪委員,歷掌萬國公報,廣學會正翻譯」,可見一斑。所謂《滬報》即《字林報》的中文版,這報創刊於光緒八年(一八八三年)四月二日,說來很可笑,它為什麼不在初一出報,原來初一恰為日蝕,認為不吉利,這是《字林報》主筆西人巴爾福氏的主張。《滬報》的雜著欄,刊有《花團錦簇樓詩草》和《野叟曝言》長篇小說,為各報刊登長篇小說的起始。蔡氏邀譜弟平書襄理編輯,平書每天撰一時事論文。這年,越南事起,《字林報》消息靈通,《滬報》譯載,較它報先一天發表,因此銷數激增。又添聘蘇稼秋、黃子元等為編輯,和平書很為相得。

平書一度為《上海日報》撰寫論文,如《論過去之上海》《論現在之上海》《論將來之上海》,具有獨特的見解和卓犖的計劃,事後,平書付諸淡忘,直至民初續修《上海縣志》,楊逸(東山)於故紙堆中尋出,送修志局,載入《縣志》雜記中。平書乃別寫一通,自為書後,楊逸和姚文楠亦為跋語,刊成一冊,平書書題《二十年一瞥》,時為乙丑夏日。實則,平書為《滬報》所撰,什九多散佚,如《洋務首在得人論》,得某督軍的賞識。又《唾余錄》一卷,今亦無存。

平書先後師友交往,都一時名流,如徐頌閣、楊蓮甫、楊杏城昆仲、屠敬山、汪淵若、周彥升、魏槃仲、張鳴珂、岑西林、王存善、袁觀瀾、蔡乃煌、湯蟄仙、鄭蘇堪、俞恪士、程雪樓、李少荃、張香濤、王引才、俞曲園、孫蕖田、江建霞、張彥雲、童薇研、雷君曜等,請益聯歡,頗多佳話。

平書家世代為醫,因此平書亦諳醫術。王秉恩的如夫人患腳氣,邀之診治,服方有奇效。和青浦陳蓮舫常相切磋,後蓮舫入宮治光緒病,名震南北。蓮舫曾與平書創立醫學會於滬市小花園,為上海醫會之權輿。歙縣鮑小洲家傳抄本秘方,平書擇其平正切要者,錄刊二十方以行世。又匯抄杭州王孟英所輯《潛齋簡效方》,潛齋,孟英的醫寓。又錄吳縣潘泉孫的《救急百方》合刊成冊,以秉前賢施藥不如施方的遺旨。平書嘗涉獵西醫譯籍,頗思冶中西醫於一爐。這時,粵東張竹君女士,素習西醫,畢業博濟醫院,於辨症用藥,俱有神悟,深歎中國女醫太不發達,議創辦中西學堂,平書大為贊同,便於乙巳三月開校,竹君課西醫,平書課中醫,其他國文、英文、數理化等課,別請教師分授,成績斐然。又附設女病院,以規模狹小,乃在南市擴建上海醫院,推張竹君為監院。刊有《徵信錄》一書。

平書偶事吟詠,傳世不多,錄取其在日本箱根詩二絕:

欲覓溫泉趁急行,偶因歧路近宮城。

還登來鳳樓中宿,靜聽千條瀑布聲。

繁華京國厭緇塵,山色湖光最可人。

何日海濱容息影,須磨蝸捨寄閒聲。

(原註:快車謂之急行車。余於神戶之門磨海濱,擬購一屋)

平書有建屋築園癖,到處有且住為家之計,但行蹤無定,旋即它遷。蘇州獅子林,一度為平書所有,其時上海巨商貝潤生赴蘇,在車上恰巧晤著平書,握手言歡,頗解寂寞,既而平書談及獅子林有出讓之意,貝氏詢其代價,平書謂:「歸諸公家,則定萬金,若屬於私人,非萬五千金不可。」貝氏曰:「我購以為貝氏祠堂,那麼就和私人有別,請讓值成全了吧!」結果以萬金易得,便作為林泉頤養以樂晚年之所,並買鄰地以擴其境,托他的堂弟謹之擘劃佈置,增益台榭,疏浚池塘,所耗卻為三十萬金。獅子林為旅遊必到之處,但知道這段經過的,恐很少很少了。

他老人家年屆古稀,門生故舊,為他作七秩壽慶,他說:「古稱七十為中壽,《禮》八十曰有秩,故以八十為八秩,今之未至八十而稱秩,這是失當的。」他戒兒孫,勿得稱祝,有醵資為紀念之舉的,他說:「諸位誠欲加惠,那麼助我刊印一書吧!」他乃編成《且頑七十歲自敘》以代年譜。由張元濟、周桂笙、馮超然、金劍花、王愈同、雷補同、韓紫石、史量才、狄楚青、哈少孚、唐文治、沈商耆等為之付梓。平書的譜兄左子興,任新加坡領事,邀之南遊,平書著《新加坡風土記》,附刊於《自敘》後,歷述該處之風俗人情。曾談所謂人參果及檳榔、椰子、洋桃、波羅蜜,均鮮雋殊常。並嘗試沖涼,因該地氣候炎熱,必須於日中冷水灌濯,自首至足,淋漓盡致,在當時頗不習慣,實則和今之淋浴是相似的。該書由俞復(仲寰)題籤,有耿道沖序文,以及書畫、壽詩、壽聯,都製版印入,如何詩孫聯云:

奇興林亭,放懷暢詠;

托抱管樂,齊年老彭。

又楊東山長聯云:

七旬偕老,四代臚歡,看松柏霜清,無恙平泉喬木在;

五嶽臥游,百城坐擁,正溪山秋好,還攜寶晉畫船來。

平書逝世,地方人士垂念他一生功績,特請雕塑名手江小鶼為鑄一銅像,列於小南門火鐘樓下。那時我居住阜民路,和火鐘樓相近,得以經常瞻仰。一九四六年,移置豫園湖心亭九曲橋畔。一九六五年,又遷至南火車站蓬萊公園,像立於石座上,黃炎培撰書題記:「先生名鍾玨,字平書,上海人,公元一八五三年生。肄業龍門書院,達識勤事。清末,歷主粵東縣政,廉干善教,嘗主遂溪,練民團抗法兵入犯,因以褫職,然卒使遂溪、吳川勿為旅順、大連、威海衛續。歸辦上海地方自治,為全國首倡,興利抉弊,規模弘遠。辛亥,上海響應革命,以其智且勇,指揮贊助,迅奏厥功,奠定東南大局,保全無數民命與物力。一九二七年歿,公謚通敏,范像永念。中華民國紀元三十五年月八。」

十午浩劫,什麼文物都付劫灰,這個具有革命歷史性的銅像,也難逃劫難,能不為之扼腕歎息啊!我在《市容建設報》上發表了《市容間應添列的人像》一文,呼籲為李平書重鑄銅像,但人微言輕,恐無濟於事吧!

他有弟鍾梁、鍾泰,後人甚多,如祖慶、機芳、逢鈞、盛鈞、新鈞、金鈞、祥鈞、景昭、明卿、吉謙、高吉,玉樹庭階,三代不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