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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這些典籍中。處處都能見著墨淵的身姿。寫書的天官們皆讚他神姿威武。一副玄晶盔甲。一把軒轅劍。乃是不敗的戰神。

我同四哥十分崇拜他。私下也描摹過他那威武的神姿會是如何的威武法。

兩廂虔誠地探討了一年多。覺得這位墨淵上神定是有四顆腦袋。每顆腦袋面向一個方位。眼睛銅鈴般圓。耳朵蒲扇般大。方額闊口。肩膀脊背山峰樣的厚實寬闊。雙足手臂石柱樣的有力粗壯。吹一口氣平地便能刮一陣颶風。跺一跺腳大地便要抖上一抖。我們冥思苦想。深以為如此才能顯出他高人一等的機敏。高人一等的耳聰目明。高人一等的耐打強壯。勾勒出墨淵威武的神姿後。我同四哥十分振奮地跑去找擅丹青的二哥。央他為我們畫了兩幅畫像。掛在屋子裡日日膜拜。

正因有這麼段因果。乍聽說要拜墨淵為師。我激動得很。四哥原想與我同去。卻左右被折顏攔住。在洞裡還發了好幾日脾氣。

折顏帶著我騰了兩個時辰的祥雲。終於來到一座林麓幽深的仙山。這山和青丘很不同。和十里桃林也不同。我覺得很新鮮。

早有兩個小仙童守在山門上迎住我們。將我們引入一進寬闊廳堂。廳堂上方坐了個一身玄袍的男子。以手支頤。靠在扶臂上。神色淡淡的。臉長得有些娘娘腔腔。

我其實並不大曉得什麼算是娘娘腔腔。只聽四哥模糊講過。折顏那一張臉俊美得正好。比折顏長得不如的就是面貌平庸。比折顏長得太過的就是娘娘腔腔。四哥這句不那麼正經的話。我一直記著。

我因是四哥帶大的。一向便很聽他的話。連他說我們一同掛在廂房裡那副臆想出來的丹青。乃是一種等閒人無法理解的俊美。我也一直深信不疑。並一直在為成為非等閒人而默默地努著力。

所以。當折顏將我帶進崑崙虛。同座上一身玄袍的這個小白臉打招呼:「墨淵。七千年別來無恙。」我大受打擊。他那一雙細長的眼睛。能目窮千里麼?他那一對纖巧的耳朵。能耳聽八方麼?他那一張薄薄的嘴唇。出的聲兒能比蚊子嗡嗡更叫人精神麼?他那一派清瘦的身形。能扛得動八荒神器之二的軒轅劍麼?

我覺得典籍裡關於墨淵的那些豐功偉業都是騙人的。一種信仰倒塌的空虛感迎面而來。我握著折顏的手。十分傷心。

折顏將我交給墨淵時。情深意切地編了大通的胡話。譬如「這個孩子沒爹沒娘。我見著他時正被丟在一條山溝裡。奄奄地趴著。只剩了一口氣。一身的皮毛也沒個正形。洗揀洗揀才看得出來是個白狐狸崽子。」譬如「我養他養了五萬年。但近來他出落得越發亭亭了。我家裡的那位便有些喝醋。」再譬如「我將他送來你這裡委實逼不得已。這孩子因受了很多苦。我便一直寵著他些。性子不好。也勞你多花些心思。」

我因覺得折顏編這些胡話來哄人有些不好。傷心之餘便也分了一些精神來忐忑。墨淵一直默默無言地坐在一旁聽著。

墨淵既收了我作徒弟。折顏便算大功告成。他功成身退時。著我陪他走一走。送他一程。至山門的一段路。折顏仔細囑咐:「你如今雖是個男兒身。但洗澡的時候萬不可同你的師兄們一處。萬不能叫他們佔了便宜。仍舊要懂得做姑娘的矜持。」我耷拉著頭應了。

墨淵果然處處要多照看我些。我卻嫌棄他長得不夠英勇。便不太承他的情。

我對墨淵一直有些不恭順。直到栽了人生裡第一個坎。遇到一樁傷筋動骨的大事。

第14章(2)

