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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才子他鄉老說韋端己

韋莊字端己,是由晚唐入五代的著名詩人、詞人。自來溫韋並稱,《花間集》所輯錄的詞人,以溫庭筠與韋莊成就最高,影響後世詞風也最深。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一書中,比較花間詞的這兩大作家說:「飛卿句秀,端己骨秀,重光神秀。」重光是作品未收入《花間集》的南唐後主李煜。在古人那裡,秀是比麗更高的審美境界,有鍾靈毓秀、神清骨秀等語。說端己的詞「骨秀」,意思是「其秀在骨」,就像一位娟娟美好的女子,她的秀美的氣質是骨子裡帶來的,而不在眉眼肌膚之間。雖不及後主其秀在神,但已是非常高的評價。王國維又說:「飛卿濃妝,端己淡妝,後主則粗頭亂服矣。」意思是說溫詞就好像一位濃妝艷抹、眼波流盼的女子,性感、火辣,魅力四射;韋詞,則是淡掃蛾眉,薄施脂粉,秀雅大方;而李後主詞卻是粗頭亂服,頭也不梳,衣服也亂穿,卻難掩其天香國色,那才是真正的絕代佳人。

王國維自作《人間詞》,其中有一首贈人之作《蝶戀花》:「窈窕燕姬年十五。慣曳長裾,不作纖纖步。眾裡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一樹亭亭花乍吐。除卻天然,欲贈渾無語。當面吳娘誇善舞。可憐總被腰肢誤。」他頌揚的這位未沾塵俗的少女,是北京城中酒家女子,年紀在十五六歲間。她平時總穿一身曳地的長裙,行動處一派自然,不似一般的受禮教影響的女子,走著纖纖細步。她在人群中回眸,嫣然一笑,便把世間的各種美女都比了下去。這位少女就像是一株亭亭玉立的花樹,樹端綴滿了待放的花苞,她的絕世標格,只有「天然」 二字才能形容。與她的天然態度相比,那位來自江南吳地的舞孃,儘管有著纖細柔軟的腰肢,卻顯得太過造作了。由此可見,王國維的美學旨趣是反對人為的雕飾,而追求天然的情致,即所謂的「 自然真切」。在王國維的美學序列當中,韋莊次於李煜而高於溫庭筠。

《花間集》選詞最夥者為溫庭筠,六十六首,其次是孫光憲,六十一首;端己的詞選了四十八首,在數量上不及溫,但我讀端己詞,總比讀溫庭筠詞更多感動。這原因不是王國維所分剖的句秀與骨秀之別,也不是韋詞比溫詞更加自然,而是因為溫詞多是代言之作,借人家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終嫌隔了一層;韋詞卻多有個人經歷蘊於詞中。至於李後主的詞,迥出溫韋之上者,乃是因後主的人生最具悲劇性,他又把自己的全部生命澆鑄成了後來者無法躋攀的詞作。

韋氏世居杜陵,端己的祖上韋見素,是唐太宗時的名臣,曾祖韋少微,玄宗時中書舍人。但到了端己這一代,家道已經中落了。他自小慈父見背,家裡經濟也陷入了困頓。端己天生才敏過人,更濟以力學,很早就顯露出驚人的文學才華。他的詩寫得很穠 艷,性格也疏曠不拘小節,與一般我們所理解的儒家士子不同。但他性情通達,見事明白,析理深刻,後來在政治上頗有一番作為,這是溫庭筠所不能及的地方。

端己在入仕以前,曾久居長安應考。唐代的科舉,五十歲能中進士,都算是年輕的,端己直到近六十歲,才中了進士。廣明元年(880)他赴長安應試,偏遇上促使唐代滅亡的一件大事,那就是黃巢之亂。黃巢是一個殺人狂魔,他攻佔長安後,燒殺擄掠,無所不為。端己亦身陷長安城內,不能走脫,直到兩年以後中和二年(882)的春天,他才逃離長安,取道往東,到了洛陽。中和三年(883),他寫下了他一生最重要的也是唐代最偉大的史詩《秦婦吟》。厥後流寓南方,先在潤州(今江蘇鎮江) 給人做幕僚,再至婺州(今浙江金華),總之是間關萬里,備嘗苦辛。景福二年(893)重赴長安應試,仍沒考上,直到次年即乾寧元年(894)終於考中,授官校書郎,當時他已經是年近六十的老人了。他在詞中說自己是「 洛陽才子他鄉老」,跟我們想像的那種風流倜儻、年少有為的才子是很不一樣的。

