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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君能有幾多愁說南唐二主

俗語云「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若要問,誰是千古第一詞人?恐怕誰也不會懷疑李後主的地位。在五代的割據政權中,南唐雖時僅三十九個春秋,地僅三千里江山,卻貢獻了李璟 、李煜、馮延巳三位大詞人,其中尤以後主李煜橫絕千古。李煜雖是現實人生的失敗者,卻允為詞人中的帝王。

南唐共歷三帝,首先是開國的烈祖皇帝李忭 ( bia n)袁 然後是李忭 的長子元宗李璟 ,史稱南唐中主,最後則是廟號懷宗的李煜,他是李璟 第六子,因系亡國之君,故史稱後主。在五代十國中,南唐經濟最發達,文化最優勝,中主、後主及其身邊的詞臣,數量雖不及西蜀詞人,而成就實遠過之。

現代詞學家龍榆生先生,關於南唐二主,有一段非常精闢的論述:

詩客曲子詞,至《花間》諸賢,已臻極盛。南唐二主,乃一掃浮艷,以自抒身世之感與悲憫之懷;詞體之尊,乃上躋《風》《騷》之列。此由其知音識曲,而又遭罹多故,思想與行為發生極度矛盾,刺激過甚,不期然而迸作愴惻哀怨之音。

龍榆生先生受業於晚清四大詞人之一的彊 村老人朱祖謀,為彊 村臨終托硯弟子。但龍先生論詞,非常注重詞與音樂、聲情的關係,此為彊 村所未及,故龍先生特地強調南唐二主的「知音識曲」。南唐二主詞,相對《花間集》的多數詞作,特點是一掃浮薄輕艷之風,沉鬱有風骨。其所以如此,乃因此二子不僅能自寫身世,且更將這種發端於對自身的自憐,擴充到對宇宙人生的深切同情。這就是悲憫情懷。正因有此悲憫情懷,南唐二主才昇華了詞的境界,本只是「 艷科」 的曲子詞,才能與《詩經》《楚辭》並列,匯入中國文學的主流。

《花間集》所選二十五家,能於作品中自抒自世的,除韋莊、李珣 外,要數薛昭蘊、鹿虔扆 的少部分作品,但若與南唐二主相較,終是感覺不夠沉鬱,不夠深婉。這是與南唐二主淳厚濃摯的性情以及他們所處的獨特境遇分不開的。

孟子論詩,提出兩項基本原則,一是知人論世,瞭解詩人的生平出處,討論他所處的時代風雲;二是以意逆志,強調讀者必須根據自己的情感體驗,去感知詩人究竟想表達什麼。論詩說詞,離不開這兩大原則。然則南唐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政權?南唐二主又是何等樣的人呢?

首先須知,南唐獲得政權,用的是當時最溫和、最文明的方法。唐末淮南節度使楊行密,擁兵自立,都於廣陵,國號吳,史稱南吳,亦稱楊吳。南吳在疆域最大時,據有今江蘇、安徽、江西和湖北等省的一部分。南唐烈祖李忭 本系孤兒,但有唐朝皇室血統,他是唐憲宗第八子建王李恪的玄孫。其父李榮早逝,依伯父李球長育。楊行密任淮南節度使時,一見尚在孩提的李忭 就非常喜愛,認為此子頭角崢嶸,必非池中物,便想收為義子。偏偏行密長子楊渥心胸狹隘,不能相容,行密只好讓李忭 拜在大將軍徐溫膝下,以為螟蛉,並改從徐姓,名知誥。

李忭 在楊行密軍中,迭立戰功,到楊行密稱帝時,他已做到左僕射參政事,相當於今天的國務院副總理。古代官制,是先官銜後職務,左僕射是官銜,參政事是他的職務。李忭 為官,工作勤勉,生活節儉,不與老百姓爭利,待人寬厚,法令簡易,很得人心。楊行密死後,大將軍徐溫已實際掌握吳國的軍政大權,皇帝成為傀儡,正常情況下,徐溫有可能取代南吳自立為帝,或者徐溫死後,由他的兒子再行禪讓之事,但有兩大機緣使李忭 坐收漁人之利,終於南唐取代了南吳,成為大唐正朔的繼承者。

