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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打架和甜果凍

王曉玉

小時候我常跟人打架。倒不是我生來就有主動侵犯性。我只是不太能夠容忍別人對我弟弟的侵犯。我在家裡是長女,下面有三個弟弟。三個弟弟中有兩個身體很弱,在弄堂裡玩時,只要跟別的男孩子發生了衝突,總會受欺侮。弟弟們的嘴巴雖硬,拳頭卻軟,眼看就要落花流水了,關鍵時刻就會放聲高喊:「阿姐呀——矮子(有時候是『長腳』,或者是『夜壺』,這種時候大都是喊綽號的)打我啦——」我於是就必須衝下樓去救駕。救駕的武功是沒有的,只是有一種拚命精神:一頭向那個敵人撞去,撞得他跌跌撞撞後退幾步,然後就返身護住弟弟,由此背上頭上會挨幾拳。這幾拳忍得過去便罷,局部戰爭結束;要是實在太有點痛了,身先士卒的大姐就回手反擊了——到了這個階段,戰事趨於白熱化,一個姑娘家的跟個男孩子扭成一團,也就常常避免不了了。

這使我的母親很丟臉。因為經常與弟弟們分享打架,弄堂裡的婆婆媽媽們一致公認我是個野丫頭。告狀的人總是不談前因只說後果,有許多還非要聽到我媽痛斥我甚至親眼見到我媽彎起手指往我頭上敲「栗鑿」方才滿意而去。我十二歲那年夏天,因為沒有發育還赤膊坐到弄堂裡去乘風涼,手中端著一大碗開水泡飯,上面擱了一堆毛豆炒鹹菜辣椒的,大口大口地吃。有一位老阿婆,就特意到我面前來,伸手摸我肋骨根根的扁扁的胸,搖著頭感慨道:「煞平,一點也沒有。怪不得呢,總打架。說不定是個雌婆雄呢!」

「雌婆雄」是上海俚語,指那種沒有性別特徵的「陰陽人」,很稀有的。物以稀為貴,「雌婆雄」卻不貴,是病。我媽聽了見多識廣的阿婆的話,很擔心。該年冬天,在一位醫生的指導下,專為我熬了一大鍋的藥膏,說是可以使我發育成個真正的大姑娘的。那是一鍋非常好吃的凍膏,主料是幾根「牛鞭」,熬爛後會結成硬硬的富有彈性的膏,如同現今的「嗜喱果凍」,而輔料,則是冰糖、紅棗、桂圓,還有核桃什麼的,香甜而有嚼頭。這一大鍋甜「果凍」,我媽特為我放在裡屋的高高的五斗櫥上,禁止三個弟弟中的任何一位染指,明令是由我一個人獨享的。

我至今記得我當時是如何違背了家令而與三個弟弟分享了這份美食的。三個弟弟,最大的小我四歲,下面依次小六歲、小十歲,他們都夠不上那個高高的五斗櫥,當然也沒有墊高了自己爬上去偷食的膽量。他們每每見我覷空召喚他們,或是嘀咕一句,或是做個手勢,有時則僅僅只是一個眼色,就馬上會心領神會地聚集過來,悄沒聲響地躲過母親和外婆的眼和耳,團團圍住踮了腳站在那個大櫥旁的我,由我挖出一勺又一勺的美味「果凍」,喂到他們的嘴裡。他們機靈敏捷如同一群小耗子,一人嘴裡含了一口快快地離開,作鳥獸散。我這個大姐呢,更是心裡充滿了快樂。真的,美好的東西能與親人們一起分享,那快樂才是無可言喻呢!

我和弟弟們都長大了。我們至今還親密無間,擁有著濃濃的親情。小弟有一年工傷燙了臀部,出院時不能行走,身高只有一米七的大弟,硬是讓這個身高一米八的小弟伏在他的背上,自己手足並用地從一樓爬到了三樓,將弟弟馱回到家。我結婚時經濟困難,當時正在插隊務農的二弟特意從江西運來木材,自己動手砍削刨鑿,為我打造了全套傢俱。我們姐弟幾個,幾十年下來總是同喜同憂,有福願同享,有難願同當,其結果,自然是遇喜遇福,由親人共享就等於放大了許多倍的喜和福,而一旦有禍有難,則因為有親人分擔了就縮小減輕了許多許多。人和人之間的親情,實在真是世上最彌足珍貴的呵!

(原載200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