《唐才子傳》這樣評價端己:

莊早嘗寇亂,間關頓躓,攜家來越中,弟妹散居 諸郡。江西湖南,所在曾游,舉目有山河之異。故於流離漂泛,寓目緣情,子期懷舊之辭,王粲傷時之制,或離群軫慮,或反袂興悲。四愁九怨之文,一詠一觴之作,俱能感動人也。

大致是說大唐經黃巢之亂,山河舉非疇昔,加以人生的流離顛沛,無不增加他的愁懷詩思,他就像寫《懷舊賦》的向秀、寫《登樓賦》的王粲一樣,內心孤獨、悲涼,寫出的詩文,可以與屈原的《九歌》、張衡的《四愁詩》,以及蘭亭雅集的那些作品相媲美,感動人心。

清人趙翼詩云:「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晚清詩人文廷式也說「 生人之禍患,實文章之幸福」。人生遭遇的不幸,會增加詩料,但不會讓本不具有詩人天性的人成為詩人,端己天生情感敏銳,中年以後,又飽經憂患,他的人生閱歷,都成了他詩詞的素材,但仍須經他性情的醞釀,方得成為文學。這就正像蜜蜂釀蜜,最關鍵的不是花粉,而是把花粉變成蜜的轉化酶。

端己是在唐昭宗乾寧元年登進士第,直做到左補闕的官職。當時有個軍閥王建,因鎮壓黃巢有功,任西川節度副使,唐昭宗派端己、李洵到蜀地宣諭旨意,王建看中了端己的才華,把他留了下來,除為掌書記,不久升任起居舍人。王建自立蜀國(史稱前蜀) 後,端己官至門下侍郎吏部尚書同平章事,已是宰相之職。前蜀的憲章禮號令,刑政禮樂,均是端己手訂,不過到武成(王建稱帝年號) 三年,端己就逝世了,謚號文靖。

端己是通經致用的儒家典範。他才幹過人,在給王建做掌書記時,史載他「 文不加點,而語多稱情」。原來,唐五代時,寫公文一定要寫駢體文,既要有駢體文對仗工麗、辭藻富贍的文體特點,又要曉暢明白,打動人心,殊為不易。端己寫駢體的公文,屬稿已成,不加點竄(修改),每句話卻明白曉暢,直入人心。當時西蜀有一縣令,經常擾民,王建令端己作文宣諭,用作警告,端己寫的不是死板的官樣文章,而是以情理動之。文中有這樣兩句:「 正當凋瘵之秋,好安凋瘵;勿使瘡痍之後,復作瘡痍。」意思是正當年成不好的時候,你就要讓老百姓休養生息,不要讓戰亂之後的老百姓再受一層盤剝。這兩句話說得入情入理,對仗又精切,所以流行一時,蜀地民眾也多借這兩句話,抵住了官吏的盤剝。

唐代末年,內則有宦官專政之禍,外則有藩鎮不臣之憂。唐昭宗一生被人脅迫,做著傀儡皇帝,先是受制於宦官,後來則受制於大軍閥朱溫。朱溫出身本來就非常壞,他本是黃巢部下,後來反戈一擊,投靠朝廷,改名為朱全忠。昭宗有一段時期被宦官囚禁,朱全忠把那些擅政的宦官殺掉,自己脅迫昭宗,得掌實權。這時候朱全忠就讓昭宗改了一個年號,叫作天復,以示朝廷的惡勢力已清。在天復年間,王建作為地方割據政權的首領,很擔心自己的地位不穩固,所以就派端己到朝廷去入貢,真實的用意是跟當時權傾朝野、實際的國家掌舵人朱全忠修好,大意略謂:你放心,我一定是你地方上堅強的後盾,你永遠是大哥,我永遠是小弟。端己有著非常好的外交才幹,他不輕易說話,但只要一出聲,就一定是切實可行的方案,所以朱全忠也對他十分欣賞。