這樁事。須得從折顏釀的酒說起。

折顏擅釀酒。又很寵著四哥。釀的酒向來由得四哥搬。四哥一直很照顧我。我沾著他這一點光。往來十里桃林的酒窖便往來得很勤。漸漸就有些嗜酒。我因白喝了折顏許多。心中有些過意不去。逢上大宴小宴的。便都替他在一眾仙友中吹捧幾句。誠然那時候折顏的釀酒技藝已很不凡了。但終歸還有些提升的餘地。但我年少天真。一向有些浮誇。有三分便要說五分。有五分便要說十分。所以常在宴席上將他造的酒吹得天上無地下也無。自然引得一些好酒之人看不慣。要另列出一個釀酒的行家來將折顏比下去。挫我的銳氣。

崑崙虛上便有這麼一個人。我的十六師兄子闌。如今我仍覺得子闌有些小家子氣。別的師兄聽我讚賞折顏時。不過也就微笑著聽聽而已。縱然有些意見相左的。但顧念我是最小的一個師弟。便也容我過一過嘴癮。子闌卻分外不同。總要將那嘴巴嘟得能掛個油瓶。極輕慢地從鼻子裡哼一聲:「嘖嘖嘖。能好喝過師父釀的?」他說的這個師父。自然便是墨淵。

因彼時我有些不待見墨淵。便很不能容忍旁人誇他。見著子闌不以為然的模樣。心頭火刷刷刷地往上冒。心中暗暗拿定一個主意。次回一定想個辦法。讓他當著所有師兄的面承認墨淵造的酒沒有折顏造的好喝。墨淵不濟。墨淵十分不濟。

我想的這個辦法是個很質樸的辦法。不過去崑崙虛的酒窖裡偷拿一壺墨淵釀的酒。令折顏有個參考。好做一壺好過它百倍千倍的。回轉帶給子闌。叫他折服。崑崙虛的酒窖管得不嚴。我十分輕鬆便拿到一壺。畢竟做的事是個偷偷摸摸的事。便不好意思從正門走。打算從後山的桃花林繞一繞。繞下山再騰雲奔去折顏府上。繞進桃花林時。卻不仔細迷了路。累了半日也沒走得出去。口卻有些渴了。因身上只帶得一壺墨淵釀的酒。我便取出來解渴。

一口喝下去。我有些懵。只一小嘬罷了。香氣卻砰然滿嘴地散開。稍稍一些灼辣滑進喉頭。折顏的技藝。再提升些。便是這個火候了。

墨淵竟果然有這樣一手好本事。一個小白臉怎能有這樣一手好本事。

我悲憤得很。滿腔鬱結。手上的酒即便送給折顏也斷斷再沒什麼用。我悲了一會兒。乾脆咕嚕咕嚕將一壺酒喝得個乾淨。

哪裡曉得這酒初初喝著雖不嗆人。後勁卻大得很。我頭暈眼花地靠了會兒桃花樹。不多時便睡著了。

醒的時候。與往日有些不同。既不是自然地睡醒轉來。也不是被大師兄幾聲梆子催醒轉來。卻是被一盆撥涼撥涼的冷水。潑醒轉來。

潑水的人想來是個有經驗的。方位和力道掌握得很穩。只一盆水。便潑得我睡夢中一個激靈。

正是初春的化雪天。那水想必是方化的雪水。透濕的衣裳裹在身上。不過喝口茶的時間。便逼得我打出一個又響亮又刁鑽的噴嚏。

捧著茶碗坐在一把烏木椅上的女子。確然也便只喝了一口茶水。便將手中物擱下了。只漫不經心地涼涼看著我。她兩旁各排了兩個侍女。頭上都梳的是南瓜模樣的髮髻。

在我將將拜入師門的那日。便得了大師兄一個囑咐。叫我千萬不能招惹梳著南瓜髮髻的女子。即便是對方無牙在先。身為崑崙虛的弟子。也須得禮讓三分。因這些梳著南瓜髮髻的。又常常來崑崙虛遊逛的。十有□皆是瑤光上神的仙婢。這位瑤光上神是個閒時溫婉戰時剛猛的女神。一直思慕著我們的師父墨淵上神。近些年單相思得特別厲害。便乾脆將仙邸搬來了臨近崑崙虛的山頭。隔個幾日就著婢女來崑崙虛挑釁滋事。想將墨淵激得同她戰一場。看看她的本事。便好折服於她的石榴裙下。與她永為仙侶。她這個算盤打得很不錯。但墨淵卻彷彿並不大當一回事。只囑咐了門下弟子來者是客。能擔待便多擔待些。

