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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當年我在崑崙虛學藝時。山上的規矩立得很嚴整。早不過辰時便必得起身應早課。晚不過子時便必得滅了桐油燈安歇。

因我同大師兄走得親近些。待師父出山時。便偶爾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缺堂把的課。多躺一個時辰。睡到巳時末。但頂多也便只是巳時末了。這習慣經年地養下來。雖如今我已出師門七萬年。卻一直帶在身上。即便冬日裡人懶些。也是一過巳時便在床上躺不下去。於是乎。縱然昨日我甚暢快去大紫明宮鬧了一場。週身負了些傷。老胳膊老腿疼得心裡頭撥涼撥涼。到了時辰。卻還是巴巴地醒轉過來。瞧著躺的正是狐狸洞裡我自個兒屋子的雕花大床。便稍稍地心安了。

昨日。我昏睡得有些不巧。未曾親見夜華帶著墨淵糰子並我三個全身而退。但諒得他的修為。做這一樁事應是不難。

迷谷素來伶俐。想來已將墨淵的仙體承回炎華洞中。但卻不知他放的那個姿勢是不是墨淵一向入睡的姿勢。我不大放心。便要掀開被子起身去看一看。

一動。卻牽著胸前傷處。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氣。

聽得我這口冷氣。被面旁一個東西略動了動。我垂了眼想看得仔細。卻驀地對上一道熱氣騰騰的目光。這目光的主人正趴在我的床沿邊邊上。憂愁溫順又欣喜地將我望著。

我愣了一愣。

我這一愣其實是有些緣由的。

依我在凡界瞧的那些戲本子。倘若一個書生趕路時遭了山賊。為路過的俠士拔刀相救。待那書生從虛驚裡清醒過來時。登場的便必然是這位年輕有為的恩人俠士。萬沒有哪個戲本子在這樣要緊的關口上一個跑龍套的。眼下我這情勢正譬如一個遭了強盜的書生。本該是俠肝義膽的夜華登場的好時機。卻跑上來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是以。我才有這麼一愣。

跑龍套的仁兄灼灼地看了我好一會兒。輕聲道:「你。你現在覺得怎的?」

我謹慎地往裡挪了挪。道:「睡了一覺。精神頭已好了十之七八了。」

誠然我是個上神。這副仙身雖早經得大大小小的劫難打磨。等閒的傷勢都好得要比常人利落。卻也並不至於這樣利落。我撒這個謊。乃是因為面前這位仁兄一向與我有些不對付。若我在他面前示弱。他趁著我重傷在身。暗暗地下趟不輕不重的毒手。便委實嗚呼哀哉了。

我同這位仁兄的淵源。正可以追溯到折顏送四哥畢方鳥坐騎之時。折顏從西山獵回的那只畢方。便正是此刻我面前這位衣冠楚楚的仁兄。

畢方將將做四哥坐騎時。我們處得甚好。他還曾獨獨背著我去十里桃林吃過幾次桃子。討過幾次酒。後來卻不知什麼緣故再不願背我。

好在千兒八百年之後總算讓我瞧出一絲因由。

大約是他歡喜鳳九。鳳九卻每每只纏著同我一處。所以他才對我生了些嫌隙。

他這醋因喝得實在沒道理。我自不同他一般見識。然他卻十分較真。彷彿每日裡必得同我辯兩句。這日子才過得下去。是以他出走後。我還挺不厚道地偷偷歡喜了好幾日。

窗戶大開著。光線雖不烈。我眼睛不好。被晃得略有些刺痛。畢方趕緊湊過來道:「我將窗扇關了可好?」

我被他這難得的謙然和順唬了一跳。鼻子裡嗯了一聲。

他關了窗戶回來。與我掖了掖被角。在床邊靠了一會兒。又親厚地來問我喝不喝水。就是迷谷也做不來這般周到細緻。

我其實很有些渴。但畢方這番作為卻讓我心裡頭揣了個疑問。待他又去體貼地倒茶。恍然間便有些福至心靈。

我悶悶笑道:「四哥?你是四哥罷?因我剛打了架法力衰弱。識不得變化之術。便裝了畢方的樣子來耍弄於我。嘿嘿。樣子倒化得沒一分毫差的。但性子卻忒不像了。你可沒瞧著畢方素日來對我那不冷不熱不當一回事的形容…」