王國維曾說,有主觀之詩人,有客觀之詩人,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客觀之詩人必多閱世。端己的情況卻要複雜得多。歷史上很多的詩人,政治上、生活上幼稚得一塌糊塗,端己從宦後,卻一直大得器重,他的政治嗅覺非常靈敏,判斷力不是一般的好。天復四年(904),朱全忠終於等不及了,派手下把唐昭宗以及昭宗后妃等一千多人全部殺害,立昭宗子李柷 為皇帝,即後來的唐哀宗。三年以後,又廢哀宗自立為帝,同時改國號為大梁,並且還把自己的名字改作朱晃。這時候他就派了使者司馬卿到西川去,宣讀「聖旨」。先至興元,興元節度使王宗綰把這份「 聖旨」 又派使者用驛馬傳給王建。王建很想恢復大唐,端己卻看出大唐氣數已盡,只勸王建說兵者為大事,不可倉促而行,於是代王建起草覆信,峻責王宗綰不能為大唐守節。文中有這樣一段話:

吾家受主上恩有年矣,衣衿之上,宸翰如新;墨詔之中,淚痕猶在。犬馬猶能報主,而況人之臣子乎?自去年二月,車駕東還,連貢二十表,而絕無一使之報,天地阻隔,叫呼何及!聞上至谷水,臣僚及宮妃千餘人皆為汴州所害,及至洛,果遭弒逆。自聞此詔,五內糜潰,今兩川銳旅,誓雪國恥,不知來使何以宣諭示此告?(見《 蜀檮杌》 )

責以大義,封住王宗綰之口,又勒令王宗綰自決進退,司馬卿一看此情形,只得悻悻然向朱全忠返報。

梁篡唐後,端己與諸將佐勸王建自立為帝,端己也因此成為前蜀的開國宰相。朱全忠自知無法統一全國,又派使者跟王建通好,信中卑辭自抑,尊稱王建為兄,端己一看書信,就明白了朱全忠的用心,笑謂左右,說這是「神堯驕李密之意」。神堯,指的是唐高祖李淵。隋末之時,天下反隋者眾,李淵勢力漸大,但仍不及瓦崗寨的首領李密,所以李淵給李密寫信,把李密捧得很高,讓李密自驕自大,出兵抵擋東都強敵,李家卻專心一意掃平關中,據有關河之險,休養生息,直待其他反王鷸蚌相爭,而坐收漁人之利。端己政治上的成熟老練,可見一斑。

在古往今來的詩人、詞人當中,端己可算是非常另類的。他的另類就體現在,他在政治上非常成熟,在情感上又非常真摯,非常濃烈。他讓我想起梁羽生先生的小說中有一章的回目:「中年心事濃如酒,少女情懷總是詩」。端己就是中年心事濃如酒的典型,他的情感是有閱歷、有思想的人的情感,不是毛頭小伙子的荷爾蒙衝動。他什麼都經歷了,什麼都見過了,卻仍然選擇奮不顧身地愛,這才是耐人回味的詩性人格。正因為端己的詞裡包蘊的是這樣一種濃烈深摯的情感,才更加沉鬱動人。

怎麼會是這樣?我的看法是,端己的政治成熟、見事機敏並不是來自他的天賦,而是來自讀書和閱歷。現實中有很多人,因為出身微賤,很小就懂得鉤心鬥角、看人眼色,這樣的人往往能在政治舞台上青雲直上,但在情感上絕對不可能純粹執著。因為這樣的人從懂事起就是徹底的利己主義者,他把社會看作徹底的功利場,所有思考的出發點,所有選擇的目的,無非是獲取最大的好處,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像端己這樣既有經世之才,又不失為一純粹之詩人的。端己是宗奉儒學的士人,他讀書出仕,是為了治國平天下,並不是為了追逐名利。儒家經典的實質都是政治哲學,端己就在經典中汲取為政之道。另外,端己從青年時期便讀書有成,開始考進士,一直考到將近六十歲,方才考中,這中間又經歷黃巢兵燹,流寓江南時為人做幕僚,也鍛煉了他的心智和才幹。但是一個人成為什麼樣的人,歸根結底是由其性情決定的,讀書和閱歷,沒有戕賊他的性情,他以赤子之心對待感情,又以赤子之心忠君愛民,在政治上,端己智而不詐,在情感上,端己深情眷眷,他是一位詩性的循吏。

