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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貧士(其一)

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

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餘暉。

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

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

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

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題解

陶淵明歸隱田園後,屢遭災禍,生活變得越來越困窘,「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春夏之交青黃不接時常常沒有飯吃,冬天寒冷的夜晚沒有被子蓋,鄰居和妻子都埋怨他。他在給兒子的一封書信中說「但恨鄰靡二仲,室無萊婦,抱茲苦心,良獨惘惘」,「二仲」是古代兩位隱居的賢人求仲和季仲;「萊婦」是老萊子的妻子,她支持老萊子隱居不仕。當一個人飢寒交迫而且孤立無援時,尤其渴望尋求一種支持的力量。陶淵明將他的精神寄托在對遙古的懷想之中,以古代那些「固窮守節」的高士、貧士為楷模激勵自己。這是他寫《詠貧士》組詩的緣由。

《詠貧士》組詩共七首,這是其中第一首。一、二首為七首之綱,第一首寫自己高潔孤獨,抱窮歸隱;第二首敘自己貧困蕭索之狀和不平的懷抱,以下五首分詠幾位貧士及其知音。從這個角度看,陶淵明並不孤獨,他是歸屬於這一群人的,在他們那裡找到了精神上的理解與安慰。

詠貧士(其一) 詩意圖 汪國新 繪

句解

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餘暉

萬物都有所依靠,唯有空中那一抹孤雲,無依無傍,在黃昏暮色中,慢慢地飄向那沉沉不可知的遠方。詩人不禁感慨系之: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它剩下的光影?言外之意是恐怕不能再見了。「曖曖」,昏暗的樣子。這四句在與「萬族」的對比中寫出了「孤雲」的形象。

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

早晨的霞光撥開了隔夜的濃霧,百鳥歡唱,在霞光雲天中翻飛,結著伴兒飛出林中。而獨獨有那麼一隻鳥兒,它不貪求捕食,很晚才從林子裡飛出來,未等天黑就又飛了回來。

這四句在與「眾鳥」的對比中,又寫出了「孤鳥」的形象。表面看,這好像是離開前四句的內容跳出去了,其實,「朝霞」、「宿霧」仍是從雲的意象承襲下來的。詩歌的意脈從「萬族」到「孤雲」,從「孤雲」到「眾鳥」,又從「眾鳥」到那只「孤鳥」,使得孤雲、孤鳥和貧士三個表面不同而品質相近的意象集中到了一起,產生一種強烈的感發力量。

雲和鳥都是陶詩中常見的形象。「雲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歸去來兮辭》)、「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始作鎮軍參軍過曲河》)、「翩翩飛鳥,息我庭柯」(《停雲》)、「暮作歸雲宅,朝為飛鳥堂」(《擬古》),這些都與歸隱有關,都表現出一種恬淡之趣。然而這首詩中的雲、鳥形象有了很大變化,雖然孤雲、獨鳥仍喻隱者,但是「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餘暉」的孤雲,在昏昧的色調中,已傳出一種來日無多的哀音;雖然仍是歸鳥,但「遲遲」二字也顯示出一種倦乏遲暮之態。《歸去來兮辭》中寫「倦飛」,那是一種解脫的快感。這裡的倦,卻頗有一種不堪重荷的真正的疲倦之意。從這兩個詩歌意象的變化,可以見出詩人不復初隱居時的歡快,心境已變得沉重悲慨。由此也可以確定,此詩為歸隱日久、垂老貧病時所作。

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由孤雲、孤鳥很自然地引發對人生歷程的反思。詩人堅守的生活道路,本是經過幾次反覆,最終量力而行的。他也自知,這種生活免不了饑與寒的困苦。既然這樣,舊友零落、世無知音,在貧困中終此一生,也沒有什麼可悲傷的。「何所悲」是自慰之詞,正可見出詩人的滿懷悲慨。

評解

這首詩利用品質相近的孤雲、孤鳥和貧士形象,形成章法上的連貫。葉嘉瑩認為此詩手法與晚唐溫庭筠的一首詞《菩薩蠻》有相似之處。溫庭筠說:「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小山」指屏風。但他不直接說「屏風」而說「小山」,因為他取的是山與屏風共有的重疊曲折的美麗形象,並不是具體的屏風。接下來的「鬢雲」和「香腮雪」也是如此,不說「烏雲般的鬢髮」或「雪一般的香腮」,而說「鬢髮的烏雲」、「香腮上的白雪」。雲、雪、山都不是室內的東西而是天地間大自然景象,這種品質上的相近,使得幾個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麼關聯的形象在章法和精神上連貫起來,並且與現實拉開了一段審美距離,給讀者留下想像餘地。這種寫法,在形象的跳躍之中保持著感發的連貫性。

陶淵明這首詩從景象而觀,由昏至晨,是順寫;從思緒而觀,由垂老而反思中年,是回顧。二者相向而行,卻因情景相生而絲毫不見針腳之痕,遂在順和中見出宛轉情思。這正是蕭統說陶淵明「辭興婉愜」的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