先是,徐溫子知訓,驕泰無禮,貪圖享樂,對下屬甚是刻削,在天祐 十五年(918),就有朱瑾造反,把徐知訓殺掉,李忭 借平定叛亂之機,順理成章取代徐知訓,成為他義父徐溫以下的第二號實權人物。

再是,徐溫的另一子知詢,位在李忭 之下,金陵行軍司馬徐玠 ,勸徐溫防備李忭 ,把實權交給自己的親兒子。徐玠 這廂剛向徐溫建議,那廂即有人偷偷告訴李忭 。李忭 慌忙給徐溫寫表陳情,以退為進,自請辭去一切軍政要務,只求到江西外任地方官。結果表未上徐溫即已病重,他未及宣佈把權力移交親子知詢就已去世。徐溫歿後,徐知詢與李忭 爭權失敗,從此李忭 取代徐溫成為南吳的實際掌權人,官銜是太尉中書令,同時出鎮金陵。

後來,在李忭 的脅迫之下,吳國皇帝先封他為大元帥,接著又封他作齊王,改名徐誥。過了幾年,李忭 就要求吳帝禪位,國號為齊,尊奉禪讓帝位給他的吳帝為高尚思玄弘古讓皇帝,自稱受禪老臣誥,又追尊徐溫為太祖武皇帝。三年後,李忭 授意群臣分批上書,說陛下是李唐的後人,系李姓而非徐姓,宜改國號為唐。李忭 當然要表示推辭,幾次喬張致,把裡子面子都做足,這才恢復本名為李忭 ,國號改為唐,史稱南唐。

在中國歷史上,要獲得政權只有兩種方式,一是革命造反,一是謀朝篡位。傳統儒家一般對謀朝篡位大加鞭撻,卻稱頌成功的造反是「 湯武革命」「 周武王誅一獨夫紂」,何以如此?原來,儒家認為革命造反,起因是君王無道,不再擁有天子之德,反而成了殘虐百姓的獨夫,革命者是順天應人;而謀朝篡位倒往往是因為幸臣先導君主於不道,再取而代之,靠的是陰謀詭詐。但就實際效果而論,謀權篡位對社會生產力的破壞較小,殺人盈野、流血漂杵的情形也較少見。更何況,南吳割據政權的土地人民,本取自唐室,原先就不具有合法性,李忭 以唐代吳,倒的確是當時人心所向呢!

李忭 對待百姓十分寬厚,繼位的中主李璟 、後主李煜,都是性情和易的皇帝,這樣,南唐在五代十國中經濟文化就最為發達。南宋詩人陸游本非史官,卻特地去寫了一部《南唐書》,藉著史來哀挽一個文明高度發達的國家。看待一個政權是不是具備合法性,有一個詞叫作「 正朔」,陸游是把文化傳統視為真正的「 正朔」 的。再聯想到北方蠻族的金國,在宋欽宗靖康二年驅入宋都汴梁,擄去徽、欽二聖,陸游著史的目的,更是呼之欲出。

元代天歷年間,有趙世延為《南唐書》寫序,感慨李忭 系出唐憲宗,經過四代艱難困苦,才有了江淮之地,結果只延祚三十多年,就被宋朝滅掉。他說雖然南唐土地不廣,但文物之盛,冠於同時諸國。南唐輔國之臣,雖不及諸葛亮那樣的政治才華,但像張延翰、劉仁贍、潘佑、韓熙載、孫忌、徐鍇這些人,文才武略,忠節聲華,炳耀一時,是不能被掩蓋的。當時北方後晉、北漢的皇帝,個個在契丹人面前俯首稱臣,反倒是像南唐這樣的江淮小國,與契丹平起平坐,互相之間通使不絕,契丹並厚贈駱駝、羊、馬之類以千計。高句麗也每年給南唐進貢。可見,契丹和高句麗都承認,南唐才是中原政權的正朔。