端己詩集名《浣花集》,集名浣花,是因為端己希望成為杜甫一流的大詩人。他自到成都後,覓到當年杜甫在成都住的浣花溪的遺址,那裡本有杜甫的草堂,其時房屋已壞,但柱基仍存,於是他令人芟草培土,重加整治,新建草堂居住。在他去世後,他的弟弟韋藹給他編集子便叫作《浣花集》。

但是在《浣花集》裡面,偏偏沒有收錄端己一生寫得最好、最重要的那首長詩《秦婦吟》。這首長詩一直湮沒了一千多年,一直到二十世紀初敦煌藏經洞被發現,人們才重新閱讀到了這首曠古爍今的史詩。

端己寫《秦婦吟》,詩成聳動天下,人稱「 秦婦吟秀才」。(唐代的秀才,就是進士的意思,跟明清兩代科舉考試的最低一層學位不是一回事。) 但一千多年中,人們僅能從詩話裡知道,這首詩裡有「 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二句。又傳說端己出仕後,因這兩句得罪當時官場,故「 深諱之」,不願談及此詩,還作《家戒》,要子子孫孫不得「 垂秦婦吟障子」。原來,唐代用一種透光性很好的紙糊在木架上,做成分隔室內外的窗戶,叫作障子,今天日本民居仍多用之。障子上往往會印上一些圖畫或詩句,《秦婦吟》就成了當時障子商人用得最多的素材。既然連秦婦吟障子都不許使用,其詩不收入《浣花集》也就沒有懸念了。

當代學者俞平伯先生對於端己深諱這首詩的原因,有著另外的考釋。他認為《秦婦吟》鞭撻黃巢,更鞭撻了當日圍城的官兵。其時黃巢被圍困在長安城裡,金銀珠寶,堆積如山,卻沒有食物來源,於是就開始吃人肉,把城裡面的人都吃光了,就向圍城的官兵買。官兵從山裡抓來老百姓,賣給黃巢的隊伍當飯吃。這樣官兵不用拚命,就能得錢無算。這一段歷史,當朝者當然想要從人們的記憶中永久抹去,端己後來擔心因此詩招禍,也就可以理解了。

《秦婦吟》是一首長慶體的長詩。長慶體,是唐代長慶年間由白居易和元稹創立的詩體,在體裁上屬於長篇的歌行,音節和婉,文辭綺麗,多用對仗,擅長鋪敘,故殊便於傳唱。我們且來看下面這一段,寫戰亂之後的蕭瑟破敗:

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採樵斫盡杏園花,修寨誅殘御溝柳。華軒繡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樓前荊棘滿。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淒涼無故物。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文辭綺麗哀怨,又明白如話,這正是長慶體的特色。

傳統文學史認為端己的一生可以分為前後兩期,前期是在唐代做官,後期是到西蜀,「委身偽朝」,在王建手下幹事,前期創作以詩為主,後期以詞為主。還有一個流傳甚廣的故事,說端己本有美姬善文翰,王建托以教宮人為詞,強行奪去。端己無可奈何,作《謁金門》詞憶之,姬聞之不食而死。這種傳說只可當小說家言,當不得真。只要細讀韋詞,就知無論說端己詞多作於仕蜀時,還是說《謁金門》詞是懷念被奪的姬人,都不思之已甚。

實際上,端己詞主要作於他流寓江南直到中舉後不長的那些年。他作品中的情事不像李商隱詩那樣迷離惝恍,而是有非常明晰的時間序列。他的詞都是寫一己之情事,沒有特別的寄托。比如下面這首《浣溪沙》:

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ping )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唯把舊書看。幾時攜手入長安。

明是在京應舉思念愛人之作。詞中的女主人公,當是他在流寓江南時所識,故結句希望與她攜手進京。首句中的更(gēng )漏,是古時計時工具,是用銅壺鑽孔,往下滴水以計算時刻,古時一夜分作五更,每一更有人擊柝鳴鑼,宣佈更點,叫作更鼓,故計時工具稱作更漏。更漏內的水已乾,不再往下滴了,即所謂更漏殘,那就是五鼓天明,夜色將盡,還是睡不成覺。何以夜夜失眠呢?因相思之情,備極殘酷,故輾轉反側,不能成睡。次句則雲既不能寐,不如倚著欄杆,看看天上的月色,寄托傷心吧。第三句「 想君思我錦衾寒」寫得不是一般的好,他不說我在想你,而是說想著你在想我之時,雖然蓋著錦被,但是孤獨難遣,依然感到寒冷。這樣,情感就更深入了一層。

