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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美麗的巴拿馬

唐燦輝

你不知道我的童年有多好。一個小孩如果出生在那樣美的地方,如果還不知道感恩,還不知道夢想,那他就一定不是一個小孩。

我不知道你的童年有沒有一條河,一條像白水那樣柔軟那樣溫柔的河。我第一次挎著小竹籃來到白水邊,堤是那麼高那麼陡;水是那麼多那麼長;草是那麼密那麼綠;這一切真是神奇得美麗,寬廣得可怕。我一慌,竹籃像只球「匡匡匡」滾下河堤去了。我一急,也像只球「匡匡匡」滾下河堤去了。竹籃成了綴滿野菊的草帽,一頭牛朝我「哞哞」搖尾巴,不知從哪裡來了好大一朵花蘑菇。我睜開眼睛,面對撲面而來的粼粼波光,白水是那樣迅捷地流進了我的生命,讓我一開頭就要做一個水孩子。從此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一隻白水上巨大的白色水鳥。

真的,我不止一次在我的夢裡見到了那只美麗的大白鳥。我和我的鳥陣在粼粼波光裡不知疲倦地翻飛,用長長的喙去逗弄那些鱗片閃閃、成群游弋的肥美魚群,在平如明鏡處留下優美的側影。我在軟軟的草地上奔跑,和那些愛玩小石子的孩子一起優美地舞蹈。我還偶爾停駐在那頭最矯健膘壯的黑牛背上,用紅紅的腳爪感覺牛背上的戰慄,用我們的語言歡唱。在傍晚的夕陽裡,我成了一個頑皮的黑脊背光皮膚的孩子。我迅速地向下俯衝,溫柔的水在我的尾翎處無聲閉合,我獨自漂游在水晶宮裡,紅綠的水草在招搖,斑斕的河貝在歌唱,五彩的魚蝦在穿行。然後我掠水而出,扇動翅膀,水珠像玉簾一樣滑落。而到深夜,我要做一隻白水上靜靜停泊的白鳥船,像枚樹葉輕輕覆蓋在緩緩流動的水面上,隨意沉浮。我聆聽白水輕輕的呼吸,魚群的夢囈,還有船家那孤獨的柳笛。清晨的時候,當河面還是個蒸騰著水霧的瓊樓玉宇,我會在清涼的空氣裡用光潔的羽毛去撩撥大地薄如蟬翼、涼如輕絲的面紗。我成了一隻朦朧而詩意的水鳥。

我也不知道你的童年裡有沒有那樣的一條小路。我在那麼小的時候就嚮往著上學,因為我擁有了一條快樂的花間小徑。小徑穿行在綠湖和青山之間,蜿蜒曲折,是一道自由開合的畫卷。春天,小徑上充滿了刺花粉白粉白的笑靨,蜜蜂嗡嗡鬧著,滿世界是甜蜜醉人的清香。掰一段刺根含在嘴裡,刺根脆脆的,空氣甜甜的,白網球鞋踏在白色的小路上,走著走著,你會想奔跑,想變成一隻翩翩飛舞的蝴蝶,讓你永遠都願意徜徉在大自然的氛圍裡。夏天,綠湖裡珠圓的荷葉亭亭玉立,荷花裊裊娜娜,像星星在水波裡閃耀。而在秋天,你簡直可以成為一個富翁,先別管遍地金黃的野菊花,你去揭開闊大的青色葉子,馬上可以找到一串飽滿欲滴的野草莓,用舌尖一卷,酸酸甜甜,絕對是純粹的野味。而那些鼓鼓的蓮蓬就是不嘗,它們在風裡招搖的風姿就足以把你看得癡了過去。如果放學的路上邀幾個夥伴,攀上金葉飄飄的大青山,你可以摘到紅燈籠一樣掛在枝頭的野柿子,而在某個拐角處,你會突然發現一樹金燦燦的水晶梨,那是種與你掏錢在水果攤上買到的完全不同的感覺。冬天也不會沉寂,花草終於讓位給性急的小麻雀,它們在覆雪的枝頭唧唧喳喳,像一群不怕寂寞的孩子,好奇地在晶瑩的雪枝頭跳躍。