所謂中國,並不是血統的概念,而是文化的概念。中國之所以是中國,華夏之所以是華夏,便在於它在文化上高於周邊民族,故中國的對義詞是四夷,華夏的對義詞是夷狄。南唐雖偏據一隅,實是當時中華文明的正統所繫。當中主之時,國勢漸衰,保大十三年(955)後,北方後週三度入侵,南唐無力抵抗,江北之地全獻給後周,並向後周稱臣,自去年號,遷都南昌。到後主乾脆國破家亡,系身銜璧而為囚徒。文明敵不過野蠻,二主對過往韶光的依戀,對文明淪胥的傷痛,如巴峽哀猿、華陽杜宇,有非同時詞人所能想見者。

中主性情非常仁厚。陸游《南唐書》稱:

元宗多才藝,好讀書,便騎善射,在位幾二十年,慈仁恭儉,禮賢睦族,愛民字孤,裕然有人君之度。

中主天性恬淡,對權力並不熱中,度其初志,本來是要做廬山中的隱士,詩酒風流,只是身承大統,不得不繼位罷了。既為李唐苗裔,又負擔著恢復祖業的責任,先滅閩國,旋卻被吳越奪去大塊地盤,先有楚地,又不能禁楚人之叛,兩番軍事失利,促使中主復其本心,調整國家戰略為自保謙守,不再用兵事了。當時有一位大臣,向他進諫說,希望皇上十數年中不要再用兵了,中主的回答意味深長,他道:「兵可終生不用。何十數年之有?」

時有歌者王感化,為中主唱歌,唱來唱去就一句「 南朝天子愛風流」,中主聽後非常感慨,說如果當初陳後主能得人如此進諫,又何至於受「 銜璧之辱」 呢?古時國君投降,須肉袒自縛,把象徵國家政權的玉璧銜在嘴裡,所以叫「銜璧之辱」。陳後主在隋兵攻入景陽宮時,準備逃進胭脂井裡藏身,誰知身軀太過胖大,卡在井口,上不得,下不得,被隋兵捉住,那可比「 銜璧之辱」 丟臉多了。中主非不知軍事力量的重要性,只是他天性仁慈恬退,不希望人民陷入戰爭的苦難之中,與陳後主之荒淫無道,迥非同流。這種性情當然不適合做政治家,卻使得他沒有懸念地成為一位不失赤子之心的詞人。

應天長

一鉤初月臨妝鏡,蟬鬢鳳釵慵不整。重簾靜,層樓迥,惆悵落花風不定。柳堤芳草徑,夢斷轆轤金井。昨夜更闌酒醒,春愁過卻病。

這首詞《全唐詩》《歷代詩餘》均收在後主的名下,其實是後主手書的「 先皇御制歌詞」,宋時這幅手跡尚由晁公留收藏。這首詞的主題,不過是描寫女子的閨怨,可能受到唐代詩人王昌齡《長信秋詞》的影響:「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熏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儘管如此,卻仍有自己的創造。上片寫夜深人靜,女主人公感歎春去無情,不能成寐;下片寫迷夢中難忘別離時的楊柳堤、芳草路,卻因井台上汲水的轆轤聲而驚醒。結句的「 春愁過卻病」,意思是懨懨的春愁比得了病還要難受。「過卻」可能是當時的口語,只此一句,全詞意境俱新。