過片有可能暗用唐元和年間詩人崔郊的詩《贈去婢》典故:「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先秦時,唯有貴族的家庭,屋宇才許雕飾,普通老百姓只能住不經雕飾漆畫的白蓋之屋,是謂白屋,故「 畫堂」 一般指權貴豪富之家。女子既已嫁入豪門,畫堂雖僅咫尺,兩人之間的距離卻深似大海,在思念她時,只能拿從前的書信慰解相思。但還有另一種可能,即該女子本出身豪富之家,因家中阻撓,不能與尚未釋褐的端己結縭。結句還蘊有萬一的希望,若是天可憐見,我們有機會再在一起,我又能高中進士,到那時攜手遊覽京城,當是何等愉快?

《花間集》裡還有端己的五首《菩薩蠻》,這五首詞一氣呵成,與溫庭筠的十四首作於不同時、不同地不一樣。這五首詞,也並不是像張惠言所講的那樣,是入蜀為官懷念唐王寄意忠愛之作,而是他在洛陽應舉,懷念江南所作。江南並不是端己的家鄉,但他在長安飽經戰亂,流寓江南的日子反倒是難得的安樂時光,加之在洛陽應舉,前途未定,追憶江南舊歡,思歸不得,情緒十分複雜。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勸君今夜須沉醉。樽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須愁春漏短。莫訴金盃滿。遇酒 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洛陽城裡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

五首是一整體,但又可分前後兩個層次。前三首為一層,重在對江南情事的追憶;後二首又是一層,重在寓居洛陽的所經所感。

第一首,劈頭直入,由江南情事直接寫開去。它講的是與江南一位青樓女子的戀情。上片寫夜半臨歧,美人依依不捨,垂淚分別。但一經渲染以紅樓、香燈、半掩的垂著流蘇的錦帳、殘月等意象,立時營造出一種淒美的氛圍。過片二句,是說忘不了這位歌伎彈奏琵琶的場景:琵琶上裝飾著金翡翠的羽毛,弦上流轉出黃鶯一樣悅耳的聲音,可是還沒有完,主題是在一結:「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這位美人很清楚與主人公的愛情只是曇花一現,她善解人意,勸道:你該回去了吧,你心愛的妻子在家裡等著你。

第二首是對第一首的回應。難道主人公不願意回到家中嗎?可是自己求取功名不得,又怎能輕言回去呢?「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寫得多美!但這種美,不是靠意象的美而烘托,卻是靠濃摯的情感,而且是經過理性的浸潤後的濃摯的情感動人。江南之美,甲於天下,但寓居在此,逃避戰亂的人,又怎麼會有歸屬感?故這兩句是沉鬱的。「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說的是碧綠的春水,比天空還要明淨,躺在遊船畫舫之中,和著雨聲入睡,又是何等之美,何等之空靈。前二句的沉鬱,與後二句的空靈,形成了難以言喻的藝術張力。

過片暗用卓文君之典。漢時蜀人司馬相如,與巨富卓王孫之女卓文君私奔,因卓王孫宣佈與文君斷絕關係,司馬相如就令文君當壚,自己穿著短褲,在大街上洗滌酒器。所以「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壚」就是酒壚,「 壚邊人」 指的就是自己的妻子,也就是上一首中「 綠窗人」。主人公何嘗不思念這位面如皎月、膚色賽霜雪的妻子?但是「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古人云富貴而不還鄉,就像衣錦而夜行,而一事無成的人,回到家鄉,心情只能更加抑鬱哀涼。這兩句沒有任何藝術技巧可言,純粹靠人生閱歷和情感動人,成為千古名句。清末大詞人王鵬運提出,寫詞要符合「 重、大、拙」 三字訣,這兩句就是「 拙」 的審美境界。