面前這幾個侍女的南瓜髮髻提點了我。令我彈指一揮間便看透他們的身份。坐在烏木椅子上喝茶的這個。保不住正是單相思墨淵的瑤光上神。

她趁著我醉酒將我綁來這裡。大約是想一嘗夙願。激得墨淵同她打一場。好在這一場打鬥裡與墨淵惺惺相惜。繼而暗生情愫。繼而你猜我我猜你。繼而真相大白郎有情妾有意。繼而琴瑟和諧雙宿雙飛。

卻連累我成這一顆墊背的石頭子。我覺得無辜得很。委屈得很。

右旁的一個侍女很有派頭地咳了一咳。領受了她主子的一個眼神。立時調整出訓人的姿態來。中氣十足喝一聲道:「崑崙虛是四海八荒一等一的清潔神聖地。你這一身媚氣的公狐狸。卻是怎麼混進去勾引墨淵上神的?」

我懵了一懵。升調啊了一聲。

她瞪我一眼續道:「你瞧你的眼長得。眉長得。嘴巴長得。煙火氣重得。自收了你做徒弟。墨淵上神便鎮日裡悉心呵護。」瑤光上神臉色有些不善。那侍女立時改口道:「便有些荒廢仙道。我家上神念著同是仙僚一場。不忍生見著墨淵上神誤入歧途。不得不施以援手。」緩了一緩又道:「雖則你犯下如此大錯。我家上神卻自來慈悲。你便隨著我家上神做一個座前童子。悉心修行。也消一消你的頑興塵心。還不快快跪謝我家上神的恩情。」

我呆呆將他們望著。完全不能明白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想了半天。卻覺著自己自來崑崙虛。除了背地裡暗暗偷了壺酒以外。一直活得中規又中矩。若還要尋我犯了什麼錯。便只有開初走了關係才拜得這個師門。

我理直氣壯得很。分外熱血道:「我沒對師父怎麼。師父待我好些是因為得了故人囑咐。憐憫我身世淒慘。你把我抓來這裡。還潑我的水。師父一根指頭都比你好百倍千倍。我才不當你座前的童子。」

瑤光上神猛拍了一回桌子。氣得哆嗦道:「如此冥頑不靈。將他拉去水牢先關三日。」

如今想來。那時瑤光正被妒火燒紅了眼。雖是個誤會。我一個小孩子卻年輕氣盛地忒不會說話。生生將一個尚且可以扭轉的誤會打上一個死結。後來兩日吃的苦頭。也著實活該。

瑤光上神府上的水牢。比一般的水牢得趣許多。起初只是齊腰深的水。將一個活人投下去。那水便慢慢由腰而上。漸至沒頂。雖則沒頂。卻也淹不死人。只叫你時時領受窒息的痛苦。若一直這麼窒息。興許窒著窒著也就習慣了。但窒個半時辰。水卻又慢慢退去。叫你喘一口氣。再從頭來。

我因游手好閒了很多年。使出吃奶的氣力來。也全敵不過一位上神。反抗不能。只有挨宰的份。

墨淵找來時。我已被折騰得生生去了半條命。

即便去了半條命。到底是生機蓬勃的少年人。迷糊裡也還記得墨淵沉著臉一掌震開牢門上的玄鐵鎖鏈。火光四濺中將我從水裡撈出來。外袍一裹抱在懷裡。冷嗖嗖與臉色蒼白的瑤光道:「二月十七。蒼梧之巔。這筆帳我們好好清算。」

瑤光淒然道:「我的確想與你較量一場。卻不是這樣的情景。也不是…」

我尚且沒將她那句話聽完整。便被墨淵抱著大步離開了。門口碰著大師兄。要伸手來接我。師父沒給。就這麼一同走了。

那時。我第一次覺得。墨淵即使沒長一張闊口。說話的聲兒也洪亮沉穩。即便手臂並不如石柱粗壯。也很強健有力。墨淵並不是個小白臉。

方回到崑崙虛。我便睡死過去。醒來聽大師兄說。墨淵已前去蒼梧之巔同瑤光上神決鬥。因這情景千萬年難得一見。從二師兄到十六師兄。便都悄悄跟著看熱鬧去了。大師兄甚遺憾看著我:「你說師父他老人家怎麼就欽點了我來照看你?」不能去看墨淵和瑤光的這場打鬥。我也很遺憾。但為了使大師兄覺得不那麼遺憾。只好承情地嘿嘿傻笑兩聲。