浣溪沙

風壓輕雲貼水飛。乍晴池館燕爭泥。沈郎多病不勝衣。沙上未聞鴻雁信,竹間時聽(ting )鷓鴣啼。此情惟有落花知。

這首詞亦見於《東坡樂府》,王仲聞先生《南唐二主詞校訂》一書考訂為東坡所作。但我以為,此詞的氣象與東坡不侔,詞中有著獨特的南唐風致,故此處仍依傳統說法,繫於中主名下。此詞抒寫的是春色將闌傷春之緒。上片寫春雲低重,被風吹著彷彿貼著水面飛動,經過一場春雨,園林池館都透出晴天的氣息,燕子在爭著啣泥壘巢。可是韶光將盡,詞人就像那瘦損腰圍的南朝詩人沈約,多愁多病,身子很虛弱,連身上衣服的重量都難以承受。一個「壓」字,一個「爭」字,寫出的是自然界的不和諧,而這種不和諧,正是作者內心矛盾苦悶的象徵。中主是可愛的,他沒有把自己當成君主,而是把自己比成一位古代的讀書人,這與鞭秦皇、撻漢武的霸主心態,完全異趣。

過片兩句「 沙上未聞鴻雁信,竹間時聽鷓鴣啼」,「 鴻雁信」用蘇武之典,當年蘇武出使匈奴,被流放北海,不辱漢節,一十九年不得歸國,漢朝使者知蘇武未死,向匈奴討人,詭言大漢天子在上林苑射落一隻大雁,雁足上系有蘇武的書信。中主用這個典故當然並不表示他真的在盼望遠人的書信,而是隱指對國家前途命運的焦灼等待。對於未來,他無比憂懼,卻只能在竹林中聽著鷓鴣的鳴叫。結句「此情惟有落花知」情感十分沉重,春盡花落,九十韶光一去不復返,自己的心事也像落花一樣無奈而哀婉。所謂的「惟有落花知」,是指只有落花是自己的知己,也只有落花才能明瞭自己的心事。

攤破浣溪沙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kān )。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風裡落花誰是主,思(si )悠悠。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綠波三峽暮,接天流。

此二首是中主的名作。《攤破浣溪沙》又名《山花子》,算是《浣溪沙》的變格。詞的音樂部分有時候會做一些調整,分出添聲、歇拍、攤破、減字等變格,《攤破浣溪沙》始自中主,故又名《南唐浣溪沙》。《攤破浣溪沙》是把《浣溪沙》的上下片的第三句,由和婉的七言句法,變作一個七言句和一個三言句,三言句字少語精,表現力就比《浣溪沙》要強很多。

兩首名作,自字面意思看,前一首悲秋,第二首傷春,這本是千古文人熱衷的題材,只是中主在低回婉轉中不失悲壯,故為難能。

試看「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開筆即已蒼茫正大,綠波無垠,枯荷狼藉,而愁心正如這無垠的綠波,漫無涯際。人與韶光一同憔悴,已是傷心不忍言,就像是書法中的提筆,再加以「 不堪看」 三字,譬如書法中的頓筆,一提一頓,自然真氣流行。過片「 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由哀怨轉為淒婉,是化實為虛之筆,把實在的濃愁轉化為淒婉的虛景,給人以想像的空間,這算是作詩填詞的一個重要技巧。到結二句則用重拙之筆,反以直露為美。不過直露之筆,設非情感極其濃摯,是很難動人的。

第二首傷春之作,很見天賦,不僅僅是創作技巧的高明。開筆「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就是天才的傑構。意謂能掛起珍珠簾,卻掛不住鬱結在心的春恨,堪稱興中有比。興,是欲說甲事偏先說乙事,比,即以甲事喻乙事,二句欲說春恨難遣,先說手卷真珠,又暗以真珠上玉鉤喻「 春恨鎖重樓」,故意味尤其綿長。「風裡落花誰是主」,此句顯示詞人的無意識。非不知誰是東君之主,實是詞人中心搖搖無主,不知國家的前途命運何在。「 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 也是名句,青鳥本為西王母的使者,後喻指愛情之使,丁香開花細小,但繁茂非常,以青鳥、丁香的纖微,映照雲外、雨中的蒼茫浩瀚,喻指人在難測的命運面前,是何等之渺小,即使生為帝王,又如何能擺脫命運的擺佈?一結「 回首綠波三峽暮,接天流」,以三峽之水,喻濃愁不斷,有一種浩蕩奔流的氣勢,婀娜中見出剛勁,這才是大作家的手段。