第三首,畫面立足現在,追憶江南,有今昔對照之概。「如今卻憶江南樂」 一句領以下七句,一氣貫注直下,筆力很是驚人。上片二三四句謂在江南時,自己尚是意氣風發的年紀,穿著鮮艷的春衫,襯托出健美的身材,在斜橋邊隨便擺個姿勢,就會引來滿樓的歌伎爭相招攬。過片接著寫風流情事,情節是「 醉入花叢宿」,鏡頭卻是「 翠屏金屈曲」,這是很高明的蒙太奇的手法。屈曲是合頁鉸鏈,用銅做成,所以叫金屈曲,以形容它的美。對翠屏、金屈曲做一個特寫鏡頭,把「 醉入花叢」 之後的情節遮掩住了,就讓人多了一層想像。詞是極美麗的文體,要想寫得好,就要善於設色,要懂得調配色彩。全詞以春衫的鮮艷、紅袖的熱烈、屏風屈曲的金碧為基色,最後卻是白頭的蕭瑟,濃淡明暗,映帶前後,情感更見悲涼。一結「 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是一決絕語。所謂決絕語,就是用發誓的方式說話,這是古詩詞中常用的修飾手法,在詩詞當中用上這種修辭手法,感覺就像是古樂府,非常質樸非常有力。

台灣的蕭繼宗教授評說這三首詞的結尾,說:

此三首後結,首云:「勸我早歸家」 ,次云:「 未老莫還鄉」 ,末云:「白頭誓不歸」 ,實有層次,年愈老而語愈堅,思愈深而情愈苦。

堪稱獨具只眼。我們經常聽到有些人說,時間會改變一切,但有些情感、有些東西、有些人是永遠不會變的,反而是時間越久,心中的苦痛越加深摯。端己正是這樣一位性情中人。

從第四首開始,轉為現在時。對於第四首,明代詩人、戲曲家湯顯祖沒有讀懂,他說:「一起一結,直寫曠達之思,與郭璞《遊仙》,阮籍《詠懷》,將毋同調。」一起是指「 勸君今夜須沉醉。樽前莫話明朝事」,一結是指「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這是沒有體悟到端己故作曠達,而內心沉痛的感覺。李冰若先生在《栩莊漫記》中反駁說:「端己身經離亂,富於感傷,此詞意實沉痛,謂近阮公《詠懷》,庶幾近之,但非曠達語也,其源蓋出於《唐風·蟋蟀之什》。」他認為說韋詞與阮籍的《詠懷》詩七十四首相近,這是對的,但說成是曠達語就不對了。

「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從表面上看很曠達,有人生苦短、宜及時行樂的意思,實際上用在這裡是反語。端己的生命態度極其認真,在詞中故意說跟自己生命狀態完全不同的話,反而顯得更加沉痛。這兩句的意思就是,你幹嗎要那麼認真啊,還不如多喝點酒,多快樂點,傻笑點。這是對他的人生態度的懺悔,更是對他的人生態度的堅持,他把人生無限難以言說的無可奈何,都表現在這首詞裡面了,所以根本不是曠達,而是悲涼。

第五首是對前四首的一個總結,也是端己對他現實人生的冷靜觀照。「洛陽城裡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老而無成的才子,對著春光,尤其是冠蓋如雲作為陪都的洛陽城的春光,心中的鬱結可想而知。「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魏王堤」 是指洛水流經洛陽城內的一段堤壩,為當時名勝,因曾賜給魏王李泰為苑囿,故稱魏王堤。「柳暗」 是說柳色轉深,春天將盡了。見物候變異而心轉迷,迷的是什麼呢?作者並沒有點明。他把心中無限的悲傷、無限的矛盾痛苦、無限的絕望,全都藏在心底,只是告訴你,主人公心事轉迷,他的心裡面有多麼複雜多麼難受,你自己去品咂。

過片「 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是說桃花漂在澄明清澈的春水之上,水面上浮游著對對鴛鴦。自《詩經·桃夭》之後,桃花就有與婚姻、愛情相關的意義,鴛鴦當然更是愛情的象徵,故很自然地,主人公想到了遠方的愛人:「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這個結句稱得上是神完氣足,情感特別充沛。

朱庸齋先生說:「韋莊之《菩薩蠻》與溫庭筠風格不同。溫詞作風古艷,韋詞作風古樸。溫詞『 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寫無人之境,幽峭而哀怨;韋詞『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寫有人之境,和諧、舒暢而靜謐。可見韋莊善於搜索突出之典型景物,加以描繪,以表現當時之境況。」溫詞開出後來吳文英一路,韋詞開出後來姜夔、張炎一路,前者穠 艷精雅中,饒蘊幽怨,後者清麗嫵媚中,自寓精壯。

再看他的《歸國遙》:

