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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長下台

桂文亞

「葉小鳳、徐善美、趙雅清……」月考分數結算出來,老師開始發成績單。

老師是按照成績高低一個個喊名字,愈前頭的成績愈好,愈落後的,表示愈差。

「桂文亞!」老師喊我的名字,我跳了起來,匆匆跑向講台,低著頭,又匆匆回到座位上。

英文五十八、理化五十二、數學三十二!我難堪地蓋住半張成績單,儘管國文九十二、歷史八十七、地理八十五,又有什麼用,大家統統看得很清楚,每次月考發成績單,班長總是倒數第幾名,總是紫紅了臉。

下了課,我悶悶不樂地從書包裡抽出向趙怡德借的《俠隱記》。還是看小說好,公爵說:「我活在世上做什麼?別的做不了,只好把往事想想,聊以自慰,你能夠看我一眼,我好似得了至寶,就將它收藏在我的心裡……」

公爵愛戀著王后,正在說著情話,他的情話是多麼甜蜜呀,甚至表白:「你若是愛我,我死了也甘心。」

但是我好像沒有被這些偉大的甜言蜜語騙過,我並沒有陶醉。我心裡記掛的還是那張三門不及格的成績單。怎麼拿回去蓋章?媽媽憂慮加上生氣的表情,好像烏雲一樣飄在窗外的藍天。爸爸在外地出差,每封家信總是千叮嚀萬叮嚀,努力用功,加強英文、數學的學習,要考上一所好高中,才有希望進大學……

數學,數學!要不是背中了一道例題,我恐怕只猜對五道選擇題。剛開始學幾何,老師很有耐心地一講再講,他說不懂沒關係,慢慢來;第一次小考下來,班上有二十人不及格,還有幾個吃了鴨蛋,我就是其中之一。「沒關係。」老師拍拍我的頭。第二次小考,不及格的人少多了,我考了二十分。「進步了!」老師鼓勵我。只是第三次小考,唉!我又抱了鴨蛋。

陳培武老師真的很好,教學認真,也沒有暴力傾向,頂多是在同學吵鬧的時候猛拍黑板,發出連珠炮般的警告:不要講話不要講話不要講話!他不像隔壁班的閻羅王,對學生又打又罵的,他也不會像某些老師專愛冷嘲熱諷成績不好的同學。可是,鴨蛋抱多了以後,老師大概太失望了,也就不再理會我。我記得,他還沒教我們班的時候,每回在操場上看見我,總是笑瞇瞇地招招手:「小班長,騎腳踏車要小心喲!」

功課好,就是好學生;功課壞,就是壞學生?「我活在世上做什麼?別的做不了,只好把往事想想!」癡情的公爵還有往事可想,我呢?三門功課不及格,活在世上有什麼用?

成績單藏在書包裡已經有兩天了,老師催交,我說忘了帶。我不敢拿回家給媽媽看,上次月考只有數學不及格,這次居然多加兩門!媽媽一定會怪我小說看多了,《西遊記》、《浮生六記》、《老殘遊記》、《基督山恩仇記》……外加那幾十大本武俠黑旗令!

其實和小說沒有關係。我上數學、理化課時也很用心聽講,也好像聽懂了,問題就出在考試。新題目一出,就不會了。爸爸叫我念英文,我也念了,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坐在院子裡大聲朗誦,雖然有點小和尚唸經有口無心,但還不至於不及格。

也許我不應該開老師玩笑。那天班會餘興節目,我踮起腳尖,手裡夾著一根粉筆,學英文老師一扭一扭地走進教室,輕輕那麼一扔,半截粉筆剛好掉進黑板槽裡,然後扯著嗓子嬌嬌地說:「How are you?」全班同學一陣哄笑,我得意地揚眉咧嘴。

千不巧,萬不巧,這偉大的傑作居然被正好經過教室的英文老師看見了。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導師喊了去教訓一頓。

「李老師非常生氣,認為你太沒禮貌,而且她還懷疑上個禮拜甩在她白窄裙上的黑墨水也是你弄的。」

「不是我!」我抗辯道。

「還有,你是不是去看了《梁山伯與祝英台》?」

我點點頭,老師怎麼會知道我看電影的事?

「李老師說,你的英文練習本裡夾了兩張凌波和樂蒂的明星照片!不是我說,你是班長,在班上應該起帶頭作用,凡事以身作則,怎麼反而調皮搗蛋?馬上就要升初三了,不用功,是考不上高中的,光是文科好沒有用,成績單上三門主科不及格,怎麼得了?」

老師的嘴巴像魚缸裡的金魚,一張一合,鏡片後面的眼睛,突突的,凶巴巴的。老師繼續說了一大堆一大堆,我都不記得了,只有「哪一班的班長不是考前三名」這句話好像針一樣戳得我晝夜難安。

「我不要!我不要!」連著幾晚,我都做了相同的噩夢,夢見同學在背後指指點點,他們說什麼我沒聽見,臉上的表情卻清清楚楚地寫著:「三門主科不及格還當班長,差勁,差勁!」

又不是我自願的,我哭了起來。一年級新生入學,老師問,誰在小學裡當過班長?有幾個同學指著我。老師說我有經驗,就指派了我。我小學六年來的成績雖然不在前三名,前十名還是保持的。可是,那是小學,現在是現在,而且,我並不知道當班長一定要功課好!

媽媽檢查我的書包,終於發現了成績單——還有《俠隱記》!

她氣得先把成績單丟在地上,然後把《俠隱記》用力一撕,撕成兩半,丟進字紙簍。

和老師一樣,媽媽沒完沒了地訓個不停,我卻滿腦子在想,借來的書撕破了,該怎麼還?

「把手伸出來!」這是家規,每回做錯事(當然是媽媽訂的標準)不是罰跪,就是用量衣服的尺子打手心。

打就打,我把手伸得直直的,一點也不服氣。被打的滋味不好受,最後我又哭了。

學期結束,新一學期又要開始了。選舉班級幹部,我以次高票當選副班長。

「我棄權!」我鼓起勇氣,舉起手來坦白我的罪狀:「應當讓功課好的同學擔任這個職位!」

教室突然間安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似的,很多同學都瞪大眼睛望著我。我的膽子,也忽然間變小了,幾乎是用著一種自卑的、微弱的聲音又重複了一次剛才的宣言。

老師說了幾句禮貌性的挽留話,我只是一個勁地搖頭。我恢復了平民身份。

下課,趙怡德跑來找我:「想不想看《茶花女》?借你!」

「萬一又被我媽媽撕破了呢?」我說。對於剛才發生的那件事,心裡頭還是覺得很亂。

「再用膠紙一頁頁粘好還我啊!」

她笑嘻嘻的,對我在「大選」時的怪異言行一點也不感覺奇怪似的。

(原載199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