王國維特賞「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 二句,以為「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龍榆生先生不同意他的觀點,以為中主實有無限感傷,非僅流連光景之作,他說正因中主忍辱含垢,委曲求全,所以才有百折千回之詞心。王國維對這兩句的解釋偏於形而上,是哲學化的理解,相對而言,龍榆生先生的見解更具說服力。

後主是李璟 的第六子,本名從嘉,字重光,登帝位後才改名李煜。後主生得兩腮豐滿,額頭開闊,且一目重瞳。重瞳是眼中有兩個瞳孔,古代相人以為是帝王異相。但後主初為帝王,終淪降虜,最後竟被宋太宗賜牽機藥酒毒死,人生遭際之慘,反不如南唐普通百姓了。

後主的性情,比諸乃父更加柔弱。他天資純孝,侍奉元宗恪盡子道。李璟 崩殂之時,他痛哭傷身,以致虛弱到只能扶著枴杖才能站立。從保大十三年(955)開始,北週三次侵略南唐,南唐經濟受到很大破壞,後主嗣位後,專以愛民為急,減輕稅負,不隨意徵調人民服役,寧願向中原政權俯首稱臣,也不啟釁用兵,南唐百姓遇到這樣曠世難逢的仁德之君,總算過了十五年的安生日子。後主虔心向佛,崇奉沙門,甚至親自削廁籌給和尚用。( 古人如廁不用紙 , 用竹片刮 , 名曰廁籌 。) 他也不怎麼吃葷,曾買禽魚放入山林大澤,謂之放生,後世信佛之人放生,即自後主始。他居心極慈,御史彈劾大臣,過於峻急的,都不做批復,遇有死刑需報皇帝批決,一定是從輕發落,相關部門援法力爭,他沒法再為死囚開脫才流淚同意死刑。有一次,他從青山打獵回來,心血來潮跑到大理寺去,逐個審問,開釋了不少囚犯。大臣韓熙載上疏,說皇帝不該直接干預司法,更不該駕幸監獄之地,應該從皇帝的內庫裡罰錢三百萬給國庫。後主雖未聽從,但也毫不生氣。在他的身上,是見不到一點專制帝王的陰刻凶殘的。他的死訊傳到江南,不少老百姓跑出家門,到巷子口哭泣著祭奠他。

如果沒有外患,李後主大概可算歷史上最好的皇帝之一。固然他崇奉沙門,起造寺廟,荒廢政事,但相對他帶給人民的寬鬆環境,不過是小節。然而,他不幸面對的是北方虎視眈眈的強權,他的柔弱的性情和糟糕的馭下能力終於釀成了千古悲劇。宋太祖趙匡胤曾說:「南唐又有什麼罪過?不過我的臥榻之側,不容旁人鼾睡罷了。」宋太祖的這段話,決定了南唐和後主的命運。

後主本乏為政之才,又不能知人善任,盡起用徒有文才卻乏實幹經驗的人,並在皇宮內苑設置澄心堂,頒行旨意,中書省樞密院反而成了徒有虛名的機構。當宋唐交戰之時,他臨陣換帥,大臣竟然一無所知。南唐有一舉子樊若水,久考不中,遂暗中實測長江江面寬窄、江水深淺,私通宋人。宋軍從其議,造浮橋過江,圍住金陵,城內百姓惶怖不知何日就死,後主卻晏居淨居室,聽和尚德明、雲真、義倫、崇節講《楞嚴經》《圓覺經》,用鄱陽隱士周惟簡為文館詩易侍講學士,延入後苑講《易經》否卦,厚給賞賜。群臣皆知國家將亡,只有寵臣張洎,尚引征符命,說什麼「 玄象無變,金湯之固,未易取也。北軍旦夕當自引退」。一派胡言,後主尚信以為真。當宋軍圍城時,竟還開科舉取中三十八人。