金翡翠。為我南飛傳我意。罨畫橋邊春水。幾年花下醉。別後只知相愧。淚珠難遠寄。羅幕繡幃鴛被。舊歡如夢裡。

唐五代詞,一般樂主辭從,詞牌是曲子名,詞的內容都與曲名相關,與後來的詞既有詞牌又有題目不同。這樣的詞,詞人如果一定要加個題目,便叫作「本意」,就是詞的內容即是詞牌本來的意思。這首詞就是一首「本意」,寫歸到故土,對客地人的懷念。

上片以祈令語開頭,「金翡翠。為我南飛傳我意」,寫得非常質樸,像是民歌的感覺。接下來兩句,點明所思之人身在何處,以及對當日歡情的懷念。「罨畫橋」 是罨畫溪上的橋,罨畫溪在浙江湖州一帶。但這裡是用罨畫橋借代江南,因為詞的意象只有輕靈纖小,才有詞的味道。罨畫橋邊,花下沉醉,是和誰呢?不必說出,說出來就沒有韻味了。

過片也是因為情感太濃摯,所以根本用不到虛筆寫景。最後敘寫細節,「羅幕繡幃鴛被。舊歡如夢裡」,寫得非常熾熱大膽,但又特別真摯。

端己的兩首《荷葉杯》,也寫得深情眷眷:

絕代佳人難得。傾國。花下見無期。一雙愁黛遠山眉。不忍更思惟。閒掩翠屏金鳳。殘夢。羅幕畫堂空。碧天無路信難通。惆悵舊房櫳。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

顯然,這樣的詞與政治寄托毫無關係,也是講他的一段感情,對詞中這位絕代佳人的思念。最後兩句「如今俱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非常平白,簡直就是口語,但又非常感人,因為它能夠引起很多跟他有相同經歷人的共鳴。

下面這兩首,不是端己很好的作品,但可以作為旁證,證明我認為端己詞都有明確的時間序列的觀點。二詞寫他中進士以後的快樂,把皇帝比作玉華真君,而自己也就飄然欲仙了:

喜遷鶯

人洶洶。鼓鼕鼕。襟袖五更風。大羅天上月朦朧。騎馬上虛空。香滿衣,雲滿路。鸞鳳繞身飛舞。霓旌絳節一群群。引見玉華君。

街鼓動,禁城開。天上探人回。鳳銜金榜出門來。平地一聲雷。鶯已遷,龍已化。一夜滿城車馬。家家樓上簇神仙。爭看鶴沖天。

端己中舉前還有兩首《謁金門》,按照蕭繼宗先生的觀點,是寫作者與一個女道士的愛情。前曾說過,唐五代時詞都是詠本意,《謁金門》詞牌本就是表現女道觀,端己的這兩首詞是寫對女道士的愛情,也就順理成章了。

春漏促。金燼暗挑殘燭。一夜簾前風撼竹。夢魂相斷續。有個嬌嬈如玉。夜夜繡屏孤宿。閒抱琵琶尋舊曲。遠山眉黛綠。

空相憶。無計得傳消息。天上嫦娥人不識。寄書何處覓。新睡覺來無力。不忍把君書跡。滿院落花春寂寂。斷腸芳草碧。

唐代女道士,在身份上與妓女比較接近,很多唐代的詩人,都與女道士發生過感情,端己也未能免俗。其第二首,就是前人的詩話裡說的,被蜀主王建搶了姬人後的追念之作。但這兩首詞的情感,只是淡淡的惆悵,不是那種愛人被強奪去的痛苦。「天上嫦娥人不識。寄書何處覓」 更是在暗示女主人公的身份。因唐詩裡面特別喜歡把女道士比作天仙。

另有兩首《女冠子》,據詞牌看應該也是寫與女道士的愛情: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

端己的詞裡,我最喜歡的是這首《思帝鄉》: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賀裳在《皺水軒詞筌》中說:「小詞以含蓄為佳,亦有作決絕語而妙者。如端己『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之類是也。牛嶠『 須作一生拚(pan),盡君今日歡』 ,抑亦其次。柳耆卿『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亦即韋意,而氣加婉矣。」這首詞堪為韋詞壓卷,好就好在寫得非常決絕。端己哪裡是在寫懷春的女子,而是借這位女子的口,寫出自己一毫不肯苟且的生命態度。端己用生命的熾熱與真誠,潑畫出花間詞的又一個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