我也不知道你的童年有沒有那樣的夜晚。有很大很大的場子,家家戶戶搬出清涼的竹床,身上撒點痱子粉,涼爽爽,香噴噴,坐著,躺著,談著,鬧著。大人們聊著聊著,會一時興起,炳伯伯就「哎——呵——喲」唱起了山歌,「妹妹你在月亮裡喲,是我心中的杜鵑花嗨,杜鵑開在三月喲,妹妹你何時落下來?」大家就起哄,「再來,再來!」炳伯伯就抿口白干,「找個伴來段《劉海砍樵》吧。」大家就一推笑起來像李谷一的細姑,細姑喜歡穿白衣白裙,大大方方地站起來時就像夜色裡一下綻放了一朵白蓮。哇哇,我們這群小鬼就在一旁窮開心。炳伯伯踩著十字步,唱著問:「胡大姐,我的妻,你把我比做什麼人——咯霍——」細姑就擺個很溫柔的姿勢,羞羞地笑著答:「劉海哥,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咯。」最傻的是我們這群小孩不懂什麼叫砍樵,以為是砍橋,悄悄問媽媽,炳伯伯到底什麼時候砍橋啊,媽媽就撲哧笑出聲來,砍橋啊砍你頭,那是砍柴的意思。有時二爺爺有雅興,會拿出他的傳家寶二胡出來伴奏。爸爸在家的時候會吹笛子,最拿手的是《春江花月夜》和《滿江紅》。我們小孩也不能示弱啊,我們就男孩站一排,女孩站一排,邊唱邊跳「六月裡花兒香,六月裡好陽光,六一兒童節,心兒多歡暢」。我那時是光腦袋連衣裙的女孩子,並且以為女孩不一定都要有長髮,光腦袋很舒服。有一次,和弟弟到爸爸朋友家做客,他一看到我們兩個亮亮的「電燈泡」,就樂了。我還很驕傲,對著他唱:「光弟油,摸桐油,摸一摸,好運有。」笑彎了叔叔的腰。由於我的光腦袋,我在舞蹈中備受關注,跳到忘乎所以處,聽到根伯伯喊:「三三,你屁股後面是什麼?」我嚇出一身冷汗,以為有條蛇在背後。扭頭一看,心一下就落了下來,是只袋子。媽媽急急跑過來,撿起袋子,長長吁了口氣,責問我:「帶只袋子來幹什麼?」「裝流星。」大家像吃了笑藥一樣哈哈哈。媽媽戳了一下我的腦袋:「我的寶崽。」笑什麼笑,晚上大家都睡著了,流星掉下來怎麼辦,我要堅持到最後一分鐘,把所有的流星都接住裝進袋子裡。

我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離開家鄉。我越長越大,拍著翅膀越飛越遠。有一天,我飛累了,藏到一個咖吧裡歇歇翅膀。當我正埋頭啜飲一杯濃濃的摩卡時,我突然聽到了一陣很特別的音樂,很舒緩,很柔軟,甚至繞過了你心靈最深處的那些角落,像只小鳥暖暖地棲息在心頭,不忍拂去。我手裡的摩卡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一杯養了我二十年的白水泡製的家鄉綠茶,清香繚繞,沁人心脾。美麗的家鄉像幅風景長卷一樣在我眼前展開,我的眼裡頓時蓄滿了眼淚。我低頭聽到侍者介紹,剛才的曲子叫《我美麗的巴拿馬》,是一位著名的作曲家為他的家鄉而創作的。我走出咖吧,一個人走在深秋的暮色裡,感到一種無以言說的幸福,我聽到那條叫白水的河在我生命中靜靜地流淌。我走著,像兒時走在那條快樂的花間小路……

(原載200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