陸游對李後主非常同情,說他「 雖仁愛足以感其遺民,而卒不能保社稷」。歷史上像李後主、宋徽宗這樣的皇帝,多被歷代史家斥為昏君,但我有不同意見。後主、徽宗這樣的皇帝,倘若生在國際社會形成文明規則的歷史階段,都不能算是壞皇帝,他們不是錯生在帝王之家,而是錯生在文明必須和野蠻共存,且沒有足夠的力量制衡野蠻的時代。

我想起的是摩西·門德爾松的經典論述:「啟蒙的濫用削弱道德情感,導致鐵石心腸、利己主義、無宗教和無政府主義。文化的濫用產生奢侈、偽善、軟弱、迷信和奴役。」後主精於詩詞、音律、書法,生活精緻,他習慣用兩個指頭夾住筆懸腕寫字,創造了一種獨特的書體,又能繪事,是多方面的藝術天才。國滅以後,他的一位寵姬被宋將所獲,到了晚上掌燈時,閉眼說受不了煙氣,於是換成蠟燭,她說氣味更難聞,宋將大奇,說你們南唐宮中就不點蠟燭嗎?此女說我們哪裡點過蠟燭,都是用大夜明珠照明。驚人的奢侈,卻共生著品位高絕的生活情趣,文化的畸形發展,又相伴著難以置信的孱弱愚昧,這並不是文化的錯,因為人生的終極,應當就是追求文化,努力過上高雅的生活,只是過度的文化銷蝕了人性當中獸性的一面,以至於無法抵抗野蠻。

宋軍圍城時,徐鉉奉命與宋人議和,見宋太祖,說我主有聖人之能,所寫《秋月》詩天下傳頌,你徒恃武力,我們南唐的人是不會屈服的。宋太祖嘿嘿一笑,道:這是酸秀才寫的詩,我是武人,但也有兩句詩你聽聽,「未離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萬國明」 !徐鉉聽了這兩句,當即匍匐拜倒,山呼萬歲。這個故事見諸宋人陳師道的《後山詩話》。其實宋太祖的詩句並不是真正美好的文字,一切美好的文字,都是靠作者的思想感情、作者的語言技巧和對美的再創造打動人心,宋太祖的這兩句詩卻是靠強權的隱喻去威懾人。從古以來,人類都崇尚暴力,膜拜強權,卻不知唯有美與善良,才有永恆的力量。宋太祖成就了江山一統,李後主卻如北極星一樣端拱天中,成為詞中的帝王( the king of lyricists)。

後主降宋後,被封為違命侯,他的人生也就分作前後兩截。降宋前,他的生活優渥,也不怎麼關心國事,但其時形勢迫人,他並非草木無知,自然時生憂懼。這種憂懼感不同於士大夫的憂患意識,卻是一心想超離塵世,求得隱逸安穩的幽微情緒。這樣,他早期的詞作儘管不如後期作品那樣,激盪著沛然廣大的悲劇情懷,卻有一種低回婉約的情致。

漁 父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 竿身。快活如儂有幾人。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盈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這兩首詞,是後主為畫師衛賢《春江釣叟圖》所作的題畫之作。我讀來絲毫不覺有「 快活如儂有幾人」 (「 儂」 即是我)的得意,作者內心的幽寂苦悶溢於言表。他所嚮往的快活、自由,都需要脫身九五,深隱山水之間,他無力擔荷整個國家的前途命運,因此他想遠遁,想幽居,但他的命運是一早就注定了的。

搗練子

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

雲鬟亂,晚 妝殘。帶恨眉兒遠岫攢。斜托香腮春筍嫩,為誰和淚倚闌干。

搗練即搗衣,是把衣物置在砧石上,用木槌捶打,以求柔軟熨帖。李白詩「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杜甫詩「用盡閨中力,君聽空外音」,都借搗衣寫了同樣的主題:丈夫出征遠戍,妻子在家相思不已。「搗衣」 這一文學母題,是對這些女子的人道主義同情。後主的《搗練子》(「子」的意思是小曲) ,依然是唐代這一著名的文學母題,大概是平時作來用於宴會之上侑酒的,但因為他以赤子之心待人,以赤子之眼視世,他的同情也就特別赤忱。