倒茶的影子頓了頓。

他轉過頭來。神色複雜。道:「我沒做什麼變化。實實在在便是畢方。上神同殿下前去西海辦事了。我一個人在桃林守得無趣。便回來瞧一瞧你。」

我愣了。嘴唇哆嗦幾番。扯出一個笑來:「哈哈。你們羽禽類一向性子便有些冷。天然便和我們這些走獸不大一樣的。哈哈。我就那麼一說。你別掛在心裡。別掛在心裡…」

他面上瞧不大出來喜怒。端來茶水扶我喝了兩口。看著我默了半日。忽然道:「若那時我在你身旁。拼了滿身修為也不會叫他們傷你一分一毫的。」

我訕訕道:「都是一個狐狸洞出來的麼。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畢方你哪日約了人打架。我也是要同你助一助威的。」又想到他說的是「拼了滿身修為」。我這個「助一助威」自然就落了下乘。遂咳了一聲補充道:「哪怕是被打得灰飛煙滅」。自覺得口頭上這個人情做得比他還大。略感欣慰。

口頭上的人情做起來不過張一張嘴的事。十分容易。你推一句我接一句。即便這話裡未曾含幾分真心。聽起來總讓人受用。然畢方看起來卻並不那麼受用。一雙眼瞪著我。雖則瞪著。卻瞪得與平日裡甚不同。乃是有幾分嗔怪地瞪著。

我打了個哆嗦。

他傾身而來:「淺淺。你裝傻要裝到幾時。你明知我自來了青丘便思慕於你。卻要說這些話來氣我。」

我傻了。

娘噯。人說羽禽類最是忠貞。不動情則已。一動情便至死不渝。倘若思慕了一個人。定然是到老到死都思慕的是這個人。畢方既思慕了我的侄女。按他們羽禽的傳統。便該有始有終地思慕下去。幾時。幾時他卻又看上我了?

他續道:「因你同那天族的太子早有婚約。我才勉不得已藏了一顆真心。可此番。此番你遭此大難。他卻絲毫不能保你的周全。聽說他天宮裡還儲了位側妃。我出去這麼多天。打算得也很清楚。他這樣的風流。也不知能不能全心對你好。我怎能放心將你交與他。我…」

他一番話尚未說得盡興。門啪嗒一聲。開了。

夜華臉色鐵青地站在門口。手中一碗湯藥。正騰騰地冒著熱氣。我茫然中還能感慨一番。報恩段子陡然變作風月段子。這齣戲真是一出不落俗套的戲。

第十三章(2)

畢方斜覷了一眼夜華。沒再說話。

夜華將藥碗放在桌案上。因畢方正佔著床邊。便只在桌案旁坐了。涼涼地。也沒甚言語。

廂房裡一時靜得很。

得了這個空閒。我正好把將將畢方的一番話理個順暢。他方才說因我同夜華有了婚約。才將一顆真心藏了。

他這一顆真心卻也藏得忒深沉了些。這麼萬兒八千年的我竟一絲都沒瞧出來。嘖嘖嘖。

我雖對畢方沒那不正經的心思。可他說思慕我。如今回過味來。卻叫我偷偷地有些歡喜。因自桑籍退婚。天君頒下那樁天旨下來。我那本該在風月裡狠狠滾幾遭的好年紀。便孤零零地就過了。總歸比同年紀的神仙們無趣了不少。雖面上瞧不大出來。其實我心裡是很介意這個事情的。是以畢方表了這個白。便表出了我積壓了五萬年的一腔心酸和一腔感動。

我覺得即便遂不了畢方的意。那拒絕的話也要說得十分溫存。萬不能傷了他的心。便訥訥開口道:「這個。終歸是他們天族的訂婚在前。我同你。呃。我同你也只得是有緣無分。你說思慕我。我其實很歡喜。但凡事。凡事也要講個有前有後不是?」

畢方的眼睛亮了亮。道:「若你能同我一起。我願意將天族得罪個乾淨。」話畢瞟了夜華一眼。我才將將注意到。裊裊的藥霧裡。夜華的臉色已難看得不能用言語形容了。

夜華擺出一副難看的臉色來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也明白。身為他未過門的媳婦兒。卻當著他的面同另一個男子商議風月之事有些荒唐。大大地駁了他的面子。但我同畢方實在光明正大。且此番原是他來得不巧。我總不能因了他誤打誤撞闖進來就給畢方釘子碰。畢竟我同畢方的交情也算是不錯的。

這麼在心中掂量一遭。我甚好心同夜華道:「不然你先出去站站?」

他沒理我。低頭去瞧那碗烏漆麻黑的湯藥。

畢方又坐得近我一尺。柔聲道:「你只說。你願不願同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