長相思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菊花開,菊花殘。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閒。

清平樂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後主特重兄弟情分,他的弟弟李從善入宋為質,後主時常想念到流淚。這兩首詞,或皆為思弟之作。後主詞有一特點,或者說從中主開始,他們父子二人的詞有一共同特點,就是婉約中寓著一種豪宕瀟灑的氣息。後主比中主更甚,他的用詞往往更口語化,不事渲染而聲色俱足。

後主入宋後,宋太祖對他尚算優容,但自宋太宗繼位,情形大變。太宗對後主十分猜忌,又垂涎小周後,召她入宮橫加污辱,宋人筆記曾載:「李國主小周後,隨後主歸朝,封鄭國夫人,例隨命婦入宮,每一入輒數日,而出必大泣,罵後主,聲聞於外,後主多婉轉避之。」他日夕以淚洗面,只有他的詞作,慰藉著這顆絕望的心。但後主最終還是難逃一死,他本生於七夕,在四十二歲生日時,被賜牽機藥毒酒,死得極其痛苦。初入宋時,後主的心情抑鬱中帶著麻木,但到生命最後幾年,越來越奔瀉無餘,悲劇意態也達到了頂峰。

錦堂春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滴頻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上片初經亡國,仍希保全性命,雖抑塞不平,還想著麻醉自己,好偷生苟且。下片語拙而情濃,「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數語,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筆下所無。

他不由得緬懷從前的美好生活: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多少淚,沾袖復橫頤。心事莫將和淚滴,鳳笙休向月明吹。腸斷更何疑。

閒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綠,滿城飛絮混輕塵。愁殺看花人。

閒夢遠,南國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暮,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四首《憶江南》,意思很淺,但寫得清峭中不失和雅,他的情感,仍是要靠意內言外的風格來稍作掩飾,尚有些欲說還休,在這個時候,他的痛苦顯然還未臻極致。但隨著欺侮的日益加深,後主詞中的故國之情,愈來愈少顧忌。

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闕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最是蒼黃辭廟日,教坊獨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這首詞不是初被擄時所作,而是入宋既久,凌侮日深,對往昔的追懷和痛悔。蘇軾批評後主說,亡國之日,應該痛哭於九廟之前,怎麼還能垂淚對宮娥?蘇軾本來也是詞人,他實在不該問出這樣政治正確的廢話。倘若後主不是性情柔弱到對著宮娥垂淚,未必至於亡國。而且當天地蒼黃翻覆之際,垂淚對宮娥才更加動人,這是藝術對比的魅力。

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第一首,情感一洩無餘,「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意謂亙古以來,直到永遠,水都是向東奔流,天地不改,山河無極,人生的愁苦也就沒有終結。第二首,在痛苦中多了一絲恐懼、一絲抑鬱,「別是一番滋味」,是對上蒼的痛苦追問:這種痛苦,何時是一個了結?這種含而不露的寫法,對比上一首的雄直,各有各的動人。

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到了這首詞,後主情感的發抒已近肆無忌憚。「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是千古名句,說的是無論時光怎樣流轉,不管天地如何闊大、人間怎樣繁華,他的愁苦都無地安放。這種悲劇情懷,是面對命運的驕傲和冷嘲,他在承受苦難中完成了自我救贖。

後主之死,與他一生最重要的一首作品《虞美人》密切相關。宋太宗讀到「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時,終於動了殺機。然而,我以為這一切早已在後主的意料中。他必然早已知道,如此沒有顧忌地填詞寄怨,只能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這是一條自我毀滅的道路,面對宋太宗的凌侮,他用詞人的獨特方式選擇了死亡。死,對於他不僅是痛苦的解脫,更是高貴面對卑賤、文明面對野蠻而從未屈服的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